楔子:上帝的五记耳光 当初,刚刚准备好去爱的时候,上帝曾警告我们说:你们是不能相爱的。 我们不屑一顾,爱得如火如荼。 随后,上帝毫不客气地,赐予了我五记耳光。 上帝说:你们是不能相爱的。 其时,我们的爱,尚未萌动,安分地做着两颗来处不明、去向无定的种。 上帝利用我们与生俱来的这点安分,在我们的爱蠢蠢欲动的第一时间,甩出第一记耳光,放逐那颗爱的种子,远去一片荒芜的沙漠,没有养料,也没有雨露,只有赤裸的阳光,和风沙弥漫的旅途。 上帝仍然说:你们是不能相爱的。 其时,我们的爱,早已在那片荒漠里枝繁叶茂,身边滋生起一方热闹的绿洲。刺眼的阳光,周遭遍布。 上帝利用阳光对他的忠诚,在我们的爱海誓山盟不够用的时候,甩出第二记耳光。光速飞来上帝的箭,实实地刺穿我们相互温暖的胸膛,扰乱,我们相互扶持的脚步。 信念的靴子不翼而飞,荆棘丛中无处躲藏。 尔后,阳光谢幕,黑云来袭,顷刻间,狂风卷着暴雨,暴雨淋着凄凉,我们的爱,一度找不到了,原来的方向。 上帝继续说:你们是不能相爱的。 其时,我们的爱,早已经习惯了刺眼的阳光,或是肆虐的风暴,坦然地暴露在光天化日里的荆棘丛旁。 上帝利用我们的亲人对他的盲从和依赖,在我们的爱张扬着五光十色的时候,甩出了第三记耳光。 逼得我们至爱的亲人对我们刚刚繁盛的爱咆哮不止,逼得我们至敬的人啊,天经地义地忽略我们的感伤,逼得他们失去理智一样,坚持让我们在亲情和“所谓的爱情”之间做出选择。 逼得我淳朴的老父亲暴跳如雷地吼出一声:滚!我们没有你这个儿子! 逼得我那善良的母亲啊,泪眼滂沱,痛心绝望。 其时,我们哭得,像两只不想再做食肉动物的,狼。 上帝接着说:你们是不能相爱的。 其时,我们的爱,早已付诸海角天涯的流浪。 上帝锲而不舍,在我们的爱相约起地老天荒的时候,甩出第四记耳光。 上帝终于拿出他最残忍的伎俩,挑拨我们之间的相互忠诚,让我们可以用很久的时间,冷眼凝视对方淌血的伤。 所幸的是,一切最终在难舍中化解,久违的深情拥抱后,我们的爱更胜往常。这一次,上帝情不自禁地火了,他选在一个乱糟糟的下午,失态地咬着牙向我宣称:你所谓的爱人出了车祸,已经躺在,医院的重病房中。 上帝坚持说:你们是不能相爱的。 其时,爱人已经死里逃生,我们的爱,继续在那片沙漠的绿洲中葱茏。 上帝似乎终于安静了,想是无奈地默认了,这场百度劫难里风花雪月的爱情。我们的爱,终于离开了那些荆棘密布的小径,踱上了,柳暗花明的征程。 只是,我们,我们曾经扬言无须介意平淡,平淡的日子却让我们日渐惶恐。爱情在平淡中慢慢老去,爱情在惶恐里陡然丧命。 其时,我们,已然不再年轻。 温柔的晴天,喧嚣的人群边缘,我们没有心情地一同放手,一个背转身,相向无声。不知道各自应该惋惜些什么,是多年蹉跎也丰富的漂泊岁月,还是多年后蓦然去回首的谁?是拿来祭奠擦肩而去的青春,还是用来怀念一生远离的某个人? 没有一如所料的坦然,只有始料未及的心惊。水样年华,逝声淙淙,原点到原点,近乎沧海桑田般地绕出一个,决然的零。 其时,我蓦地感觉耳边脸颊传来一阵莫名的燥热,忽然意识到了,那落在我耳畔的一声脆响,正是殚精竭虑的上帝赐予我的,第五记耳光的灼痛。 项磊 北京 2001,10,12 楔子注:项磊其人 项磊是我们大学宿舍的室友。入学后不久,项磊就对我们坦承了自己的同志身份。 2001年10月,看过不少网络同志小说的项磊,在大学宿舍里写下了这篇《上帝的五记耳光》。12月底,项磊怀着复杂的心情把这篇文字贴到了校园学生网的BBS,很多人跟帖表达了各式各样的疑问。比如,他们问“究竟什么的爱情才会沦落至此”,再比如,他们猜“是不是不伦恋、老少恋、师生恋、婚外恋的下场”…… 项磊看了回帖不由地轻轻一笑,并没有给出答案。 项磊的出柜,一度颠覆了兄弟们过去想当然的同性恋形象。 因为项磊不算那种清秀的男生,言行举止也并不娘娘腔。也就在他出柜后,我们才发现他的感情要比一般的男生更细腻些,也更脆弱一些。感情细腻又脆弱的项磊其实挺老实的,而且聪明,不学习,不作弊,却很会考试。 说他老实,是指为人而非性情。也许这样说总归还是有点以偏概全了,因为他又常常对人们已然忽略情由的事情较真儿,和室友们比起来,相同的年纪,项磊对很多事的反应程度总会有很大不同,不知道是他太天真,还是起哄叫他“愤青”的我们太世故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常常因为对屁大点儿的事儿有心无力而伤心难过。比如对“你丫就一农民”这句话,他总是无法容忍;比如看到早已不再新鲜的农民工讨薪“新闻”,他竟然可以流出眼泪;比如闲聊起我们民族一丝一毫的劣根性,他语气中的无奈和脸上的落寞,浸透了分明的忧伤,那忧伤如果是液体,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溢到地板上。 刚入学时,大家的电话都特别多,男生宿舍接到的电话,自然多半都是女生打来的,但不久后大家同时发现一个规律,打来电话找项磊的,大部分都是说话声音小心翼翼的男人,项磊每次接到电话,情绪总是很分明,要么满脸惆怅伤感,要么兴奋得手舞足蹈,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通话时间都在两个小时左右。 大家开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嘿!项磊,你丫不会是同性恋吧?” 开始的时候,项磊自然极力否定,后来则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告诉我们,他不是同性恋,但是接到的电话都是同性恋者打来的,因为他上网认识了很多这样的人。他对社会学很感兴趣,想搜集素材写一份关于同性恋人群的社会调查报告,自然需要与他们做充分的沟通。 那时候大家都挺傻的,都很相信项磊,每天睡觉前都要问那个“社会调查报告”的进展情况,并好奇地追问项磊最近搜集到的此类素材。 当然,“调查报告”一直归于空中楼阁,以至于我们都陆续对项磊的口供产生了怀疑,开始变本加厉地质问他究竟是不是同性恋。项磊被问烦了,每次都干脆地回答:是是是!老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如假包换! 这口气有点被逼供的感觉,所以我们不是很满意。 有一次玩闹,我们宿舍5个兄弟合力去脱项磊的裤子,他挣扎出了眼泪,向我们讨饶,兄弟几个趁机追问:“老实交代,你小子到底是不是同性恋!这个问题一天不弄清楚,兄弟们就一天没有安全感!”这时项磊忽然不再挣扎了,眼泪却没断,双眼迷离,呓语般喃喃回答说:“是、我是,我真的、真的是同性恋,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我没办法,我就是、就是只能喜欢男的,……” 不记得大家听到项磊的回答时各自的神情了,印象中哥儿几个没有因为项磊的坦白而表现得太尴尬。我们最终没有脱掉项磊的裤子,而是继续你来我往追问了几句,直到何飞说:好!既然如此,暂且饶过你丫了!免得怪哥哥们轻薄。 接下来的一幕我记得非常清楚:项磊保持着玩闹时的姿势,脑袋从床沿上垂下来,一脸疲惫,挣扎的泪痕还依稀可见,裤子的皮带扣子被解开了,一只脚蜷在乱七八糟的床上,另一只脚蹬着墙,良久,才去整理凌乱的自己。 之后,项磊开始无所顾忌地地告诉我们他的私生活细节,上网、聊天、电话、见面……从他那里,我们知道了什么是1和0,什么是CC,聊天第一句一般都要问年龄身高体重。我们似乎为了证明些什么似的,常常在玩笑中认真兮兮地鄙视这些事,但项磊从来没有介意过,他好像不在乎,又或是太天真,觉得我们的玩笑都只是玩笑而已。 他一直都在寻找属于他自己的、别人无从体会更不屑于过问的感情,我们看到他时常不知所谓地兴奋,也时常看到他动不动就郁郁寡欢,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孩子矫情了点。自从项磊对自己的“特殊身份”不加掩饰那天起,没有人再愿意配合地去听他偶尔牢骚的心事,大家最默契的事,就是对项磊讲起的事添油加醋地嘲讽。 隔壁宿舍的几个同学,总是在项磊出门后来我们宿舍,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谈论项磊。“取笑”的“笑”,让他们捧腹、喷饭、甚至流出眼泪。在项磊面前,他们开始泛滥成灾地把“女人”和“男人”用作形容词来形容彼此,每当项磊在我们的高谈阔论中插话,认真地表达自己的某个想法时,总会有一个兄弟站出来大声说:“这可是我们老爷们儿之间的话题。”然后是一阵哄笑。项磊从不气恼,偶尔还会在这哄笑里配合地装嗲,晃悠悠走近那个说话的兄弟面前,轻轻歪在对方身上,用一种极其挑逗的语气说:“怎么着爷们儿?今儿个就从了你呗!” 除了偶尔在项磊面前开开玩笑,我们宿舍的几个兄弟并没有背着项磊谈论过什么,不知道是因为忌讳些什么,还是毕竟有室友的情分,不忍指点,尽管谁也没有和项磊走得太近。也许有一次算是例外,大概就是在项磊完全暴露自己的性取向那阵儿,项磊不在,宿舍里5个兄弟一人一句陈词,再无其他。 郑东明挑起话题:以后兄弟们好好保护自己啊,免得春光乍泄! 刘冲道:明儿个哥儿几个去采购几条铁裤衩吧。 周云志感叹:这个世界上怎么还真有男人喜欢男人的事啊? 何飞接道:你丫装逼了吧?少见多怪! 我也跟了句:落伍了、落伍了,兄弟们都落伍了。 然后,看书的看书,吼歌的吼歌,换鞋的换鞋,出门的出门,洗衣服的洗衣服,话题Over。 有人问项磊,19号楼2层还有没有其他人是你的同类,项磊笑说,100个雄性动物,大概其中有4个便是,数数2层多少个男的,你就知道了。有人忙追问到底是谁,项磊笑答,仔细观察谁和你们玩暧昧,答案就有了。 此后,附近宿舍男生之间的交往过程中,稀疏平常的肢体接触一度造成少数人若实若虚的精神紧张,他们会第一时间推掉同学自然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后大声喊一句:丫的,老子又不是项磊,老子可不好这口! 这状况后来升级到了一场恶仗。在一个下着连绵秋雨的、让人心情为之莫名烦躁的周六下午,对面210宿舍的张克帆,和隔壁207宿舍的刘超在楼道里大打出手,系里的男生大部分都在,我们都被惊动出了宿舍,然后七手八脚地迅速将他们拉开。 “这不你妈的开玩笑嘛!”刘超高声埋怨。 “瞎开你妈逼什么玩笑!”张克帆还在试图挣脱自己胳膊上钳着的手。 此前,张克帆正在208看电影,刘超忽然推开门,探着脑袋挤眉弄眼地嚷道:“诶,张克帆,你家项磊回来喽!” 张克帆没有半句废话,拉开门照着刘超的小腹就飞起一脚。刘超从地板上爬起来还击,张克帆早就准备好的拳头又迅速砸到了刘超的脑门上。 张克帆和项磊一样,喜欢舞文弄墨,喜欢独立电影,两个人常常被人发现在我们宿舍里畅聊这方面的话题。项磊的高考英语分数比系里的第二名高出20分,张克帆有意想通过项磊恶补自己的语法。 可是后来,张克帆再也无法忍受系里男生们不厌其烦的关于他和项磊的玩笑了,整整一周没有再踏进我们宿舍半步。 项磊在写一篇小说,于是开始每天去自习教室。项磊喜欢去主楼E座的阶梯教室,可是丢了自行车后觉得步行太远,所以常常坐在张克帆的自行车后座上同去。这天,张克帆正在宿舍里看书,项磊找张克帆一起去主E自习。 “大哥,你饶了我吧!你没听见这帮孙子怎么说的啊!”张克帆对项磊说。 项磊没说什么,掩上210的门,独自走出了19号宿舍楼。 然后的再然后,此类乱点鸳鸯谱的玩笑止于刘超了。 19号楼2层的男生们,无论谁都不会承认自己要刻意孤立项磊,但我们不约而同,开始不和他一起去教室、一起回宿舍,去食堂不会叫他,洗澡的时候更不会叫他,谁也不再帮他占座,他贪睡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再带午饭回来给他,他生病的时候,托人买瓶药大家都推来推去。 但这丝毫都不曾影响到项磊每次打算去恋爱时的兴奋。 少数精神高度紧张的人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整个男生群体,于是,有女朋友的男生开始不厌其烦地宣讲自己那点破事儿,没女朋友的男生开始费尽心思地找自己的女朋友,大一前半个学期没过完,我们系已经迎来了拍拖高峰。 我们宿舍其实早在项磊出柜之前就已经开始准全员的行动了。 刘冲凭着自己富家子弟的出身,早在军训一结束就和系里的一个女生确定了关系;郑东明也逞着自己的口舌功夫,自军训期间对外语学院的一个小妹一见倾心后,就开始忙着纠缠;周云志是北京人,属于那种誓把早恋进行到洞房花烛夜的痴情汉;何飞是学校特招的体育特长生,几乎一两个月换一任女朋友;而我,开学时参加了一个老乡见面会,认识了一个心仪的法学院女孩,正心照不宣着呢! 第一章:项磊的高三 2001年春节,项磊高三。 项磊的一个发小于涛,嘲笑项磊老土,然后连拖带拽把项磊糊弄到一家网吧学上网。项磊什么都不会做,只是不厌其烦地在记事本里练习打字。网吧里单曲循环播放着杜德伟的《情人》,身边前后左右不时有《江湖》里的人歇斯底里地怪叫着杀掉谁、投靠谁。 于涛送给项磊一个QQ账号,他告诉项磊,那里会有天南海北的人坐在别的电脑前和他聊天。项磊打字很慢,和几个女孩头像的人聊了一会儿,感觉实在无趣。 然后陆续有男孩头像的人把项磊加进好友,其中一个棒球帽男生的头像在陌生人里跳动起来,项磊点开,看到对方说:你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儿! 项磊愣了一下,随即说:我是男的。 对方告诉项磊,他正在使用的账号资料里,昵称是“我很丑”,年龄是38,性别是女,职业是老板。——明显是于涛的恶作剧。项磊请教对方怎么修改资料,对方答得不明不白,项磊捣鼓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修改资料的地方。 项磊道歉,棒球帽说无所谓,然后继续和项磊你来我往地聊了很久。项磊很想知道,为什么对方知道自己不是女人之后还愿意和自己聊天,项磊问他在哪里,棒球帽说吉林。 这时,项磊忽然很想告诉对方,自己是一个同性恋,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想告诉一个人,最好对方离自己远一些,因此挨几句骂也没有关系,项磊就是想说出来。这句话埋在内心深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项磊真的为此疲惫不堪了。 没什么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与众不同,只要他不伤害别人,他就没有错。 项磊看到这句回话,马上泪眼婆娑起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千里之外真有这么个人,他坐在电脑前,真切切地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接着,棒球帽复制过来一条新闻:2001年1月1日,荷兰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法律认可同性婚姻的国家。 这让项磊一边振奋,一边惊奇。同性婚姻,多么怪异的字眼!项磊确信,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凭空想象出这个词来。 棒球帽下线后,项磊无意中点开了QQ面板的限定条件搜索功能,鬼使神差地在昵称栏填上了“同性恋”三个字,让他震惊的是,搜索结果竟达上百页! 项磊曾经以为世界上的同类大概都在万里之遥的欧美发达国家,而自己则是偌大个中国唯一的一个。 项磊找于涛请教怎样修改资料和密码之后,开始不问地域年龄地加了那些账号。 项磊开始迷恋上网了。天南海北的网友纷纷来信,于是原本被高考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项磊,居然跟随那个春天明媚起来,不断陷入虚幻却甜蜜的网恋。白天,项磊看信回信后趴在课桌上睡觉,晚上,项磊总是在理性完败后难以自控地去网吧通宵。 有人教会了他如何使用浏览器,项磊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去看了《北京故事》。项磊顾不得前后左右频频投来的诧异目光,自顾自地在电脑屏幕的荧光里颤着肩膀呜呜地哭泣。 后来,有人把地方同志网址发给了项磊,项磊惊喜地找到了身边的朋友。周日本来有一上午的自习课,项磊请假去了50公里外的青岛,见了那个自称松哥的人。 项磊挂掉松哥的电话之后,站在约定的量贩门口等着。项磊不停地观察着周围人群里的男人,心下思忖着哪一个可能是松哥,一边忐忑一边兴奋。 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门口有个身影在挥手,项磊望过去,对方戴着墨镜,穿了一件黑色的紧身T恤。确认被项磊发现之后,那人便转身走进了对面的巷子里。项磊忽然有点害臊,刻意让着来往的车辆先行,好尽量延长过马路的时间。 待走到巷口,项磊发现那人正在便利店后面的楼影处等着。看到项磊,那人面朝别处说了句“我前面走,你别跟得太近”,项磊点点头,跟在他身后钻进了一个楼洞。 项磊坐在沙发上,松哥递来一瓶可乐,然后项磊发现松哥坐到对面一直盯着自己看,直看得项磊更加害臊,脸上烧得厉害,慌乱地埋下头去。松哥在对面笑出声来,问项磊是不是第一次见网友,项磊点头,松哥便说以后少见的好,高考重要。 “你多高?”半晌的沉默后,松哥问道。 “1米78。”项磊说。 “我不信!来比比看。”松哥说着,走过来拉项磊起身。 项磊以为真是要比身高,站起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被紧紧抱住。胸膛里的心跳一瞬间丢了节奏,项磊马上开始手足无措。 然后松哥吻上了项磊的嘴唇,项磊心里很抗拒,但身体却在一股眩晕的气息中近乎本能地配合起来。还以为第一次会不得要领,却似水到渠成,回应的湿吻一点也不潦草。 松哥箍紧项磊的腰,这让项磊当即无法应付随之而来的强烈生理反应,慌乱地要马上停止,于是把脸扭到一边,奋力挣脱了松哥的拥抱。 “看来不是初吻啊,我想错了。”松哥笑眯眯地看着项磊说。 项磊马上争辩,可是松哥高低不认。 然后松哥问项磊为什么不刮胡子,为什么没有发型,为什么穿这样的裤子却配了那样的鞋,项磊这天才发现自己应该是土气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这时,松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一边翻自己的衣柜一边说自己有一套衣服一直没有穿过,应该适合项磊,项磊一直回绝,松哥却并没有停止翻箱倒柜的忙碌。 松哥找到了那套衣服,执意要项磊当场换上,项磊失态地叫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可能现在脱衣服!”于是松哥作罢,却又开始死死盯着项磊看个没完。眼看对方似乎又要走过来故技重施的时候,项磊急忙说自己要马上回家。 “别走了,一会儿我带你去理个发洗个澡,晚上住下。”松哥拉住项磊的胳膊,不停地说这些话,最后一遍近乎哀求。但是项磊始终很坚决。 松哥不再坚持,却把那套衣服塞给项磊,还递出100块钱,叫项磊自己去理发,项磊回绝。松哥不罢休,一再拉扯,项磊索性自己打开门走出去,松哥紧跟其后,强硬地把那100块钱塞进了项磊的裤子口袋里,同时对项磊说,记住,一定要理发。 项磊太想尽快离开了,一边答应,一边三步并作两步踱下台阶。 离开的路上,项磊一直不停地回想刚刚发生的那些事。项磊第一次无法看清自己,到底是想要,还是抗拒,项磊始终不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份不确切看起来矫情极了,因为项磊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极端性情的人,二元情绪主宰自己多年,印象中从来没有如此暧昧不清过。 然后项磊忽然意识到,几年来的同性吸引情结一直徘徊在纯粹的精神世界,这是项磊第一次用生理方式验证这份诡异的情结,难免不适应。 这么说,自己的潜意识里应该是接受的,而且似乎还有一份与之对应的隐秘渴望,好像是对未来某一天必然会发生的更实质性的验证充满了期待。 顺便回了趟家,为了讨好,项磊把口袋里的100块钱交给母亲,撒谎说是自己在路边捡到的。这份去讨好的感觉在项磊的意识里显得异常突兀,似乎是来不及援引什么就匆忙给出了一个结论般草率。 母亲问项磊上午为什么没有上课,项磊支支吾吾半天,到底还是没能扯出合理的谎话来,母亲没再多问,只说幸好父亲出门了,项磊的一个初中同学中午来了电话,说是从部队回乡探亲的,去学校等了一上午都没等到项磊。项磊忙问对方有没有留下电话,母亲说号码在电话边儿写着呢,项磊一阵欣喜,马上回了电话。 当真是裴勇!项磊在家里心猿意马地待了一会儿,匆忙赶回了县城。 正是裴勇,让项磊最终发现了自己的不一样。 二人曾经喜欢过同一个女生,曾经是互相不看在眼儿里的情敌,而且一个是县城里的地痞混混,一个是乡下来的三好生,后来却因为种种经历交往甚好,还在那个女生的事儿上互相让位,最终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兄弟。 当然,好兄弟是面儿上的定义,项磊自知,在友情的掩饰下,他从初二下学期的时候,就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自己的兄弟。 项磊在广场小吃街找到裴勇的时候,裴勇正和五六个朋友斗酒。裴勇看到项磊,笑着挥了挥手,然后指了指身边的空位。项磊和裴勇的朋友简单招呼了几下,挨着裴勇坐了下来,然后裴勇开始抱怨项磊一上午都不在学校,追问项磊去哪里疯了。 常常精通于圆谎的项磊忽然不知道该怎样来杜撰那个上午了,支支吾吾敷衍了几句,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裴勇皱着眉头说:“你考不上好大学的话,咱再说!”然后又吵吵嚷嚷地和他的朋友们斗起气酒来。 项磊忽然开始难以名状地自责和难过起来,觉得自己对不起裴勇,——尽管他知道裴勇不可能给他男人和男人之间的那种恋爱,尽管项磊因此而无须在道义上为裴勇坚守所谓的纯情,可一想到裴勇身为“痞子”都还没有献出初吻,项磊就觉得自己肮脏了,连付出一厢情愿的暗恋都像是对好兄弟的一种亵渎。 如果裴勇知道了这样的事,震惊或是恶心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必须要接受是自己一直引以为荣、关爱备至的最好的兄弟摊上了这等事,那他该会有多么失望啊! 裴勇的朋友提出要和项磊猜拳,裴勇连忙阻止,他说喝酒伤脑,项磊马上要考大学了,不能喝酒。朋友对裴勇的言论和腔调嗤之以鼻,但裴勇却不可说服地坚持着。身边的哥们递给项磊一支烟,然后凑过来打火机点着了,项磊正出神地煎熬着内心的自责时,裴勇一把夺过项磊刚刚放在嘴唇上的烟,狠狠扔在了地板上。 项磊扶着醉醺醺的裴勇回家,帮裴勇脱了衣服盖好被子,试探着说自己不想去上晚自习了,裴勇大概是醉大了,没有训斥,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随便你”,便倒头睡去。 照例,项磊躺在裴勇身边,小心翼翼地半侧着身体,轻轻拥着裴勇,始终不舍得换个姿势,整夜睡睡醒醒。裴勇常常翻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抱住项磊,项磊总是慌忙调整自己的睡姿,尽可能地藏匿自己夸张的生理反应,同时又尽量保证自己能共享到裴勇呼吸的空气。 裴勇像呓语似地说:“他们都尝过那滋味了,我他妈的也开始天天想了,你说你要是个女的多好!”一边呓语,一边往项磊身上贴。 项磊开始不停地出汗,蜷起身子,屁股和后背充分地往外面撤,直到露出被子,生怕裴勇无意间会触碰到那个足以让项磊无所遁形的地方。 第二天,项磊把电话本里记着松哥电话的那页撕掉,想也没想就扔进了垃圾桶里。 高考过后的暑假,裴勇从部队里打电话过来,问项磊的高考情况。 半年来,项磊一直痴迷网络,好在基础扎实,全校排名在每次模拟考试中并没有明显退步,直到高考前两周的最后一次考试,成绩也还算稳定。遗憾的是高考发挥严重失常,最终被录取到了北京一所比较一般的学校。 几年来,学习和情感上的双重压力实在苦不堪言,所以项磊坚决不打算复读,虽有不甘却也只想认命。项磊仔细想想,觉得还是上网这件事影响了高考,再复读一年,项磊仍然无法保证自己能戒掉网络带来的诱惑。 项磊不打算复读,似乎还因为,冥冥中感觉到有一份爱情在遥远的城市里等待邂逅,一个擦肩,也许就一生错过了。 裴勇失望地深呼一口气,问项磊是不是把他一再的嘱咐当成耳旁风了,项磊说是不是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谈女朋友不许看APIAN这些,项磊底气十足地说自己都做到了。 “那你说实话你小子现在还是不是处男?”裴勇忽然这样问。 “有什么关系啊!你不也是处男?怎么不回来考大学?”项磊顶嘴。 “谁说我是?我上次回家已经处转非了。那些妞真容易泡。” 项磊忽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尽管这难过找不到一点点合适的名分。 “那天找你喝酒之后的十来天时间里,我上过三个,都是哥们儿介绍的,其中一个我很喜欢,她现在经常写信给我,我要她做我女朋友,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项磊握着电话听筒的手有些颤抖。裴勇带着炫耀的口吻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项磊几乎需要刻意领会,才能告诉自己电话里的裴勇在说些什么。 挂了电话,项磊感觉自己好像游荡在一片无垠的沙漠,口渴难耐,可清楚周遭触手可及之处毫无指望,于是打算就此躺在原地,什么都不去做了,放弃吧,放弃所有似乎已经坚持了半生的艰难跋涉。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周的时间。 一周后的一天早晨,项磊睁开眼,看见墙上米黄色的阳光拼出的窗户轮廓,听见门外什么鸟儿扑腾鸣叫的声音,忽然鬼使神差地笑了。 项磊在心里快乐地憧憬起一份莫须有的爱情来,这憧憬详尽到一个模糊的笑容,一个实在的拥抱,一个深情的亲吻,乃至更多。 项磊甜蜜地闭上眼睛,几乎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就落在自己的枕畔:“项磊,我们是去看海呢,还是去爬山?我们是北上呢,还是南下?” 那天,项磊吃过晚饭去了县城,钻进一家网吧打算通宵。 项磊搜索到北京的同志聊天室,注册了一个名为“我要找到你”的账号,活像一个沿街叫卖的商贩一样,锲而不舍地喊着找朋友、找朋友、找朋友。 QQ面板里,松哥上线了,项磊看到松哥的名字,惊奇地发现自己当初的那份期待竟然已经无影无踪。 松哥问项磊为什么一直没有联系,项磊说怕误了高考。松哥于是问起了项磊的高考,项磊说马上要去北京读书了。松哥说了两句祝贺和关切的话,然后给项磊发来了一个QQ号码,说是项磊县城里的朋友。 项磊加了那个号码,看到那人的网名叫“飞虎”。 然后聊天,然后约见。 项磊徘徊在县城中心的广场上,忐忑地等待着飞虎的出现。 这份忐忑比起上次见松哥来讲,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县城很小,多了一份彼此本来就认识的可能。 当时没有联系方式可留,项磊老老实实等了大半天,对方却迟迟没有出现。也许那个飞虎早就远远地看到了自己,发现不合人意,或是早就认识,觉得尴尬,就悄无声息地走了。若是后者,项磊无疑相当于在家门口儿出柜了。 项磊想想,这种约会真是疯狂。 项磊最终打算放弃,朝网吧的方向走去,刚一抬脚,便无意间发现广场上纳凉的人群中,有个家伙坐在马路边的栏杆上,正望着自己痴痴地笑。那人和自己一般大小,寸发,穿着件桔黄色的背心,卡其色的七分裤,脚上踏着一双人字形拖鞋,右手拎着一瓶啤酒,一边时不时地灌一口啤酒,一边对着项磊阳光般灿烂地笑。 是个地道的帅哥,项磊一瞬间怦然心动。 项磊停下脚步,那一脸笑容实在让人不明所以,项磊只好愣愣地回应。项磊不能相信,这样一个帅哥会和自己一样,而且正在和自己约会,有一刻,项磊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耍了,对面的笑容,恐怕是出于一份嚣张的嘲弄。 项磊开始挪动双脚继续前行。直到走过那人几米远,项磊忽然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喂,干嘛不理人?” 项磊回过头,看到那人正对自己跨立站定,稍稍仰了下巴看着自己。 “你是飞虎?”项磊问。 “你说呢?”那人反问。 “我没想到你会是。”项磊老老实实地说。 “有什么想不到的?就是我了!”说完,那人笑着径直走上前来,调转身体后一把揽过项磊的肩膀,另一只手倒也不闲着,举起瓶子灌了一口酒。 项磊觉得别扭,慌忙要挣脱,对方却加了手上的力道,揽得更紧,同时说:“心虚什么?人家又不知道咱俩什么关系,勾肩搭背不是很正常么?越不自然越怪。” 项磊想想也是,于是就那么被他揽着肩膀,一直走到一栋小洋楼门外。这其间项磊都没问去哪,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几句。此时,项磊才觉得有些不安,想走,却始终没有开口,一方面身边这诱惑不浅,另一方面,怕再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的心虚来。 飞虎递给项磊一个大裤头,叫项磊去冲凉,然后坐到自己的电脑前,一边眉飞色舞地聊着QQ,一边心不在焉地喝着啤酒。电脑重复播放着一首项磊不知道歌名的歌,听得懂的几句说“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爱情走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项磊忽然很眷恋这场景,项磊总是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确切说,是很容易幻想一份爱情,就像当时,飞虎转过脑袋,对踌躇着的项磊笑说了句“放心我不会偷看你”时,项磊一时间觉得,这就是他的爱情了。 冲完凉,项磊站在飞虎身后,无聊地看着飞虎继续聊着QQ。飞虎用很暧昧的语言和一个网友聊个不停,丝毫不避讳身后的项磊。 “啤酒喝不?”飞虎喝完一瓶啤酒,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想了一下,扬起手中的瓶子问道。项磊摇摇头,飞虎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小流氓啊?别多想,我习惯了,喜欢用啤酒解渴,这鬼天气太他妈的不舒服了。”说完,继续聊他的QQ去了。 项磊想,这定是一个当地官员的家,三层小洋楼和里面的陈设已经张扬了这一点。项磊这才忽然感觉到,自己幻想的所谓爱情,好像有点太不切合实际了。 飞虎关掉电脑,朝项磊成分复杂地一笑,说:睡觉吧。 项磊点点头。飞虎大大咧咧脱了衣服,越过项磊的身体去关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来一回都擦在了项磊的皮肤上。项磊心乱地闭起眼睛,尽量按捺着自己疯狂的心跳。 然后是很长时间的安静,直到飞虎忽然冒出一句:“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项磊应道。 “你看看我。”飞虎伸手摇摇项磊。 项磊侧过脑袋看了看。窗口白光的映衬下,项磊看到的轮廓面对自己侧身躺着,胳膊肘立在床上,托起的手把脑袋支在半空。项磊轻笑一声,又重新摆正脑袋躺好。 “不怕我是,鬼——”飞虎拖着颤抖的长腔朝项磊扑过来,项磊本能地往一边躲闪,飞虎伸出一只腿跨过项磊的身体,然后把整个身子压在了项磊身上,嘴巴凑在项磊鼻子前,又说:“现在还不怕么?” “不怕。难道你吃人?”说完,项磊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力充满挑逗。 飞虎伸出舌头舔了舔项磊的嘴唇,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 项磊一直坚持,飞虎最终也没能脱掉项磊的裤头。项磊的手第一次触碰到了别的男孩SI处,最后的几秒钟,项磊的舌头被飞虎缠得生疼,那随之而来的一声沉吟,也是项磊第一次真切切地听到别的男孩在贴身的地方吼出。 飞虎说:总有一天你一定会乖乖答应,让我亲手把你脱光的。 听到这句话,项磊忽然感到了由衷的欣慰。 清晨,项磊被房间的开门声惊醒,当时毯子掉在地上,飞虎的半个身子还压在项磊身上,项磊还没能快速挣脱,房间的门就又被带上了。项磊推醒飞虎,紧张地对他说家人来过了,飞虎含糊地应了一句“别管他们”,继续倒头大睡。 中午,飞虎留项磊吃了饭,还告诉父母项磊考上了大学,项磊心里不由地掠过一阵莫名的欢喜。然后,飞虎骑着摩托送项磊到车站,项磊问以后怎么联系,飞虎说自己不久后要配副手机,到时候会在网上把号码留给项磊。 项磊回家以后,开始无日无夜地想念飞虎,一边想得心慌,一边想得甜蜜。 可是当项磊第二次在网上见到飞虎时,飞虎却告诉项磊,他不希望项磊当真,项磊值得喜欢,但是如项磊那天晚上站在聊QQ的飞虎身后所见,他有自己深爱的人。 项磊的沙漠,海市蜃楼的璀璨瞬间凋谢,无边无际的荒芜取而代之。 又是一周后,又是一个清晨,睁开眼睛的项磊忽然想,他很帅,他很男人,他父亲是地方高干,他的家是三层小楼,他的房间里有电脑又有空调,他有一个深爱的人,自己的爱情,不过是那道折射的光带来的错觉而已。 然后,项磊的心里再次塞满憧憬,如同他北上的行囊般充实。因这憧憬,项磊像一个孩童般快乐起来。2001年9月,孩童般快乐的项磊在父亲的陪伴下,兴奋地登上了发往北京西的列车。 第二章:军训 3天军事理论培训过后,911的前一天,我们被拉到房山荒郊野外的实训基地。 从耸立的两个大烟囱来看,这基地好像是学校倒腾来的废弃工厂。国有企业向来不只是企业,所以这里有很大的操场,四栋宿舍楼,两栋办公楼,两个餐厅,洗浴中心、礼堂也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办公区挂了副某消防支队的牌子。 这里几乎与世隔绝,好在,餐厅里摆放了几台电视。 为了形成像模像样的部队管理气氛,也为了缓解餐厅的拥挤状况,我们要分拨去吃饭,前一拨清场后,第二拨才能进餐厅。911那天被清场后,为了继续看新闻,我们宿舍6人又偷偷排到了其他队伍后面。 门口那个套着迷彩服的军训督导员一边伸出手指着项磊,一边朝我们走过来:那同学,你刚才吃过了吧?还有你们几个? 神了!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居然能被他认出来! 项磊转过身来朝哥几个吐了吐舌头,哥几个一边低声齐喊:“我靠!”一边很丢份地溜回了宿舍。 那些回头张望的人,估计都以为我们没吃饱,所以没出息地跟在别的队伍后面呢! 上午体检,刘冲在宿舍里一直喊谁能代他抽血,无人应睬。然后刘冲缠着看上去还算老实的项磊,说自己中学时和一哥们儿同吃同住,那人后来被查出来乙肝阳性,说不定自己也染上了,若查出来怕是要给劝退。项磊问他,高考前你们不体检的吗?刘冲说那时候抽的是一发小的血,早知道大学还要复检,一定带那孩子一起来了。 谁都是第一次听说,抽血体检也有找枪手的。项磊看上去不好意思拒绝,最后答应下来,抽完左胳膊抽右胳膊。 刘冲握住项磊的手,谢个没完。“那什么,军训期间哥们儿的营养兄弟包了,给女朋友打电话也甭去电话亭排队了,兄弟的手机任你使唤!” 我们宿舍只有刘冲配了手机,兄弟们不由感叹,这一管血,值了。 下午,我们像晒豆子似的被学校撒在烈日当头的操场上,听心理健康报告。怨声载道的时候,有人发给每人一张调查问卷,在我们这些还把自己当纯情中学生的人看来,那问题相当劲爆,于是不由得四下讨论,操场上顿时嗡嗡声一片。 “你有自WEI的习惯吗?频率多少?是否背负压力?你是否对为自己的尺寸苦恼?你有无性经历?对方是同性还是异性?你能认定自己的性取向吗?” 有人低声说,这种调查不可能得到客观数据。可不是么?身边的人像参加开卷考试似的,互相交流答案,甚至传抄。只有项磊皱着眉头自个儿打坐,一脸认真的样子,何飞探过脑袋去看,他还慌忙遮掩。 也许一开始,项磊并没有日后要对我们出柜的打算吧。 所以那时候的项磊很快拥有了知心的朋友。 刘冲自不必说,每天都会等项磊一起去洗澡,吃饭,甚至连上厕所都不例外;我觉得项磊是一个善良实诚的家伙,感觉像是自家弟弟,很多事情上都会自然地让着他;吃过晚饭,郑东明总是和项磊一起去星空下的操场上聊天,一个退步向后走,一个正面向前走,一前一后,围着操场绕圈;熄灯后,何飞会跑到项磊的铺上,两个人并肩夜话,唏嘘各自的中学奇闻。 那些后来想想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的交往,搁在当时,并没有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 开始军训后,项磊几乎成为我们班所有男生女生的偶像。队列训练的每一项科目每一个动作,最早拿捏到位的总是项磊,教官常常让项磊为大家示范动作要领,然后特许项磊边儿上休息观摩,却为我们大多数人“开小灶”。 第一次文娱活动,教官想也没想,直接命令项磊唱歌。教官说:“别看这家伙瞅着老实,一准儿是个玩儿得花哨的人。” 项磊是个场面上放不开的人,每当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一个人的表演时,总会满脸通红,示范动作时如是,站在圈子里唱歌时亦如是。 教官问男生谁有女朋友,每个人都但笑不语,教官的眼光扫到项磊的时候,笑说:“别人我不敢断言,这家伙一看就有,或许还不止一个!项磊,有没有一个加强排?” 如你所知,项磊一脸难为情,从额头红到迷彩服领口里的胸脯。 也许是中国人打小就被灌输军人情结的原因,好像每个军训都会引发学员对教官强烈的精神崇拜。我们的教官瘦小又痞气,看上去也相貌平平,但仍然吸引了我们班所有的人,这种广义的吸引自然也包括男生。 而项磊不用像所有人那样去讨好,却从一开始就博得了教官的宠溺,我们惹毛这个小个子士官的时候,总是被罚半蹲或是站军姿,每次项磊都会被教官提前释放,而且被释放到操场边唯一的一片树荫里。 “谁不服气,就把动作做到项磊的一半好!”小个子教官朝我们吼道。 开始练习方队的时候,学校接到通知,说军训结束的时候中央军委领导可能来视察大学生军训情况,并检阅训练成果。于是部队的军训领导组决定抽调一个8人的队列班快速高效地集训,在检阅当天进行班队列表演。 那天下午,学校和部队所有的负责人在操场上一字站成两列,所有方队用各种队列行进科目从其间走过,第一遭行进,项磊就被抽出去了,第三遭何飞也被抽中,此后,我们系再也没有被抽出第三个人。 开始的时候,大家一致艳羡,二人也忍不住骄傲。此后,20人的队列班训练每天都要加班加点,训练期间的休息时间也从10分钟缩减到5分钟,因为他们并没有脱离我们的方队,所以同时也要参加方队的必要训练。更要命的是,这20人中,每天都会有一两个滥竽充数的家伙被赶走,这显然是一件丢人的事,中途被赶走还不如当初就没有被抽中,所以,玩儿命地挥汗如雨也罢,像个神经质般挑战生理极限也罢,训练的时候,谁都不甘心敷衍了事。 每天晚上八九点的光景,何飞和项磊夸张地互相搀扶着回到宿舍,端起盆子去洗手间里浇几下身体之后,便一头扎到各自的床铺上,叫苦连天。 项磊趴在铺上,不时地自言自语着“狗屎教官”,我们幸灾乐祸地问项磊为什么喊教官“狗屎”,项磊应道懒得讲,这时,何飞大声笑个不停,于是我们转而去问何飞。 队列班的钦差教官急啊!眼看只剩下不到10天的时间了,却被要求训练出一支接近专业水准的队列班,而且还特意增加了诸如行进间转体等好几项根本就没有训练计划的科目,这些科目本来就难于掌握,更何况要面对的是没有足够作训基础的学生,更何况时间本就不多。 教官发狠说:“不采用魔鬼教程,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要说这教官也够实诚的,不用学员评价,便自认“魔鬼”了,于是兄弟们倒也不客气,间或休息的时候,当面就喊“魔鬼教官”。几天后,项磊觉得这“魔鬼教官”处处针对自己,甚至有意刁难,于是给教官追加了一个“狗屎”的头衔。 教官每天要对项磊说几十遍“第四名,挺胸挺胸挺胸”,项磊只好刻意挺起胸膛,那教官马上怒吼一句:“收腹收腹收腹!谁叫你撅屁股了?!” 前后的兄弟都因为吃吃地憋着笑而浑身打颤,项磊羞愤得脸红脖子粗。 其实项磊并不算瘦弱,但用他自己的话说,皮肉结实,密度大,根本看不出壮实的轮廓,所以挺胸的效果总是不甚明显。 那教官几次急红了眼,口令也不喊了,恨恨地说着“我就不信你挺不起这胸膛”,咬牙切齿地朝项磊走过来,一手扳着项磊的肩膀,一手搡着项磊的后背,前面偷袭项磊的小腹,后面用膝盖去顶项磊的屁股。项磊赌气,等教官一放手,他便有意地再次松懈自己的身体。教官怒不择言:“我靠!他妈的近视治成瞎子了!” 教官气呼呼地解下项磊的腰带,紧了一圈,又亲自围在项磊腰上,一边喊着“收腹收腹收腹,再收再收,再收,继续收”,一边用力扣上。然后项磊的模样奇怪极了,上身像充了气般鼓着胸脯,腰间却是瘦瘦的一环。 “空气吸到嗓子眼就下不去了,我都快憋死了!”项磊向我们诉苦。 郑东明拿起项磊的腰带,用手丈了几下说:“也就一尺八九。” “我靠!项磊你还是杨柳细腰啊!”刘冲叫道。 宿舍里随即笑成一片。 项磊打算和魔鬼教官干上了!喊口号的时候,项磊只张嘴,并不喊出声,教官时不时瞪过来一眼,项磊依然如故。直到教官涨红了脸再次走过来,压着声音恶狠狠对项磊说:“别以为耍点小聪明别人看不出来!你站到前面看看,谁喊谁没喊一目了然!” 项磊几乎不给教官任何反应,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其实心里那个爽啊!把这魔鬼教官气得满脸通红的,可真算得上小有成就。 每天都有人离开队列班,魔鬼教官却始终没有赶走项磊。何飞说,论起动作标准和流水作业的节奏感,以及协调整体的功能,项磊真的太出色了,魔鬼教官其实很器重项磊,才对项磊高标准要求。项磊不屑地“嘁”了一声,却也并没有反驳什么。 何飞和项磊留到了最后。虽然最后并没有中央军委的领导来观摩视察,军训结束时的检阅典礼上,队列班表演还是被列为单独表演的项目了。 那天,我们没能被抽调到队列班的大多数人发现,平时的幸灾乐祸其实都是假象,看到他们在操场上几千人的啧啧赞叹声中出尽了风头,恐怕没一个不羡慕的。 我们问项磊军训成绩何以如此之好,项磊说,他小升初就军训了,到了高中还要军训,父辈至亲和家族内几个兄弟都是退伍军人,吃喝玩乐的几个好哥们儿也都去部队里混了,耳濡目染吧。 队列班的合影上了学校官网和学生网,还在篮球场边的宣传屏里待了近半个学期,照片里的魔鬼教官笑得一脸灿烂,何飞和项磊也因此在系里的女生那边挂了号。 国庆节的时候,魔鬼教官和小个子士官来我们学校玩,女生们为此欢呼雀跃了一下午。临走时,两个教官却背着我们班所有人,偷偷地请何飞和项磊出去吃了顿饭。席间,魔鬼教官指着项磊说:“这小子那几天可把我气得不轻哦!”项磊听着,讪讪地笑个不停。“不过,也不少给我长脸呢!”魔鬼教官又补充道。 后来,项磊对我们说,魔鬼教官其实是他理想的梦中情人,个子像裴勇一样高高的,一脸棱角分明的阳刚正气,有上进心,有毅力,有……总之用了很多形容词。我们揶揄地问项磊为什么不献身,反而挑衅,项磊却一脸认真地回道,那不现实。 现实?在我们看来,项磊更多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可有时候我们又不得不相信,项磊有分清现实和虚幻的意识。 也许,项磊去判断的意识和憧憬下的行为是分裂的,前者理智得黑白分明,后者却感性得无以复加,后者让项磊情不自禁地对一份理想的境界泥足深陷,前者则会在必要时有效地去阻止项磊为之付出更大的代价。 这么想想,分裂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样分裂着的项磊显得比一般人丰富多了。许多年以后,我们可能总会忘记一些同窗过四年的某个名字,但是谁都应该会记得那个因为丰富而与众不同——或者说因为与众不同而丰富的项磊。项磊的故事,在每个和他同窗过的人多年后的回忆中,一定也会带来和当年见证时大不一样的感受: 比如,当时我为什么会笑?比如,当时我为什么没有感动?再比如,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做他的兄弟呢? 第四章:刘冲 项磊说自己正在写一篇小说的时候,除了刘冲,没人回应。 “拿来看看!拿来看看!” 刘冲饶有兴致地拿来项磊的小说手稿,翻看了一个下午,好像很认真的样子,有时候笑出来,有时候发出一些惊叹,“我靠!”“这样也行啊!”“牛逼!”——诸如此类。自然,少不了有人出刘冲的洋相,问刘冲是不是也打算朝项磊的组织靠拢,在这一点上,刘冲的免疫力超乎寻常,他总是一笑了之,再或者,这家伙眨眨眼道:我比项磊高一级,我他妈双的,通吃。 “那你小子打算把项磊纳为小妾?” “别侮辱老子品味!”刘冲还没来得及反应,项磊已经喊了话。 宿舍里横七竖八的家伙们开始七嘴八舌。 “咱刘冲咋了?要样儿有样儿,要身材有身材,尺寸也不小哇!” 刘冲笑。 “嗳项磊,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猛男吧?像老张这样五大三粗的,一看就特——哎呦,老张我错了。” “嗳项磊,你是做男的还是做女的啊?” “你丫可真逗!这还用问吗?” “哥们儿见过法学院那人妖吗?那神情举止和说话声儿,嘿——甭提了!见了那人啊,你会觉着项磊这种还得充当一男的角色。不然搞起来多别扭!” “嗳项磊,你们都怎么搞啊?” “不会真的用身上那个唯一的洞洞吧?” “啊?多他妈脏啊,正搞着时,万一对方想拉了怎么办?” 项磊坐在自己的上铺胡乱翻着一本杂志,始终没有做出回应。 “啧啧,小弟弟拿出来带着便便,恶——” “你丫的——” “项磊,说老实话,我们系你暗恋过谁?” 项磊瞥了那哥们儿一眼。“一个也没有。” “胡鸭子呢?考虑过没,下面倍儿壮!” “你大爷!”胡鸭子骂道。 “刘冲吧?跟《流星花园》里的男一号比,也差不到哪儿去。” “靠!”刘冲还是笑。 “我估计是何飞?毕竟是少女杀手!想必少男也抵挡不了。” “J8!”何飞叫道。 项磊伸伸懒腰,顺势躺下,懒洋洋道:“都说了别把老子想得忒没品味!” 一看便知,项磊下午的见面不顺心,众人意兴阑珊,陆续找别的乐子去了。 刘冲人如其名,冲着回到宿舍。 “诶,哥几个哥几个!你们猜我刚碰到谁了?” 宿舍里所有的目光凑过去,刘冲却自顾自地大喘气儿:“我日!哎哟我擦!” “什么毛病啊你?”众人谴责之。 “我这正跟媳妇儿亲嘴儿呢,忽然尿意甚浓,……” “丫这词儿拽的。” “这不离教三最近么,我就去了教三的厕所,正那畅快着呢,身边的池子飘过来一人影,我这余光没办法看不着这人啊,这一定神儿,哎哟妈呀!” “不是法学系那人妖吧?” “级别更高——英语系那位!哥几个谁上一道具当手提包,我给你们比划比划。” 众人找了半天,未果,男生宿舍找手提包,各位都神叨了。刘冲把胳膊肘顶在侧身,右手侧翻,手心向上,随便抓来郑东明的上衣往中指上那么一搭,在宿舍里扭着屁股来回走了几遭,在场的兄弟无不人仰肚子翻。正巧隔壁宿舍一哥们儿推门进来,瞧见这情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靠,刘冲!你丫打算混T台了?” 刘冲继续道:“哥几个平时都不少见这位吧!我这当时就愣了,下面当即就关了闸,怎么使劲都尿不出来了。这人大概察觉到了什么,悠悠地转了下脑袋,飘忽忽就斜了我一眼,妈妈哟,瞅得我这浑身一哆嗦。” “我擦!这段儿你也给学学。” “这个学不来,你们意会意会,就是那种当自个儿特销魂的眼神。” 当下,每个人都盯上身边一哥们儿,一边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一边琢磨着勾魂眼的力道,少顷,集体哆嗦了一下。只项磊一个,捂着肚子笑没了眼睛。 “刘冲,那人往下打量你了吗?” “哪还有那光景啊,我这赶紧提了裤子就跑,门口差点溜一跟头!” 然后经确认,宿舍里只有周云志没在校园里“邂逅”过此人。刘冲忽然想起媳妇儿还晾在校园湖边呢,忙不迭又冲出了宿舍。 这天以后,我们注意到,项磊上厕所开始看情况,挑时间,尿池边没站熟悉的人时,他才会去。 刘冲故弄玄虚地蹭到项磊跟前,神神秘秘地问项磊知道不知道教二四楼男厕所门板上的留言,项磊摇摇头。 “是你们同类的交友留言啊,上马哲的时候去厕所你没注意过?” 项磊还是摇头。 “密密麻麻全是QQ号码,好像还有手机号,不知道都是真的还是假的。还有几幅漫画呢,操,还他妈的挺生动呢!”刘冲继续说。 “比如说你丫哪天得罪我了,我也可以在每间厕所的门板上留下你的手机号码,自称免费应招鸭,号码是真的,人就难说了。”项磊说。 “操!你丫真毒!上面还有留言说,每周五晚八点都会在四楼东边的楼梯口等,嗳,我们这周五晚上去看看呗。” 项磊瞪大眼睛盯着刘冲:“你丫没病吧?” “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你的同类都什么样的人。” “要去你自己去,我没那兴趣。”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在找伴儿吗?” “不为什么。就是真有人在那儿等着,也一定是那种只为满足生理需要的人。” “那你要满足什么需要?” “精神需要!你丫当自己记者呀!问题真多!” “搞不懂。要是有美女这么直接,谁他妈的还管那是生理需要还是精神需要啊!” 项磊的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没再言语。 刘冲缠人的功夫一流,继续缠着项磊,非要在周五晚上一起去教二四楼看个究竟,项磊最终只回应了两个字给他:幼稚!周五,下午,课后,项磊独自一人去洗了个澡。 何飞轻蔑地问道:“你丫这是又要出去见网友了吧?”项磊笑笑没有回答,大概是默认的意思。项磊一出宿舍,旁边的刘冲就手舞足蹈起来。 “妈的!我也要去!跟踪!跟踪!我要跟踪!”刘冲自言自语。 为此,刘冲打电话给女朋友,取消了下午的约会。兄弟们自然少不了要出他的洋相,这家伙扮了个鬼脸道:“人家项磊又看不上我。”然后便鬼鬼祟祟跟着项磊出了门。 公交车上,项磊发现了刘冲。 “你——” “嘿,真他妈的巧啊!”刘冲抢话。 “你去哪里?” “随便逛逛呗。”刘冲笑。 项磊在西直门下车的时候,刘冲也跟了下来。 “你——” “你要不要用手机联系一下那个人?”刘冲抢话。 “不用!你跟着我干嘛?” “我站一边儿,不妨碍你。”刘冲笑。 项磊哭笑不得,但是已经约好时间地点,没办法联系对方更改,只得任由刘冲在几十米外观摩。 项磊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状况发生,刘冲的好奇心强烈得几乎有点变态,倘若这厮也有同志倾向,应该唯恐自己陷进这个泥潭才算心态正常,而一个没有同志倾向的人,对同志的私事这么上心,又他妈的不正常极了! 被这么个非常态生命体在一边儿观摩着,闹心! 刘冲不时地凑过来,又不敢太靠近,眼睛四下张望,却问了项磊各种各样的问题。 “嗳,约的几点啊?” “嗳,那人多大了?” “嗳,说没说穿什么衣服?” “嗳,认识多久了?” “嗳,他是做什么的?” 项磊不胜其烦,要刘冲离远点,给对方看见,还以为耍人玩儿呢! 刘冲不情愿地挪到不远处,“嗳,你说句话,我看能不能听清。” 这边,项磊快要崩溃了。 盯了半天,没见动静,直到项磊走过来对刘冲说:我回去了,你走不走? “人呢?放你鸽子了?”刘冲失望地叫道。 “我们都看到对方了,大概他看我面熟,觉得不好意思,没打招呼就走了。” “在哪里?在哪里?面熟?我们系的吗?”刘冲一边问,一边四下打探。 “走吧,别发神经了!”项磊说着,便往车站走去。 刘冲不甘心,跑到项磊站过的地方四下张望,终于发现了一个看上去比较熟悉的背影。刘冲绕到一边,赶过去确认对方的正面,心里道:哦,原来是202那小子,机电学院的,整个2层就他们宿舍和对面的201住的是其他学院的人,每次回宿舍都要经过他们的房间,所以虽然平时没有过什么交往,但那张脸太熟悉了。 刘冲赶上项磊,兴奋地说他知道是谁了,项磊并不理会。 “你们之前就没问对方在哪里吗?直接在学校里见面不就成了,干嘛还跑到这边来?为什么看着熟悉就会不好意思?你们以后会不会发展?那人的角色是插还是被插啊?是你喜欢的类型吗,啊,项磊?” 嗯,刘冲又开始十万个为什么了。项磊始终都没有理会。 “靠!回答我!”刘冲扯住项磊的上衣袖子。 “改天我给你引荐一下,你直接问他。”项磊说。 自此,继何飞之后,项磊又开始躲刘冲了。一看到刘冲,项磊就忍不住想喊“救命”。 “我他妈的也要写社会调查报告,不行啊?”刘冲常常在宿舍里这么喊。 放项磊鸽子的那哥们儿非自愿地出柜了,当然,出柜的范围仅限于我们附近几个宿舍的男生之间。自从刘冲讲起那天跟踪项磊去见面的情景之后,常常会有人要刘冲指出约见项磊的到底是哪一个,于是那哥们儿去洗手间的时候,在操场上踢球的时候,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刘冲常常指给身边的人看,“看见没,就是那哥们儿。” 项磊义正言辞地对刘冲说:“你这样背后指点人的行为非常龌龊!” “我他妈的没有恶意啊!”刘冲一脸无辜地回道。 “可也许人家介意你这种没有恶意的行为可能给他造成的影响!”项磊说。 “会有怎样的影响?你是说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喜欢男的?那你被人知道以后有什么影响吗?你为什么没有介意?他后来和你联系了吗?……” 项磊:救命! 项磊宁愿相信刘冲是一个天真得近乎白痴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有伤害他人的故意,但是慎重起见,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些,因为这样的人同时也意识不到什么是伤害。 比如,刘冲不但和宿舍的兄弟分享这些“兴趣盎然”,还会和女朋友兴致勃勃地谈论关于同性恋的事,好在项磊有言在先,在宿舍里声明过,他不希望女生那边也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所以刘冲在女朋友面前提起身边的同性恋时,才没有说出项磊的名字。 刘冲举一反三,说女生那边一定也有不喜欢男生的个案,他认认真真地叮嘱女朋友多加留心,若有女同志的轶事,不妨拿来分享,一定更有趣。刘冲嘱咐着时,女朋友有点震惊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说:“刘冲,你心理上不会有点变态吧?” “操!看着她走路的样子我都能BO起,她怎么还要怀疑我是不是有点心理变态呢?”刘冲一脸委屈地对我们说。 兄弟们笑成一片。 “别以为这家伙幽默,其实丫委屈的表情应该是真情流露。”项磊说。 “什么意思?”刘冲换成一脸迷茫,朝项磊问道。 “……”项磊笑。 “什么意思?” “一句白话啊,还能怎么进一步解释?” “我他妈的问你什么意思啊!”刘冲虚张声势地掐住项磊的脖子。 项磊:救——命! 第五章:许梦虎 项磊几乎每周都要见几个网友,有时候甚至同一天内都不止见上一个,项磊的网友多半比项磊稍稍年长,往往都会主动请项磊吃饭,几乎无一例外,都会选择去麦当劳,项磊抱怨说,他现在看到红色的M都会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项磊一直坚持不在校外留宿,可尽管如此,每次项磊回来,兄弟们还是会争相问他,怎么样项磊,对方够猛不?功夫好么?项磊有时不理睬,有时回道:估计比你丫强多了。 项磊见网友的结果不是见光死,就是拖沓几日后无疾而终,有时候,项磊希望见了这么多的网友最起码多几个普通朋友也好,但是事情往往并不是这么简单。项磊告诉我们,那些被他拒绝的人,总是觉得一旦没有希望在一起了,还是趁早远远离开的好。我们问项磊是不是他的眼光太高了,项磊有些茫然地自言自语道,也许自己一直在找一个影子,而这概率又实在是微乎其微吧。 自项磊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网名叫“给我一只烟”的家伙之后,这境况发展到了另一个极端,项磊几乎不再见什么网友了,甚至连电话都极少接到。项磊上QQ开始习惯隐身,项磊希望一旦遇见“给我一支烟”的话,自己可以专心致志地和对方交流更多。 项磊给自己一周内文思泉涌好的小说起了个比较俗气的名字,叫《往事如烟》,然后贴在了经常去游荡的一个同志论坛里。第二天,那个“给我一支烟”发来站内信说:“我就是你小说里写的那种混混,我对你很感兴趣,做我的兄弟,怎样?” 项磊为这句从来没有领教过的招呼方式着实有些心动,当即回复说,没问题。然后项磊的QQ接到了一条系统提示信息。 “给我一支烟”请求通过您的验证。 “你好,兄弟!我叫许梦虎!”对方很快发来了第一句话。 “好奇怪的名字,是真的吗?”项磊不禁发问。 “当然!废话!”对方言之凿凿。 “看上去似乎有来历。难道是你出生之前,阿姨梦见了一只猛虎?” “你!!!” 就这么简单的三两句对话,对方的QQ头像迅速转黑,似乎是生气了。对方的头像是一个扎了辫子的墨镜男,任凭项磊如何认错儿如何喊话,它始终也没有重新亮起来。 第二次遇见,“给我一支烟”似乎已然不记得上次的事了,还主动打了个招呼。 “以为上次你生气了。”项磊说。 “傻瓜,那么小气还是男人吗?” “为什么每次我上网总能遇见你?你24小时在线?” “你相信心有灵犀吗?” “怎么说?” “我每次都是感觉你在上网的时候,才来上的。” “真的假的啊?”项磊在电脑这边都笑出声了。 “废话!你总是不相信人这点,真的很欠扁!” “不是吧?你很暴力?” “不是我暴力,是你总是让人火大!” “看来我想和你交往下去的话,真的需要学会斟酌言语的本领了。” “妈的了!” “怎么了?” “我打印你的小说了,36张都有字在界外!” “……” 然后又没有回复了,项磊发现,那个墨镜男头像再次转成了黑白色。 项磊和许梦虎第三次聊天,创造了一次时长记录。许梦虎问项磊能不能写一些文字给他,特定的、专属于他的文字。 项磊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写的,把他们所有的交流加上论坛里的主贴回帖,一字不漏地复制粘贴到一起,也寒酸不成一篇像样的文章。 许梦虎却把题目都命好了,“叫《心酸的浪漫》吧!”他说。 然后许梦虎简单地讲了半个故事,其间几乎没有理会项磊的任何一句回应。 故事讲到一半,许梦虎却说算了,因为他说他忽然感觉胸闷气短,敲字的力量都近乎枯竭了。随后他迅速下了线,照例没有给项磊预留道别的时间。 21 初二的时候,小A在德外的一个旱冰场里卷进了一场群架,在狂躁的No Limit舞曲音乐里,正兴致勃勃滑滚轴的少男少女们自觉地快速腾出场子,挤在角落里战战兢兢又饶有兴致地观战。 眼看自己的兄弟们寡不敌众,小A冲到角落里的人群中,随便抓住了一个人,急切地对他说出了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要他马上过去找那个人,告诉他这边的情况,最后,小A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名字补充了一下。 十分钟左右,小A的发小带着二十多人吵吵嚷嚷地来了,对方的人马上四下逃窜。后来小A打算离开的时候,无意间看到柜台边站着一个红着脸的男孩,正在和柜台里面的女孩辩解着什么,小A恍惚记得,这个男孩就是刚才被自己抓去喊人的小子,于是走过去,想了解一下他碰上了什么麻烦。 男孩取押金,女孩问你的鞋子呢?男孩说刚才就放柜台边了,女孩说可是柜台边没有,男孩说刚才出门急,来不及退租,女孩说你至少可以打个招呼,男孩说可能是你们的人收走了,女孩说没有人告诉她从柜台边收走了一双鞋。小A走过去,不耐烦地告诉那女孩说:你现在就问你们这里的每个人,看有没有人收! 女孩一看是小A,稍稍瞥了一眼,回头去问自己的同事,一个高个子男人说他收了一双。女孩转过头来又对男孩说,可是谁能证明这双鞋子就是你租用的那双呢? 小A火了,吼道:大爷我证明!我看见了! 女孩瞪了小A一眼:凶什么凶!神经病!然后气呼呼地把押金退给了男孩。 男孩转头冲小A轻轻点了点头,不自然地苦笑一下,接过钱就撒丫子跑了出去。小A跟出去,叫住那男孩,问了他的名字,要请他吃饭。 男孩说他叫小B,也没拒绝邀请,两个人在一家抻面馆里吃了一屉包子和两碗炸酱面。小B问小A是不是交大附中的,小A一脸惊奇,小B于是笑着说在学校里没少看见你,而且还小有名气。小A自然知道,他的名气多半来自宣传屏里的通报批评。 随便抓来的一个人就愿意冒险帮自己去叫人,小A对这件事本来不抱太多希望的,但小B做到了,所以小A觉得小B是相当义气的人,值得做兄弟。 后来,小B澄清了,他说他其实是怕日后在学校里被小A认出来后报复一通,更多是出于一种胆怯,才会义无反顾那么做了。其实这个小真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此前小A被五个哥们儿拉去结拜为兄弟时,小A专程跑到小B家里,把小B拽出来一同结拜了,就算是小A误会了小B义气的初衷,也无法改变他们已经成为兄弟的事实了。此后,小B成了小七。 新学期全校师生大会上表彰优秀学生的时候,小A才知道小B是学校里的尖子生,小A向来不关心谁学习好谁学习差,但是得知小B是尖子生之后,小A却打心眼儿里骄傲极了,几乎每次向别的哥们儿介绍小B时,小A都会补充一句:丫学习倍儿强! 然后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小B一直对小A很铁,七兄弟中,最铁。旱冰场里对阵的那伙人仇恨小B多管闲事,狭路偶遇打了小B,小B怕事情没完没了,始终都没有对小A说。当小A从别人那里听说后,一边气小B不拿自己当兄弟,一边又去找那伙人,小B哭闹地阻止了两三次,小A才最终打算窝心地放弃。 后来,小A被七兄弟中的一个出卖,遭遇一场差点被人残废的群殴,从来没有打过架的小B一同挨了很多打,却死活不愿意一个人离开。 死寂的城市黑夜,小A被嗷嗷哭个不停的小B一路艰难地拖到医院,捡了一条命回来。之后,小A改叫小B为小六。 再后来,时光变迁,男孩们都长大了,物是人非,有福同享过的人,有难却难同当,以前的兄弟们,个个都看淡了兄弟情谊,可小B却对小A更铁。小A无奈地说,以后恐怕要改叫小B为“小二”了,然后两个人因为这句话而神经质地笑个不停。 小B笑出了眼泪,一边笑一边流泪,一边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哥,以后咱别惹事儿了,人家惹咱,咱也尽量担待些,担待不了再跟他们拼命。小A则一边笑一边憨憨地应着好、好,哥听你的、哥听你的…… ——心酸的浪漫(上) 项磊整理版 2001。11。09 下次遇见许梦虎在线,项磊问他:小A就是你吧?“给我一支烟”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肉麻地对项磊说,我想你了。 距离收到许梦虎最初的站内信有一周的时间,那是项磊第四次和许梦虎在网上聊天。一周的时间里,从第一次被许梦虎的站内信内容打动开始,项磊就隐隐觉得将要和这个人发生很多的事,尽管现在对他还一无所知。 网上,项磊不得已冷落了好几个正在尝试交流的朋友,就单单只是聊QQ的时候,项磊几乎都会借不方便为由推脱别人发起的攀谈邀请。项磊如果打算看一部DVD,一定是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坐下来仔细品味的,不然,他宁愿不看。在和许梦虎刚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八”字还没一撇呢,项磊就习惯性地一心一意起来。 项磊追问许梦虎的另一半故事,许梦虎懒懒地说这天没有继续讲下去的心情,于是,《心酸的浪漫》就这样被搁置了下来。 许梦虎在论坛里其实是个潜水用户,而项磊已经是总版主了。出于私心,项磊任命许梦虎做了一个小版块的版主。这个关系户版主一上任,就在自己负责的那个小版块里重贴了项磊的小说,并在第一时间置了顶。 这样的网上交流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项磊除了能感觉到自己的动情与日俱增外,对许梦虎的了解仍旧还是少得可怜。 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要见项磊一面,只是不厌其烦地说一些情深似海的话。 他说他又打印了一遍项磊的小说,这一次没有字跑到界外了;他说他几乎每天都会翻看那小说里的几段文字,总是感觉自己就是那小说里的人物;他说他在吃饭的时候,打球的时候,上课的时候,挤公交车或者地铁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冷不丁就会想到“项磊”两个字,这个名字几乎要把他的生活彻底打乱。 项磊心中一动,试探地说,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然后项磊在寝室里接到了一个约定了时间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多少有点无措,对方开门见山地说:嗯,现在你听到我的声音了。欣喜的项磊本想聊些别的,对方却说你的愿望达成了,我挂了。然后未等项磊回应,听筒里就只剩下一片盲音了。 项磊后来说,我们见面吧。 许梦虎的回答却是,我现在还没有足够的信心去见你,也许很久以后也不会有。项磊追问这“信心”是指什么,许梦虎竟然说,无法确定。 项磊茫然了。 许梦虎有时候会对项磊说“想你”、“喜欢你”,甚至说“想和你在一起”之类的话,隔日,却又说“项磊,你是我的好兄弟”。项磊失望地宣布说,自己打算接受这份兄弟情谊,不过还要继续寻找自己的爱情,这时,那许梦虎似乎又不甘心,说一些“你不喜欢我了吗”、“我这么喜欢你还不够么”之类的废话。 项磊一遍遍地问他:“你是不是在耍我?” 许梦虎只知道反问:“你真的这么认为?” 项磊真想就这么算了,却又好像舍不得,不甘心。 202那哥们儿似乎有天通眼,项磊明明总是隐身登陆QQ,那人却每次都会主动“hi”一下,项磊一直没有回复。项磊觉得那次见面的事挺别扭的,刘冲在他背后的指点也让项磊感觉有那么一点愧疚,尽管这些并非自己所能控制,但确由自己引起的。 后来那哥们儿留言说:每次把手放在键盘上很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不算打扰你。那天看到你带着别人,又是面熟的校友,我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所以才一声不吭地逃掉了,见谅! 原来如此,到底还是十万个为什么坏了事儿。如果不是许梦虎,项磊觉得自己又该动心了吧?明明对方误会了自己不够诚心,带了别人去见面,却把误会的困扰搁置一旁,反过来致歉,至少,这样的人可以做好朋友,而且是身边的好朋友。 项磊回复说:那是我的室友,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一路跟踪去的。 第二天中午,叫骂和摔打的声音惊动了2层每个宿舍,我们看到202那哥们儿和同宿舍里的一个大个儿在楼道里扭打在一起,附近宿舍的人都在一边围观,并没有人上前劝阻。楼下的大爷赶过来的时候,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项磊看得一阵心惊。 当天下午,刘冲回到宿舍告诉项磊,202那哥们儿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在学校门口招呼出租车呢,项磊再次心惊:这哥们儿什么打算?退租?退学?! 此后,那人再也没有在19号楼出现过,项磊的QQ里,那人的头像也再没亮起过。 项磊对许梦虎讲起此事,感慨万千。许梦虎当即问项磊是不是喜欢那人,项磊说,如果不认识你,也许我会考虑。许梦虎回道,那就好。项磊哑然。 项磊总是能看到许梦虎在线,却感觉似乎等不到许梦虎主动约见的那一天了,这让项磊一天比一天厌倦。当许梦虎对项磊说“你做我最好的兄弟吧”,项磊无奈地问他:如果你从不认为你是gay,为何要来招惹我?许梦虎的回答让项磊直想拿脑袋撞墙,他说:怎么算是gay?怎么又算不是呢?我可以爱上男人,却只喜欢干女人。 “好吧,你同志未满。做好兄弟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仅仅有了兄弟对我来说远远不够,我也许太需要一份爱情了。”项磊说。 “如果你这么需要一个男人来爱,就不可能像我这样在乎兄弟。”许梦虎说。 项磊仔细想想,发现许梦虎说的很对。当自己太在乎一个兄弟的时候,往往已经不是兄弟那么简单,而当一个人纯粹只是自己的一个兄弟时,也许并不能在乎得足够多。 “做纯粹的兄弟,还会因为兄弟在乎他的爱人多一点而吃醋吗?” “如果兄弟的爱人是女人,有什么好酸的?如果兄弟的爱人也是兄弟,会!”许梦虎的这句话,让项磊忍不住想象起那个虚无飘渺的人眉宇间的表情来。 高三下半年,项磊不断陷入情难自控的网恋,个中滋味一一尝遍后,自然,那个容易网恋的年纪很快过去了。项磊认定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根本无法满足于柏拉图的幻想,倘若可以,裴勇足矣! 于是,对许梦虎,项磊终于打算放弃。 项磊亮起QQ,开始重新交往那些被他冷落了很久的网友。 项磊在论坛里更新了自己的日记本。 11月30日,多云,冷,项磊打算第二天去见一个网友。 项磊习惯了在论坛里写那种每个人都可以看到的日记。写得悲哀了像在博取同情,写得甜蜜了又像在炫耀幸福,可项磊不在乎读到他日记的人是否有所共鸣,都希望自己通过这种方式被了解。项磊坚信把太多东西憋在心里,一定会像中学时代那样疲惫不堪。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自称许梦虎的人,总会成为项磊所有网上文字的第一个读者。 他在项磊最新的日记后添加了最新的回复:刮完龙卷风,下场倾盆雨再走。——沿袭了这家伙一贯的装逼风格,深沉得不知所云。 “你又要去见面了?”他在QQ上问项磊。 “怎么,你又有意见?”项磊反问。 “你那么需要所谓的爱情?” “不假。” “比一般人都需要?” “是的。” “从不考虑我的感受?” “你?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在哪里,你什么性情,你什么样子,是不是胖子,是不是老爷爷,是不是花花公子,是不是暴虐狂。你从来不愿意呈现真实的自己,除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从你那里获取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你最多是一阵风,吹高兴了就离开,你觉得这样好玩,可是我陪不起。”项磊忽然情绪化地敲出了这么一大段文字。 良久,对方才有回应:“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当项磊正打算回复“可我无福消受柏拉图”时,对方的头像已经暗下去了。 第六章:吴亮 项磊从机房回来之后就守在电话边,接了一通5分钟的暧昧电话之后就去洗澡了。电话内容是下午的约会,通常在约会前项磊都会安排自己去洗个澡,整个发型,换套衣服。项磊自己说,这是为了弥补自己与生俱来的严重不自信。 项磊要去见的吴亮,是工大的大一学生,在连续一周的时间里,他每天都会打给项磊两三个小时的电话。两周前,一个朋友把项磊的QQ号码给了吴亮,他加了项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次,少有认真的交流。 “来,给小爷爽一下。”吴亮常常说类似的话。 项磊其实是喜欢这种玩世不恭的说话方式的,但又因此而下意识地放弃了和对方深入交往的希望。出于一丝炫耀,项磊把自己那篇小说的网址发给了吴亮,然后下线了。第二天上网的时候,项磊收到了吴亮的离线留言:把你的电话给我吧。 电话里的吴亮虽然比网上认真多了,却也没有多少正经话。几天的电话交流后,吴亮在QQ上对项磊说:我想看看你。 项磊当即说:“算了,你会失望的。” “那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不是要确认美丑!”吴亮马上回复到。 “很多人在幻想的时候,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感性。”项磊说。 “好!我愿意等到你相信我的那一天!”吴亮回答。 看到这句话,项磊忽然很欣慰,于是找到自己上传在网络上的照片,把网址发了过去。吴亮折腾了半天却没有看到。 “我真他妈的笨!我就是怎么也打不开!”吴亮发过来一条信息。 项磊想象着吴亮在电脑前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感动又好笑,想来与其两个人活在幻想里,倒不如真的见光死。 “我们见面吧!”项磊把这句话发了过去。 12月1日,阴,很冷,项磊拾掇完自己,在西单见到了吴亮。 吴亮穿了一件红色的羽绒夹克,站在图书大厦门口四处张望,很是显眼,项磊从地铁口转到图书大厦正门一侧,一眼就看到了他,却有点不好意思在那么远之外打招呼。吴亮随即也发现了项磊,一脸阳光地笑着迎了过来。 “抱歉,我迟到了。”项磊的第一句话。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迟到,因为你在电话里说要洗完澡才出来。”吴亮开怀笑着,声音很好听,而且没有丝毫等待良久后的不耐烦,那笑容的亲切程度,让项磊几乎怀疑,自己见到的这个男孩,究竟是不是网上那个一直不怎么正经的人。 吴亮不算那种标致的帅哥,但充满阳光和活力。这种状况是符合项磊的意愿的,项磊不是不喜欢帅哥,但从来都对处一个帅哥男朋友这种梦想心存芥蒂。 “这么冷,你怎么不戴双手套出门?”吴亮看到项磊冻红的手问道。 “忘了。” 吴亮马上脱下自己的手套,递给项磊说:“快戴上!” “不用了。”项磊自然推辞。 吴亮继续递着,项磊继续推辞。 “好吧。”吴亮没有重新戴上自己的手套,而是塞进了上衣口袋里。 “干嘛?”项磊不解。 “你就说你戴不戴吧?手都冻红了!”吴亮还是那样笑着,却一脸霸道的温柔,“我也冻冻看,好像很爽的样子。” “那你怎么办?” “我不戴手套,手也不会冷。” “那你还戴了出来?” “装装样子呗,心理作用。快戴上!” 不由分说,吴亮又把手套递了过来。项磊没再推辞。项磊在乎的那些中学时代的朋友,常常也会对自己做出类似于此的体贴,项磊曾经认为那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从来不会答谢,刚刚对吴亮的一番推辞,其实是因为项磊觉得这个男孩尚且陌生。 等项磊戴上那双还有余温的手套后,几乎浑身都暖和起来了,身边这个笑起来无止无休的男孩,忽然也变得异常熟悉了起来。 项磊和吴亮边走边聊,中学,高考,大学,网络,还有项磊的小说,从图书大厦走到西四的羊肉胡同,然后又折返回长安街,沿着长安街一直走到东单,谁也没有觉得累。 两个人的手每次偶然碰在一起,隔着线手套都能感觉到静电。吴亮歪着脑袋看着项磊,调皮地说:看到没有?我不用眼睛也能给你放电。项磊竟有点羞涩,如同第一次见网友似的,微微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抿嘴笑了。 恰逢项磊一次小感冒,一路上咳嗽不断。吴亮嘱咐项磊回去以后赶紧去看医生,又说明天送些止咳药给项磊,顺便还能参观一下项磊的学校。 天将黑时,项磊说要回去,吴亮在肯德基买了一个汉堡给项磊,然后执意要送项磊到地铁站。项磊要还回手套,吴亮执意要项磊戴回学校。 “我怎么觉得,你以为我这是第一次出门啊?”项磊笑说。 吴亮开心地笑起来。“哈哈,也不是不放心你,你看看啊!我比你大两个月、比你高几公分、比你壮几公斤,理应多照顾你几分。” 项磊忽然很感动,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下一秒,已经过了检票口。 项磊回头看看吴亮,吴亮已经不再笑了,眼里装满浓浓的不舍。他朝项磊不自然地挥挥手,顺势做了一个电话的手势说:回到宿舍马上电话给我啊。 回到宿舍,项磊抻开长长的电话线,爬到自己的上铺,把电话放在自己的枕头边,想想吴亮可能还在路上,所以没有立刻打电话过去,而是望着吴亮的线手套发起了呆。呆没发完,吴亮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明天来吗?”“明天看。”“刚才说来的,现在又不一定了啊?”“能定能定,来,来,一定来,成不?”…… 放下电话,项磊迫不及待地去机房更新了论坛里的日记,然后对论坛里的帖子进行了一些日常管理,再回头浏览时,许梦虎已经在项磊当日更新的日记后面跟了帖,粗俗的三个字回复:妈的了! 项磊怔怔地看了那三个字几秒钟的光景,心情不由地复杂起来。 隐身登陆QQ,嘀嘀的讯息声响了半天,点开,首先是许梦虎的留言: “真为你高兴啊!我还以为又是见光死呢!” “本来还等着看你怨妇口吻的新日记呢!哈哈!” “妈的了!看上去却好像是成了,祝福你了!” “他要是负你,我绝饶不了他!” “他要是能给你幸福,我就消失了,然后远远地羡慕。” “妈的了!老子今天想砍人!” 项磊忽然有点难过,这难过把一份若隐若现的感动压抑得所剩无几。在这样的难过里,项磊真不知该如何回复,索性点开了下一串留言。 那是吴亮的留言,第一条留在见面之前,后面的留在打完电话之后: “待会儿就要去见你了,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激动!” “我觉得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但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现在打字的手都有点颤抖,竟然很想又很怕知道答案!” “要不你先别急于确定吧,我等等没关系。” “我给你发了一张贺卡,在你邮箱里,嘿嘿。” 项磊打开信箱,看到了吴亮发的电子贺卡,一串闪动的字符晃入眼帘:一杯热茶,可以使我感到温暖;一杯好书,可以让我眼眶湿润;而让我心动的,只有你。项磊的鼻子开始发酸,几乎有点委屈。项磊心想:未免也太狠心了点吧,这么晚才找到我,还藏得那么好,害我找了那么久! 酸着鼻子的项磊把此刻在心里蛮横着的委屈回复给了吴亮,又补充说:我们在一起吧,好好地在一起! 吴亮的头像很快闪动起来。 “你真的想好了?”吴亮问。 “原来你在啊!我想好了。”项磊说。 “哇,我中奖了!兴奋!可别后悔哦!”吴亮调皮地说。 “我们真心相处,有什么后悔的?”项磊说。 “本来就特想你,现在忽然更想你了。” “我也是。” “你还咳嗽吗?明天上午我过来给你送药,中午到。” 项磊的鼻子忽然不酸了,眼泪开始一颗颗地往下掉。 初恋无果的直人兄弟,玩弄感情的网友,身边同学的非议,父母亲友的期望,不是第一次瞬间集结,却是第一次选择在项磊欣慰着一份精神依赖时一并赶来,从前,只是淡淡的哀怨,至多是浓浓的惆怅罢了,这一次,不知怎的,竟会落泪。 我们都上网,都聊网友,但谁也不会把一个网友放在异常重要的位置,倘若朝夕相处的人发生了情理上必须要我们到场的事,我们无须任何废话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推掉某个网友的约会。所以当项磊打算留在学校陪吴亮,而只是托我们带一提水果和几句问候给医院里的何飞时,兄弟们都很惊诧,几秒钟的惊诧过后,我们像往常推脱在点名时为项磊答到一样,异口同声地对项磊说:爱谁带谁带,甭找我就是了。 项磊没说别的,放下水果就出门去接那个吴亮了。 任命一个班长之后就消失了几个月的班主任一大早打电话到208宿舍,对班长说何飞昨晚住进了医院,建议每个男生宿舍派一名代表去医院探望一下,又说医院是个清净的地方,别去太多人。我们宿舍一致表示全部都去,然而项磊的决定却和他的性取向一样特例独行,为此,刘冲苦笑,郑东明愤懑。 我们在学校门口会和了女生代表团,一行二十多人,甚为浩荡。找到何飞所在的病房时,我们发现何飞的新任女朋友早就守在病床前了,当时何飞正不耐烦地冲那个女孩嚷着:说了不吃!削个苹果就当自个儿贤惠了? 然后何飞发现了我们,脸上的不耐烦即刻换成了笑容。女孩正委屈地瞥向何飞,刚回一句“我自己吃”,当即便被冲进病房的人七嘴八舌地淹没殆尽。 “怎么搞的啊,何飞!” “何飞!怎么样了?” “怎么到这种鬼地方过周末呢!” “真好,你丫还活着。” 何飞的病况远比我们想象中的好多了,班主任那慎重的语调让我们以为躺在医院里的何飞重度昏迷了呢。何飞告诉我们,不过是脑袋上缝了几针,观察了一夜,然后需要连续挂几瓶消炎针,不至于惊动我们这么一大队人马。 每个人都想知道何飞的脑袋为什么要缝针,何飞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大意是帮哥们儿伸张伸张道义,没料到寡不敌众的形势,干架吃了亏,然后就不愿再详谈下去。 “咦,我们宿舍就那个同性恋没来啊!”何飞忽然笑着说。 还没等到任何人回答,在场的女生就开始叽叽喳喳地问了起来,女生们这么一八卦,兄弟们倒没有一个站出来回答了。 然后,李敏丽拖着长腔“噢”了一声说,她知道了。 很明显嘛!209就项磊一个没在。 “嗨!人当然是和自己男人约会更重要了!”郑东明一口轻蔑地说。 女生们接着一人一口“啊”,纷纷慨叹起来。 我忽然觉得项磊的不地道此时可以由什么来抵消了,正暗自思忖着时,病房的门开了,嘈杂的议论声瞬间嘎然而止,回头一看,走进来的竟是项磊。 项磊自然没有多做停留,他放下了手里的水果,又寒暄地问了几句何飞的伤情,然后便有点难为情地低声对何飞说,楼下还有人等着自己。 “明白!了解!感谢!别晾人家太久了!”何飞面无表情地说。 然后项磊飞快地跑下楼去,几个女生有人扒着窗子往下瞧,有人干脆跟下楼去。李敏丽和卢艳挽着手从楼下回到病房,感叹道:那人还挺帅!而且一点也不像同性恋啊!说不定只是项磊的老乡。 男生一个个都欢实地笑了,笑得女生面面相觑。 “那人都有可能是同性恋的话,那我看你们个个都像!”卢艳指着笑得欢实的男生说道。男生们因此笑得更欢了。 “项磊也不是娘娘腔啊!”李敏丽的眼神里同样充斥着不解。 项磊离那些话题很远。 项磊接到吴亮后,带着他在二食堂吃了午饭,然后一起去了医院,吴亮在医院门口等着,项磊上楼找到了何飞所在的病房。 从医院出来,项磊和吴亮在冷飕飕的大街上并肩压着马路,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六点,从安贞桥到亚运村,然后坐车回了学校,从教一到新主楼,从体育馆到校园湖,又围着学校四周的马路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路上,项磊揣在口袋里的手一直紧紧攥着吴亮送来的药。 “这么平坦的马路,还真少不了我们的功劳。”吴亮说完哈哈大笑。 吴亮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项磊也想要来一支,吴亮却以项磊感冒咳嗽为由拒绝了。项磊说抽一支也死不了,吴亮就递了一支给项磊说,装装就行了,别真往肺里抽。 静电让两个人的手偶尔触碰又马上闪开,相视而笑后,吴亮总说:“你看你又诱惑我,挑战我的克制力。” 项磊便装傻问他:“你克制什么呢?” 吴亮就嘿嘿笑着不回答。 然后吴亮岔开话题对项磊说:“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之后,我总有一种想要保护好你的冲动,尽管你看上去基本上不需要什么保护。” 项磊心里醉了,却低下头去没有言语。 “我打算再找两份家教来做,攒些钱,然后带你去北戴河玩。”吴亮接着说。 “我也去找,你怎么找的?”项磊接道。 “你找什么,你不许找!”吴亮笑着,却不无坚决地说。 “我也想挣钱!”项磊说。 “你好好学习就行了。”吴亮说,“你缺什么问我要就是了,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合理分工效率才高,我比你大,你多听我的。” 项磊忽然又没了言语辩解,只是木讷地听着吴亮说话。 “把你的烟给我。”吴亮忽然说。 项磊不解,吴亮重复说“把你的烟给我”,然后项磊便把手里的半支烟递给了吴亮,同时,吴亮也把自己手里的半支烟递给项磊,项磊疑惑地接来,不解地看看吴亮。 “我该走了,这样算是间接吻你。” 吴亮望着自己交替迈出的两只球鞋,喃喃说道。 第七章:无以复加和无地自容 30 大概是去医院看望何飞那天以后,项磊在宿舍里接电话的时候明显不再像以前那样张扬了,暧昧的话少了,声音也尽量压低。绝大部分电话自然都是吴亮打来的,有时候项磊会说:这样说话不方便,我们去上网聊吧。然后拿了上机卡就去了机房。 项磊看到“给我一支烟”的墨镜男头像亮着,本想打个招呼,却不知招呼过后还能说些什么,索性不打算招呼了,想想又觉得不合适,于是切换到了隐身状态。 “怎么跑了?”吴亮发来信息。 “没有,隐身了,有个人在,不想说话又不想给他看到。”项磊说。 “直接拉到黑名单不就得了?”吴亮说。 “那样太失礼节了,至少还是朋友。”项磊回答。 “什么朋友?难道是我的前辈?” “什么前辈?” “你以前的朋友?我吃醋了。” “你是我第一个正式的朋友。” “真的吗?哇!我中的还是大奖哦!” “你是不是交往过好几个了?” “别瞎想了,你也是我第一个正宫。” “啊?你还想有东宫西宫?”项磊这边笑,那边嗔怪。 “嘿嘿,没有,你兼任吧。对了,我以后叫你什么呢?” “随便。” “磊,小磊,磊磊,小磊磊,磊子,小磊子,磊儿,小磊儿,你喜欢哪个?” “……”项磊在安静的机房里笑出了声音,引来目光无数。 “或者:老婆,宝贝,宝宝,贝贝,亲爱的,小心肝儿,选一个。” “……”项磊有些崩溃。 “选一个嘛!” “为什么没有老公的选项?” “已经被我霸占了。我比你大比你高比你壮,当然我是老公!” “你就知道比较这些。你自己选吧,可我觉得都够变态的。”项磊说。 “变态也是二人世界里的变态,别跟别人变态不就得了,那我就叫你老婆了。” “别扭!”项磊的第一反应。 “好吧,那我选宝贝儿,不许再说别扭了。” “没别的合适就凑合着喊吧。” “宝贝儿!” “嗯。” 然后吴亮开始催促项磊选择叫他的昵称,这时,任务栏里忽然闪动起了墨镜男的头像,在这周身蔓延的小幸福里,项磊忽然为这闪动有了一丝的动摇,项磊点开那个跳动的头像,看到了许梦虎发来的信息:“你连理都不理我了?” “我在写东西,你怎么知道我在?”项磊回应。 “感觉你就在。和那个人怎么样了?” “很好,很幸福。”项磊发出这句话,心里直觉得过瘾。 “确定以后也会?” “会!一定会!一直都会!”项磊着意加重内心这份过瘾的感觉。 “好吧,保护好自己,包括身体和心灵。也许等你有一天不得不收回这些话的时候,我还会再出现,祝你们幸福,再见!” 墨镜男还在跳动的时候,颜色已经转换成了灰暗,项磊一时间无法确定是自己的反应太慢还是对方的速度太快,内心这份过瘾的感觉瞬间变得很阿Q,项磊竟然凭空招惹了些无法摆脱的失落感,尽管他一再提醒自己原本正幸福着呢。 项磊点开墨镜男的资料,发现“给我一支烟”已经改名叫“没有烟抽的日子”了,项磊开始联想这些ID的含义,一边联想,一边又觉得这联想其实毫无意义。 31 吴亮对项磊说,“想你想得恍恍惚惚的”。 星期四下午没课,项磊去了吴亮的学校。 在工大校园里逛了一圈,这就到了晚饭时间。吴亮问项磊爱吃什么,项磊说烧茄子,吴亮说还有呢,项磊说鸡腿吧,吴亮说挺好养的,然后带项磊在工大的食堂吃了晚饭。 “我带你去个地方。”吴亮有点神秘地对项磊说。 然后吴亮快步走在前面,项磊跟在吴亮身后两三米远的位置,一路无话。走到一片园林深处,人影稀疏,吴亮这才转过身来,放慢脚步,朝项磊伸出右手。 项磊有点难为情地慢慢赶上,扭扭捏捏把自己的左手递上去。 “怕什么,这附近认识我的人才更多。”吴亮笑着说。 于是两个男生牵起手,一左一右,走在微弱灯光中的园林里。吴亮在一处墙边停下,依然神秘地笑着,问身边的项磊:“怎么样,这里不错吧?” “有什么特别的呢?”项磊不解地说。 此时,吴亮转身正对项磊,那笑容有所转变,变得带点邪气,又似饱含诱惑的不羁。这沉默的、成分复杂的笑,稍后,缓缓地,全部凝结在了吴亮稍稍高出项磊几公分的眼神里。吴亮用这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项磊看个没完,项磊忽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轻笑一声,低下头去。 “靠!还害臊呢!”吴亮抓住项磊另一只手,弯下腰,偏着脑袋,继续那种不羁的笑,盯着项磊看了又看。 项磊有些手足无措,微微一个趔趄,倚到了身后的墙上。 “宝贝你真会勾引人!”吴亮贴在项磊耳边幽幽地说。然后,项磊感觉到吴亮开始吻他。项磊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一边回应,一边看着不到一公分远的双眼,——就是那双刚刚还充满成分复杂的笑的眼睛,此刻紧闭,柔情似水。 吴亮一直牵着项磊的手,身体几乎保持在项磊一拳之外,并无多余的进犯,只是贪婪地亲吻着。那一吻持续很久,温柔却并不简易。项磊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一度有种时间就此停止,而空间却在无限蔓延的错觉。 直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吴亮迅速地转到项磊身体一侧,这一吻才就此中断。 有人经过,走远。然后吴亮庆幸地笑笑,马上又转到项磊正面,先吻上了项磊的嘴唇,接着拉开自己和项磊的上衣拉链,缓缓绕过里层的线衣环抱住项磊的身体,同时向前挪了两步,身子紧紧贴过去。 吴亮这次的吻明显狂野了许多,项磊几度感觉将要窒息,呼吸也不由地因此而粗重起来。项磊睁开眼睛,发现吴亮双眼紧闭,深情依然。项磊觉得凝望这深情几乎比亲吻本身更值得享受,索性一直睁开眼睛看着吴亮。忽然,吴亮也睁了眼睛,项磊看到吴亮的眼睛眨巴两下,感觉奇怪极了,忍不住笑起来,而且笑个不停,直到这一吻无法继续。 “宝贝你不认真。”吴亮佯装一脸愠色说。 “怎么了?”项磊一边笑一边问。 “人说睁着眼睛接吻,都是对待接吻不够认真的表现。”吴亮煞有介事。 “你不睁开眼睛怎么知道我睁开眼睛了?”项磊继续笑个不停。 “我感觉你有点心不在焉,就睁开眼睛看看。”吴亮说。 项磊想想,大概这是真的,张开眼睛总会分心。于是项磊止住笑,两只胳膊攀过吴亮的肩膀,一左一右扶着吴亮的脑门,闭上眼睛,主动吻了过去。吴亮忽然把项磊箍紧,几乎要把项磊抱离地面了。 就那样没完没了地吻,吻个没完没了。路过的脚步不时打断他们,大概是为了提醒他们中场间歇,脚步远去,他们又像是被施了魔法般黏在一起。直到后来跑步的人们越来越多,中场间歇提示的频率越来越高,吴亮才拉着项磊,有点悻悻地离开了。 起风了,很冷,吴亮回宿舍拿给项磊一件马甲套在上衣里,又带项磊去麦当劳喝了两杯热饮。最后一班公交车之前,项磊要走了。吴亮又把项磊带到那个园林深处,吴亮说,这次一定要吻别。 其间,有串脚步声经过,吴亮竟然继续忘我地亲吻项磊,项磊紧张地想要推开吴亮,吴亮却越发紧紧地抱住了他,落在项磊嘴唇上的吻也越发疯狂了些。项磊不敢去确认路过的人有没有看过来,一时倒也感觉无所谓了。 吴亮送项磊去车站,路上遇见卖爆米花的推车商贩。吴亮问项磊吃奶油味道还是巧克力味道的,项磊说无所谓了,反正也吃不出来味道了,——嘴唇和舌头都麻掉了。吴亮愣了片刻,随即爆笑不止。 吴亮坐在项磊身边等车。 “宝贝,周末我们怎么安排,你想去哪?”吴亮问项磊。 “你不是要做家教的吗?” “做完家教以后有的是时间呢!逛街?看电影?郊游?” “不如……”项磊故弄玄虚,“如”字的音拖得老长。 “什么?” “不如——不如我们去住店。”项磊说完,忍不住笑了。 “你可想好了,我不逼你的。”吴亮不无认真地说。 “车来了、车来了。”项磊没有来得及再说其他,拎着大袋的奶油味儿爆米花,跳上车去。然后项磊透过车窗朝吴亮挥手道别,吴亮竟然饱含深情地做了一个飞吻的手势。 项磊一看,满车的人都在望着站台上独自伫立在风中的吴亮,心下,一边幸福得无以复加,一边尴尬得无地自容。 32 项磊常常觉得自己的性情有点闷,所以有时候会刻意让自己幽默一下,就像有人取笑他在爷们儿的谈话中插嘴时,他偶尔故意装嗲的反应,或是当吴亮说起周末计划时,他逗吴亮说不如去住店。当吴亮第二天在电话里和项磊商量周六见面的时间地点时,项磊回说,我们还是先确定要做什么吧。 “靠!你小子到底还是反悔了!”吴亮一边笑,一边怪声叫道。 “什么?”项磊无辜地问道。 “没什么,我带你去看电影吧!”吴亮嘿嘿笑着说。 项磊忽然想到了住店的玩笑,看来吴亮当真了。项磊迅速地思考着当时算不算得上是水到渠成,答案很快有了。项磊说,我没反悔,你来我们学校这边吧,我们一起去订。 吴亮做完家教,下午两点多来找项磊。两个人在学校附近的胡同里找到一家招牌就叫“旅店”的小旅馆,询价后觉得相当便宜,于是当即订了一个双人间,然后直接拿着钥匙去西单打电动。 西单路口的地下过街通道难得行人稀疏,除了项磊和吴亮外,通道里只有两个女生在他们身后边走边聊。吴亮回头看了看,突然捧住项磊的脸,在项磊嘴唇上狠狠亲了一口,然后用力将项磊扳了个转身面向那两个女孩,自己却迅速地跑开了。当项磊看见对面两个女孩脸上的惊诧时,这才意识到怎么回事,顿时满脸发烧,快速转身跑开了去。 吃过晚饭,吴亮有点迫不及待地贴在项磊耳边说,我想尽快回旅馆,抱着你看电视。二人到了房间才知道上了大当,推门就是一股发霉的味道,而且寒气逼人,被子又潮又脏,打开电视,发现只有一个频道能看清节目,而且节目内容相当无聊。 “也好,我们还有更多节目。”吴亮狡黠地笑笑,关上了门,一把揽过项磊,有点粗鲁地吻了过去,一边吻,一边去卸项磊的上衣。 “冷!”项磊推开吴亮,脱了外衣,剩下秋衣秋裤,钻进了潮乎乎的被子。 吴亮也迅速脱掉了自己的衣服钻进被子,抱住项磊继续亲吻起来。吴亮翻过身,压在项磊身上用力地冲撞不停,项磊几乎可以听到吴亮颤抖的心跳,——那一连串折腾的声音都没能掩盖他心跳的声音。还有自己身上游走的那只手,一如对方的心跳般颤抖个不停,仅凭这一点,项磊就能断定,此刻正拥吻自己的这个人对自己有多么的渴望。 忽然被钥匙开门的声音打断了,吴亮飞快地穿出被窝,及时坐在了床沿上,同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一个拿着小册子和铅笔的中年妇女朝房间里望了望,说了句“查房”,又在小册子上标注了什么,然后便关上了门。 吴亮转头看看项磊,惊叫一句:“我靠!”话音刚落,有人敲门,吴亮走过去打开房门,另一个中年妇女对吴亮说:这是你们房间的电暖气。吴亮说了句谢谢,然后又对那人说:“告诉你们的人,别再随便拿钥匙开门了!” 吴亮既愤怒又庆幸,如果不是自己反应快,那个查房的大妈估计要大开眼界了。 把电暖气插好,吴亮重新钻进了项磊的被窝。继续抱着项磊吻个不停,却迟迟无法进入状态。项磊提议先睡一觉,等大婶大妈们消停了,再那个。吴亮无奈地答应下来。 夜里,项磊被吴亮吻醒。吴亮并不先把项磊叫醒,而是兀自将舌头冲过项磊的嘴唇,小心地寻找着什么。和前晚一样,那是一个柔情似水的吻,吴亮紧闭双眼,全神贯注。项磊睁开眼看见吴亮那神情,恍惚醉了。 项磊一回应,吴亮马上像被点燃的篝火一样,迅速翻到了项磊身上。被窝里已经热了,吴亮弓起身子,迫不及待地脱掉项磊的衣物,嘴巴从项磊的唇上挪走,开始亲吻项磊的脸颊,脖子,胸膛,一丝不苟,细致入微。 吴亮正忙个不停的时候,项磊想起前晚煞风景的笑,再次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吴亮才不理会,继续在项磊身上耕作,可是项磊笑个不停。吴亮问他“宝贝你笑什么呢”,项磊说“我也不知道”,吴亮佯怒道“不许笑”,没想到项磊笑得很欢了。 吴亮哭笑不得地央求说“宝贝求你别笑了”,项磊居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吴亮重新压在项磊身上,去吻项磊的嘴唇,项磊似乎终于笑够了,欣然去迎接。 篝火点燃篝火的时候,吴亮却侧着身子停了下来。 “怎么了?”项磊问。 吴亮半天没有应声。 “怎么了?”项磊晃晃吴亮的肩膀,又问。 “我出来了。”吴亮说。 项磊不信,伸手在身边的褥子上胡乱一摸,果然触到一片潮湿的温热。这吴亮,高潮的时候居然没有任何别样的反应,让人察觉不到任何预期,项磊觉得奇怪,再次欢快地笑了起来。 “不许笑我!”吴亮一边小声地跟着笑,一边闷声说。 “把人家床单弄脏了,怎么办?” “他们的床单本来就不干净!”吴亮不以为然。 一句话刚说完,吴亮又迅速吻上了项磊的嘴唇,一边吻,一边把手伸向项磊的SI处。项磊学着吴亮,想在高潮的时候试着隐忍自己的反应,结果失败了,沉重的呼吸和喉咙里的沉吟当即出卖了他,由不得他自由控制。吴亮察觉到时,狠狠吸住项磊的嘴唇,手上,也加快了速度。 吴亮平躺着,把项磊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口,项磊伸手抚摸吴亮的脸颊,居然触到了一丝冰凉,项磊心中一动:吴亮流了眼泪,同样也是无声的。 “你怎么哭了?”项磊动情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很幸运。”吴亮悠悠说着,同时把项磊抱的更紧了。 “我们要好好在一起。”项磊这句话一出口,眼泪一时间也涌个不停,没能及时伸出手来擦个干净,右眼的泪水流经左眼,两眼支流混同在一起,蜿蜒经过鬓角的发丛,瞬间打湿了吴亮的胸膛。 此情此景让项磊感觉到了一丝矫情,却又似本能般难于自控。 吴亮捧起项磊的脸,痴痴地吻了上去。 33 许梦虎似乎真的消失了,项磊每次去机房都会顺便登陆自己的QQ,那个墨镜男头像再也没有闪亮和跳动过。 项磊有时候想,也许这根本就是自己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罢了,就像中学时代常常虚构给自己的那些人一样,适时地来,适时地走。 项磊这样想,也许是因为恰逢吴亮给足了自己幸福。 旅馆醒来的那个早晨,项磊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吴亮近在咫尺的凝视,这情景让项磊微微有些眩晕,起初的一刻他曾以为是幻觉,看到吴亮已然熟悉的笑脸,项磊才感觉到了真实。 在对面怀中的那个人醒来之前,默默地凝视他的脸,这一定便是真爱。项磊感觉自己满面油光,眼角或许还有眵目糊,于是不由地朝被子里缩了缩。 吴亮嘿嘿一笑,愣是在项磊油光光的额上亲了一口。 然后吴亮担心地说自己身上起了不少红点,估计是旅馆里太脏了,他想赶紧回去洗个澡。项磊本想继续厮磨一会儿,看吴亮担心的样子,心中不忍,匆匆起床退了房间。 项磊送吴亮到车站,吴亮又把项磊送回学校,项磊本就舍不得吴亮,再送吴亮回车站,来来回回,搞得跟梁祝十八相送似的,一直磨蹭到了中午。两个人一起吃了午饭,项磊又把吴亮送到了车站,吴亮这才上车回了学校。 晚上,吴亮打电话给项磊,要项磊去上网说事,语气显得有点焦急。 吴亮说自己身上的红点越来越多,很痒,估计是在旅馆感染了什么病菌,问项磊情况怎样,项磊说自己一切无恙。然后吴亮说自己很害怕,如果自己真是染上了什么病,要项磊赶紧离开他。 项磊不无坚决地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拿来当作借口离开你。 事实上,项磊内心当真这么想的。 项磊觉得自己的爱情若是来了,一定不易,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让自己在仍旧爱着对方的时候选择离开。而自项磊能够意识到“爱”的感觉之后,就一直认定这是一种纯粹的精神表达,相关附属的其他一切,都不是主题。 如同一棵繁茂的树,就算枝枝叶叶藤藤蔓蔓全都没了,它仍然还是一棵树。 34 周四,项磊打算去找吴亮,吴亮在电话里说太冷了,要项磊在学校复习功课,项磊没听,还是去了。 吴亮身上的红点还没有消失,只是用了药后,不再那么奇痒难耐了。为此,吴亮陪了项磊一下午,始终也没有快乐起来。项磊理解他还在担心自己染了病,所以并无责怪。 吃过晚饭,吴亮让项磊回学校,吴亮说天气冷,走路没劲,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再过一个月就要考试了,不如各自回学校上自习。 项磊忽然很伤心,为这个周四,项磊足足等了好几天,为了不让自己失望,不管天气有多糟糕,项磊都坚持要来找吴亮,可是现在吴亮在催促他尽早离开。 项磊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吴亮一脸内疚地看着项磊,开始逗他开心。 “谁惹我们家宝贝生气了?抽丫挺的!刚六点多,干嘛赶我们家宝贝走?最起码也要到八点!不然,工大附近的大马路不够平坦,谁负责?” 项磊这便伤心不起来了,两个人爬到工大教三顶层的楼梯间,席地而坐,你一句我一句地唱歌。吴亮唱: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的肩膀。项磊便跟着唱:要你相信我的爱只肯为你勇敢,你会看见幸福的所在。 晚上八点的时候,吴亮送项磊回学校。 “幸亏刚才我没有赌气走,不然回去肯定会失眠。”项磊对吴亮说。 “那现在回去还会不会失眠?”吴亮调皮地笑笑。 “可能不会了。我这么高兴来找你,你却打击我。”项磊有些委屈地说。 “宝贝我真不是有意的。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了解我。”吴亮说着,伸手捏了捏项磊的脸,“以后我去找你,看你跑来跑去真心疼人。” 吴亮照例买了一大袋的奶油味儿的爆米花,照例朝着车窗内的项磊飞吻。项磊照例在满车人的目光中一边幸福得无以复加,一边尴尬得无地自容。 第八章:龙卷风 第八章:龙卷风 35 学生会的师兄介绍了一份市场推广的兼职给我做,当我在宿舍里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项磊兴趣十足也想加入,刘冲在一边打趣道:你不是有男人了吗?自己还去拼命,不用持家吗?项磊笑道:我们要共同奋斗! 所谓的市场推广,其实就是陌生拜访,给街面商铺发一些业务宣传资料,既考验脸皮够不够厚,又相当吃苦。 项磊脸皮薄,每次走进一家店铺之前,脸都是红的。我想不到的是,项磊却挺能扛,冷风肆虐的日子里,我常常懒得出门做任务,项磊却从来不怕,每次都来劝我,既然做,就把他做好,要么,干脆不做算了。 这个周三,天气出奇的好,无风,所以不像平时那样冷。下午两节上机课之后,我回到宿舍里等项磊一起出去做任务。 半个钟头以后,项磊才没精打采地回来,我催促他快点,项磊忽然说:“你和张姐说说吧,我不想干了,以后不去了。” 这时我才发现项磊的神情,焉了吧唧的,像霜打的茄子。 “项磊,你丫不是又失恋了吧?”何飞坐在周云志的下铺,一边抽烟,一边眯着眼睛揶揄道。 在兄弟们的印象里,项磊常常失恋,因为,就算是一次次的网聊和电话交往,对项磊来说都像是一场场恋爱,而每一次的见光死,也像极了失恋,所以项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正式恋爱,在宿舍兄弟们看来,似乎是第n场,n大于10也说不定。 “蜜月还没完呢!怎么可能失恋?”刘冲在一边接道。 然后在我们宿舍里逗留的兄弟们一同笑起来。 项磊没吱声,兀自爬上了自己的床铺,抄起被子蒙上了脑袋。 “项磊,你真不去了?”我问。 “嗯。”项磊在被子里答道。 兄弟们见状,不再继续说些别的了。隔壁宿舍的一个家伙嚷嚷着开局玩升级,于是,两个书桌并到了一起,一群人围将上来。 我整理好资料走出宿舍的时候忽然想,如果那个往常总是参与玩闹,今天却忽然对室友们的玩闹没有一点回应,而是兀自爬上床去蒙头睡觉的人,是我,是刘冲,或是何飞,众人一定会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丫是不是生病了啊?” “生病了别他妈的硬扛!” “去买药了吗?要不要哥们儿帮你带些?” 36 那天的上机课,项磊发现自己的QQ死活登陆不上去了,于是打算改用很久没有登陆过的另一个号码。幸亏当初项磊把重要朋友的QQ号码都备份在了信箱里,不然,不少朋友怕是很难再联系上了。 项磊加了吴亮的QQ。没想到吴亮在线,而且很快发来了一条信息:“你是谁?” 项磊有意逗他:“你说呢?” 吴亮迅速回话:“G吗?情况?” 项磊忽然有点不自在,但还是没有说破,而是回了“19/178/66”过去。 吴亮:“帅吗?有照片吗?” 项磊开始有点失落,回道:“一般。没有。你有朋友吗?” 吴亮:“没有。” 项磊感觉自己在键盘上的手有点颤抖,怎么刻意都控制不好。 项磊:“你找什么朋友?” 吴亮:“BF,一生的爱人。” 项磊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胸口发闷。 项磊:“你真的没有朋友?” 吴亮:“难道你有特异功能?说实话吧,我确实有,刚开始我也很爱他,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发现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也许很快就会分开。” 项磊呆呆地望着电脑屏幕,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吴亮:“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 项磊忽然觉得茫然够了,自己应该愤怒了。 项磊:“我喜欢你这个朋友,我要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 吴亮:“?” 项磊忽然想哭。 项磊:“你离开他正好,因为一旦我和他在一起之后,他就再也不会被离开了。” 吴亮:“??” 项磊:“再见!” 项磊趁着恨意还在上风、伤痛处于劣势的时候,迅速把吴亮的账号拉进了黑名单,又果断地在黑名单里删除了记录,然后,关掉QQ。 下了课,项磊在吵杂的宿舍里睡了半下午,然后去食堂要了一份烧茄子和两个鸡腿。回宿舍的路上,项磊忽然想起《三重门》里的一句话:失完恋不喝酒,就像大完便不擦屁股一样,算不得功德圆满。项磊禁不住笑笑,拐到便利店里买了四罐啤酒,边走边喝,回到宿舍,只剩下一罐。 项磊打开最后一罐啤酒,朝正在和女朋友通电话的刘冲笑笑,继续灌了一口。刘冲看了项磊几眼,匆匆挂了电话,朝项磊问道:“你真的又失恋了啊?” 项磊又只是朝刘冲笑笑,一个字也没有回。 可是当他转身想要爬上自己的床铺时,手里的啤酒洒在了床单上,项磊懊恼地重新回到地板上,胳膊横在床沿,把脸埋在肩窝里,忽然就哭出了声音。 谁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个朝夕相处的室友,所有在场的人,都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也许刘冲刚才那句问话可以稍稍听出些关切,而不像下午何飞的问话那样充满了揶揄的调侃,项磊才会因此而不顾脸面地失声痛哭起来。 项磊从来如此,天大的悲苦一个人来承担的时候都没问题,可一旦看到哪怕一闪而过的慰藉眼神,或是听到半句善意的问候,都会马上毫无顾忌地表达出他内心深处那份无可救药的脆弱。 项磊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触碰到自己的身体时会心跳加速甚至浑身颤抖的人,这个每次吻自己都会深情地闭上双眼的人,这个醒来后会默默凝视自己的人,这个因为和自己在一起而幸福得流出眼泪的人,怎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呢?不真实的到底是曾经还是现在呢?难道这不过又是自己虚构给自己的一个人,而已? 论坛的日记里,昨日炫耀的甜蜜尚有余温,项磊想到这里,真不知道怎样去更新自己的明天,难道去杜撰一场童话王子般的后续? 酒也喝了,泪也流了,好了,也算功德圆满了。 只是,它短暂到如此地步,项磊真的确定不了,这到底称不称得上是一场正式的恋爱。总之,在项磊这里,吴亮这个名字,再也不用非凡它的意义,他日,固执憧憬或是盲目寻找的执著,怕是又将卷土重来。 37 晚上熄灯的时候,项磊接到了吴亮的电话。 吴亮说:“今天下午有个陌生人加了我的QQ。” 项磊马上接道:“那个人是我。” 然后对方沉默下来,半分钟后,项磊说了句再见,挂了电话。——这大概是项磊整个大学期间最短促的一通电话了。项磊兀自爬上床去,忽然就再次难过起来。 时间从这个点无限延伸,这两个曾经零距离的男生,再也没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 偶尔,项磊会觉得挖掘到这个真相的方式并不光彩,随即,项磊又觉得这件事应该是相对的,就算自己没有将计就计地试探吴亮,也改变不了他最终要面对的这个结果。 随后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项磊总是忍不住怀念和吴亮在一起的那些短暂时光,有时候项磊为此懊恼不已,他觉得自己应该憎恨这段回忆才对。 后来,项磊觉得自己怀念的并不是吴亮这个人,而纯粹只是自己的第一场正式恋爱罢了。因为项磊在回忆那些拥抱和亲吻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忽略掉拥抱和亲吻的主体,那个拥抱和亲吻的人是谁,似乎一点也不重要,——擅长幻想的项磊可以轻易将他置换成任何一个别的谁,比如说,裴勇。 项磊觉得,一周前的自己,不过是爱上爱情罢了。 38 项磊习惯性地去登陆原来的QQ,没想到成功了,这让项磊感到一种莫名的讽刺。 从开始到结束,都像是被谁安排好了似的,这过程有时候充满被愚弄的味道,彼时你该幸福到得意忘形,此时,你却必须要阴差阳错地痛失它。 项磊没有去更新论坛里的日记,从头到尾看看,项磊实在舍不得这么快就给它一个极不搭调的后续,况且,当这段日子最终沦为回忆时,或许连它日午后的心情都影响不到,现在,又何必非要给它一个残忍刻薄的结局呢? 许梦虎的墨镜男头像忽然跳动起来。 “还好吗?” “很好。” “和他?” “是的。” “哈!” “???” “你丫别逗了,我怎么感觉到你最近不好呢?” “你对自己的感觉很有自信?” “当然。所以这么快就重新出现了!” “好吧,如你所愿,我们分开了。” “我靠!哈哈哈哈!” “你很开心?” “是的。不过很奇怪为什么没有看到你怨妇口吻的新日记。” 项磊瞬间感觉到了一丝厌恶,想到对方屡试不爽的不告而别,一时间心血来潮,连句愤怒的话也没有留,迅速关掉了QQ和论坛,下机走人。 在校园湖边来回游荡了几十分钟,项磊的心里难得风平浪静。 回到宿舍,项磊加入了玩升级的牌局。其间,项磊接到了一个电话。 项磊:“喂?” 对方直截了当地问:“那人是叫吴亮对吧?” 项磊一愣,一时辨别不出对方的声音来:“你是谁?” 对方并不回答,又问:“工大的是吗?” 项磊搜索关于这个声音的所有记忆,还是未果:“你到底是谁?” 对方仍不回答,接着问:“有他电话吗?” 项磊终于可以确定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了:“你要干什么?” 对方终于不再追问:“行,就这样吧!” 电话当即被挂断了,项磊这才想到许梦虎,但这明显不是上次那个许梦虎的声音。 对面宿舍里传来一首歌,刚听到前奏的时候,项磊就把位子让给了身后的郑东明,起身去了208。项磊问姚文斌这是什么歌,谁唱的,姚文斌说不是吧,周杰伦的《龙卷风》啊,这你都不知道? 项磊熟悉这前奏,这时忽然想起,半年前的一天,曾经一次性听过n遍,却只记下了其中的两句词: 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爱情走的太快,就像龙卷风。 39 “仔细想想,身体上有接触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真的能够产生爱情的化学反应吗?”刘冲把自己的脑袋悬在床沿,脚丫子蹬在墙壁上。 项磊和吴亮的闪电“情事”,其实疑问了不止刘冲一个人,很多人由此认定,同性之间至多是奇怪但又强烈的身体吸引,如果硬要强加一份精神源动力给这份简单原始的性吸引的话,结果只能使它看上去显得多一份怪异罢了。 我和项磊有过一次严肃的争辩,我坚定地告诉项磊,没必要执著于自己某一刻的自我认定,如果爱是不应该有任何界限的,你又何以确信自己在一个完美的女人面前注定会无动于衷呢?圈定一个范围,在一个特殊的边缘人群中寻找自己的所谓真爱,下意识地放弃自己在未来某一天爱上一个女人的可能,这不客观。 项磊则固执地反问我,为什么要下意识地放弃自己在未来某一天爱上一个男人的可能,我告诉他,因为我不相信同性之间有爱的可能,我坚信爱有界限。项磊自然不会说他也不相信异性之间有爱的可能,因为我随口就能吟诵起男女之间的千古绝唱,项磊就算引经据典,证明的也只是同性恋自古便已存在罢了,千古相传,偶有佳话,却无一绝唱。项磊知道,我很容易就能总结出这样一句话来:同性之间有的只是routi上的吸引,若有真切切的精神层次的爱,几千年后不会没有一个像样的下场。 更何况,项磊和吴亮的事,似乎也在证明我的说法。 20岁的年纪,我们大概意识不到文明教义的力量,所以对此只字未提。 我以为尽管我的论调改变不了项磊的性取向,至少也应该把他说服了,其实不然。项磊后来告诉我,他在心里暗暗打算,找到自己的爱情,坚守下去,证明给我看。 我们所了解的项磊,和我们一样看不惯几年前铺天盖地的《还珠格格》文化,受不了琼瑶大妈的凄凄惨惨戚戚。至死不渝、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山无棱天地合之类的话,说出来会打个冷战,可项磊骨子里却又似乎深受影响,因为项磊几乎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而且是那种边缘的爱情。 项磊告诉我们,他认识的很多网友根本不相信真正的爱情,有人说麻木了,有人说天长地久是触手难及的神话,项磊无法领会那种境界,不知道那究竟算是一种堕落,还是一种超脱。项磊甚至说,自己就算失恋100次,头发都白了,力气都枯竭了,对爱情只剩下憧憬了,也仍然会义无反顾地去相信爱情——天长地久的爱情,只不过,有一定的可能,不得不遗憾的是,这爱情此生未能被自己遇见罢了。 我明处笑项磊,暗处又感动项磊,那些和我一样笑项磊天真的人,不知道心里又是怎么想的。我确信我也有同样的渴望,只不过不甘心承认有类似的信仰,更加不屑于毫无粉饰地表达出来罢了。 项磊说他看《还珠格格》的时候,一边大骂其中鸡皮疙瘩催化剂般的台词,一边又无法自已地向往那种带着亲情爱情友情浪迹天涯的故事,几次,甚至为剧情丢人地落泪。项磊一直拒绝去看当时火爆的台剧《流星花园》,可是当吴亮在他身边唱“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时,他又曾经为此感动得手足无措。 还来不及细尝,甜蜜就一瞬间琥珀成往事了。 午休的时候,项磊再次想到了吴亮,这一次,不是关于甜蜜往事的追忆,而是单纯想到了这个人。项磊发现吴亮的样子已经开始模糊了,模糊的笑容,模糊的声音,发型身段几乎都不够清晰了。 仔细想想,真正地注视对方,好像只有过那么几个潦草的瞬间,而已。 项磊忽然感觉到有些可笑,嘴角一弯,笑了。 多遗憾的事情啊!就这么……过去了…… 第九章:接踵而至和忍无可忍 第九章:接踵而至和忍无可忍 40 项磊打算下机的时候,“给我一支烟”的墨镜男头像亮了。 不是“没有烟抽的日子”么?什么时候名字又换回来了?项磊稍作回想,大概和吴亮分手后再见许梦虎时,这家伙的名字就已经改回来了。 给我一支烟:想我了吗? 食草狼:没有。 给我一支烟:为什么? 食草狼:为什么要想? 给我一支烟:你说呢?你无人可想了,不想一个人会习惯么? 食草狼:无人可想?你在臆断。 给我一支烟:怎么?你又有新目标了? 食草狼:对! 给我一支烟:真他妈的多情啊! 食草狼:有事,下了,再见。 给我一支烟:你能有什么事?又去见网友?! 食草狼:是的。 给我一支烟:难道你就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食草狼:这件事对我就蛮重要的。 给我一支烟:你对你要找的东西还不死心? 食草狼:不死心,反而更有信心要证明给自己看! 给我一支烟:强迫症? 食草狼:再见。 给我一支烟:等等! 给我一支烟:你……能不能……不去见? 食草狼:理由? 给我一支烟:因为我怕你受伤害。 食草狼:开车就有遭遇车祸的概率,所有人都别开车了? 给我一支烟:你可不可以别去见? 给我一支烟:可不可以别去见? 给我一支烟:可不可以? 给我一支烟:说话!!! 食草狼:不可以。再见! 项磊果断地关掉了QQ,这果断在下一刻便惊讶了项磊自己。 事情总归不会是一成不变的,项磊开始学会在许梦虎莫名其妙消失之前下线,学会把黑白色的头像留给某个电脑屏幕前的那个蒙面人。这个蒙面人,自称许梦虎。 41 项磊远远看到了那个站在主楼台阶下的人。 就是常常被陌生人谈论起的那个法学院男生。这人其实有张阳光清纯的脸,身材偏瘦,但不失匀称。被人说道的总是他气质柔弱的言行举止和乖张另类的前卫装扮。 他总是戴一顶灰色的扣檐帽,两边的耳朵均打了针孔,并不像一些非主流那样只佩一粒耳钉,而是一左一右穿着两只银色的耳环。他的耳朵上,永远套着一副耳机,脖子上永远圈着不同的项链,肩膀上永远挂着一个单肩包。 项磊想,这样和他走在校园里,自己的身份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项磊虽然并不介意,可仔细想想,自己大概怎么也没办法在路人频频回头侧目的情况下依然保持轻松。 项磊有点磨蹭地走过去,伸手HI了一个招呼。 “Hi!”对方一边回应,一边摘下耳机。 阳光还算明媚,两个人并肩走在校园里,边走边聊。 见面之前,项磊就觉得很有可能是这个人,项磊曾经担心自己会秉承别人对此人的一贯印象而厌恶他,这么一聊,项磊才发现了他的可爱之处,而且这可爱并非那种女性化的扭曲,而是一种孩子气的简单,纯净。 项磊曾经有一个工科专业的网友,为自己的交友目标制定了详尽的计划书,明文的,甚至包括量化的数据标准,系统的流程方案,还有自身条件的SWOT分析,公共资源的调研总结等等,让人大跌眼镜。项磊倒觉得自己无从确定自己的喜好标准,他可能喜欢A,也可能喜欢B,而A或B可能是截然不同甚至完全冲突的两种类型。 “我叫魏桐。”那人说。 “我叫项磊。” 项磊发现自己着实喜欢这个叫魏桐的小男生。他和吴亮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在这个小男生面前,项磊觉得,自己内心深处作为一个男人的完整本能会不由自主地被激发起来,这个激发的过程让项磊精神愉悦,心情振奋。比如,过前一半马路,项磊会无意识地站在魏桐左边,另一半马路,项磊则会无意识地换到他的右边。偶尔,魏桐稍稍越过自己,项磊又会无意识地伸出手去,轻轻拉住他的胳膊。 谁也没有当面说“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可项磊和魏桐两人,几乎同时默认对方是自己的男朋友了。 在装扮方面,项磊一直都承认自己徒有一颗潮流思维的心,并不具备跟潮的实力和判断时尚的眼光。魏桐常常约项磊出去逛街,帮项磊挑选服饰,告诉项磊搭配技巧和禁忌,于是,我们在宿舍里看到了越来越光鲜的项磊。不止是外形上,还有精神头儿。 “你丫越来越gay了。”何飞斜眼看着项磊说。 刘冲很少对项磊的外在变化给出什么评价,而依然是十万个为什么的姿态:项磊,你们俩发展到哪一步了?项磊,你现在的角色是不是插的一方了?项磊,像魏桐那样做被插的角色,下面是不是都很小哇?项磊,你改头换面太彻底了,怎么尽快适应的呢? 项磊笑笑,回道:刘冲,你这么好奇,有机会我俩开房的时候叫上你,你要么在一边观摩,要么加入进来,大家一块儿玩儿3P,那样,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3P?什么意思?新术语?”刘冲追问。 逛完王府井大街,项磊牵住魏桐的手,魏桐童心未泯地把牵着的手摇来摇去。两个男孩就这样牵着手,在华灯初上的长安街上毫无顾忌地漫步。 项磊对刘冲说,这是他和魏桐做过的最亲密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项磊对魏桐喜欢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却始终没有找个机会更进一步去亲近他的念想。 42 项磊有一个上海的笔友,Leo。这笔友,其实也是从网友进化来的。 高三下半学期,两个人都刚开始接触网络,并由此艰难地认同了自己的性取向,彼此认识后,很快陷入网恋,一直保持书信联络,相约复旦见。 可是,项磊高考失利,在多人左右的情况下,不得已填报了北京的学校。此后,二人便渐渐冷却了那份虚拟的感情,但书信一直未断。 Leo曾经在一封信里埋怨项磊说,你只有一页信纸的话说,为了证明我比你更讲义气,看,我写了两页。项磊于是回了3页,Leo的下一封信则是4页,项磊写5页,Leo便写6页,此后类推。 直到项磊几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等到一封Leo的回信,竟是挂号来的半本软面抄日记,近一个月的吃喝拉撒,文艺评论,感情往事等等,内容丰富极了。项磊试着回复,几天后终于还是选择了投降。 2002年元旦前,Leo告诉项磊,他在一个体育杂志社做兼职撰稿人,要来北京追随一个自己喜欢的女排明星看比赛、做访谈,问项磊的宿舍可不可以借宿。项磊想到宿舍里每晚都会空出床铺,就当即答应了下来。 项磊和魏桐要请Leo吃烤鸭,Leo却坚持要吃学校食堂。 吃完饭,项磊带Leo回了宿舍。兄弟们有先入为主的意识,再加上Leo时尚的外形,自然一眼就看穿了项磊这个“老乡”的真实身份。 后来,Leo对项磊说,如果他事先知道项磊在学校里已经出柜了的话,打死也不会去借宿的。项磊问他有什么关系,Leo回忆说:“怪不得你们宿舍理的人都是关灯以后才去脱裤子!” 43 Leo在我们宿舍借宿的第二天,何飞一大早便回了宿舍。 何飞凑近自己床铺上的Leo看了看,然后推醒还在死睡的刘冲,问自己床铺上的人是谁,刘冲迷迷糊糊地说:“项磊的朋友。妈的!你丫来这么早干嘛!吵老子睡觉!”说完,转个身继续睡了。 “我c!”何飞低声叫了一句,背上书包出了宿舍。 中午,项磊推开宿舍门的第一时间,就被何飞指着鼻子咆哮了一嗓子。 “诶!gay!我警告你!别他妈的再自作主张把你的同类安排到我铺上了!” 项磊怔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 看到何飞严肃认真的神情,在场的所有人几乎也愣了片刻。中午何飞回来之后看上去有点闷,谁也没想到,他是为这件事压着火呢。我们虽然也有些不习惯,但谁都带过老乡回宿舍借宿,想想怎么也不至于这么不待见项磊的朋友。 “诶!gay”、“警告”、“你的同类”这样的词句,开玩笑时说过多少遍项磊都不曾太计较,可是那天,这些词句混在一个看似异常愤怒的人一句听似异常愤怒的话中,谁听着都不免有些别扭,不习惯,甚至刺耳。 等等——也许,我是被多年后的现在的心情影响了思维。当时的自己,肯定意外,但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幸灾乐祸,大概也是相当理解何飞的心情的,试想置换成自己,没准儿也会用差不多的姿态、等同的语气,说出类似的话。 一瞬间,宿舍里的空气凝聚了巨石般的重量,忐忑地浮在一片薄冰上。 不管怎样,我们谁也不希望何飞和项磊动起手来,一方面,队列班的合影还风光在宣传屏里,谁都知道他们是“战友”,曾经的关系还真是不错;另一方面,谁都清楚必须要朝夕相处整整四年,我们都要依赖一份至少从表象上看还算无懈可击的和谐。 项磊回过神来,缓缓地说:“好的……不好意思,以后不会了。” 项磊走到自己的铺前,把书本放到铺上,转身要离开的时候,顿了一下,又对身旁的何飞补充道:“谢谢你早晨来的时候没说,搁到现在才说。” 我们并没有看到项磊尴尬的表情。 项磊打开宿舍的门走了出去,我们也没有听到他摔门的声音。 刘冲推了推何飞说:“你丫至于么?” “那你丫今晚让人睡你铺呗!”不是何飞而是郑东明接道。 “得!不如我睡何飞的铺,项磊睡我的铺,那人睡项磊的铺。”刘冲绕口地说。 “谁说如果是你睡我床铺,我就会答应了?”何飞看了一眼刘冲说。 “操!”刘冲摇头叹道。 项磊还是每天回宿舍睡觉,但是没有再带Leo回来。 三天后,项磊找刘冲借了500块钱。项磊说Leo预算超支,开口朝他借路费,但是这当口自己也够拮据的,实在拿不出来。 我们都很惊讶,因为那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笔友罢了,项磊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们七嘴八舌地警告项磊说,这人可能是个骗子,项磊却说,他自己有判断力。其实,项磊凭借的不过是自己的感觉罢了,可他坚信自己的感觉。 一周后,Leo如约寄回了钱给项磊。 项磊拿了汇款单给我们看,似乎很在意在我们面前为自己的感觉做出的证明。 当时,我真的对项磊的感觉表示了由衷的肯定。可是后来,我们慢慢发现,项磊在街边碰到那些拦路倾诉自己正在遭遇某种苦难的人时,都会忍不住慷慨解囊。 原来,Leo的事情不过只是一次巧合罢了。 44 刘冲问起魏桐,项磊对他说,在Leo来北京的第三天,他和魏桐的关系就沦落为普通朋友了。 刘冲的嘴巴张了半天,愣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项磊蒙上被子要午休,刘冲伸手掀开:“为什么、为什么?说说看、说说看。” “本来就没什么,他感觉不合适,我觉得做朋友也不错,就这样了。” “为什么不合适?怎么没见你喝酒?” 项磊也觉得自己太平静了。 魏桐对项磊说:“我们不合适,还是做普通朋友吧!”项磊自然问了为什么,魏桐似笑非笑地盯着项磊看了一会儿,说:“因为你也是0。” 项磊百思不得其解,很多人在意的10之别,究竟奥妙何在?项磊觉得,自己想是0便是,不想是0便是1了,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可魏桐凭什么一定要说自己是0呢? 可魏桐却有不同的看法。魏桐觉得这不是生理上的区别,而是心理上的,决定两个人合适与否的关键,在于心理上的角色定位,而不是生理上的角色分配。 魏桐在项磊常常光顾的论坛里看完了项磊所有的文字,有小说也有日记,他认定,项磊的心理角色应该和自己顺边儿了。 项磊确定自己喜欢魏桐,喜欢和他在一起,可魏桐放弃这份感情时的神情,让项磊足以感觉得到,无论自己如何惋惜,都不可能挽回这份夭折于刚刚开始的感情了。魏桐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一刹那间迫使项磊的心里闪现出了一丝惊慌,好像有什么不光彩的隐秘,忽然在这双眼睛之前无所遁形了似的。 项磊打算接受,似乎也算是放弃了对自己心理角色的证明。 有人说,人类的性取向并非两个极端再加一个中间值那么绝对,而应该像光谱、色谱一样,是一个呈连续状态的谱状带。项磊想,同性恋的心理角色或许应该一样,在一个连续的区间内,每一个点都应该有一个心理角色量化后的值与之对应。可魏桐显然更偏执于两个极端和一个中间值的认定。 好在,开始平淡,过程平淡,结束也够平淡,项磊才总算坦然了自己。 不过,难免,失落感仍旧如影相随了好几天。 45 许梦虎不计前嫌,主动问候了一句“还好吗”,项磊想起何飞的咆哮,想起魏桐带给自己的短暂精神愉悦和心情振奋,不由得满腹委屈。 “要不要我帮你报复这个室友?”许梦虎听完何飞的事以后,这么问项磊。 “什么意思?报复?怎么报复?” “你说呢?找人K丫一顿,替你报仇呗,还能怎样?” “你没毛病吧?”项磊自然惊讶于许梦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说辞。 “你他妈不识好歹吧?我这不是为你恼火的吗?” “我没有恨意,我只是很难过,也许当初我就不应该承认自己的与众不同,现在,我显然已经把自己推到了一个被孤立的境地。我原以为这样会带来解脱,不用再隐藏得那么疲惫了,却没有想过代价会是这样,对自己造成了这么多的影响。” 许梦虎半天没有回话,项磊以为他又消失了,打开面板,看到那个墨镜男头像依然亮着。项磊这才发现,自己还是这般依赖这个一直虚幻着的人。 项磊恨透了网恋! “要不,你试着找个女人,改变一下。”许梦虎发来信息。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无法改变,何必还说这些废话呢?”项磊有些失望。 “那你就忽略那些erbi,自己活得洒脱些!” “202宿舍那哥们儿大概真的退学了,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和同宿舍的人处理不好关系,四年啊,怎么过?” “你不会也考虑退学吧?!傻啊?!” “那倒不会。” “对了,我跟你说件事情,你别激动。”许梦虎忽然转移话题。 “但说。” “我帮你揍了那个工大的吴亮。” 什——么?! 项磊揉揉眼睛,用鼠标选中许梦虎发来的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项磊忽然想到了那天接到的莫名其妙的电话,陌生的声音,毫无礼数的一连串发问。 这是个什么人啊!疯子!神经病!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项磊曾经隐隐觉得他有着裴勇的影子,现在想想,怎么可能呢?裴勇什么时候也不会这样,霸道,蛮横,无理取闹! “我没说错,你真有病!”项磊说。 “提醒了你别激动。” “你凭什么?你帮我?你事先征求我的意见了吗?你真可怕!请不要用‘帮我’作为你发神经的挡箭牌,我不需要!我真后悔认识了你!”项磊愤怒地敲着键盘。 “你他妈的说话太伤人了吧?不是因为你,谁他妈的闲得蛋疼才会去找兄弟,抽时间,请客吃饭,还要托人把他从工大那么多口人里给揪出来!” “所以我后悔认识你,要不然,现在也不用为你的无耻负责!再见!” 项磊再次果断地关掉QQ,想了想,又重新登陆。 墨镜男头像还在跳个不停,项磊想想,无非全是你他妈的这样、你他妈的那样、你他妈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之类,粗鲁而不可一世的话,索性也不点开了,直接把那个二百五拖进了黑名单。 46 项磊发现倒霉的事情接踵而至,为此,除了睡觉的时间,项磊一直都在无意识地紧锁眉头。项磊没有心情去配合那些人的无聊玩笑了。 刘冲仍旧有很多问题要问个不停,项磊不耐烦地喊了一句“shout up!” 隔壁宿舍的刘超都挨过张克帆的一顿暴揍了,却还死性未改,他放荡地笑着,对项磊说什么女人不应该对自己男人这么凶悍之类的屁话,刘冲倒没什么反应,只见项磊怒目圆睁,当即咬牙切齿地回道:“跟女生一起去吃顿拉面不用总他妈的倡议AA制吧?去家乐福淘一堆促销袜子回来,也不用一连几天都要他妈的炫耀多便宜多耐穿吧?胡子邋遢阴毛发达又能怎样?张扬的不过是你的第二性征罢了!小J8小蛋巢的,也没见你他妈的哪点儿比我爷们儿!” 刘超的脸刷的一下红了,竟然无言以对,他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声“操”,胡乱把自己表现得很生气的样子,转身走出了我们宿舍。 那一刻我对项磊的同性恋身份有了前所未有的认识,我几乎有些震惊地想到:把一个人所有的属性摊开来放在那里,性取向这件事,好像也太他妈的微不足道了! 47 你的第一性征顺利通过了第一时间的上帝核实 你的第二性征二十个春秋后甚至表达得有些放肆 你知道不知道男人还要经过第三性征的考证 你听到这句话一边惊讶地嘲讽一边滑稽地呆滞 你站在二十层楼顶不停地感慨着繁华观止 你和女人一起去吃顿早餐都要认真地强调AA制 你一定担心身边的人觉得你不为流浪者施舍是因为吝啬 你于是一遍遍地强调只是无比憎恨他们的生活方式 你告诉我们很多人对你说河南人都是人渣 你从此开始坚定地向河南人亮出了鄙视 你昨天知道了马何以别腿儿今天就在竞选中宣告精通棋艺 你憋出一段激情飞扬的排比句后便在演讲中自称擅长码字 你把“女人”用作形容词去形容一些人和一些事 你自己却像个初中女生一样疯狂地去崇拜花样F4 你跟着好莱坞电影里的大场面夸张地唏嘘感叹 你却从来不去想电影里为什么要那样安排生与死 你见到女生就嫌尽殷勤心智紊乱 你碰到男生就开始不厌其烦地强调你不是同性恋 你只会喝醉酒却不会抽醉烟 你从来都意识不到自己肉麻的独白里低级语病像98年洪水般泛滥 你总是加入时事的争论每次支吾出来的却是羞煞人的肤浅 你总是轻易就被自己嘲笑着的人用一句话噎得呼吸困难 你整天拍着胸脯叫嚷着男人应该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你似乎感觉自己占尽了全世界所有雄性动物的阳刚 你从别人的床头借来一本关于男人的哲学 你的脸上随即充斥了读哲学的男人不应该有的迷茫 你曾经在无关于你的辉煌旁边咬牙切齿地压制怒火 你也曾在无关于你的落魄背后激情四射地放声高歌 你是一棵自身难保的枯草却还在密切关注着另一棵 你恨不能指引一场野火蔓延到无时无刻 你真的不必担心有人会怪你用胡子邋遢的方式掩饰着你的懦弱 你要知道没有人会相信这两个基本性征还能再为你证明些什么 嘿哥们儿!我说 在你习惯性地自称“男人”之前 你很有必要弄清楚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致生理男人 项磊 2002。1。2 48 项磊的愤青意识在这段时间里彰显得淋漓尽致,顺便,似乎也厌恶了痴迷于QQ聊天和混迹于同志论坛的生活方式,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写了很多形如诗歌样式却自定义为“文字行”的东西,发在学生网的BBS上,不曾想很快就因此而小有名气了。学校里很多文艺青年提到学生网BBS里的“食草狼”,几乎无人不晓。 记得那年,校园BBS功能很少,至多能上传一两张图片罢了,所以,最火爆的自然是纯文字表达类的版块。这些版块里涌现出了不少文艺青年,几个比较知名的写手按风格自成一派,有思想派,有情种派,有豪放派,也有婉约派。项磊的出现,让很多人觉得派系不够了,因为项磊的文字没有纯粹的思想性,但也不是绝对的浪漫写手,看似豪放不羁,却又不乏婉约的实质。项磊每次发布的文字都会引发众多跟帖,有叫好的,有差评的,当然,也有谩骂的。项磊每天都会兴致勃勃地去查看那些跟帖,心情总是随之徘徊不定,一会儿忍不住沾沾自喜,一会儿又会觉得饱受打击。 项磊甚至逐渐成为BBS里的一个话题,有人大概是怕自己的评论被项磊帖子里的海量回复淹没吧,干脆不在项磊的帖子后面回复,而是直接发了主贴,去评价项磊的某段文字,或是整体风格。 一个神秘人随之出现,借助一篇以项磊为话题的帖子迅速成为名角,不过,是背负了恶名的那种名角。他的帖子题目是:食草狼是一只gay。 帖子出现后很快跟帖无数,项磊很认真地看了每一条回复,多数人的回帖大致表达的几个观点是:这是个人的事,不该成为别人的话题;这是人身攻击,无聊但却残忍;这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少人对发帖人表达了痛批,倒没几个人针对帖子内容本身感兴趣。几天后,帖子的回复发展成了几个人对贴主脏话连篇的轮番恶骂,然后便被删除了。 期末考试结束后,BBS组织了一次聚会,组织人发了站内信邀请项磊参加,项磊拒绝了。项磊感觉自己的文字和自己的形象相距甚远,怕自己见光后会惊诧很多BBS里的朋友,由此让自己变得不适应起来,再去BBS里混的话,恐怕会底气不足。 可当时的项磊混在那里,几乎用了全身心。 如此,项磊此前全身心去找朋友的那种生活状态,身边的人差不多也都能够理解了。原来不是那件事对项磊有多重要,而是项磊就这么一个人,在一个特定的时期、特定的环境里,总会全身心地投入一个特定的事件。 就像他若打算交往某个人时,总会为自己准备好一份近乎绝对的心无旁骛。 49 Hi: 兄弟,你是叫向磊吧? 现在,我终于也可以大大方方地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我是陶铸闻。也就是202宿舍那个放过你鸽子的家伙,我在我的湖北老家给你写信。 我现在又回到高三的教室了,不过还好,似乎也没有自己曾经想象过的那么煎熬。 那天你一定看到我在宿舍楼道里和人打架了,不是愤怒到极点,我不可能那么做,不是比他矮几公分,我也不会给他占到几分便宜。将近一周的时间里,他频频挑衅,无礼地要求我搬出宿舍,辱骂我是变态,我也算血气方刚,也会忍无可忍! 虽然我几经挣扎终于还是认定了自己的性取向,但我做不到像你那么洒脱,除了我打算要交往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那些不愿意和我走下去的人知道我的与众不同,这也是我思考再三才决定约见你的原因。其实见面之前我便察觉到你是谁了,那次见面,不过是为了让你也知道我是谁罢了。 我曾经坚信,我会让你很快爱上我,但是,现在看来,这件事最起码要搁置到半年以后了。不出意外的话,半年以后,我会出现在北大校园里,你,可否愿意等我? 你大概也知道我何以出柜的了,本来就在同一层宿舍楼,总归是会发生一些联系的。不过,其实我一点也不恼恨你那位室友,因为,虽然闲谈他人是非的事情不够光彩,却也是人之常情,抛开道德的约束不说,也算得上是他人正当的权利。 更重要的是,我本来就对现在的学校失望透顶,越来越为自己感觉到不值,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回炉重造。想想半年前的那种煎熬,我总是下意识地退缩。这件事,反倒使我在绝境中激发了无穷的斗志,从这一点上说,我得感谢你那位室友。当然,首先更应该庆幸的是,我认识了你。 你在QQ上的留言我看到了,很高兴事实并非我所想当然的那样。 走进北大校门之前,我可能不会再上网了,也许也能克制自己不会给你发来第二封信,怕收不到你的回信,干脆不给自己这个希望,所以,我也不打算留下地址了。 半年后,北京见! 陶铸闻 2002。1。12 50 期末考试周,项磊收到了202那哥们儿的书信。 这封信,项磊重读了好几遍,每读一遍,心里就会掠过一丝欣喜的感觉。在这样无味的日子里,这份欣喜的感觉显得十分难得。 刘冲看到项磊拿着书信看了不下十遍,不禁好奇地问谁来的信,项磊忽然觉得,刘冲也应该看看,于是将陶铸闻的信随手递给了刘冲。 刘冲看完信便怔在原地,他看一眼项磊,感叹道:“不会吧?这么严重?” “你还觉得自己无辜吗?”项磊问道。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无辜了?我真想不到会对他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刘冲说完,便自顾自地重复起来:“想不到啊……真想不到……” “静坐常思自己过,闲谈莫论他人非。”项磊故作语重心长状。 “我给这哥们儿回个信道个歉吧,有机会再请他吃顿饭谢罪。” “免了吧,没看信里说没留地址吗?你有心的话,半年以后再说吧。” “这哥们儿真牛叉,还想着北大呢!” 看神情,刘冲这家伙当真是没什么心眼儿,单纯得近乎白痴。幼稚的好奇心,简单的思维模式,从来都无心伤害。想来,大概也只有这样的性情,才不会发自肺腑地鄙视性取向不一样的人。这一刻,项磊忽然对刘冲另眼相看起来。 “项磊,那你打算等他吗?” “你希望我等还是不等呢?”话一出口,项磊就觉得这句问话可笑极了。 “靠!”刘冲果然吃惊地叫道。 “等!为什么不等呢?”项磊脱口而出。 前一刻,项磊还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会喜欢上陶铸闻呢,下一刻,项磊却并没有经历过多的思考就对刘冲说,他会等这个人。 项磊发觉自己不够认真,半年后是怎样的情景,鬼知道! “嗯,看了人写的信,我也觉得这哥们儿着实不错,你丫收收心,就别成天找来找去了。”刘冲这话,让项磊心头小小地震动了一下。 “天地良心!这段时间我根本就没有找!”项磊夸张地喊道。 “别他妈的吵吵了!午休呢!”刘冲的上铺忽然传来了何飞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夹杂了十足的不耐烦。 项磊朝刘冲撇撇嘴,端起盆子拿了洁面膏去了水房。 自从Leo那件事之后,何飞和项磊就没有过任何一对一的交流了,通常情况下,何飞参与的话题项磊从不参与,项磊加入的讨论何飞也不会做什么发言。 项磊有时候会担心,难道陶铸闻的经历会在自己身上重演吗?随后,项磊又想,就算重演,项磊也没有勇气和精力回家重读高三。如果重演,同个宿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他妈不是味儿啊! 项磊对自己说,忍吧! 在这一点上,项磊有足够的信心。因为他清楚自己对何飞始终愤怒不起来,好像不仅仅只是因为不久前的情分还未失水,更多的时候,何飞的不耐烦、厌恶、鄙夷,甚至可能深藏于内心深处的恶心,对项磊来说似乎理所当然。项磊曾经并不觉得坦承自己喜欢男人这件事有什么过错,可奇怪的是,面对何飞的反应,项磊却总是自觉理亏。 项磊想起很多天没有登陆的QQ和身兼要职的论坛,打算去看看。 找出上机卡正要出门,刘冲托着一只篮球推门回来。看到项磊手中的上机卡,刘冲说:“你丫又要去上网啊!不是说好等202那哥们儿的吗?” 项磊怔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这家伙,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件事呢? “走走走,跟我打球去!生命在于运动!鸟网有什么好上的?”刘冲嚷道。 鬼不使神未差,项磊乖乖地跟着刘冲去了篮球场。 项磊的球技比较烂,几度丧失信心要中途下场,刘冲不依不饶地缠着,项磊只好硬着头皮玩了一下午。 第十章:无独有偶 51 早在项磊考试前打电话回家说两周后放假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收拾项磊的房间了。母亲告诉项磊,只要有太阳,父亲就会拿出他的被子去晒。 项磊第一次从遥远的异乡赶回家过年,一路上看到很多辛苦辗转的人,心里潮潮的。火车上到处都是疲倦的身影,谁的儿女,谁的父母,谁的兄弟姐妹,蜷在每一个恰好盛放得下自己的角落里,煎熬着千里跋涉的旅程。 回到家,项磊几乎马上脱离了此前他或纠结、或投入过的小圈子、小世界。 项磊喜欢在忙活不停的母亲身边聊些家常,喜欢在客厅里和父亲面对面坐着,论时事,谈社会。 年前,项磊去了几趟县城,分批次去找了中学各个阶段的老朋友。半年的大学时光,项磊发现自己好像一直很孤独,这孤独,让项磊越发珍惜从前的那些朋友了。 裴勇在元旦前退伍了,项磊本以为他们会有很多时间坐在一起聊天叙旧,可裴勇每天都会被家人安排去做一些据说很重要的事。裴勇打电话约项磊几天后见面,却总是在前一天通知项磊不得不改天见。第三次,项磊有点生气,裴勇委屈地说他也没有办法。 年后,项磊每天串亲戚,全家人早出晚归,项磊也没有顾得上留意裴勇是否来过电话。总之,轮到项磊没时间了。 项磊返校的前一天,裴勇又打来电话,得知项磊第二天就要去北京了,这才一阵惊呼,忙说要借辆车送项磊去车站。 事实是,第二天,裴勇还是没能抽身。 20多天的时间竟然没能见上一面,这让项磊郁闷极了。不过,同时,项磊也终于发现,自己对待裴勇的心情,似乎单纯了很多,久违的兄弟、哥们儿,彼此难得重逢、把酒言欢的期待,大概纯属自然的情怀吧。 52 项磊回校当天,裴勇把电话打到了宿舍,自然是道歉了。然后裴勇问项磊平时上不上网,有没有QQ账号,一时兴起,约了项磊上网去聊。 机房还没有开门,项磊走进校外的一家网吧。打开一个多月没有登陆的QQ时,疯狂的消息提示音瞬间让项磊抓狂。 “给我一支烟”请求通过您的验证; “给我一支烟”请求通过您的验证; “给我一支烟”请求通过您的验证;…… 拉黑当天几十条,第二天十多条,第三天十多条。 此后每天一条,无一例外。 直到这天。 “疯子!”项磊心想。 手一抖,连最后一条提示消息都给关掉了。 随即,项磊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毫不客气地被颠覆了。 项磊不自已地咬住嘴唇,鼻子有点酸。 不用继续站在吴亮的立场上了吧? 替自己感觉一下,感觉一下这个疯子…… 裴勇发来了加好友的验证,项磊回过神来,接受。 裴勇:好想你啊! 项磊心中一动:在家20多天不见,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裴勇:真的没办法啊,要跑接收单位的事,你也不想我以后没饭吃吧。 项磊:结果怎样? 裴勇:差不多了,我很快就要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了。 项磊:以后罩我! 裴勇:废话!不罩你罩谁?我不罩你谁罩你? 项磊笑了:话说回来,连你都混进警察队伍了,难怪人们对现在的警察有偏见! 裴勇:你小子皮肉痒痒了吧? 项磊:太好了,以后咱黑道白道都有人撑腰了。 裴勇:真想你啊! 项磊忽然冲动:别再说这些话了,我力不能胜。 裴勇:为什么?我想你有什么不对? 项磊咬咬牙:因为我喜欢你,和男女之间一样的那种喜欢! 裴勇:你发烧了吧? 项磊:没有。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很多年了,我不信你一点都察觉不到。 裴勇:你他妈的都说胡话了,还没发烧!看医生去! 项磊:我是这样的人,你看不起我了? 裴勇:别说了! 项磊的眼泪瞬间决堤:何必要我假装呢?不管怎样,我只是想说出来罢了。 裴勇:你他妈的别说了! 于是,项磊看着QQ的对话框,自顾自地擦起眼泪,当真不敢再说什么了。 一分钟后,裴勇说:如果你是开玩笑,项磊,你现在就告诉我。 项磊的眼泪更多了,两只手交替去擦都来不及,自然也顾不上回话。 裴勇:如果你不是在开玩笑,实话跟你讲,我他妈的很生气! 项磊几乎哽咽失声,左右的目光频频投射过来。 裴勇:我很生气!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兄弟一样的,我以为你也一样,没想到你对我是非分之想!这他妈的算什么啊!你他妈的耍我呢? 项磊在朦胧的视线里找寻着键盘上的字母:我管不住我自己。 裴勇:你行!项磊,你真行!如果不是这想法,你大概也不会把我当兄弟吧?我当初还想,你他妈的高材生啊,看得起我这种人渣?难得!真难得! 项磊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涌,似乎要把一生的难过都在此刻用尽。项磊没办法控制,只好埋下头去,哭了个痛快。 犹记得,类似的一幕。裴勇入伍。临行前的晚上。 裴勇把项磊留在卧室里,去客厅和亲人们道别,项磊心中难过,趴在裴勇的书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 裴勇走进房间,问项磊在想什么,项磊说没什么,裴勇说我看看,说着,就去扳项磊的胳膊。项磊用力保持原状,说真的没什么,裴勇继续去扳项磊的胳膊,说那你让我看看。项磊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近乎央求地说裴勇你别动我。于是裴勇紧贴项磊坐了下来,用两只胳膊环住项磊,把脸贴在项磊的背上。 裴勇悠悠地说项磊你别这样,你这样我走得也不好受,我这又不是去上刀山下火海,又不是一去无回,你哭个逑啊。这时的项磊已经开始发出呜咽。裴勇继续说项磊你不许哭,你要是把我惹哭了,今天在场的人估计都要哭,我妈也会哭,搞得像什么样子啊! 项磊曾经想,如果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那对胳膊,此刻距离项磊的肩膀八百六十公里,不,也许是十万八千里,也许是无法计量的时空极限。前一刻的回忆,怕是错觉。 项磊,你不许哭!——项磊听到这样的一个声音说。可是,项磊随即发现,并没有人这么说。 项磊,你别这样!——项磊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那就这样吧,项磊!——项磊听见自己对自己说。 项磊抬起泪水打湿的脸,揉揉眼睛去查看电脑屏幕。 裴勇:项磊,你真的让我很失望!可能我现在不平静,等我平静一下,再好好想想吧。做了这么久的兄弟,就算一直是我一厢情愿,说决裂就决裂的话,也会疼坏心肝! 裴勇:你没考好不会是因为这个吧?一说这个我他妈的就来气了!你真以为我是跟你小子客套呢?说实话,我觉得你比我亲弟弟都亲了,那混蛋玩意儿我什么时候想过要去管他?可你他妈的就是不领情啊! 裴勇:你干什么呢?吱个声,要不我还以为你羞愧自尽了呢!想想真有踹你几脚的冲动。我他妈的什么都掏给你了,你却一直让人琢磨不透,你说说你咋就那么些个心眼儿要偷着耍呢?什么都不说,但什么都干了! 裴勇:说话! 裴勇:干什么呢?说话! 项磊无力地敲着键盘:这个事儿你现在知道了,明天就把我现在说的这些忘掉吧。 裴勇:我还以为你真死了呢! 项磊:我不会妄想什么,我们还是好兄弟。 裴勇:嗯,你改改。 项磊:你会看不起我吗? 裴勇:废话!你说呢?你他妈的不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此刻,项磊忽然找到一份释然的感觉了。项磊自己都觉得奇怪,很多时候,自己的感觉都是忽然之间油生的,从前,忽然爱上裴勇,现在,忽然又对裴勇释怀。 项磊并没有说太多,裴勇却自顾自地说了几段话,大概说着说着,也就释然了自己。只是这么一小会儿的光景,裴勇的心情,估计经历了360度的调转。 裴勇又随便说了几句之后就下了线,项磊久久地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一时不能回转,迷迷糊糊重温了裴勇刚才说过的话,然后,打开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去打理的论坛。 “给我一支烟”的板块里,多出了一个置顶的帖子叫《心酸的浪漫(下)》。项磊点开,看到几个人问道,为什么没有看到上就有了下?“给我一支烟”最后的回复是:要看下的人,已经知道了上,我何必再发?我只为发给一个人看。 然后,帖子被上了锁。 53 小A和小B去了同一所中学读高中,当然,小A不是正儿八经考上的。有件很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小B顶着多方面的压力,偷偷放弃了去重点中学的机会,因为小A无意中说过自己进不了那所重点中学,小B记在了心上。 小A和小B几乎形影不离,一起吃饭,一起上学放学,一起打电动,一起……偷偷地看MAOp儿,一起写情书捉弄一个自恋的女生。小A觉得自己总和那些小痞子混在一起其实挺没劲的,每天和小B黏在一起,日子倒过得有滋有味。 整个高一学年,相安无事。直到小A开始和一个女生谈恋爱。 小A这场几乎天经地义的早恋居然会严重影响了他和小B之间的默契。小B总是无缘无故地乱发脾气,甚至扬言要和小A断交。小A以为,自己大概冷落了小B,让他觉得不痛快了。于是,小A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叫上小B,小A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小B也从来都不会拒绝,总是跟在小A和他的女朋友屁股后面做灯泡。只是,每次都会闹得不开心,小A根本找不到原因,渐渐地有些不耐烦了。 嗯,终于,小A和小B吵了一架,小A说小B动不动就发神经,小B则咬着牙说了一句话,让小A又火大又伤心。小B说,以后咱俩谁也不认识谁。小A气急败坏地说没问题,然后又觉得不甘心,挥手打了小B一个耳光,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凭什么?凭什么没来由地闹腾个没完?凭什么把几年的兄弟情谊看得这么无所谓,说不要就不要了?凭什么要来招惹我的没心没肺,然后,现在,又不客气地刺伤它?小A想想,胸口痛得不行,下意识地抹抹眼角,以为掉了眼泪,却什么也没有抹到。 小A开始发现上学这件事没劲透了,于是开始昏天暗日地逃学,又和以前那帮哥们儿混到了一起。小A在哥们儿租的一间小平房里没日没夜地厮混,还在那里和女朋友初尝了禁果。很快,小A又觉得日子乏味起来,唯一的惊喜是,小A发现自己很讨女孩子喜欢,常常面临各式各样的身体诱惑,于是很快便对第一个女朋友失去了兴趣,开始和不同的女孩来往。 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小A被学校领导软硬兼施赶出了学校。然后,小A开始身不由己地混起了那个其实让他觉得很没劲的小社会。小A看不惯很多人,而且总是在自己看不惯的人面前当场发作,所以小A经常和人动手打架。 小A交往的哥们儿越多,就越是想念学校里的小B,因为和小A身边那么多的人比起来,只有小B最像真正的兄弟,只有小B最聪明,最有才,最懂事,最义气,最……贴心。小A越想小B,就越觉得委屈,也就越发地恨他。 这鸟人的心真不是一般的狠!当初自己对丫那么好,那么看重这个兄弟,丫的却一翻脸就再也不认了! 可随后小A又想,何必拿“对人好”来显摆呢,当初小B对自己一样很铁,都是相互的,谁对谁好更值钱一些呢?再说,自己还扇了人一巴掌,想想自觉理亏。 这么想了,小A开始回学校偷偷去看小B,他看到小B一个人去厕所,一个人去食堂,一个人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身边几乎从来没有什么人伴随。小A的心那个疼啊,怎么、怎么自己那么重要的兄弟,落单成这副德性了啊? 可是小A死要面子,怎么都拉不下脸面把小B叫出来认个错儿,只是私下里不停想着,如果小B愿意再和自己做回兄弟,别说一巴掌了,饶自己十个大嘴巴子也没什么,上脚踹都成,有什么啊!几巴掌几脚踹算个屌啊!能换回来一个兄弟,值! 小A心里不痛快,旁人开了个玩笑,小A便和那人干上了,也不管对方人高马大,还练过散打,就是他妈的想干架!小A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这才被人死活拉开,女朋友在一边闹心地哭个不停,小A心烦极了,一个人回了家。 小A在胡同口坐着,埋下脑袋想着,回了家该怎么跟老妈解释脸上的伤口,再抬头时,无意间发现了小B的影子在胡同的另一头朝这边张望。小A心想那应该是错觉,揉揉眼睛再看看,果真什么也没有。可小A并不死心,往胡同尽头跑去,跑到时左右看看,小B的影子刚好要在另一个胡同口隐没。小A一阵惊喜,忙不迭追了上去。 看清了,是他! 小A加快速度,不料,前面的小B竟然也撒丫子跑起来。 小A眼见追不上,忍不住大喊起来:“你丫跑什么呢!” 小B这才停下来,缓缓转过身,看着走过来的小A,眼神里竟装满了羞涩。 “你丫跑什么啊!”小A走到近前,若无其事地埋怨起来,似乎前天还在一起谈天论地,昨天还一起去游了泳,今天上午还在后海边的格子胡同里追逐打闹。 小B的鼻尖忽然一动,竟然开始哗哗地流起眼泪来。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小A马上手忙脚乱起来,伸出手去胡乱抹着小B脸上的滂沱雨,一时间不知道做些什么好了。 “你抽我吧!你抽回来,使劲点,下手多狠都没关系,来!”小A说。 “看你那脸都成猪头了,哪还有地儿下手!”小B破涕为笑。 小A终于舒了口气,继续道:“甭拣地儿,爱抽哪儿抽哪,你抽回来,我这心里才算平衡了。”见小B没有动静,小A搡着小B的肩膀继续嚷嚷:来啊,快啊! 小B眼看没有退路,伸出手去,在小A脸上随便摸了一把,就作了罢。 “你丫挠痒痒呢?”小A锲而不舍。 “得了得了。多没劲啊!”小B意兴阑珊。 “你都来找我了,干嘛还跑?” “谁来找你了,我他妈的刚好路过!” “哟,还嘴硬,那你哭个什么劲?” “你丫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手下留情你还登鼻子上脸了!” 小A嘿嘿笑起来,当即紧紧抱住小B,心里道:丫的,不许跑了!再不许跑了! 还有一件事是值得一提的,后来小A告诉小B自己常常回学校看他时,小B也告诉小A,他每天放学后都会在小A家所在的那条胡同附近溜达几圈,每次看到小A后马上藏起来,然后才一个人回家,直到这天被小A发现了。 小A问小B为什么挨了一巴掌还没恼透自己,小B说,要是几年的情份就等于那一巴掌,过去的三年岂不是太他妈的儿戏了?人就是再牛逼,年少的时光又能有几个三年?长大后再想来过,就成痴心妄想了。也甭等着长大了,就说说我们七兄弟,不就已经只剩俩残兵了么? 小A觉得,和小B闹别扭好像多多少少是因为自己的第一个女朋友,为了避免再发生不痛快,小A很快把自己的新女友介绍给了小B认识。这回,小B没有再乱发脾气了,但是几天后,小B支支吾吾地问小A能不能和女朋友分手,小A问他为什么,小B忽然有点抓狂又满脸神伤地说,不知道,反正希望你们分手! 小A没有多想什么,第二天就和那女孩分了手。小A借此讨好小B道:看见没有,你他妈的比我媳妇儿都重要呢!以后不准再说他妈的绝话了! 小A以为小B不喜欢那个女孩,仅此而已,所以他很快交了另一个女朋友,而且在第一时间到小B面前让小B过目,私下里又问小B这个怎么样。 小B一脸烦躁的神情,未置可否。小A很快就管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预感旧时的不痛快马上又要重演了。 小A倒不是觉得新女友值得他对小B发火,只是,他很不理解小B的心思,不理解原本好好的,为什么不明不白的情绪又来了,而且死活不说清楚。 小A的火最终没能发出来,因为小B看到小A的脸色之后,马上柔柔地说:哥,我不是觉得那个女生和这个女生有什么不好,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交女朋友。 小A的心马上化成了水。小A想,小B一定是担心自己有了女朋友以后便会多多少少地疏远他,这孩子,心眼儿还真不少!这么着,也给他物色一个女朋友,这样,没准儿就平衡了。于是,小A开始费尽心思撮合小B和一个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女孩。当小B察觉到小A的想法时,马上阻止了这件事。 小B说,我会找女朋友的。不过,不是现在。 小A这才想到了小B前景无忧的学业,劝阻小B早恋还来不及呢,怎么还干这种蠢事儿呢?小A觉得自己的行为当真荒唐。仔细想想,为了照顾小B捉摸不透的情绪,自己暂时也不谈女朋友了吧,等小B考上大学以后,哥俩一起找,也不算晚。 几天后,小A在小B家留宿。 夜半时分,小A在悉悉索索的触觉刺激中醒来,惊讶地发现小B正把嘴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他的手,也正打自己小腹慢慢向下探去。 小A马上心生怪异,慌忙抓住了小B的手,又怕伤到小B的自尊,便用最轻最缓的动作把小B推到了一边,然后轻声问他:你丫……这是干什么呢? ……当小A听到小B说出的“喜欢”时,马上无法自控地火大。小A觉得自己被耍了,一个本来没心没肺的人,被一个城府颇深的家伙耍得掏心挖肺!无须争辩,这同样也是一种出卖!小A愤怒之余,伤心到了极点。 完了,我连“小二”都没了! 不过是个骗局,我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小二”! 小A用最后一点理智提醒自己,这是在小B家里,闹腾起来不大合适。随即,小A又暗骂自己犯贱,闹个J8!还他妈的闹腾个蛋啊!没劲透了!小A迅速穿好衣服,大力扳开小B钳在自己衬衣下摆上的手,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出。 小B一边呜呜地哭,一边紧跟不舍。 小A的愤怒、失望和伤心,在小B零绝的哭声中一点点地分崩瓦解,小A在这个分崩瓦解着复杂情绪的过程中,忽然开始一味地难受起来,直到难受得几乎要丧尽浑身上下的力气,不得不在一处石阶上颓然坐了下去。 恍惚间,子夜凄绝,竟然也想……哭。 凄绝的子夜,零绝的呜咽。 犹记得,类似的一幕。三年前。也是子夜。小A差点丧命。 相距咫尺,是同样的啜泣,却是不一样的表达。 有什么、有什么不可原谅?有什么值得出离愤怒?只是伤心!伤心愿意付出所有代价去维系的情谊,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纯粹,伤心挖心掏肺地去宝贝的,到头来只是一厢情愿的珍贵,伤心这打算同甘共苦一辈子的兄弟竟不当自己是兄弟,却原是另有图谋。 小B不说任何话,只是站在小A面前,没完没了地流着无助的眼泪。 你他妈的为什么不解释? 你他妈的怎么还有脸哭? 你他妈的又来这一套? 老子不认了!老子……不认了。 不认了?为什么,胸膛里,还会有东西……碎了? “你哭个J8啊!”小A,不耐烦。 “你还有理了?”小A,委屈。 吧——嗒,两颗眼泪,一左一右惹上了下巴。 我C!太他妈的矫情啦!跟人小说里的人物似的,跟你妈演台湾电视连续剧似的! 相对无言,差不多有一两个小时的光景吧。 “我他妈的困死了!”小A说完,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径直往小B家的方向走去。小B默默地跟在后面。 一路无话,连脚步,都在收声。 小B背对小A,小心地侧身,躺在床沿。 距离,一个身位。几乎也是……一个光年吧。 无人废话,和衣入梦。 心酸的浪漫(下) 项磊整理版 2002。03。09 54 《心酸的浪漫(下)》戛然而止,似乎不需要结局。 漫漫时空,当真无独有偶。如果不是项磊刚刚经历过单方面的爱被责骂成友情背叛的苦闷,或许就不能从许梦虎的这一半故事里获取共鸣。 项磊后来问他:你觉得兄弟情是情,过了,就不算了? 许梦虎说:感觉不一样了,不够纯粹了,跟假的似的。 项磊随即心生出一种错觉来。错觉里,自己的某一部分被自然地抽离,然后,和裴勇演绎了这么个剧情单薄的故事,而,剩余部分的自己,则心有戚戚然地伫立在一旁,用一种惊心动魄从头到尾地观看。别人的故事,却看得自己失魂落魄,又分外动情。裴勇的聊天记录如是,许梦虎《心酸的浪漫》亦如是。 不过,随后,给一段时光荏苒,这故事也便和自己无关了。 所有遭遇过的心情,怕都只是那么一二刻的观感……罢了。 于是,理所当然地,项磊真切切地爱上了许梦虎。有点奋不顾身的架势,有点无法自拔的心醉,又有点忐忑不安的心惊肉跳。且看、且看吧,且看又该是怎样的一场后续,似乎再伤神都敢去承受,再纠结都愿意去担待。 55 项磊回到宿舍后,又接到了裴勇的电话。 听到裴勇的声音时,项磊马上又有了一股想哭的冲动。项磊顺便想了想,这其实根本不能说明自己太脆弱,或是不够男人,他只是从来不认可男人和眼泪之间的充要关系罢了,所以习惯了借此表达自己所有极致的心情。 裴勇没有提及关于网上那个话题的只字片语,只是琐琐碎碎地问了项磊回到学校以后的生活情况,似乎是下意识地担心起项磊会错以为情谊不再了,这才打来的电话。 挂了裴勇的电话,项磊的心里空落落的,思前想后,又回了那家网吧。 “给我一支烟”请求通过您的验证。 项磊接受,那个墨镜男头像很快闪动起来。 “不生气了?” “你打算这样加到什么时候呢?” “我也不知道,我快疯了。” “我在家时上网的机会不多。” “我知道,习惯每天加一次了。每天上一次QQ,就这点事儿。” “你对你的兄弟都这样?” “其他都是朋友、哥们儿,兄弟这个词从不随便用。” “什么时候用?” “每天都会想起他的时候用,为他做件事被他骂了,却仍然想讨好他的时候用。” “你还是认为在吴亮那件事上你是对的?” “也许你才对吧,可一想到你那么用心还是被他甩了,我就剩不下理智可言了。” “何不在今天说说清楚呢?我明天继续找朋友的话,你会怎么想?” “我当然不希望!我宁愿你平静地孤单寂寞,也不想看见你受伤。” “如果我可以找到一个不会伤害我的人呢?为什么一定要否定这一点?” “那,我会嫉妒。” “真可笑啊,不是我不好过,就是你不好过。” “我是不是很自私?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却想成为你的唯一。” “你情愿我像小B爱上小A那样,掉进痛苦的深渊?” “小B不痛苦!只要和小A在一起,他就不会痛苦!” “可我不如小A,我对你只能想象。” “你如果找个女朋友,我一定见你,天天让你粘着都可以。” “只是粘着?” “如果你想,随时都可以意淫我。” 哈——项磊失笑。项磊从来没有试着去判断对方到底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却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爱上了,所有的基础,仅仅只是这样的文字交流罢了,至于眼神,表情,语气,神态,这些所有足以影响交流本身的要素,通通没有。 对方此刻说话方式的幼稚程度,竟然像极了刘冲,难道,对方原本就是自己身边的人,把自己藏在暗处的角落里,实际上对项磊了若指掌?如果真是刘冲,倒好办了,项磊可以马上收回所有的心动,权当陪他玩了一个游戏,至于几个月来欺瞒哄骗的是是非非,项磊会看在自己好不容易终得解脱的份上,既往不咎。 项磊恨透了网恋! “小A和小B,后来怎样?为什么没有结尾?” “结尾是,小B跟着母亲,随继父移民了。” 至此,项磊忽然为对方难过起来。 那是怎样的一份情谊啊!若是项磊,宁愿放弃所有,也不会选择离开!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甘心天涯海角呢? 项磊宁愿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尾如同一部凄美的同志小说一样落入窠臼,项磊宁愿小A和小B最后的最后必须要面对的是死别,而非生离,项磊宁愿看到许梦虎说:结尾是,小A去了天国,留下他一个人寡欢至此,然后无意间找到了项磊这个替身,就这么霸道地索取着兄弟爱,却蛮横地拒绝给出同志情。 项磊若是小A,对自己来说,这样的结尾一定是辜负了整个故事的。难道这便是许梦虎不愿意给出结尾的原因?原来终究,并不完美,而且似乎,残缺良多! 项磊忽然又对许梦虎心生怜悯起来。 “小B异国他乡,看不到小A,爱上小A这件事,终于要使他痛苦了吧!” “别说了!我下了。” 许梦虎忽然找回了久违的风格,瞬间黑白了墨镜男头像。 项磊忘了责备,心中的怜悯反倒更加明显了。对方像个孩子一样,受伤的孩子,找不到家的孩子,流浪的孩子,任性的孩子,又是,需要保护的孩子。给他,情不由己,就要给多,任性的孩子照单全收,却不知道你给的是什么。 怎么才能让他知道,被他拿走的那玩意儿,一旦离远了,就会扯痛呢? 第十一章:接二连三 56 新学期伊始,项磊发现,值得欣慰的事情接二连三。 先说说恋爱的心情吧,虽然自知很有可能只是花开无果,但彻底爱上许梦虎这件事,还是让项磊情不由己地充实起来。 看过项磊的小说,许梦虎曾说,自己就像小说里的人物;看过许梦虎的故事,项磊也发现了无独有偶的神奇。所以,尽管许梦虎一直声称自己只憧憬兄弟情不接受男男爱,项磊还是隐隐觉得,自己和许梦虎终将不单单是精神依恋那么简单。项磊甚至怀疑,当初自己不肯复读怕因此而不小心错过的人,也许就是这个暂时还虚幻着的许梦虎。 项磊并不否认,一直以来,自己似乎都在寻找裴勇的影子,半年的经历来看,许梦虎那里所展现出来的叠合率最高。项磊打心眼儿里恨透了网恋是一回事儿,可动辄情难自控地深陷其中,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项磊至少认真地为自己做了一个打算,要彻底结束上学期那种生活状态,整日盲目寻找爱情,却常常不得已要去面对种种恼人的悲喜起落。项磊开始觉得,总不应该把学业荒废掉,于是,破天荒地,一连几天都会起早去上高数课。 高数老师点到项磊的名字时,项磊答到,老师一怔,重新喊了一遍,项磊便第二次答了到。高数老师的表情随即像发现了UFO,一边四下张望,一边急切地问道:“在哪里在哪里?赶快起立让我看看,我容易嘛我!” 项磊扭扭捏捏起立,全系100多双眼睛一并扫了过来。 “哇!项磊同学,我总算认得你了!幸会幸会!”高数老师抱拳道。 教室里哄堂大笑,项磊马上红了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地戳在了那里。 上学期,高数老师总共点了6次名,项磊只有一次答到记录,而且是在项磊出柜前委托别人帮忙答到的,高数老师对此显然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可让身边的人颇为不平衡的是,项磊每次打听来作业题目后,只是翻几遍课本就很快自己搞定了,上完高数课回来的人,反倒去借他的作业传抄。每次考试,项磊的成绩也远在多数人之上,鬼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 57 然后要说的是,项磊似乎终于摆脱了见光死或是无疾而终的交友定式,有天晚上,魏桐打来电话,邀请项磊周末一起去酒吧玩。 “什么酒吧啊?”项磊问。 “当然是gaybar了,去吗?”魏桐问回来。 “会不会很乱?”项磊担心。 “人才有乱不乱之说,环境没有,喝酒跳舞看帅哥而已。” 项磊想想,感觉魏桐的话不无道理,心下,真的想去见识见识了,于是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刘冲便贴了过来。刘冲兴奋地问项磊是不是要去同性恋酒吧,项磊点头,刘冲的好奇劲儿又来了,一直央求项磊带他同去,项磊觉得为难,拒绝了一会儿又实在不胜其烦,就打了电话问魏桐,带室友同去合不合适,魏桐说,当然没问题。 “我C!”刘冲兴奋地叫道。 58 还有一件事,项磊稍稍一想,就要偷偷地笑出来了。 周二下午体育课后,宿舍里支了牌局打升级。项磊对家是周云志,这家伙明明一菜手,却早早占上了位置。打牌过程中,围观的兄弟一直在责怪他总是打出臭牌。 何飞看不顺,站到周云志身后指挥起来。 于是,周云志开始不停地征求身后何飞的意见。周云志每抽一次牌,都会先问何飞:“打这个吗?”何飞点头,周云志就怯怯地摆到桌面上,何飞一说“你丫傻吧”,周云志就转头看看何飞,再看看手中的牌,迟迟跟不上节奏。 三面牌友和四下里围观的人几乎都被这一成不变的情景搞得意兴阑珊了,直到——何飞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周云志的衣领,将他搡到一边,风一样地坐到了项磊对面。 项磊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过去,正好发现,何飞也朝自己扫了一眼。 都只是一眼,很快,便争先恐后地躲掉了。 发挥不错!落后六级的情况下连胜到最后一局。 其间,项磊闷不做声,对面则眉飞色舞,激情洋溢。两个人虽然没有半句交流,但出牌迅速又默契。这情景,让人禁不住想到了军训时的队列班,惊人一致的步幅和节奏,连贯流畅的流水作业,直教人情不由己地发出赞叹。 项磊一再回味了那个眼神,那里,似乎隐隐藏着不安。怕项磊记仇,掉脸起身走人吗?这时,项磊忽然想到,春天是冰雪消融的季节。 项磊想到那一幕,不禁便会笑出来。 59 这也算一件吧,项磊认识了一个颇有才华的文友。 此人网名挺特别的,步惊虹,大概深受武侠小说影响。他用站内信问项磊,为什么最近没有看到食草狼发布新的文字,然后,便和项磊你来我往地聊了起来。 步惊虹谈论起李敖和王朔,谈论起世界范围内的恐怖袭击,谈论起新升级的巴以冲突,滔滔不绝的都是充满睿智的独到见解,这些并不主流的一家之谈,项磊在电视和报纸上的时事评论里都看不到,却又丝毫不觉得另类。 项磊很快为此人缜密的思维方式所折服,此人看待人事,总用一种两面的心态去评价,却又绝非儒家倡导的中庸思想那么简单,后者似乎更着重强调立场,而步惊虹显然更注重客观角度上的双重性,类似于马哲里“全面看问题”的哲学观。领悟这一点并不稀奇,但是更多的人看待身边世界的时候,往往都难以矫正偏执的情绪。 项磊的网民生涯已经1年了,他深知那些习惯在网络里发表己见的人群中,像步惊虹这样坚持缜密思维的人,真的并不多见。 “网上聊得真不过瘾,我们见面畅聊如何?我请你喝酒。”步惊虹忽然说。 这让项磊有点惊诧。项磊聊都很少去聊未知性取向的同性网友,更别说去见了。但是耐不住一时好奇,于是故作幽默地回道:大善! 当日傍晚,项磊在主楼机房门口见到的步惊虹,带着一副斯文的黑框眼镜,却因为连鬓的胡茬而显得不够想象中儒雅,个头蛮高,块头也不小,装扮显得中庸,不够时尚却也并不土气,使他有一种与之年龄不相当的沉稳气息。这一点,也算应了项磊的想象。 在学校外的小酒馆里坐下来,步惊虹先报了真实姓名:石卓。项磊自然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这人居然叫了一大瓶二锅头,项磊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兄弟不能喝酒?”石卓看到项磊的表情,笑问道。 “啤的还能沾点儿,这白的……就咱俩……”项磊指着瓶子。 于是那石卓又给项磊叫了两瓶啤酒,自斟自饮喝了大半瓶的二锅头,居然面不改色,谈话间,也感觉不到有丝毫醉意,项磊不由得连连称奇。 石卓邀请项磊周末参加BBS聚会,项磊问,不是聚过了吗,石卓便说,这是另外一小拨人组织的,不到十个人,也算是BBS里最意气相投的一拨人了,只有共同语言,没有太多是非,正好可以多介绍几个一定会谈得来的兄弟给项磊认识。 项磊忽然想到,总把自己沉溺在那个边缘的小世界里,也未免太过肤浅了些,于是爽快地答应了石卓的邀请。 60 项磊试探地对许梦虎说:我们还没有交换过照片呢! 项磊以为许梦虎会像拒绝见面一样,拒绝给项磊看照片,不料,许梦虎并没说什么,而是直接发来了照片。 是张半侧面的半身照。照片里的许梦虎,其实没有一点裴勇的影子,裴勇是稍长于平头的短碎发,双眼皮,方脸,而许梦虎的头发,看上去却和项磊一周不去理会的胡茬一般长短,单眼皮,圆脸。他穿着件米黄色的衬衫,一个扣子也不屑于扣,胸腹坦荡。 项磊让许梦虎等等,登陆邮箱去下载自己的照片,这时,许梦虎发来信息说:不用了,我对你的外形又没什么兴趣。 这句话让项磊颇为失落,彷佛是自作聪明掩耳盗铃,却被当场揭穿了一般。 也罢,项磊想,反正自己对自己的形象也不够自信。 总之,现在,项磊越来越迫切地想要了解关于许梦虎的更多信息了。他问许梦虎目前在做些什么,许梦虎说,在一个职业技术学院混日子;他问许梦虎多高多重,许梦虎说一米八六、七十七公斤;他问许梦虎喜欢什么,许梦虎说篮球、旅行、音乐。 项磊忽然发现,自己在用同志聊天室里的攀谈模式和许梦虎聊天,而对方其实浑然不觉,项磊一时觉得好笑。 许梦虎的照片和基本情况,对项磊所熟知的同性恋们来说,恐怕具有普遍的杀伤力,项磊自己,自然也不能幸免。项磊觉得自己或许完蛋了,又不知不觉地身陷一次豪赌,项磊觉得,自己对许梦虎的感情,好像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打篮球的技术很菜。”项磊说。 “没关系,我可以嘲笑你。” 项磊笑了:“你不能教我?” “不教!要么你就别凑份子,在球场外一边帮我拿衣服一边看,多好。” “会有这么一天吗?” “你相信,就会有。” 项磊这便不敢不信了。 下午的阳光差不多要褪尽颜色的时候,篮球男孩脱下外套扔过来,奔到篮球场里挥汗如雨,偶尔被人撞个趔趄,看场边的家伙,便会随之不由地搂紧怀里的外套。篮球男孩隆起T恤在脸上抹了一把汗水,然后趁着空当跑向场边,看场边的家伙,早已拧开纯净水的盖子,伸手递了出去。 项磊随即为这幻想自嘲起来,是不是喜欢男生的男生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小女生心理?不觉间泼了桶冷水给自己:篮球男孩的女朋友来了,客客气气地,从看场边的家伙手里要回了男朋友的上衣,然后大大方方地朝着篮球男孩喊起了加油,同时,还不时会对身旁的女伴炫耀不止:看,帅吧? 项磊被自己打败,心生落寞。 “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项磊转移话题问。 “云南和西藏。” “最想和兄弟一起去,还是和女朋友?” “你知道的,当然是兄弟!” 项磊的嘴角微微上扬,脑海里开始浮现两个背包男孩并肩走在雪山上的情景,其中一个脚下一滑,当即被另一个死死抓住了袖子。背包男孩的女朋友,那时千里之外。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项磊整理好心猿意马的神智,接着问。 “hip-pop,R&B,摇滚。” “有最喜欢的歌手吗?” “U2!世界上最伟大的乐队!” “推荐一首你最喜欢的他们的歌。” “《With Or Without You》!百听不厌!” 项磊在学校提供的音乐库里找到了这首歌,开始不厌其烦地循环播放。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学校机房里的电脑并不提供音箱,而那天的项磊,其实也根本没带耳机。 61 周五晚上,项磊带着刘冲,在学校门口等魏桐。 一看便知,魏桐是精心装扮了一番才出门的,难怪迟到。魏桐一边道歉,一边问项磊是不是没换衣服就出门了,项磊点点头,魏桐随即发出一声难以置信般的轻叹。 “你就是刘冲?”魏桐看着刘冲说,“还蛮帅的。” 项磊发现刘冲居然脸红了。 魏桐接一个电话的时候,刘冲把项磊拉到一边,急切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说过?真他妈的比被女人夸还受用!” 路上,项磊忽然有些紧张,问问刘冲,刘冲道:“我他妈的肯定比你紧张!” 从走进酒吧门口,一直到落座,项磊始终不敢正视每个路过的人,却分明可以感觉到每双眼睛都在细细打量自己。项磊有一种错觉,好像这里每个人都认得自己,看到项磊,正都在心里纳闷着呢:这项磊怎么也来这里了? 落座以后,项磊才试着四处查看,却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项磊,你看那人!那人是个男的化妆出来的吧?”刘冲并不敢拿手指去指,而是用眼神对项磊示意着方向。项磊望过去,看到的分明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 “这里也有女生的。”魏桐应道。 “这不是同性恋酒吧吗?”刘冲奇怪地追问。 “有女生就是喜欢和gay一起玩,你不知道吧?”魏桐笑道。 “啊?那她们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刘冲继续问。 “都有可能。”魏桐说。 刘冲开始纳闷儿了。 一阵刺耳的音乐响起来,三个人同时捂住耳朵。项磊从刘冲的表情判断出,这家伙发出了一声怪叫,仔细一听,怪不得耳熟呢,那是《新闻联播》的开场音乐。 “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1069419电视台,臭爷们儿骚娘们儿电视台,现在是骚闻联播时间,欢迎你准时犯骚——” 一个阴阳怪气、拿腔拿调、又故意喷麦的声音,从场地中央的舞池里传来,刘冲开始大笑不止。项磊朝着那片刺眼的光亮处望去,看到了一个拿着话筒的肥胖妖人。 说他是妖人,是因为此人明明身材怪异,却故意浓妆艳抹,头上顶着一束高高翘起的仿真辫子,光着上身罩了一个红色的肚兜,背了一个恶俗的花哨挎包,挺着偌大的肚腩,穿一件七分裤,蹬着一双劣质拖鞋。总之,极其惨不忍睹。 “哇!这边姐夫们都到齐了!”妖人转向左边的人群,欠着身子扭捏了一个万福,然后又转向项磊他们这边,故技重施道:“哟,这边姨夫们也都来了!” 随之一片哗然,左边的人群里朝舞池中央抛来一个香蕉皮。 “哎哟哟,瞧我这张嘴,都岔了辈儿了,掌嘴!”说完,极其婉约地摸了一下自个儿的脸蛋儿,然后故作费力地弯腰捡起香蕉皮,摩挲几下道:“瞧这皮囊,尺寸一定不小哇,哪个妹子这么狠心,关键部分自个儿留着独享,用完了丢给人家一副没用的皮囊,让姐姐我只能望而兴叹啊!姐姐我要不是留着心,恰被这已经废了的玩意儿溜一跟头摔裂了后门,你说说我这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哟!”说完,假惺惺地抹起了眼泪。 全场爆笑,只有项磊和刘冲面面相觑。刘冲拉过项磊来,问什么意思,项磊摇头。其实当时的项磊自己都听不大懂,只知道这人是在扮小丑取悦场内看客。 余下的唧唧歪歪,项磊听得费解,便也无心去听了,不由地感觉到了空虚乏味。魏桐似乎察觉了,扒着项磊的耳朵说,节目只有半个小时,一会儿可以跳舞。 嗯,节目。大部分的节目都是恶俗的反串,让项磊觉得好生奇怪,喜欢男人的人多半都是不喜欢招摇异性的吧,却一个个看得津津有味,乐不可支,难道只是满足于由此带给自己的那份被反衬出来的正常态优越感吗?旁边的刘冲倒是意兴盎然,看到反串时装秀的节目时,还禁不住在那啧啧赞叹呢! 忽然,项磊身边飘来一个身影,悠悠然坐到了魏桐身边。刘冲扫了那身影一眼,马上把脑袋藏到了项磊身后。项磊有意看了仔细,发现来者正是那位在学校知名度很高的英语系……师兄。想到“师兄”这个词,项磊竟然觉得别扭极了。 项磊忽然笑了。怪不得刘冲这么大反应,上次他冲回宿舍讲到的奇遇,正是和此人在尿池边的一次邂逅。 那人和魏桐互相问候了几句之后,轻巧地翘起一个手指,指着项磊问道:“这就是我们学校的那个食草狼么?”魏桐点点头,那人定睛看着项磊说道:“真man!” 项磊不由地躲开了那双有几丝骇人成分的眼神。 怪不得那天刘冲说自己演不来,那眼神,怕是从骨子里放出来的。 “项磊,这是梦颜。”魏桐介绍说。 于是项磊挥手hi了一下。 “刘帅哥,你干嘛呢?”魏桐喊道。 刘冲不情愿地从项磊背后抽出脑袋,红着脸,也挥手打了个招呼。 “这是他室友。”魏桐对那个梦颜说。 “这帅哥好像在哪见过。”梦颜这么一说,刘冲这边更窘了。 节目终于结束了,音乐换成舞曲,但舞池里迟迟没有人影。魏桐示意项磊一起去跳舞,项磊摆摆手,魏桐又向刘冲示意,刘冲同样摆手,于是魏桐拉上梦颜去了舞池。 两个人没有丝毫羞怯,当即在空空的舞池里摇摆起身体来。很快,陆陆续续有人跳进舞池,音乐,灯光,人影,便一同热闹起来。 刘冲专注地看着魏桐和梦颜跳舞,不禁又啧啧赞叹起来:“这两人说话动作虽然像女人,但跳起舞来既有阴柔的妩媚,又不失男人与生俱来的刚性,嗯,不错。” 听刘冲这么一说,项磊也看得出了神。 项磊大概还是喜欢这样的魏桐的。同性恋总归还是会有作为男人来讲寻求自我强势的本性,有时候,发挥这种自我强势本身就会带来一种强烈的振奋。如果说喜欢许梦虎,是源自项磊在潜意识里弥补内心深处那份柔弱的渴望,那么,自己作为男人的那份强势本性,又该由什么来弥补呢? 项磊忽然有些迷茫。 刘冲凑过来问道:“项磊,如果你和他们一样,真不知道我们系那些人怎么忍受!你既然不女性化,干嘛喜欢男人啊?” 也许这不算出于一贯幼稚心态的一句问话吧,毕竟,刘冲并不能切身体会到同性恋者的心境。刘冲口中的“既然”和反问,显然并不具备因果联系,所以项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项磊只好说:“正是由于我并非是因为自己女性化才去喜欢同性的,所以才认定自己是一个同性恋,否则,又和异性恋有什么区别呢?” “噢——”刘冲的神情似懂非懂,少顷又问:“你的意思是,他们俩实质上是把自己当成女的,这才喜欢男的,不算是真正的同性恋?” “不一定!”项磊忽然觉得自己都糊涂了,“你不过是看到了他们不够男人的言行举止罢了,又怎么能够确定他们的内心世界是不是性别错乱呢?言行举止特征,不过是每个人诸多外在特征中的一小部分罢了,也许和每个人的心理状态并无直接联系。” 看到刘冲一脸孩子气的懵懂,就像是一个婴孩儿听大人们讲宇宙探秘故事一样的神情,项磊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十九章:挣扎的继续 101 大二上学期的英语四级考试不是谁都能参加的,为了保证通过率,学校规定,上学年平均英语成绩在70分以上的人才能报考,项磊自然便是其中之一。 项磊借口准备这场考试,每天早早来到学校上自习,晚上很晚才回去。项磊很少回宿舍,而且,只有哪天他心血来潮不逃课了,别人才能在马经之类的大课教室里偶尔看到他。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周围顶多有三两个女生。 李增还是没有工作,不知道那个海归高干子弟有没有联系过他,项磊几乎很少想到这个问题。有一次李增来学校找项磊一起吃饭,其间接到了一个电话,李增一边眉开眼笑地讲电话,一边走出了食堂,项磊差不多吃完了那顿饭,他才回来。 李增在项磊面前重新坐下的时候,仔细观察了项磊的表情,他发现项磊的表情里基本上空无一物。李增为此失望起来,他原本以为,项磊至少会问声“谁来的电话”。 那晚,李增问项磊:“宝贝,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项磊淡淡地回应道:“那你呢?” 李增不假思索地说:“我当然爱你了!” 项磊淡淡地反问道:“那小广呢?” 此时,李增大概有些愠怒。 “我不爱他!”李增说,“我只是心疼他,因为他是我最小的兄弟!他把我带上了这条道,但是没能让我爱上他!” “我爱的是你!”他又补充道。 听到这些话,项磊失望透顶。 如果小广都不能得到这个人的爱,那这个人还有真正的爱吗?项磊曾经不止一次地想,他对小广的爱越深,也就越值得自己留恋,哪怕他的爱会因为小广而对自己有所保留,项磊也会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如今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看我在北京是混不下去了。陪你做完这次手术,我还是去广州找我三舅吧!”李增说,“如果做完这次手术还是复发,你就别花冤枉钱了,等春节回家后,我带你去看一个老中医,是我们老师的师兄,听说有方子,效果很好。” “也行。” 李增看到的是项磊仍旧空无一物的表情,李增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老羞成怒了,却忍不住一把抱住了项磊。他抱得有点紧,好像感觉到自己下一秒就要失去他了。 102 魏桐问项磊怎么会染上这种病,项磊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增在一旁接道:“我他妈的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生气!正想因为你不是跟我在一起之后乱搞得病而欣慰呢,又想到我自己都差一点中标,也就没什么好欣慰的了。” 魏桐发现,李增发脾气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相当可怕,心里暗暗怪自己多嘴起来,再也不敢多问下去了。 魏桐告诉项磊,他想尽快找到一个人,唯有如此,才能从失去邵一鸣的痛苦中解脱出来。项磊好像对此身同感受,只是作为旁观者,又觉得这想法显然不够理智。所以当魏桐说自己要去涿州见一个网友的时候,项磊故作深沉地劝他三思。 三思过后,魏桐还是去了。 当天晚饭时候,李增的手机接到一个来电,李增接听电话之后,神色紧张地说了句“你等等”,便把电话递给了项磊。 电话里,魏桐惊慌失措地带着哭腔请求项磊去涿州接他,项磊忙问怎么回事,魏桐说电话里讲不清楚,他现在在涿州街头一个小卖铺里等着,电话费还欠着老板呢。 这顿饭就吃到这里了,李增和项磊当即动身去了涿州。 魏桐看到李增和项磊走过来的时候,当即就哭了出来,项磊交了电话费,走出小卖铺后忙问魏桐到底发生了什么,魏桐几乎说不成句。 魏桐说,网友见到他之后就带他去了一个居民楼,爬到第三层,穿过一个黑洞洞的走廊,到了一个一居室的房间。 几乎没有什么交流,那人当即就把魏桐推倒在床上,接着就要去脱魏桐的衣服。魏桐说我还没有吃饭呢,那人居然说,你跑这么远就是为了混一顿饭?魏桐因此而觉得不快,随即拒绝了那人的亲近。其实魏桐想到了项磊身上的病,原本就没有打算这么快和一个陌生人发生什么。 网友很快就翻了脸,他先去反锁了客厅的门,随即走进卧室,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一脸鄙夷地看着魏桐,开始辱骂不停。他说:“你这样的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又骚又贱,喜欢被人搞,怎么,装什么清纯呢?” 魏桐有些害怕了,试探地说:“如果你不喜欢我,那我现在走吧。” “走?还没给老子玩儿呢,你往哪儿走?老子特意花钱租了这日租房,你说走就走,老子的钱白花了?” 魏桐彻底害怕起来,忐忑问道:“那你,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你说呢?脱衣服吧。”那人坐在原地不动,却一脸怪异地笑着。 那人见魏桐不动,一脸怪异的笑容不翼而飞,随之暴吼了一声“脱啊!” 魏桐呆立在原处,马上就要哭了,谁想这表情竟然好像激怒了那个人,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边骂着“你个装纯的骚货”,一边开始野蛮地撕扯魏桐的衣服。 魏桐死命挣扎,那人就不时用拳头击打魏桐的胸膛,后背,甚至下体。魏桐不禁喊了一声“救命”,那人刷地扇过来一耳光。那力道大得惊人,魏桐感觉自己的脑袋一下子就懵了,泪水经过脸颊,火辣辣地疼。 “MB的,再喊?你再喊?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看到那人面目狰狞,魏桐不禁想到在网上看过的一个个凶杀案例。如果今天自己真的被他杀了,稍后几天登上新浪网头条,也算得上一件供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奇闻。关于同性恋的国内资讯,除了这些离奇古怪的刑事案件,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噱头了。 眼泪此时无关心境,只是兀自流淌。 “大哥,求你了。你讨厌我就放我走吧。”魏桐低声哀求。 那人一甩手,把魏桐扔在了床上,然后坐回书桌前的椅子上,点起了一支烟。 “你个erbi把老子happy的心情都搞没了。妈的!” 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从中午一直到晚饭前,对魏桐来说,每一秒都是煎熬。 魏桐甚至绝望地想,这大概是自己被杀前必经的煎熬。谁也不知道那个人下一秒要干什么,他似乎很容易被激怒。魏桐什么都不敢说,只好任他不知疲倦地羞辱。 天黑前,那人走了,走之前拿了魏桐的手机,还搜光了魏桐身上所有的财物,项链、戒指、CD机一概不能幸免,魏桐身上,只剩下凌乱的衣服。 那人离开之前,扬了扬那些物品对魏桐说:“别以为老子稀罕你这些玩意儿,我放客厅里了,你想要回去就乖乖等我回来。”说完转身走出了卧室。 魏桐紧跟不舍,眼看卧室的门要关上了,魏桐情急之下抬手去挡,那人毫不客气地把魏桐的手狠狠夹在了门缝里,魏桐吃痛地缩回手来,卧室的门这便关上了,并被反锁。 项磊抓起魏桐的手看了看,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 那人走了以后,魏桐仍然不敢喊救命,他从窗户里爬出来,发现如果扒着窗户下那道凸出的岩壁,可以尝试着踩到二层的阳台。魏桐毫不犹豫这么做了,但是当他发现离开二层阳台就没有落脚点了的时候,已经回不去了。魏桐往下看看,发现楼下的草地似乎很松软,于是双手攀着阳台,闭上眼睛咬了咬牙,松手跳了下去。 还好,手上蹭破了点皮,没有骨折。 李增愤怒地要去报警,魏桐死死抓住他,不停地说他只想尽快离开。李增说不报警也可以,你带我们回那个地方堵他。魏桐一脸惊恐,怎么也不答应重回那个地方。 无奈之下,三个人慢慢朝车站走去。 项磊说,打车回吧。不知道为什么,这好像是一种弥补。在出租车的小世界里,只需要面对出租司机一个,所以魏桐才可以靠在项磊的肩膀上,肆无忌惮地哭了一路。魏桐不时地对项磊说,他想邵一鸣,想得胸口疼。 项磊听见魏桐说胸口疼的时候,自己的胸口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他揽过魏桐的肩膀时,眼睛一热,大滴的眼泪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顺着脸颊簌簌地落了下来。 103 项磊做完第三次电灼手术的第三天,李增的三舅打来电话,说他正在保定出差,要李增当天去保定和他会合。 项磊送李增上车前,李增问项磊会不会搬回宿舍,项磊说等病好了再说吧,不然做消毒、护理之类的事情太不方便了,李增想了想,抽出手机卡,把手机留给了项磊。 他们站在车站里说话的时候,项磊还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呢,可是当李增听到司机的喊话,不得不走进车厢里之后,项磊忽然就感伤起来。 冬天的北京总是那么冷风肆虐,项磊的头发被吹乱了,身上袭来阵阵寒意。 汽车发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项磊一下子就哭了出来。项磊确定自己不是舍不得李增离开,可难道告别一场形如爱情的错觉,也能教人如此感伤么? 李增显然误解了项磊。他一定以为项磊舍不得自己离开,所以也哭丧着脸,随即流下泪来。他扒着车窗不停地朝项磊挥动着手,又示意项磊自己擦掉眼泪。 项磊想不到李增也会流出眼泪,所以这一刻,不禁有些为他感动。 项磊不想一个人回家,他几乎可以预支自己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以后的寂寥和无助。他去办了一张手机卡,打了个电话给魏桐,项磊听到“关机”提示之后,才想起魏桐的手机被留在涿州了。 项磊路过一家网吧,走出十几步远后又折返回去了。 项磊打开自己的论坛日记,逐字逐句地重读,却怎么也找不回其间描述的往日心情了。那些用来形容幸福甜蜜的字眼和段落,因此而显得矫揉造作极了。有那么一二刻,项磊甚至忍不住发出了笑声,而那笑声,分明是源自一份鄙夷的情绪。 嘀嘀嘀嘀—— 耳机里传来QQ的讯息提示音。 “还好吗?” “不好。”项磊一瞬间委屈起来。 “怎么呢?” “他吃不惯我做的饭,看不惯我洗的衣服。” “还有吗?” “我染上了病,性病。” “这是报应!这是你做同性恋的报应!” “他坚持认为我是和很多人乱搞以后才染上的病。” “因为是报应,所以一次就够了吧?” “他找我要钱,给别人买名牌鞋子。”项磊的鼻子发酸。 “他在哪?” “他在我的身边和别人上床。”项磊流出了眼泪。 “我问你呢,他在哪?” “他走了。” “还来吗?” “不会了。” “病好了吗?” “没有。也许好不了了。” “项磊,你知道我他妈的有多想你吗?” “落泪的狮子”问项磊:你知道我他妈的有多想你吗?项磊一边觉得欣慰,一边又觉得毫无意义。 只不过,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项磊就是想告诉他,毫无保留,全部告诉他。 104 李增连续来了四封信,一周一封。 他说他趴在床上写信,他说他拿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写信,他说那边没有暖气,他一边往手心里哈气一边写信,他在信里说他很想念项磊。 项磊没有回信,李增以后的信里倒也并不责怪。 项磊的病情再次复发了,想到李增说的那个老中医,项磊给李增打了电话,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李增。 项磊痛苦地想,也许他和李增还是不得不继续那份孽缘。因为,项磊不想为一场病患而对生活绝望,更不想就这样死去。 山重水复的时候,项磊意外地收到了一笔汇款,1000元整,落款许梦虎。 原来,许梦虎并不是项磊虚构给自己的一个人,这个名字,至少能被邮局的电子系统接纳认可。 项磊并没有对此耿耿于怀,一方面,项磊需要帮助,另一方面,项磊乐意和许梦虎发生某种实质的联系,哪怕只是欠份人情,至少也算是一种实质的联系了。 元旦那天,项磊收到了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上有一只卡通老虎在弹钢琴,背面,是鸡飞鸭舞的一段留言:卡片上的图画是不是很幼稚?不过,这可是我找了半天才找到的一张带老虎的,所以还是希望你会喜欢。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平淡,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反而你总叫我放心不下,我总做不好到底要不要来看看你的决定,我希望你和我一样觉得这并不重要,也希望你身体早日康复,虽然我知道大概你心里的疾患才是最重的。我想说的是,如果我能见到他,我一定砍他!我整日活在魔鬼般的冲动里倒一直平安,你却不一样,愿这个一直保护着我的神抽空去好好保护保护你。 最后一行字的空间显然不够了,几乎是硬塞进去的,项磊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遍,都会由衷地笑出来。 项磊这天起床的时候,头发翘着,项磊摆弄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整理好它。项磊只好错过了上午的课,烧了热水洗了个澡。项磊坐在书桌前吹干头发的时候,再次看到了那张明信片,忽然打算去剪发。 项磊剪了圆寸,长那么大,第一次留这么短的头发,以后的早晨,再也不用为头发浪费那么久的时间了。项磊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多少有些不习惯,但心里很满意。 项磊现在用电视机和DVD听《with or without you》,项磊留了圆寸发型。项磊不能继续忍受和他之间那些无法丈量的距离了,项磊不能自控地想要成为他。——他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衬衫,一个扣子也不屑于扣,胸腹坦荡;他的头发很短,短得和项磊一周不去理会的胡茬差不多。 他说,他叫许梦虎。 105 项磊一直空着的隔壁房间搬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也许是恋人。 男孩见了项磊,会打声招呼,诸如“嘿哥们儿,回来了”,或者是“今天吃什么”之类的,女孩见了项磊,则会莞尔一笑。 男孩在西单地铁站的通道里摆地摊,卖一些毛绒玩具和围巾手套之类的服饰配件,每天一大早就出门了,女孩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收拾房间,洗衣服,做饭。 每天晚上睡觉前,项磊都能通过窗户看到他们在房间里数钱。女孩坐在床上,男孩蹲在女孩面前,男孩数完零碎的钞票,全数交给女孩,女孩再仔细数上一遍。 项磊每天看到这样的情景都会羡慕一遍,虽然他并不清楚自己羡慕的是什么。 魏桐说,他也羡慕。 魏桐对项磊说:“我忽然想找一个摆地摊的男孩了,我会和他一起去摆地摊儿,我想我一定能放下面子,对着人群高声叫卖,如果有城管来了,我想我的反应会更快一些,我会迅速收起我们的小摊儿,拽上他一起逃跑。” 魏桐不来的时候,项磊感觉,整个房间里寂寞得有点可怕。所以他常常邀请石卓和杨琳他们过来玩。他们若是来了,无一例外,都是带了光盘来看电影的。 杨琳带来了一张韩国电影的DVD光碟,名字叫《爱的蹦极》。 男人和女人深情相爱,可是当男人服役归来,女人却人间蒸发。男人在一所中学教书,无意间从一名男同学身上发现了女人的影子,男人开始为此无法自拔。影片的最后,男人和男同学来到了风景如画的新西兰,牵手殉情。 项磊想不到这是一部涉及到同性情感的电影,尽管从严格意义上讲,那根本不是同性恋,但是看到最后,他还是感觉到自己脸红了。杨琳躺在石卓怀里,呜呜地哭着,石卓一边忙着去擦她的眼泪,一边柔情似水地说着“好了好了”。 直到结尾的字幕全部结束,碟片重新回到选择播放的画面,石卓才走过去取出了碟片。这时候,杨琳还在抹着眼睛。 看到动情到流泪的杨琳,不知道为什么,项磊异常感动。 几天后的上机课,项磊在网上遇见石卓。话题扯到新鲜事物的时候,石卓说,他对所有的新鲜事物都抱有强烈的好奇心。项磊回道,如果你知道我的一个秘密,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石卓很快发来“但说无妨”四个字,项磊正在犹豫要不要对意气相投的朋友展现完全无所保留的自我时,对方忽然又说:是不是你不喜欢女生这件事啊? 项磊一下子就懵了,良久才问:猫不在你身边吧? 对方回道:“我就是猫。上一句和这句话都是我说的。石卓忽然想要和你聊聊王小波的《似水柔情》,你们继续。” 到底还是被这个敏锐的女生猜中了。项磊想想,并无尴尬,反倒释然了。 石卓说,新鲜事物的话题是他胡乱扯到的话题,自己天生愚钝,直到杨琳抢过电脑敲下刚才的几句话,他才知道项磊所说的秘密是指什么。项磊说,放心吧,我不会爱上你的。很快,对方发来了一串流汗的表情。 这时候,项磊笑了。 随后,项磊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笑了。 第十二章:顺其自然 62 周六凌晨两点多,项磊和刘冲说了半天好话,管理室的大爷才打开宿舍楼大门给他们进来,但无论如何都要登记名字、院系和宿舍房间号备案。 项磊被电话吵醒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了。项磊转过脑袋看到刘冲也在,于是蒙上脑袋,谁知刘冲翻了个身,也没有去接电话。电话自动断线后,马上又重新响了起来,项磊烦躁地喊了喊刘冲,刘冲只是含糊地应了句“不管它”,动也没动。 项磊只好跳下床铺去接电话。 “哥们儿,麻烦您叫下项磊。”有点陌生的声音。 项磊显然把石卓约好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来来回回问了几句总算想起后,项磊马上清醒,忙不迭开始道歉,对方倒也爽快,哈哈大笑起来。 “兄弟好睡性,但是坏记性啊!这样也好,你现在起床不晚,等下安顿好他们之后,十二点十分我在东门外的斜街口等你,然后带你单独出场,正好压轴了。” 一想到出现在一帮陌生人面前,还被戏谑似地称作压轴,项磊马上窘迫起来,但是现在推脱不去显然不够意思,得,就他妈的出一次洋相吧! 项磊挂上电话,刘冲已经坐起身来,睁着惺忪的睡眼问项磊又有什么活动,带不带他同去,项磊一边飞快地抓起洗漱用品扔进盆子里,一边斩钉截铁地说:“没门!” 项磊回到宿舍时,刘冲依旧坐在床头打着哈欠,哈欠还没打完,马上又问项磊到底是什么活动,为什么不能带他同去,项磊嘿嘿一笑:“你丫现在还光着屁股呢,我可没时间等你了。”说完便冲出门去,身后是刘冲一贯的怪叫:“靠!” 项磊十二点五分赶到了东门的斜街口,五分钟后,石卓一分不差地准时出现,乐呵呵地对项磊打了个招呼。项磊马上继续道歉,石卓大大方方地摆摆手,说:“罢了,兄弟,适可而止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即又笑逐颜开,带着项磊去了聚会地点。 路上,石卓对项磊说:“兄弟道歉的时候从不解释,好习惯。”不是石卓这么提起,项磊应该不会意识到自己有这么个习惯,而且是被人称道的习惯。 到了一家类似娱乐中心的一间包房外,石卓让项磊在门口等等,自个儿先走进包房去了。项磊听到石卓提高了音量故弄玄虚地说:“刚才我有意留着没说,其实今天还有位特别的神秘嘉宾要来,现在就在门外。不过,我若是不提他的名号,各位见了,也不过是唏嘘又一个帅哥而已,我若是说出他的名号,各位控制一下尖叫声分贝。” “老石,你丫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今天只来两位美女,就是尖叫起来大概也没什么杀伤力,你还指望哥几个也跟着尖叫啊?”有人回道。 项磊贴在包房门边的墙上,脸上燥热一片,背上也开始渗出汗来。这石卓简直像是在恶整自己,项磊心想,真不如叫上刘冲一起来了,至少胜过自己一个人现眼。 “他就是食草狼!” 项磊昏昏然被石卓拉近包房,八九双眼睛一并扫了过来,项磊果真听到一阵惊呼,虽不至于称作尖叫,也足以让项磊手足无措起来。 “我靠!兄弟你终于肯露面了!”刚才回应石卓的声音再次发话,说话的人离开椅子走了过来,一把攥住项磊的手,顺势抖晃了几下。 石卓看项磊有些放不开,未等那哥们儿再说些别的,便安排项磊和自己在靠外侧的地方落了座,然后,余下的几个人,除了一对窃窃私语的男女外,大致也都朝项磊相继寒暄了几句。随着回应寒暄的惯性,项磊把目光转到了最后那个没有打招呼的男生身上,这一留神,项磊吃惊不小。 竟是何飞! 当时的何飞刚刚理过发,仍旧是那种一贯的寸儿圆,干净利落,穿了一件似乎崭新的白色夹克,好像根本没有看到项磊一样,正低头和身边的一个女生低声耳语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项磊愣了几秒钟,在这转瞬即逝的几秒钟内,项磊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裴勇,想到了裴勇坐在自己身边忙着和几个兄弟猜拳斗酒的场景。 随即,石卓为项磊一一介绍了在场的每个朋友。石卓另一边的女生是他的女友,杨琳,BBS里的另类才女“瞌睡猫”;刚才握手的家伙是陈韬光,BBS里的“痞子陈”;跳过何飞,杨琳身边的女生是张雯雯,BBS里的婉约才女“流浪寒武纪”。这些人对于项磊来说,也都算得上是BBS里的文字故交了,所以项磊这便没再那么拘谨了。 这时石卓指着何飞对项磊说:“这兄弟是“寒武纪”的男朋友,不过我一时愚钝,竟然忘了兄弟名字了。” 何飞这才挥挥手说:“我何飞。不用介绍了,我们一宿舍的。” 说这话时,好像项磊不在场一样,何飞仍旧没有看项磊一眼。 石卓大概察觉出了什么,反倒没有说什么“这么巧”之类的话,也并没有追问什么,而是直接说了一段开场白。项磊几乎没有听这开场白,而是忍不住偷偷看了那婉约才女几眼。仔细想想,应该不是医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孩。 这几眼偷看,都不曾撞到何飞的目光,这让项磊刚想到“所幸”这个词的时候,却忽然有了一点小小的失落。 然后是喝酒。众人纷纷要和项磊划拳,这方面项磊自称白痴,一一推脱了。七个男生一对一地斗酒,恰好剩下项磊一个没有参与,于是石卓便和项磊换了位置。 “食草狼,你最近很少写东西了。”另类才女看着项磊说道。 “是啊是啊!连你的回帖都很少看到了。”婉约才女探身过来附和。 “最近脑袋比较空,搅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项磊讪讪地笑。 “食草狼?你为什么叫食草狼呢?很独特,却也很奇怪。”婉约才女眨着眼睛问。 “嗯,这个问题也迷惑我很久了。”另类才女也随之附和。 “因为……这个狼和别的狼心态不一样,是个素食主义者。”项磊说完,自己都想笑,随即忽然又觉得,这解释像极了关于性取向的暗示,不由得紧张起来。 另类才女煞有介事地缓缓点头,婉约才女还是一头雾水。 “你的很多文字要传达的心情,虽然不能让人完全领会,至少都能带来无须言明的某种共鸣,但是其中一篇例外,我读了很多遍,都读不出一点头绪来。”另类才女继续说,“就是你刚到BBS时贴的那篇《上帝的五记耳光》。” “我觉得那篇是讲述情感挫折的吧?”婉约才女接道。 另类才女似乎并不接受这种把开水解释成白开水的说法,依旧用那双充满疑问的眼神望着项磊。 “嗨!……也就瞎写的,我自己写得都没什么头绪,难为你想读出什么头绪来。”项磊想到BBS关于揭露自己性取向的那篇帖子,想到刚才自己不小心对“食草狼”的即兴解释,再看看另类才女充满疑问但深藏睿智的眼神,忽然更加紧张起来。 项磊并不希望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一个同性恋,在男生宿舍里出柜,多少有些不得已,而且,没来由地,一旦被女生了解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定将毫不犹豫地加重自己与生俱来的不自信,——对自我形象,人格魅力,甚至到个人品行的多重不自信。 项磊曾经对那些根本不屑于聆听他肺腑之言的人说过,他从不为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而感到耻辱,但别人因为他的性取向而可能会对他表示鄙夷的反应,却让他找不到任何质疑和辩驳的底气,在他看来,这不是对方开明与否或者看法对与错的问题,而是对方那种天赐道德优势的姿态,让项磊自认根本不具备将其胜却的资本。 “不会的,肯定不是瞎写的。因为我虽然读不出什么头绪,但足以感受到那些文字里的严肃情绪。”另类才女锲而不舍,婉约才女的眼神也随之附和起来。 项磊仔细酝酿了一番,这才笑得坦荡:“也许我只是不能言传心意吧。有机会我好好总结一番,再和你讨论那五记耳光吧。” 另类才女倒懂得适可而止,她朝项磊微微一笑,眼神里的追问就不见了。 这时婉约才女凑近一点,问项磊道:“食草狼,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别多想哦。”然后扭过脸去偷偷望了何飞一眼,看到何飞正和身边的人忘我划拳呢,便又凑近项磊一点,继续说:“致生理男人,是写何飞的吗?” 项磊努力控制着口中的茶水千万别随之喷将出来,不小心呛了一口,转过脸去咳了半天,然后又忍不住笑了一会儿,这才回过头来接道:“为什么这么问啊?” “刚才你进来时,何飞都愣那儿了,我问他怎么了,他就跟我说,你们俩是一宿舍的,后来我看你们也不打招呼,觉得奇怪,问了半天,他也没说清楚,所以我想,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啊?何飞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很大男子主义,和你那篇文字里的几处说法都很相符。” “有吗?”项磊继续笑个不停。 婉约才女想了半天,又说:“好像也不全是,至少何飞不斤斤计较,我看你们不对劲儿,一个宿舍的连个招呼也没打,胡乱联系着,忽然就想到你那篇文字了。” “哈哈。”项磊干笑两声,“我写东西也总是胡乱联系,东拼西凑堆到一块儿,就成了。像你说的那篇帖子,其实是把几个人的缺点按到了一个人头上,倘若写的是一个人,那这人可真算是极品了!” “原来这样。”婉约才女和另类才女刚才的动作如出一辙,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平时读些什么书?”另类才女又问。 “每当有人问这个问题,我都有点惭愧。其实我很少读书,没耐性,看到几十页的文字就读不下去了,别说一本书了。要说读到的文字,多半也像我堆砌的那些文字组合一样,东拼西凑,报纸,杂志,歌词,广告,电影台词等等,我只对这些零碎的东西比较敏感。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帖子后面的那些回复挺不真实的,我自己都认为我偶尔堆砌的文字没什么思想和内涵,没有底蕴和深度,旁人却对此视而不见。” 婉约才女说:“你这是谦虚吧!” 另类才女却并不说话。 项磊摆摆手:“不不不,谦虚也是要资本的,我要是有那资本,哪里还会顾得上谦虚?一定学韩寒了,高中时就把自己架到‘做一文人’的路上去,这辈子就指望拿笔杆子去混饭吃了!我这纯属茶饭后的兴趣爱好,玩票的。” “其实我早想和你说了,你的文字虽然散发着吸引人的魅力,却总只是徘徊在宣泄个人情绪的边缘,虽算不上肤浅,却也不够大气。”另类才女的话虽然不客气,但是表情语气和眼神一致中肯。 因这中肯,项磊才不至于马上羞愧形于色。 这时,项磊听到何飞嚷着:“不行了、不行了,我不行了,你们找他吧,别听他忽悠,丫的特能喝,动不动就拎着啤酒在我们宿舍里抱瓶吹呢!” 项磊转过头去,看到何飞正抬起手指向自己。 “丫的特能喝,动不动就拎着啤酒在我们宿舍里抱瓶吹呢!” 这话,项磊听着相当讽刺,却又凭空感觉到了几分欣喜。 陈韬光晃悠悠地走了过来,揽过项磊的肩膀说:“兄弟,你终于被出卖了,快别真人不露相了,兄弟们都想认识你很久了,每逢这种场合,总会有人说,什么时候也和食草狼干上几杯……” 项磊最应付不了这种场面了,当真是不能喝,也不爱喝,可这般盛情,往往又让项磊不知道如何痛快地拒绝,稍稍犹豫片刻,几乎已经相当于默认了。 得,几个人大概都结束了划拳的环节,一并拥了上来,纷纷要和项磊干杯,项磊虽然并不爽快,却也来者不拒。好在这回不是二锅头,啤酒的力道尚能应付。 陈韬光掏出烟,伸出手来递给项磊。 “丫的不抽烟。”项磊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忽然就又想起了裴勇。项磊恍惚惚接过烟来,放在嘴角,递烟的哥们儿拿着打火机凑近了,项磊也下意识凑近了那火焰。裴勇曾经告诉他,就算你不抽烟,也要知道这时你应该伸出一只手,象征性地盖一盖那火苗。 项磊照做了。 燃着的烟夹在两唇间,项磊又下意识地以为,会有一只手,闪过来一把夺了去,狠狠扔到地板上,再死死地踩熄它。 没、没有。 “谁说我不抽烟?”项磊在心里说。 项磊狠狠抽了一口,来不及吐出,那烟雾恶作剧地卡在了嗓子眼儿,项磊只是换了换气,忽然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周围有兄弟笑了,石卓笑眯眯地绕过来,从项磊手里把烟拿走了,项磊眼疾手快,重新夺了回来。 第二口,同样稍有不畅,但项磊至少没再咳出来。 第三口。第四口。无师自通。像高数考试一样简单。 项磊扔掉烟屁股的时候,忽然眩晕起来,也不确定那状况是喝醉了酒,还是抽醉了烟。不经意间扫过对面,掠过了一对短暂关注着自己的目光。 何飞?那是何飞。 算了何飞,我若是再这样地犯矫情,在你的台阶上自顾自地把自己成全下去,难保他日你不挨许梦虎一顿揍。 项磊想到这里,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可要说这神经质表达的最里层,竟还有一丝值得炫耀的快慰暧昧于其间呢! 石卓凑到项磊面前:“兄弟没事吧?看来当真是不能喝酒哇,这么快就晕了。” “丫的第一次抽烟,还是一整支,不晕才怪!” 谁说的?谁说这是项磊第一次抽烟?何飞当然不知道项磊干过间接吻别的事儿。项磊的“第一次”,早在年前就已经发生过了。 裴勇你别失望,抽支烟没什么大不了的。 项磊仰面靠在椅背上,旁若无人地悠悠闭上眼,如是想。 63 石卓宣布聚会到此为止的时候,项磊眩晕的感觉也已经结束了。 项磊忽然特想上网。如果真的心有灵犀,许梦虎一定也在,不知道为什么,项磊很希望尽快“见”到他,哪怕只是闲话二三,似乎也能让项磊找到面对面的感觉。 走出包房,项磊一一告别了参加聚会的朋友,独剩何飞没有道别时,项磊思忖了几秒种,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当即,一个人先回了学校。 绕道宿舍拿了上机卡,来到主楼机房的时候,机房里已经人满为患了,门口还排起了长队。项磊没有排队的耐心,转而又去了机电学院的机房,然后是管理学院,然后是化工学院,然后是电子图书馆,同一个结果。 项磊怀着焦躁的心情去了学校附近的网吧,直到第三家,才总算找到了空位。项磊坐在电脑前摁完power键之后,长舒了一口气,回头想想,自己可真够执著的。 让项磊失望的是,墨镜男的头像是黑的。 “在吗?”项磊发完这句话,茫然地等了几分钟,没做任何别的操作。 “在吗?你不是说过心有灵犀的吗?”又是几分钟的等待。 “今天我去参加了一个聚会,居然在聚会上遇到了那个很少喊我名字,而是一直叫我gay的室友。他好像有意和我搭话,我本来应该很欣慰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感觉很空虚。很希望你在,陪我闲扯几句。” “我总在想,如果你在我身边,让我轻而易举就能够看到的话,我的心情也不至于这么容易糟糕。” 项磊继续对不在线的许梦虎说。 “我是不是太妄想了?” 许梦虎今天不会上线了,项磊想。 项磊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做的,就那么一刻接一刻地发着呆。QQ的窗口不隐藏了,放在屏幕正中央,登陆状态也从隐身切换成了上线,好几个网友发来信息,项磊一一查看完,便没有心情地关掉了。 项磊打开浏览器,登入学校BBS,刚刷出页面就改去了兼职管理的那个同志论坛。“给我一支烟”负责的板块里,项磊的小说仍然被置顶着。 项磊在嘈杂的网吧里一直百无聊赖地待到天黑,也没有等到许梦虎上线。走出网吧路过一家音像店的时候,项磊走进去问店主有没有U2的磁带,店主说只有两盘,项磊看了看,并没有发现“with or without you”这首歌。店主说CD专辑更多,于是项磊去看了CD,发现很多专辑都有收录这首歌,可是项磊只有一个卡带随身听。考虑了一会儿,项磊还是买下了一盘U2的CD精选集。 听他听的歌,欣赏他欣赏的人。离他最近的最有效方式,就是……成为他。 已经到了晚饭时间,项磊却没有半点胃口。不是因为失落,不是因为寂寞,也不是因为项磊对离线的许梦虎夸大其词的空虚,项磊其实没有心情,包括晚餐的心情。 64 项磊回到宿舍,发现何飞也在,正和刘冲坐在床沿喷云吐雾。 刘冲看到项磊手中的CD,拿去看了两眼就随手还给了项磊,然后说U2都被他听腻了。这时,项磊忽然有些紧张了。 项磊曾经怀疑,许梦虎会不会是身边的某个人藏在暗处,事实上对项磊了若指掌,比如,是刘冲,项磊曾经以为,如果这样,自己反倒可以为此得以解脱。可是这一刻,项磊发现自己太不喜欢这样的可能了。 项磊希望许梦虎就是许梦虎,而不是别的谁。 眼前的何飞随意翻着桌子上的杂志,和聚会上一样,对项磊视而不见。项磊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明明知道何飞有意说话,自己却始终没有顺着这个台阶迈下半步。 且由他吧!只要自己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埋怨过他,更不可能恨他,就好。 项磊借来刘冲的CD,爬上床铺,和衣躺下,闭上眼睛,开始听那首从此以后应该百听不厌的“with or without you”。 项磊以为摇滚乐手总是要在狂躁的电吉他声中歇斯底里的,可是从节奏明快又饱含温暖的前奏开始,项磊听到的,却是一路柔情。 歌手的声音似乎尽显悲凉,从低阶到高阶的跨越,又似乎是从失落到绝望的质变。直到也许所有的语言都不够表达时,随着密集的鼓点和电吉他适时的激昂,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乐队才开始了一小段转瞬即逝的嘶吼。 所有的言语终结后,所有的乐器还恋恋不舍,好像它们确信,所有听这首歌的人,都会像此刻的项磊一样,不能适应这音乐的最后一个音符。 项磊调成单曲循环模式,反反复复地听,与之伴随的动情,便因此而反反复复地增加。每当听到那省略万语千言的两句嘶吼,项磊总是浑身激动得难以名状,想握紧双拳,想为之嚎啕,想跟着一起同嘶吼,直到哑掉嗓子。 You give it all。 But i want more… I can’t live… 项磊觉得,这首歌动情到让人绝望。 可随后项磊又觉得,许梦虎就在身边。 两对耳朵,一副耳机。 两份汹涌失控的情绪,一首歌。 两颗近乎崩溃的心脏,一种澎湃。 项磊几乎要流出眼泪了,下意识去抹眼角的时候,模糊中发现,宿舍里除了自己,只剩下何飞。他坐在刘冲的下铺默默地抽烟,漠然的眼神凝望着窗外的一片昏黑。 项磊打算重新闭上眼睛的时候,发现何飞站起身来,背上双肩包向门口走去。项磊未经思考,便没来由地暂停了CD。 项磊听到了开门的吱呀声,几秒钟后,却又听到了回转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自响起后就没再犹豫,使得项磊根本来不及调整自己瞬间张狂的心跳。项磊匆忙闭上眼睛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何飞近在咫尺的呼吸了。 随后,是几秒钟的停顿。 接着,项磊感觉到一只手伸了过来。那只手在空中稍作停留,然后从容来犯,自作主张地摘下了项磊的左侧耳塞。 项磊睁开眼,转过脸去,隔了一个很近的距离,和对面那个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人四目相对。那距离简直是亲吻前的距离,项磊慌慌张地转正了脑袋,胡乱猜测着这个家伙准备做什么,又或者,只是要说些什么。 “那个……”终于等到了开口的声音,“明天,你帮我晒晒被子吧?” 项磊转过半张脸,轻轻点了点头。那个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的人,随即转身走出了宿舍。项磊费力地扭过头去望着宿舍的门,开始发呆。 听歌的意境完全被破坏掉了,项磊关上CD,跳下床铺洗了把脸,然后去了食堂。 项磊忽然饿了,想吃鸡腿和烧茄子。 65 项磊很晚才睡着,周日,却一大早就醒了。前一晚何飞离开宿舍前的小请求,蛮横地占领着项磊的大脑神经中枢,像个闹钟一样,天一亮就叫醒了以往总是贪睡的项磊。 晒被子这件事,说起来有点滑稽。何飞的被子几乎形同虚设,过去的半年时间里也没见他拿去晒过太阳。再说,周六聚会结束时,太阳尚好,他原本可以自己晒。 项磊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项磊不想否认自己喜欢何飞的心情了,但是项磊从来不认为这喜欢值得做出期待,项磊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和何飞之间不可能发生超越兄弟的感情,项磊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的同性恋,多到一个小小的6人宿舍里就有两个。退一步讲,就算这样一个小概率事件真的发生了,项磊也不相信何飞对自己的感情会是同样的喜欢。 正是由于这些不相信,项磊才敢私密地纵容自己对何飞的喜欢。多数人应该都是如此吧,纵然如何深重地爱着某个特定的人,也总会有更多暗暗喜欢的人吧,也正是在这种暗暗喜欢的基础之上,每个人的朋友菜单里,才难免因此而分了三六九等。 当你把一个特殊的朋友定位在这样一个暗暗喜欢的位置上,一定不忍奢求太多。对方为了找你说句话,把无辜的被子都扯上了,这时,你大概理所当然要沾沾自喜起来。 不巧的是,天气阴沉得不像话,稍不留神就要下雨的样子。反正晒被子的事情本来就不重要,项磊想想,重新躺下,很快就又着了。 66 再醒来时已近中午。 项磊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电话响了半天也没人去接,项磊探着脑袋查看宿舍,原来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我找项磊。”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哪位?” “我。” “你哪位?” “听不出来啊?” “听不出来。谁啊?” “每天都在网上等你的那个人。” 许梦虎?如果这是项磊第三次接到他的电话,那么,这也是项磊听到的第三种许梦虎的声音。 “刚睡醒吧你?”对方没有等到项磊的回应,便继续说,“我!许梦虎!” “怎么你……”项磊想问,怎么你的声音每次都不一样。 “下午一点上网啊,我等你!”对方打断项磊,说完这句话便给挂断了。 项磊有些懊恼地摔了电话。何必非要上网说话呢?能听到声音的交谈应该更真实,网上的交流总是让项磊感觉不够踏实,QQ信息里的每一段对话,好像都在提醒着项磊,这不过又是一场项磊恨透了的网恋罢了。 可是,项磊还是欲罢不能。 草草吃过午饭,项磊就到了主楼机房排队,还好,很多人赶在饭点儿下机,只用了三四分钟,项磊就等到了上机位。 “怎么你每次的声音都不一样?”项磊问许梦虎。 “第一次紧张,声调变了;第二次感冒,嗓子哑了;这次正常状态。怎样?” “第一次紧张?你紧张什么?” “不知道啊!好像打个电话给你,自己就也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了。” 项磊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刻意回避这一点:许梦虎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同性恋。项磊不得不去思考结果,这一思考,当即失落起来。这和当初爱上裴勇后来喜欢上何飞的事,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一个是泥潭,血肉模糊地抽身,然后又陷入第二个。 许梦虎,大概是他项磊遭遇的第三个泥潭。 昨天和今天果然天壤之别。昨天,项磊决定奋不顾身,今天,项磊开始茫然了。 许梦虎似乎对项磊前一天的留言耿耿于怀,一直在问何飞,项磊懒懒地回应着。 “你他妈的真是多情啊!一同爱上好几个!”许梦虎说。 “如果你明天来看我,我也就无暇多情了。”项磊说。 “如果你不做同性恋,我他妈的现在就来找你!” “当初你不就是因为我是同性恋才来找我的吗?” “你这么认为?你认为我是想干你才来找你的?” 早晨还沾沾自喜的项磊,忽然有了坏心情。许梦虎的回话让项磊感觉到十分厌恶,项磊的手指虚放在键盘上,良久没有打出一个字来。 “说啊!你真这么认为?”许梦虎追问。 “如果不是你曾经说过喜欢我,要和我在一起,也不会是现在这样。”项磊忽然感觉委屈,一瞬间的光景,厌恶的心情又因此而换了颜色。 “可我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啊!我现在也可以这样说!你可以认为这是兄弟情,也可以把它意淫成男男爱,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想成是同性恋呢?你不觉得庸俗吗?” “我明白了。你认为同性恋就是干和被干那些事吧?” “你仔细想想,然后回答我,我不干你,你会爱我吗?而且只爱我一个!” 项磊不禁苦笑。项磊这才发现,他和许梦虎之间存在着天大的交流障碍,许梦虎的意思总要用异常粗鄙的字眼才能表达清楚,而这份清楚,又只是单方面的。 当项磊逐渐淡忘发生在小A和小B之间的别人的故事以后,项磊发现当初那份冲动的决定似乎也开始随之瓦解。项磊甚至觉得并不可惜,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建立在虚幻的基础之上的,而且这虚幻,似乎永远也不会被成全为现实。 “算了,就当我们没有认识过吧。”前一天还疯狂思念着许梦虎的项磊,今天对许梦虎这样绝望地说。 “你他妈的混蛋!” “我接受你的定位。你要知道,我是这样的同性恋:我既要和同性相爱,又要和同性ML!如果你认为这是龌龊的,很遗憾,我无疑就是这么一个龌龊的人罢了。” “有什么话就他妈的好好说,说什么绝话!” “好吧,我收回。我们总归已经认识了,就当我对你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吧。” “然后你去找你那位室友?怪不得!选择越多,每个选择就越不值钱!” “好了,我该下了,机房空气不好,下次聊。” 项磊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项磊觉得这样继续谈下去,已经没可能找到合适的点来中和彼此的情绪了。更重要的是,就算项磊又一次打算放弃许梦虎,也应该是需要一番斟酌的,因为项磊几乎当时就能够预支到自己放弃许梦虎后的那份空虚了。 “别!别下!” 对方没有说“不许下”、“不能下”、“别他妈的下”,而是说:“别!别下!”项磊看到这句话,马上想象到了对方的焦急神情,这便不忍离开了。 “我真的改不了的,不是我下意识不愿意去试,而是,既然经历了那么折磨人的挣扎以后才认可了现在的状况,我想,这必然该是一份足够慎重的选择。但凡有别的可能,我一定不甘心用这样的方式去找一个人,等一个人,爱一个人。”项磊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许梦虎到底能否打心眼儿里领会到他的个中滋味了。 “我说话不中听,这么久了你还没习惯啊?我当然知道你不容易。”许梦虎忽然故技重施,一个本质粗俗的家伙,滥用起了绕指柔。 对此,项磊从来都难以招架。 “你明白就好。”项磊说。 “也许尝试去改的人不应该是你,而是我吧。你给我点时间好不?” 项磊本想告诉许梦虎:这种事不是想改就改的。可是项磊觉得讨论这个话题本身就很没劲。谁是,谁不是,谁可能是,谁可能不是,无聊的纠结。 项磊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词,一开始模模糊糊,少顷便一点点地清晰起来。“顺其自然。”项磊念给自己听的同时,顺便也敲在了对话框里,发了出去。 第二十章:慎重的回归 106 四级考试之后,项磊不得不又去医院做了一次手术。 看到魏桐为自己忙前忙后交费取药,项磊想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期末考试的时候,项磊发现病况还是再度反复了。他不想再去医院了,把所有的希望都交给了李增,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是关乎一个生命的希望。 项磊觉得,煎熬在病痛折磨里的这段时间,大概是自己这二十年人生经历中最没有自我的一段时间了,丢失底线,扭曲原则,盲从依赖,脆弱易伤。 项磊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精神世界,恐怕也将要病入膏肓了。 107 寒假回家以后,项磊马上打电话问李增什么时候回家,李增说不能确定,也许不一定回去。项磊失望地说,自己的病又复发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理会,已经很严重了,李增便留了一个手机号码给项磊,让项磊自己去找那个老中医。 项磊还是打算等等看,他还是希望被李增带着去。 春节后,项磊又联系了李增。李增得知项磊仍然拖着没去看病时,这才有点着急了。他告诉项磊自己在青岛,让项磊到青岛找他。 项磊在青岛一个居民区里绕来绕去,始终找不到李增所说的地方,项磊打了几个电话询问,他其实希望李增可以下来接他,可是李增在电话显然已经气急败坏了,他埋怨项磊愧为大学生,连方向都搞不明白。 李增住在老三婚后的新房里,项磊敲开那扇门之后,看到一屋子的人围坐在一桌麻将周围,房间里烟雾缭绕,嘈杂一片。李增经人提醒了一下,才看到进来的项磊,他抬手指了指一个房间,让项磊进去看会儿电视或者休息一下。 项磊走过去的时候,无意间捕捉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虽说熟悉,却一时也记不起那人的姓名了。项磊看到那人的时候,那人正好也扫了一眼过来,那眼神在项磊脸上稍作停留,便又回到了麻将桌上。 项磊在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里的肥皂剧时,有人推门进来,又随手关上了门,项磊转过脑袋看了看,发现正是刚才对视过的那个人。 他抽着一根烟,倚着刚被自己关上的门上,微微仰起下巴,定睛看着项磊。 项磊有些无措,偏过脸去,等待那人发话。 “你就是项磊吧?”那人开口了,“我是彭帅。” 原来是他。李增房间里那张照片上的人。 项磊确信,自己现在心无涟漪。 “听说你生病了。”他继续说。 项磊忽然觉得丢人。 “他是不是跟你说,你回学校以后他才见我的?” 项磊没有做声。 “我们去年这个时候就见过了。他年前是不是跟你说,过年可能不回来了?” 项磊还是没有做声。 “其实他去广州一个月就回来了,那边儿有流行病,挺厉害的,年后也不打算去了。他回来以后就去济南了,我们一起来的青岛。” 这时李增敲门了,彭帅闪到一边,没开门。然后李增开始砸门,彭帅又看了项磊一眼,拉开门走了出去。 很快,门外开始闹腾。 “你他妈的找他说什么呢?你有病吧!”李增咆哮的声音。 “我可没病。我虽然不怎么干净,倒也不至于染上病。” 然后是家具挪动的声音,伴有零碎的叫骂。 “你们俩可真是冤家,整天就这点破事儿,还没完了!比我们爷们儿娘们儿之间都他妈的闹腾!至于么!停手!停手!”应该是老三的声音吧。 “青岛的圈儿里没几个你不认识的吧?没跟你上过床的也没有几个吧?人家在北京老老实实上大学呢,青岛圈儿里却无人不晓他的名字,你怎么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出这个名呢?你怎么也不考虑考虑,自己和人家大学生在一起搭不搭……” “彭帅我CNM!”李增一定是面目狰狞了。单是听到他的拳头砸在别人身上的声音,项磊已经感觉到他的面目狰狞了。 “老三你给我滚开!” “今天我非得治治你这嘴贱的毛病,我倒要看看是你这张嘴唧唧歪歪得舒服,还是被我这拳脚招呼得舒服!” “说啊!怎么不说了?你他妈的怎么不说了?” 项磊若是早早料到这些事,何必非要赖上李增带着自己去看病呢?不管和李增走到哪一步,彭帅说的那些话,项磊宁愿一个字儿也没有听到。 房间的门忽然再次被打开,彭帅满脸血污地闯进来,迅速反扣上门锁,又急急地跑到窗台边的书桌前,拉开抽屉翻找着什么。他原本灿烂黄的韩流发型,现在乱成一片,干净的衣服上面,布满了脚印。 李增又开始踹门了,随之而来的每一声巨大响动,都让项磊听着心惊。 彭帅找到一张纸,表情肃穆地伸手递到了项磊面前。 青岛仁爱医院病历卡。李增。尖锐湿疣。2002年9月16日。 项磊一时还未反应出什么来,彭帅的话已经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项磊,我真替你不值! 李增真把人老三新家的门给踹开了,门扣叮咣散落在地。 项磊看到李增的眼里放出要杀人的目光,他疾步迈到彭帅身边,两手扣在一起环住彭帅的脖子,伴着一声怒吼,将彭帅的脑袋向下带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彭帅应声倒地,李增的脚扬到半空里,差点就要踩在彭帅脸上了,跟进房间里的几个人及时冲了上来,把李增摁在了项磊身边的床上。 “彭帅,你先去光子家!现在就去!”老三在一边喊道。 然后有个人拉起彭帅,匆匆走了出去。 “项磊你跟我过来一下。”老三又对项磊说。 项磊像做梦一样,跟着老三来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你们俩怎么着你决定。你别恼我们老大就成。他看好病之后,马上就去北京找你了,原本也打算要留在北京的,所以工作都辞了。他跟你说是下岗了吧?这人没几句实话,家里花了不少钱,他早就混到正式编制了,谁下岗他也下不了岗。为这个他跟家里人闹得天翻地覆的,老太太连他要男人不要女人的事儿都认了,就想他在身边儿守着,可他一想到害了你,简直都六亲不认了,说什么也要去找你。” 老三点上一支烟,继续说:“我们家老小的事儿你可能也知道一些,他走了以后我们老大就没消停过,再也不找女人了,跟上瘾了似的,整天找男的。也没见他对谁认真过。彭帅倒是对他上心,可他们俩待一块儿不超过一个礼拜准打架,分分合合多少次都数不清了,认识你之后,他真是想断了,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彭帅的劲头你是见识到了,认挨打都不认断。别的我不多说了,你自己决定吧。还是那句话,老大是对不住你,但我还是希望你别太恨他,不然,他又该跟老小刚走那阵儿一样了,日子过得半死不活的。那他就完了。” 老三要走时,又补充道:“你也留点心眼儿,我看你太老实了,就算以后还跟别人玩儿这个,也要想着保护好自己。” 老三拍拍项磊的肩膀,转身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项磊站在原处,头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项磊此刻不感动,也不震怒。听过老三的话,项磊也不打算恨李增了。往事的电影在脑海中一帧帧掠过,眼泪和欢笑都没拉下,散场后,只剩下几声唏嘘感叹。 一时间,项磊竟然感觉到了轻松。 李增推门进来的时候,项磊还发着呆。 李增远远地站在项磊对面,轻声说:“如果现在我还狡辩,还乞求你原谅我的话,你一定会觉得好笑吧?” 李增的话好像心理暗示,项磊毫无准备就发现自己笑了,短促而轻蔑,像是完全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其实,项磊心里再平静不过了。 “我是不是很可怕?去北京第一天,还把戏演得那么逼真?” “我一定还很自私,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想法来,从不把别人的感受当回事儿。” “还很滥吧?不想失去你,只能不断撒谎,最后都套在自己的谎言里出不来了。” “再做我半个月的宝贝吧,项磊。你的病好了以后,咱们就分开吧,我不配做你的朋友。你如果愿意,恨我一辈子我也认了。” 两个人面对面,只有一个人的独白。 “我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不败露就这么和你过一辈子呢,离开北京以后我还下意识想改掉自己的臭脾气,现在应该没什么意义了。我和你可能不一样,我知道你把这个看得很重,可我觉得我不可能再跟哪个男的好了,跟女的,可能也剩不下多少真感情可动了,以后有没有爱,对我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我可能随便结个婚,养个孩子看着他长大。我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大概不适合谈恋爱。” “项磊,我宁愿事情是完全反过来的,我宁愿是你把病传染给我的,我觉得要是我被人害惨了,反而会比现在好过一点。” 李增用双手捧住脑袋,无力地靠在墙上。 项磊看见他的手背关节上蹭破了皮,伤口还在往外渗血,项磊差一点习惯性地走上前去处理那些伤口。差了一点,所以他仍旧伫立在原地。 108 李增带项磊去找了那个老中医,因为拖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病况严重了很多,电灼手术进行到一半,项磊失血严重。由于这件事没有经过医院,老中医怕无法控制现场状况,只好停止了手术,于是在开学前,项磊不得不经历了第二次和第三次。 李增带着项磊去浴室开了一个单间。当他看到项磊满腿满秋裤的血迹时,心里不由地一阵抽搐。他仔细地帮项磊清洗了身体,还要保证伤口周围不沾到一滴水。 项磊不得不告诉母亲自己生病了,却又不能讲明得了什么病。当母亲看到项磊毛裤上的血迹后,追问项磊到底得了什么病,项磊便说自己生了痔疮,做了个小手术。 母亲在炉子上煎项磊带回来的中药,一会儿拿报纸扇,一会儿俯下身,把手撑在地板上,直接对着风口吹气。 烟雾呛到了母亲的眼睛,项磊跑到自己的房间里蒙上被子,昏天暗地痛哭了一场。 怕母亲继续担心,项磊假装痊愈了,告别家人,带上行李说自己回学校,其实,还要去做最后一次手术。 第一次,项磊的寒假这么单调地结束了,他几乎没有找任何一个老朋友聚一下。裴勇打过几个电话,邀请项磊去县城里玩,项磊都借故推掉了。 项磊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面对裴勇。 项磊最后一次手术后,直接上了火车,那一路,他几乎被手术后的病痛折磨得晕厥。想到再次复发的可能,项磊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增没有送项磊上车,他对项磊说,他不敢目送项磊离开。 项磊转身要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李增一眼,发现他的脸上挂着泪滴。项磊心中一动,走回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最后一刻,李增稍稍用力箍紧了项磊的身体,随即放开了手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项磊一直目送李增转进一个胡同里,这才去了车站。项磊去车站的一路上都在想,背对自己的李增,一定是一边流泪一边夺路吧。 事实上,李增停在那个胡同口,默默地看着项磊消失在视线里,泪水一直没断,他很想跑过去挽留项磊,却又似乎欣慰于这样的结果。 他觉得项磊可以更幸福一些。 相互留给彼此的最后一帧画面,都是背影。 相互得到的彼此最后一帧画面,同样也是背影。 2003年10月,项磊接到了李增的电话,李增说,他结婚了,项磊说了一句脱口而出之后就后悔了的“恭喜恭喜”。 2004年7月,项磊再次接到了李增的电话,李增说,他在南京接手了一家咖啡厅,生意一般,倒也乐在其中,他现在正学煮咖啡和调酒的手艺呢。 2005年5月,李增在电话里告诉项磊,自己做爸爸了,儿子那么大一点儿,就已经看上去很帅了。 此后,项磊失去了有关李增的任何联系。 109 项磊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是大二下半学期开学的第一天。 一般情况下,这一天是要经过几轮点名的,至少学生会和院办各一轮。项磊起床有点晚,到底还是没有赶上第一节课,索性留在学校里,打算赶10点的课。 项磊有点懊恼地去了宿舍。 门没锁,宿舍里却没人。项磊看见刘冲的电脑开着,就上了会儿网。项磊常去的那个同志论坛的网址刚输入一半,地址栏下方就给出了提示,项磊不禁有些疑惑。项磊看到任务栏里挂着谁的QQ,忍不住也登陆了自己的账号。 许梦虎在线。 “还没开学?”项磊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对方良久没有回复。 任务栏里的另一个QQ账号一直闪动不停,项磊觉得碍眼,忍不住点开了。 下一秒,项磊坐在电脑前失了神。 点出来的信息,正是自己刚刚发出去的。 食草狼:还没开学? 项磊放在鼠标上的手有点抖。好像准备了很久,项磊才点开了另一个QQ账号的面板。面板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好友,正是项磊自己。项磊颤抖地点开了这个账号的个人资料,一切终于了然于眼前了。 这,就是许梦虎。 他,就在身边。 惊喜?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乱了。 门好像开了,有人站在门口,却始终没有迈进来半步。 许梦虎吧! 何飞吗?其实,项磊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幻想过,可每一次幻想,都会在三两秒后被自己叫停。项磊从未正式对此做过认真的思考,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这不可能。 项磊几乎怀着挑衅的心情,点开了那个唯一好友的聊天记录。李增离开北京那天,项磊在网吧里说过的话,全在这里。 身后那个人,开始挪动脚步。他走过来了。 项磊很久不曾这样过,心跳完全失去节奏,心慌,又有点心醉。 他坐在项磊一米开外的下铺,直到此刻,项磊仍然不敢轻易转过自己的目光。 “我C。”他轻声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了项磊身边。他从项磊手里拿过鼠标,关了许梦虎的QQ账号,接着又重新坐了回去。 “许梦虎……”项磊对着电脑屏幕,如同呓语般,低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良久,身边那个人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两张身份证来,一并放在了项磊面前的电脑桌上。然后他说:“我可没说假话。” 项磊瞥了那两张身份证一眼,上有相同的照片,却注释着不同的名字,一个是何飞,一个是许梦虎。 项磊这时候想到了常常在公交车站看到的那种办证小广告,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丫什么意思?”他显然被项磊的笑声搞糊涂了。 项磊这才转过目光,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虽然形体还算高大,表情却像个小屁孩儿一样,正泛滥着一脸认真劲儿。项磊感觉他是陌生的,陌生到几乎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的地步。 “两张身份证可都是从公安局办下来的,你丫还别不信!”他说。 项磊真不知道如何回应他。项磊说不出话来。 “我也就出去买了包烟而已,四食堂小卖铺的塔山断货了,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去了二食堂,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会不会就这么会儿,你丫突然就回宿舍了?”他又说。 “你……”顿了半晌,“怎么也没去上课?” “晚来了几分钟,不想去了。我以为……你还没回北京呢!” “昨天回的。” 然后是沉默。沉默久了,当事人总是一个比一个尴尬。 “你……”也停了半晌,“好了吗?” “好了。”项磊没有底气地说完,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 项磊几乎确定许梦虎将永远虚幻下去的时候,才无所保留地说出了自己说给自己听都会自惭形秽的那些话,现在,他却在身边现了身。 “我去上课了。”项磊说完,抓起书包走出了宿舍。 以往,很多次,他看到何飞就这样背起书包走出宿舍,有时候,他还会摔门。现在,观摩这场景的机会留给了他自己。 项磊来到校园湖,在曲桥上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他如果停下来,对比之下,心里的不安分就一定会越发凸显。 很明显,项磊并不想这么快来面对这件事。 110 我曾经迷失在一片茂密的亚热带森林,他蛮横地葱茏在我路过的大山脚下,我在他树影婆娑的丛林里漫无目的地跋涉,途中,我被一棵开满白色花朵的树拦下,我无意赏花,打算尽快绕过他,继续寻找出路,却不小心醉倒在他弥漫了半个森林的花色木香里。 我曾经错以为迷路了,后来才确定,自己是被他迎面来袭的气息灌醉。我的理智因此而迂腐,我的梦想因此而颓废。我静静地躺在那里,醉生梦死,从日出到日落,从早春到暮秋,光影迷离中眼看雪季已至,失水的花瓣泄落满地。我满怀希望地以为,身边的花树此刻长满果实,抬眼望去,却只见繁花栖身过的枝干几近荒芜,繁茂的叶子几经挣扎也一并落下,埋葬了满地凋零的缤纷。 我惨痛地惊醒后失望地离开,在那个森林里固执地寻觅着花谢后会长满果实的树,我找到了一棵又一棵,却再也找不到一棵来把我灌醉。 我绝望地流浪在雪季的森林里,忘记了找回出路。 若干年后,别了那片森林,我走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街头,重复着漂泊的思念,这思念一再寂寞着不再寻找些什么的我,我日复一日地渴望着,自己能醉在某处风光里,却年复一年麻木地清醒着,默数浑身浸着血丝的伤痕。 就像我清醒地意识到往事刺在胸口,却感觉不到疼痛;我看见自己血流如注,却感觉不到冰冷;我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却感觉不到恐惧。 我知道,我一定是丢了什么。 于是我义无返顾地踏上了找回所失的征程,不,也许是归途。我回到那片鬼魅的森林,寻找那棵只会开花的树,我打算把冬天彻底忘记,权当是闭上眼做仪个采摘果实的梦,梦醒来,一定又是花季。 我终于找回了那棵可以将我灌醉的树,我看见,他又在阳光里慎重地开了满树白色的小花,似乎是在迎接我的归来。 我告诉他,如果我不小心又想任性地离开,请一定留下我,哪怕是喝止我,绊倒我,哪怕是折断我全部的触角逼迫我,也别再给我来日只能去怀念的机会,一定别让我,重新堕入盲目寻找下去的那种落魄。 光影迷离,我将无悔地用这潦倒的一生,醉倒在这棵只会开花的树从来都不吝恩赐的梦里。 ——我曾经迷恋过一棵只会开花的树 项磊 2003。03。02 【兄弟之上——上部:无果花开 完结】 第十三章:波澜不惊 67 项磊的生活由此开始波澜不惊。 常常有人打趣地问项磊,为什么最近不去见网友了,而且电话也少了很多,项磊便说,自己有朋友了,宿舍里的兄弟们因为对此毫无察觉而惊讶不已。 对比以往,项磊若是有了朋友,应该是另一番状态才对,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既看不到他有所振奋,也看不到他有所怨艾。仍然有人乐此不疲地拿项磊开玩笑,而项磊更多的回应也大不一样了,总只是那么淡淡一笑。 项磊所说的朋友,无疑便是许梦虎了。也许项磊自知不够分量,所以振奋不起来,同时又觉得情分不浅,所以也无从怨艾。 这种心境下的项磊,根本提不起兴致去聊什么别的网友,进而去发展另一段可以更实在些的恋情。 那许梦虎自然对此满意极了,绝少再说些让项磊打心眼儿里厌恶的话,两三日不在网上聊那么几句,就留些如何如何想念之类的肉麻话,偶尔感觉项磊不够快乐,体贴的话语问个不停,像个善解人意的女人般温暖。 有时候,项磊会觉得许梦虎好像真的在做某种改变的尝试。项磊不忍在下一刻判断出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所以并不敢进一步妄加猜测。 自从认识了石卓那帮朋友,项磊开始觉得校园BBS亲切多了。项磊并不经常写什么文字,但每次上网,总要去回复几篇帖子,和认识的朋友们嬉笑怒骂几个来回,冷不丁对着电脑屏幕傻乐几下。这,也算是平淡日子里少有的点缀了。 何飞的女友,流浪寒武纪,婉约才女,喜欢王菲,项磊想了半天,才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叫张雯雯。 她很少在别人的帖子后面加入项磊几个人的口水仗,却几乎每天都会在BBS里贴一些文字,有时是十几行的诗歌,有时是百余字的随笔,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关乎爱情的文字,字里行间看似深受林夕歌词的影响,凄婉的诉说,华丽的忧伤,感性的总结,偶尔不乏哲理的思辨。 项磊常常百思不得其解,这女生不是有何飞吗,这么多的忧伤又缘何而来呢?而且常常有人在宿舍里评价说,这一次,何飞似乎是动了真格的,对现在的女朋友百般宠溺呢!重要的是何飞从不反驳,但笑不语,那种笑,傻子都能看出是一种默认。 其实,那个阴天过后的别的晴天,项磊倒忘了去晒何飞的被子。这二人虽然冰释前嫌,却仍然没有多少正面交流。顶多,偶然四目相对,淡淡一笑罢了。 BBS里,项磊更喜欢看瞌睡猫杨琳的文字。 这个另类才女并不高产,但是几乎每篇文字都能让项磊拍案叫绝。比如她写道: 我是一只慵懒地吃喝拉撒睡的蚕 一不小心被世人们竭力称赞 战兢兢咀嚼了他们的桑后 如果不是变了个戏法儿交出些 值得被他们无条件拿去的东西织成绸缎 我想我现在的名声一定很惨 杨琳很少直白地描述内心的情感世界,在一篇难得把题目命为《爱情》的文字里,这个女生只写了这样短短的几行字: 关于你 实在不应该有过多废话 我生来是一片废墟 所以哪怕你只是一棵不起眼的杂草 没有你 我也将只剩下荒凉无限 看到这么几行字,项磊竟然像个十足的异性恋一样,激动地艳羡起石卓来,项磊想,身为一棵杂草,能够生在这样的废墟上,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项磊觉得,石卓和杨琳的爱情几乎天经地义。两人被双双称作校园BBS中并驾齐驱的两支才华横溢,单从这一点来看,这二人就已经是何等的相配了啊! 石卓和陈韬光都是地道的北京人,早在项磊昏天暗地混在同志聊天室和同志论坛的时候,石卓和陈韬光两个人就已经互相熟悉了。两人在BBS里互相赏识,现实生活中又常常对饮畅谈,畅谈中,居然发现两人其实有同一个故交,陈韬光的光屁股发小,正巧是石卓高中时最意气相投的哥们儿。 陈韬光和石卓的性情其实截然不同,陈韬光冲动,孩子气,而石卓沉稳,冷静。这两个极端性情的人,正好都是项磊愿意去结交的。所以,项磊虽然并不好酒,可每次石卓或是陈韬光约他出去喝酒,项磊倒也乐意奉陪。 陈韬光的酒量不如石卓,项磊好像从未见石卓醉酒过,可陈韬光几乎每次都会喝醉。醉酒的陈韬光提议三人在BBS里合写一部“武侠巨作”,石卓当即附和,项磊却觉得好笑极了。 然后,陈韬光开始描述他所畅想的故事构架,三个武林高手,三种性情,三个绝代密宗,三条故事线,最终凭借某种共鸣互相结交,拯救武林于一场空前的浩劫。 某一刻,项磊忽然被陈韬光的认真劲儿,和他在这样的认真劲儿里勾勒出来的一个乌托邦世界打动了。项磊几乎有些出神,恍惚间来到了一片风起云涌的江湖。 项磊随即回应说:“好!明天就开始,轮番续写,每人承接前一篇文字,根据前文交代的境况和做出的铺垫,写自己负责的那条故事线。” 陈韬光说,首章交给他。 一周后,一篇名为《郁剑狂刀》的三人接龙武侠小说在校园BBS里成了话题,众人热捧热议,这三人为此着实沾沾自喜了一把。 陈韬光的开篇相当精彩,一看便知饱读武侠小说,项磊怕跟不好,第二贴交给了石卓,石卓的续篇也毫不逊色。项磊在这方面并不擅长,吭吭哧哧憋了一整天,总算交了差,倒也像模像样。 项磊因此决定恶补武侠小说,在宿舍里飞快地看完了《天龙八部》,又找来《倚天屠龙记》挑灯夜读。 项磊看《倚天屠龙记》的时候,冷不丁就会骂出一句脏话,刘冲问他,怎么看武侠小说也能感慨成这样,项磊说,每个衣冠下都是面孔狰狞的禽兽,每个丑陋的身躯里流淌着的却都是热血,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样? 项磊说,迄今为止他耐着性子看完的书,仅此两本,看完最后一页,才发现原来是很厚的两本,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完全是另外一个自己做到的一样。 此后再去续写《郁剑狂刀》,项磊感觉轻松了不少。 68 时隔一个月的光景,魏桐第二次找项磊去酒吧。 项磊说起上次被楼管大爷登记姓名的事,魏桐说,他宿里舍空着一张床铺,他们的楼管阿姨很喜欢他,甚至给了他一把钥匙,只要不吵到别人休息,多晚回来都没关系。 项磊还是犹豫了,不知道这段心如止水的日子,该不该就这样被终结掉。随后,项磊很快又说服了自己,心想,去了酒吧也不代表会怎样,也许,自己的确该惊蛰一下了,不然,都他妈生锈啦! 这一次,项磊费尽心思,有意避开了刘冲。 轻音乐背景里,魏桐一脸楚楚可怜的样子,讲起了自己最近经历的一件事。 对魏桐来说,找朋友的生活主题,比起项磊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长久以来同样没有什么像样的结果。魏桐和项磊的想法不一样,魏桐说,他只需要一个男朋友,没这个缘分,做什么普通朋友对他来讲根本没有什么意义。项磊很想问,那我呢?随即却又自己想,那还用问吗?这么说来,项磊能做魏桐的普通朋友,也还算是幸运的呢。 魏桐说,他找得有点累,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自己却好像在一直在原地踏步。 一个月前,魏桐认识了兄弟院校的一个朋友,对方比自己矮了几公分,长相也很一般,不管是思维方式还是外在形象,都挺老土的,还特别内向,看上去憨了吧唧的。——魏桐说到这里,不禁笑了一下。——可自打魏桐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开始,心里就觉得踏实极了,于是魏桐对他说,想和他在一起。 对方一听就愣了,缓过神儿来就一直不停地问:真的吗?你这是开玩笑吧?你条件这么好,怎么会看上我?你可别耍我啊! 这时候,魏桐越发坚定地地想,就是他了。 他们开始频繁地约会,不过,一直都类似于魏桐当初和项磊的那些交往而已,半个月之后,也只是牵了牵手而已。魏桐很享受那人的照顾,那照顾几乎无微不至,所以魏桐越来越动心。在这期间,那人其实一直没有停止过疑问,他一遍又一遍地问魏桐:“你真的打算好了要和我在一起吗?你这么好的条件,真的会看上我吗?” 有一次,魏桐几乎生气了,懒得回答,转过脸去看到那人一脸疑惑又严肃的表情,忽然心中一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捧住那人的脸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那人倒也没有顾忌周围的目光,并无闪躲。魏桐说,当时自己分明可以听到对方怦怦的心跳。 项磊瞪大了眼睛,情不由己地回想起了西单地下通道里发生过的那一幕。 看到项磊的反应,魏桐再一次忍不住笑了,随即,却又换成了一脸落寞的表情。 “上周我们一起去逛街,他走路很快,总是把我落下两三米的距离,我不禁埋怨了他几句,他便对我说:你太C了。听到那句话之后,我马上反应过来,他终于发现我身上固有的不值得他喜欢的地方了。回学校以后,我在电话里尝试着说分手吧,他居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魏桐说,这件第一眼就能了解到的事,实在不应该在交往三周以后才拿来说。 看着落寞的魏桐,项磊忽然心疼极了,同时,似乎又有那么一点庆幸,庆幸这个让魏桐落寞不已的人,终究不是自己。项磊不敢肯定,如果当初坚持和魏桐交往下去的话,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用这样的方式来伤害魏桐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魏桐说,他终于发现我身上固有的不值得他喜欢的地方了。其实,项磊发现每个同志,包括自己,都在无意识地完美主义着自己的眼光,这眼光里稍现瑕疵,就忍不住想要放弃,彷佛是身不由己似的。 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还有可能找到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个人,将会怎样地和自己梦想中的那一个完全叠合,恰好,自己也是对方的那一个。这份无法预期,充满未知的诱惑,因此,自然也饱含了无穷尽的动力。 69 项磊第一次夜不归宿这件事,第二天成为附近几个宿舍里最为津津乐道的谈资。几乎每个见到项磊的人都会问一句:嘿,项磊,昨晚感觉如何?项磊只做过一次辩解,此后便一概回道:“嗯,还不错!” 刘冲问:“项磊,昨天晚上你丫真是搞那个去啦?” 项磊反问:“你不是知道很久了吗?” 刘冲说:“之前只说同性恋,倒没细想过同性搞,这会儿想想,还真他妈的别扭!” 项磊轻笑一声,不再理会。 刘冲居然又问:“是你插人,还是人C你啊?” 项磊瞬间皱起眉头,瞪着刘冲暴吼了一句:“滚你妈的!” 刘冲是公认的缺心眼儿和厚脸皮,喊了一声“操”,随即却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在场诸位知道,关于此事的玩笑,到此为止了。 作为心情交换,项磊把许梦虎这个人也讲给魏桐听了,魏桐听完便说:“快别傻了,你玩不起这种暧昧的!” 其实项磊何尝不知?但问题的关键是,项磊欲罢不能了。 从酒吧回学校的时候,魏桐打算给项磊介绍一个朋友,魏桐说那人各方面都不错,年纪轻轻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最起码是一个成熟稳定的人。只是那人曾经直言,不喜欢魏桐这种类型,不过听了他对梦中情人的描述,魏桐感觉那人应该会中意项磊。 项磊随口答应的时候,并没有想过,第二天会接到这个人的电话。 没说几句话,对方便开始急切地表示想要见面。半年前的项磊大概会和这人一拍即合,但是现在的项磊却怎样都提不起见面的兴致。 闲扯了一会儿,项磊以为对方会因为不能马上见面而失去耐心,不料,对方却一直在找不同的话题,继续通话。 “你帅吗?”对方音色迷离地问道。 “这个当然,我从不隐瞒自己的外貌指数,我五官个个都十分好看,哪一部分都能起到画龙点睛的功效。”项磊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克制着要笑出来的冲动。 “要不,我现在过来找你吧?”对方的声音明显兴奋了不少。 “我还没说完呢!”项磊继续说,“可惜的是,造物主不乐意那么偏爱我一人,排列组合的功力又不到火候,导致我现在总要带了墨镜口罩以后,才愿意上街。” “你可真逗!我不信!我现在就想过来找你!” “我说的都是真的,不然找个朋友还用得着别人来介绍?” “这样啊!……那没准儿我见了你,就是觉得你帅呢?”对方锲而不舍。 “这个概率,和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概率差不多大。” “我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吧,你别介意成吗?”对方显然已经对项磊“帅不帅”的话题失去了信心。 “你问吧。”项磊在偷偷地笑。 “你下面大吗?” 项磊张大了嘴巴,惊讶在对方从容的直白中。 仔细酝酿了一小会儿,项磊才回道:“这个嘛……一般状况下和我的拇指一般大小吧,有时候小解,我几乎要费劲儿地找上半天。特殊状况下呢,截面和长度大概都有稍稍的突围,不过从视觉上来说,我总感觉不到明显的差别。偶尔自行解决的时候,顶多用上三个手指,不然会不小心扯到毛毛,生疼生疼的!” “啊?不会吧?你这是逗我呢吧?”对方的音量明显提高了几档。 “当然不是逗你啦!你想啊,我要是打算和你交往,这种事儿哪能瞒着你呀,总有一天不都要露馅的吗?所以,我得跟你实话实说,好让你仔细斟酌斟酌。” “嗨!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是两个人的感觉,是两个人能不能培养出感情。”对方这么一说,忽然让项磊感觉到有些失算了。 “是啊是啊!可是……”项磊的话说到这里被打断了。 “哦对了,差点忘了我还要去见一个客户呢!改天联系你,挂了,拜拜。” 嘟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的时候,项磊当即开始大笑不止。 笑够了,项磊忽然想,难道是自己不够gay吗?为什么自己见识过那么多同性恋所共有的那么多特殊情结,自己统统没有呢? 常常出现在项磊幻梦中的那个男孩,总是在项磊耳畔轻声地问:“嘿,项磊,我们去看海呢,还是去爬山?我们是北上呢,还是南下?”每每这样的时刻,项磊所能感觉到的,好像只有声音,连个可以圈出来的身形轮廓都没有。高一点更好,帅一点更好,可是所有这一切既不充分也不必要,项磊觉得那个幻梦里的人有一天随便拿来一副皮囊用用,来到项磊身边,就足以成全项磊的整个小宇宙了。 天马行空的躯壳里,忽然跳出另一个项磊来,端起手指对此前的那个项磊说:你丫这是典型的大言不惭吧?你领教过土行孙和卡西莫多吗?你见识过周星驰在放大镜下感叹过的那种“好精致”吗?只因为你的底限在他人之下,你就开始质疑动物本能了? 躯壳重新大笑不止起来,前俯后仰,形似癫狂。 这时候,班长推开了宿舍的门,诧异地望着项磊,伸手递出了两封书信。 湖北,陶铸闻。——项磊几乎快要忘记这仁兄了。 “总感觉你就要把我忘了,实在忍不住,还是又写了这封信。前排有个女生,开始每天早起,在三四点的路灯下看书,真为她担心。如果可以,再等我几个月吧!” 看完陶铸闻的信,理性的项磊当即便替感性的项磊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再见这个人的时候,许梦虎依旧远在自己的小世界之外,项磊一定会问心无愧地接受陶铸闻! 上海,Leo。——书信联络的日子,几乎已经成为历史了。 “很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了,只为北国雪季里你毫不犹豫送来的炭火,诚恳邀请你来上海度过这个五一长假,在收到你的答复之前,我已经推掉所有结伴出游的邀请了。我这么早地预订阁下,料想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招来。你全部需要做的只有:买张车票,提前告诉我车次和到达时间。” 正值春天,高考前对上海这座城市的那份莫名向往,很合时宜地重新抽芽了。项磊一时间心潮澎湃,早早便开始打算起这次旅行来。 70 项磊只是在说话间无意透露了自己的上海行计划,何飞这便想到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Leo。 何飞在宿舍里问项磊:“你丫要去上海找那个娘娘腔吧?” 项磊愣了片刻,低声说:“人叫Leo。” 然后何飞轻蔑地说:“那你丫千万小心,别他妈的染一身病毒带回宿舍来!” 听上去和别人往常的玩笑无异,可是何飞的脸上并没有挂上任何形式的笑容。 项磊一时顾不得这些,因为,旅行总归是一件值得激情澎湃的事。 对于项磊来说,任何一次旅行几乎都能带来好心情。项磊走出上海火车站的时候,就开始情不自禁地兴奋,心说:上海,我来了。 看到出站口的Leo,项磊彷佛感觉那是许多年的老朋友了,好像见过不止一次。走近,不约而同,相互在对方胸前轻轻给了一拳。 住在江苏路附近的小弄堂里,二层阁楼楼上。走在蹭亮的木地板上,有吱呀声在诉说历史。绿色的藤蔓植物一直伸到窗台上,窗外是窄窄的小路,两边是斑驳的砖墙。这远离繁华的雅致,是项磊意料外的上海,却带来了别样的惬意。 项磊喜欢外滩边的西式老建筑,庄重,气派,又饱含沧桑。喜欢隔开那些建筑的单行道,喜欢上海的地铁站,崭新,干净,时尚,也不像北京的地铁站那样简易。 在静安寺地铁站入口,有个长发的阳光青年抱着一把吉他唱歌,路人扔下些硬币的时候,他从不理会,连一个点头的动作都没有,只是自顾自地唱着自己的歌。项磊走过去,几乎蹲下身子,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小心地放下了几个硬币。项磊觉得自己不是在施舍,而是在回应自己耳朵收到的馈赠罢了。 绕了很长的地下通道,转了几个弯,快到检票口了,那个男孩清新自然、略带忧郁的歌声还在耳边清晰地回荡: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 那天,上海开始下雨,而且一连下了三天,不大不小,连绵不止。项磊和Leo蜗居在小阁楼上听音乐,几乎把Leo电脑里的音乐听了个遍。 “让爱或者不爱,都能趋向完美。” 元旦。傍晚。操场。简易的舞台。裴勇和他的那些被校长一再统称为“害群之马”的朋友们,弹着吉他,和声,认真地唱着那首《谁不曾,谁不想》。项磊很想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样的他们,是我的兄弟。 无论怎样,项磊都觉得应该为自己庆幸。 恍惚间,项磊看到了一个流浪者,跋山涉水,寂寞地远行着;然后,时空兜转,项磊又看到了一个守望者,端坐在细雨笼罩的门口,张望着流浪者的方向,动情地唱着一首只需要吉他声来附和的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会在这里耐心地等着你。 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 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第二十一章:瞬间的事 111 何飞看着项磊走出宿舍,眼神定格在了项磊随手带上的门上。 何飞已经不记得,一分钟前的自己有没有紧张过了,此刻,何飞感觉自己竟然要长吁一口气出来。 “我C。”这是何飞惯用的叹气方式,叹完这口气,他仰面倒在床铺上,仔细回放起刚才的情景来。 何飞现在的心情,就和小学三年级偷偷剪了前座儿女生的头发而那女生却没有打自己小报告时的心情无异,先是庆幸,然后开始感激。何飞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项磊最终发现了这件事,会不会愤怒?会不会鄙视?会不会……失望? 何飞原本打算,一边做项磊身边的普通室友,一边做项磊纯粹精神世界里的兄弟,就这样下去,能不捅破就最好不捅破,现在,这打算彻底泡汤了。 何飞因此而有一些懊恼了。 纯粹的精神世界里,何飞觉得,两个人发展到何种境地都不成问题,可是一旦扯到精神世界之外,就必须要面对“同性恋”这个问题。何飞倒希望自己是个对男人有生理冲动的同性恋,那样的话,自己刚才一定会拉住他说:项磊,我来做你的男朋友吧。 还用说什么刚才呢?早在项磊不得不招认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同性恋”时,早在项磊每天去见不同的网友时,早在项磊买了四罐啤酒把自己灌醉时,早在项磊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当着室友的面儿放声大哭时,早在项磊告诉自己他暑假回家要见一个网友时,自己一定就会不假思索地走过去,对他说出这句话了。 何飞想,如果自己也是“同性恋”,却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项磊从盲目到失恋,再从混乱到生病,那自己还算是个人么? 可何飞再清楚不过了,自己只想做他的兄弟,或者,兄弟之上一些也无妨。何飞很希望项磊因此而觉得够了,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项磊总是执着于要去寻找一份定义明确的所谓“爱情”,自己就从来不会用这样迫切的心情去找女朋友。 112 2003年春节后,具体时间忘记了,有一次聚餐闲聊时,刘冲无意中提到,他的电脑是何飞介绍的中关村一哥们儿帮忙攒的,刘冲说那哥们儿留了一张名片,名片上的名字也是何飞。我们宿舍的何飞这时接茬说,那人是他表弟。 没错儿,许梦虎才是我们的室友,而那个卖电脑的何飞,其实是许梦虎的姑表弟。 单靠许梦虎的体育特长,或是何飞的文化课成绩,这哥俩都没本事混进大学,可是学校和双方家长同时发现,若是两人合二而一,被录取到我们这所学校不成问题。然后众人开始为此煞费苦心,最后,经过大家庭和议,让许梦虎用何飞的档案入学更具可操作性,于是,许梦虎被召回学校参加体育班特训,而后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何飞。 何飞的姥爷,也就是许梦虎的爷爷,对此深表无奈,却也并没有多加阻拦,老先生只是从来不参与大家庭的和议罢了。 我们还是习惯叫他何飞。因为对我们来说,许梦虎这个真名字和何飞那个真人一样陌生。可对于项磊来说,好像恰恰相反。 聚餐醉酒后,项磊曾几度失言喊出“许梦虎”的名字,他说“当时许梦虎也在,不信你问他”,或者说“我认识她,她是许梦虎的女朋友”。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要反应一两秒钟的时间,才知道他说的是我们面前的何飞。 当初,何飞并不为自己有机会上大学而感觉到庆幸,反倒觉得继续读书这件事其实挺没劲的。要说他的体育特长,其实也从来没能带给他一丁点儿引以为荣的心情,国家二级运动员的头衔满天飞,没见几个有所作为的,特别是像自己这样,在短跑方面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所谓特长生。 有一天,我们在回忆入学第一天的情景时,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总结说,当初自己对何飞的印象是这丫特能装酷,见了谁都不苟言笑的,那模样挺欠扁的。 情况在军训期间发生了转变,我们很快看到一个喜欢说笑偶尔打闹的何飞,他看上去并不像我们先前印象中的那样不合群。 911那天中午,我们排在第二拨去食堂吃饭的队伍后面被发现之后,项磊回头朝我们吐了吐舌头,按说,这个自然的场景,谁也不至于特别留意。 113 项磊回头朝我们吐了吐舌头,谁都不曾对这个自然的场景特别留意,除了何飞。 当时的何飞,居然在一瞬间心跳加速,几乎都有些出神了。 那当然算不上是一见钟情,因为,那早就已经不是何飞看到项磊的第一眼了。在此之前,何飞并不觉得项磊有任何特别之处,然而此后,何飞忽然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和环境就此变得异常特别了。 事实上,那是小二曾经一天会做出十几遍的动作,而这个动作,项磊在大学四年内也没有做出过第二次。可当时的何飞为此兴奋不已,他觉得项磊像极了小二。 那天晚上,何飞再次梦见了他的兄弟,小二。不同以往的是,梦里的小二显得虚无,声音和容貌都不够清晰,以至于,何飞在梦里几乎就能确定,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所以何飞很快就醒了过来,醒来后的何飞异常清醒,怎么也没办法重新入睡了。 9月的山间夜色里,浸透了一丝清凉。大概是从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了几声犬吠,近处的窗台下,则是不绝于耳的蛐蛐吟唱声。 何飞翻了个身,面前,下弦月的映照下,对面下铺的项磊睡得正酣。 “小二……”本是打算默念,何飞却发现自己微微张开了嘴巴,随后又听到了自己呓语般的声音。轻呼一口气,何飞在心里默念道:“哥真想你啊!” 何飞心生奇怪,梦里的小二是模糊的,好像自己快要把他的样子忘掉了一样,可是醒来以后,何飞却能清楚地回想起他的眼睛眉毛鼻子,他的一言一笑和一举一动。佛洛依德大概都没有过这样的疑问。 睡前,何飞关灯的时候,项磊说:“别你丫一‘拉灯’,也震惊了全世界!” 现在,何飞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下,这句话如果是由小二说出来的,该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虽然小二不可能对自己说过这句话,可是何飞觉得,被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那个情形,真实得如同刚刚发生过一样。 生平第一次,何飞失眠了整整一夜。 114 队列班第一天训练结束后,回到宿舍已经9点多了。何飞叫上项磊去水房冲澡。 何飞恨不得马上移形换影到水房里,可那项磊却显得有些磨蹭。“你丫快点!”何飞喊了一声就往水房走去,项磊这便磨蹭完了,紧随其后跟了过去。 何飞隐隐感觉到,项磊似乎要保持尾随自己的状态,而不是像两个人一起去上操、一起去吃饭、一起去队列班报到的时候那样,并肩走在一起。 何飞很快脱个精光,端起一盆水就迎头浇了下来。余光里,项磊快步走到了水房的另一侧。何飞有意回头看了几次,项磊一直光着屁股背对自己,全程无话。 时间地点稍作变更,何飞经历过大致雷同的一幕。 何飞拉着小二去公共浴室洗澡,那小子死活不肯去,后来何飞几乎是连拉带拖将他拽去的。何飞脱光衣服后,一丝不挂地站在更衣室里等着小二,小二却始终慢腾腾地卸着自己的衣服。“你丫能不能快点!”何飞也这么催促了小二。小二一脸难为情地回道:“你丫真事儿,你就不能先进去!”随后,小二只是草草地用淋浴冲了几下,就打声招呼回了更衣室,何飞回去的时候,他已经穿好衣服等在那里了。 “他真像小二。”何飞在心里想。 何飞冲完澡,配合地穿好衣服,一个人先回了宿舍。此后,每次一起去冲澡,何飞总是自觉地先行一步,又自觉地提前完事儿。何飞想,总有些男人会和女人一样怕羞,这倒也没什么。 何飞看到项磊躺在床铺上看报纸,便走过去问他哪来的报纸,项磊说从教官宿舍里顺的,何飞示意项磊往里边挪挪,项磊好像不怎么情愿地贴上了墙壁。然后,何飞就在项磊身边躺下,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扯过了报纸的另一边。 何飞看到项磊坐在床沿上听卡带,便走过去问他在听什么,项磊摘下耳机问何飞说了什么的时候,何飞已经抢走了他手里的耳机。听到是许美静的精选集时,何飞说了一句“我靠,还在听这歌呢”,便把耳机丢给了项磊。 何飞看到项磊端着盆子去水房洗衣服,便也换下袜子扔到水盆里,端着盆子去了水房。何飞加塞到项磊和别的同学之间,不怀好意地笑着,低声对项磊说:“要不,顺便把我的袜子也洗了吧,就这一双,不值当沾手。”项磊瞥了一眼何飞,回道:“那你攒够十来双以后再来洗呗。”何飞便蹭了项磊的洗衣粉,把袜子泡在水盆里,回了宿舍。 何飞觉得项磊能帮刘冲抽血体检,就应该也会帮自己洗袜子,可是项磊洗完自己的衣服就回来了,何飞去水房看了看,发现自己的袜子还在水盆里泡着。何飞伸手随便搓了几下袜子,一边搓一边想:项磊,你丫等着! 何飞的意思是,总有一天,我脱了袜子不怎么言语,你项磊就会拿了去洗。 何飞为这想法自顾自地笑了几下,一路吹着口哨回到宿舍里晾袜子。何飞在晾袜子的时候故意盯着项磊看了半天,项磊一定能通过余光扫见何飞的注视,正常情况下,被注视的人应该回应一个眼神吧,哪怕只是为了查验这份注视的目光。可是项磊没有。 “这丫心虚了。”何飞得意地想。 训练间歇的5分钟里,往往是项磊第一个瘫坐在操场边的草地上。何飞看到项磊对魔鬼教官怒目而视,便走到项磊身后,背对背地坐下来,侧过脸去小声对项磊说:“丫真够变态的!”然后伸出手,绕过两人的肩膀递过去半瓶农夫山泉。项磊刚要犹豫的时候,何飞又说:“放心,我抽的是自己胳膊上的血。我没乙肝。” 项磊为了多睡会儿懒觉,宁愿错过早餐,也要在上操以后回宿舍里继续睡那么一小会儿。何飞第一个从食堂回来,推醒项磊,亮出自己带回来的鸡蛋油饼和咸菜。项磊并不理会,烦躁地翻了个身,继续睡。 何飞开始大声唱歌:“正月里呀,正月正,年轻的朋友做事情,做错了事情要法办,我说哥们啊,政府送我上法庭啊哎嗨哟……” 项磊蒙上被子,何飞弯下腰掀开被子,继续唱:“二月里呀,龙抬头,我在狱中不自由,一天到晚心发闷,我说哥们呀,何年何日能抬头啊哎嗨哟……” 项磊用手赌上耳朵,何飞提高了音量:“三月里呀,三月三,人打官司受牵连,亲戚朋友都靠后,我说哥们呀,左邻右舍说丢脸啊哎嗨哟……” 还有九个月呢!项磊这便乖乖地坐了起来,何飞扬起下巴,一脸胜利的笑容。 “你丫今天忘吃药了吧?”项磊一脸怒气地说。 “你丫早餐都敢不吃,想和国贸那女生一样晕在操场上啊?”何飞说。 “我可没那么娇气。”项磊说着,接过何飞手里的油饼,还没下床就开吃了。 军训结束回校的时候,何飞特意在身边留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何飞发现项磊走过来之前稍稍有些迟疑,仅仅只是这点迟疑,已经让何飞不免有些失望了。 “这丫真够怪的。”何飞不悦地想。 何飞很清楚,自己希望每天都能看到项磊,他从不惧怕这个念头,事实上,何飞从小到大都未曾纠结过任何一种心内的挣扎。所以,从来对学校没什么兴趣的何飞,反而在上了大学之后,可以做到每天轻松地起早儿,赶往学校上课。 但何飞不喜欢住宿舍,他每天早晨推开宿舍的门,都会被那股扑面而来的怪味儿熏得呼吸困难,何飞无法想象,怎么可以用一整夜的时间在这样的空气里呼吸。 何飞每天的晚饭也会在学校里解决,晚饭后,何飞还会在宿舍里逗留一段时间才回家。每次回家之前,何飞都会留意一下项磊的眼神,却从来没有发现过,项磊的眼神里闪现出哪怕一丝的留恋,但凡有那么一丝一毫,何飞也不至于每天都会在回家的路上失落地想:他毕竟不是小二。 115 国足出线那天,情况有了转机,何飞背上书包正要回家时,项磊忽然说:“不,你今晚就住宿舍。”这句话让何飞一时没办法反应,何飞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捕捉到了项磊说完那句话之后的眼神,何飞这才敢于确定,这小子终于开窍了。 何飞一边装腔作势地考虑了几秒钟,一边窃喜,最终却也掩之不及。因此,那窃喜一旦表达在脸上,连何飞自己都感觉走了样儿,好歹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吧,于是何飞便没头没脑地回他道:“项磊,你丫真TM怪!行吧!” 再看那项磊,竟然有些无措起来。 看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大概还真是无意间击中了要害,这丫确实有点怪。不管怎样,何飞兴奋极了! 此前,何飞一直觉得“缘分”这词儿忒TAMD酸了,现在想想,或许还真有那么回事儿。早一年不行,晚一年不行,不是这间宿舍,还是不行。举目三尺,大概真有掌管缘分的某位神灵,小二离开了何飞,他看到何飞可怜兮兮的样子,稍动恻隐,便赐了这么个趣味十足的室友给何飞了。 何飞真的觉得项磊有趣极了。比如项磊曾经朝宿舍的兄弟们吐舌头,哥们儿上学以后就不玩这个了;比如项磊当众脱衣服还会害羞,哥们儿裸奔的念头都有过;比如项磊会没来由地手足无措,何飞看到手足无措的项磊,就会感到莫名的欢喜。 何飞觉得,他真的很像小二。 第二十九章:雨夜凌乱(上) 153 学校取消封禁之后,何飞没有着急搬回家。 习惯住宿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一旦习惯了,何飞倒有点舍不得轻易地更换生活模式了。最起码,现在不用每天早起赶车,偶尔还能睡睡懒觉。 154 宿舍里,晚饭后。 何飞对身边的刘冲说:“项磊这丫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从下课到现在都没照面儿。” 刘冲诡秘一笑:“项磊见网友去了,——都TAMD憋了快俩月了!” 何飞马上出了宿舍,在宿舍楼门口打了一个电话给项磊。 “你在哪?” “怎么了?” “我问你在哪?” “北大。” “几点回来?” “八点吧!怎么了,有事?” “没。” 何飞挂上电话回了宿舍。郑东明招呼大家打升级,何飞摆摆手说不想玩儿,然后软硬兼施赶走了电脑前的刘冲,霸占电脑玩了会儿游戏。 八点一刻,何飞再次走出宿舍,来到宿舍楼门口打电话给项磊。 “你在哪?” “北大呢!” “什么时候回来?” “碰见老乡了,晚会儿吧。” “几点?” “九点吧。” “好。” 何飞开始沿着新操场施工地往校园湖走。 六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燥热,而这天晚上似乎更胜往常。何飞看着湖边腻在一起的那些男女,不由替他们浸了一身的汗。 原地等候总归是一件辛苦的事,倒不如记挂在心上四处游走,等到自己要等的事差不多应该已经发生了,再急匆匆地赶过去见证。说这样就不算等待了,似乎有些自欺欺人,但,重要的是,这种自欺欺人能够恰到好处地拯救心情。 何飞刻意拖到了九点半,才开始往宿舍里走。 可到了这时候,项磊仍旧没在宿舍。何飞检查了水房和卫生间,根本不见项磊的影子。何飞刻意压制着胸中的火焰,再次拨通了项磊的手机。 “你在哪?” “正要打电话给你。我还在北大,老乡非拽着我吃烧烤喝啤酒呢!实在推不掉。” “你到底几点回来?” “我现在也说不好,到底有什么事儿啊?” “没事儿!” 何飞感觉自己已经无法控制情绪了,索性挂了电话。可过了五分钟后,大概又是另一个何飞吧,还是再次拨出了电话。 “完事儿没?等会儿没车了!宿舍门也关了!” “那个……我老乡说等会儿有雨,不让我回了,让我去他们宿舍凑合一晚……” “是你老乡还是陶铸闻啊?” “……” “你几点回来?我有事儿!” “什么事?” “电话里说不清楚,回来说。” “那好吧,估计再有二十分钟……” 半个小时后。 “回来了吗?到哪了?” “刚完事儿,老乡正送我去车站。” “还能有车吗?” “我们去看看。” 十分钟后,大雨倾盆。何飞站在宿舍楼入口处的门厅,接到了项磊的来电。 “没车了。出租车过了不少,没空的……” “你TAMD故意的吧?我都跟你说有事儿了!” “什么事儿啊,你跟我说啊!” “都说了电话里说不清楚!” “可我打不到车。” “你等着,我叫辆车过来接你!你在哪个门儿?” “算了,我们再等等吧。” 五分钟后,何飞再次打了电话过去,听筒里,没了雨声。 “打到车了?” “没有。” “那你在哪?” “老乡的宿舍里。” “什么时候回来?” “算了,我今晚不回了。” “是和陶铸闻那小子在一起吧?在酒店里?几星的?” “既然你都猜到了,就应该知道,现在我不方便听你电话。” 项磊随即挂断了。 何飞觉得自己在一瞬间濒临爆炸。 何飞把手机狠狠摔到了地板上,转身回了宿舍。楼管大爷拿着手机残片跟上来,推开宿舍的门对何飞说:“看看还能不能修好。” 何飞接过手机,取出卡片,然后把手机扔进了LAJI桶。大爷一边说“你这孩子真够败坏的”,一边从LAJI桶里捡回了手机,走出了宿舍。 熄灯后,何飞借走了刘冲的手机。 何飞找不到刘冲的电话簿,就直接用键盘拨出了号码。 何飞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记得他的号码。 何飞只记得家里的固定电话和爷爷的手机号码,有时候他用家里的固定电话往宿舍打个电话,都要先从手机电话簿里找出号码。何飞不记得老爸老妈的号码,不记得张雯雯的号码,不记得所有亲朋好友的号码,却记得项磊的号码。 何飞曾经把小二家的电话号码印在了脑海里最容易读取的位置,直到现在。只是从某一天开始,那个号码永远地失去它原本的意义了。 接起电话的口气很横。 “干嘛?” “……” “何飞?” “回来行吗?” “这么晚了……真打不到车了。” “那是你不想。” “算了,我不和你争。你就知道按照你的想法来,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你看着办吧,项磊,今天晚上你要是不回来,往后谁再上赶着跟你称兄道弟,谁TM就是一孙子!” 第一次吧! 无论算上当初对小二,还是现在对项磊,何飞都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往常他恨透了对方动不动就扔出这句话来,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这句话说出来太TAMD过瘾了! 何飞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然后把手机还给刘冲,下楼对楼管大爷说自己有急事要出去。楼管大爷大概能通过那只无辜的手机判断得出,发生在何飞身上的事对他来说一定异常重要,所以也没让何飞登记,而是直接开了门。何飞想想,回头又对大爷说:“把门锁了吧,我不回来了。” 其实,何飞尚未对这个晚上做出任何决定,就算等到项磊回来,他也感觉没什么好欣慰的,就算项磊最终还是没有回来,该失落的,至此也应该已经失落够了。 总之,无论怎样,这个晚上一定将会非比寻常,在一个非比寻常的晚上,应该有非比寻常的事情发生才算应景,而回到宿舍睡觉这件事,显然太过寻常了,跟这样的夜晚太不搭调。 他会回来吧? 不然,何飞感觉自己都没法儿给自己交差。 过瘾的台词就像过瘾的大麻一样,过完瘾就变得稀疏平常了,接下来迎接你的,一定是瘾的代价。 雨声开始淅沥,不温不火的,像夜空在便秘。 空气中竟有一丝阴冷来袭,何飞甚至微微打了个冷战。 夜色甚浓,何飞想象着跳出躯壳的那个自己,一定看不清守在躯壳中这个自己身上的任何一处表达,这样一来,真实的自己反倒应着这样的情景,变得不够真切起来。 何以不够真切呢? 也就是,无论表情还是心情,都变得模糊起来。 何飞不能确定,如果项磊真的回来了,自己会对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拳脚相向揍他一顿,给个教训吗?还是带他开房,用尽浑身解数去尝试一次“同性搞”,然后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够习惯下去? 倘是后者,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时,何飞几乎都应该有理由杀了他吧? 何飞在回19号宿舍楼必经的路口停下来,站在教五的门厅外点上了一支烟。 他真的回来了。 在细雨中缩着脖子、在积水的路上左左右右挑拣着路走过来的那个身影越来越近,他显然没有注意到何飞,径直朝宿舍楼走去。 “嘿——”何飞朝他喊了一声。 他有点扭捏地走了过来,刻意自然地问道:“站这里干嘛?回宿舍吧。” 何飞倚着门厅的立柱,抽了几口烟才说:“没打算回去。” “不是吧?那去哪里?我TAMD浑身都湿透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嗔怪。 “是不是坏了你的好事儿,害你浪费了人家一番美意,我挺可恨的?” “别TAMD这么不可理喻了!”他说。 “想想还真TAMD窝心!开了个房间落得个独守空房!” 他的胸口起伏了半天,然后坚决地转身走掉。 何飞快步跟上去,一把将他扯了个回身,然后又一把搡到了另一个立柱上。 “你好彻底了吗?我上网查过,那玩意儿一年之内都有可能反复,陶铸闻那小子知道吗?他如果知道了,会不会认为你在害他?” “滚NM的!”他狠狠打掉何飞的手,尝试离开。 何飞眼疾手快,再次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何飞发觉自己的嘴角挂上了笑意,想象着昏暗里项磊那张脸上的屈辱和震怒,何飞竟有一丝没来由的快慰。 “怎么呢?我说的不对?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吧!” 他放松身体,不再尝试挣脱,同时哼笑一声说:“你很对,我很烂!” 何飞忽然就这样丢掉了强悍而主动的气势。 “你丫什么意思?说说吧,你丫到底什么意思?”何飞一边推搡着项磊的胳膊,一边开始怒吼。 “什么什么意思?” “不是说好的吗?就这样了!不是说好的吗?” “我那是哄你呢,你TAMD还当真了?你真可笑!”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没你这样的!你别绑着我了,我求求你!我消受不起,你TAMD还是离我远点儿吧!” “这么长时间了,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你突然发什么神经?” “是你一厢情愿觉得好好的,也是你突然发神经!” “嗯。我知道了。”何飞松开项磊,退后一步,“我知道了,你毕竟不是他。他没有上过同性恋网站,也没有找过男朋友,他现在如果活着,一样不会去碰这些东西,我们还是会每天都混在一起,我有女朋友,他也会有,以后我娶了老婆,他也会成家,我们一直会是兄弟,不分彼此,老得走不动了还是一样。可是,你不是他。” 项磊发出了声音,何飞一时间分辨不出,那是嘲讽的笑,还是隐忍的啜泣。 “项磊,就算我TAMD承认自己是一个同性恋,然后愿意做你的男朋友,甚至和你住一块儿,几年、几十年或者一辈子,你要知道,你也不过只可能是他的替身而已,因为没有他的话,我就不会从一开始就想要保护你,现在又站在这里跟你废话!而你不可能是他,你远没有他干净。” 何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些没有任何征兆的话来,这些话几乎未经丝毫的斟酌便脱口而出,而何飞的心情,也随之而变得异常落寞起来。 很久没有想起小二了,这一次的思念,竟是在这样的状况之下。 项磊离开了,何飞一时间忘了伸出手去拉住他。也许不是忘了,而是既然说出了那样的话,也就意味着已经放弃了挽留他的余地。 就像电影场景一般,雷电掺乎进来,雨声渐大。 何飞一度以为,这是为了配合场景而煞费苦心的一场人工雨,这雨,就像何飞的那些台词一样,并不给出任何适当的征兆,只是当项磊的身影没入雨夜的黑幕中时,它便自以为合时宜地登场了。 何飞想想,说出那些羞辱的话,竟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宜直言的委屈和在乎。而在对方看来,结果显然恰恰相反。 一团糟。 无论是这个雨夜,还是何飞的心情。 155 何飞去了网吧,第一次刷夜。 网吧机器上的游戏玩了个遍,何飞觉得索然无味。鬼使神差注册了新的账号,登陆了项磊以前常去的那个同志论坛。那里几乎成了荒园,杂草丛生。 好像回到了当初在网上躲躲藏藏的光景,又好像全然忘记了当晚发生的一切,何飞心平气和地点开了项磊的账号,发现他的最后登录时间还是刚开学的时候。 又去学校BBS逛了一圈,翻找到了项磊他们三人合写的《郁剑狂刀》。那个关于侠骨、江湖和幻境的传奇乌托邦,早已被当事人彻底遗弃了。谁也不能因为意料外的结果,而去否定任何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某一刻的热血沸腾,可是,它往往会抛锚在适当的年月,他日,只能在无意间回头看看时,你才能记起和它曾经有过的那场邂逅。 而关于成长,有时候是几十载,有时候是十多年,也有时候,只消几个月,或者几天,甚至,仅仅那么几个瞬间而已。 何飞想想,也觉得项磊其实已经改变了不少,这是他理所当然的成长。 登上KIUKIU,何飞双击了那个唯一的好友,点开了聊天记录,只见一片空白。何飞这才记得,自己是在网吧。 何飞看着聊天记录中的空白区域,一时出了神。 也许他是对的。 自己常常想当然地在心里坚定着“给的不多却是我全部”,并以此作为霸道地去占有和去索取的砝码,同时用“全部”来为“不多”尽情开脱,从来也没去问问对方够不够。也许不该这样,也许真该离他远点儿,也许他只是怕自己深陷,也许他真的会情难自控,也许,他根本无法胜任何飞单方面描摹好的那份愿景。 也许这样下去,他最终还是会受伤。 也许他们的未来,就像面前那个聊天记录的区域一样,换了时空就会一片空白。 何飞仔细地总结着自己,始终没能发现自己有什么值得重新被赐予一个小二。 就像当初的许梦虎那样,远远看着丫的,就好了。没准儿还真能给他找到那个不忍也不会伤害他的人,然后比自己更天经地义地守在他身边。 假如……假如下一个又是吴亮或李增,操!鼠标和键盘都知道,何飞会干出什么! 丫的不会还淋在雨里吧? 应该不至于那么傻,那场景已经CUT了。 第十四章:邵一鸣 71 项磊在上海待了五天,五天后,上海情结好像就此终结,项磊开始想念北京。 Leo不无认真地邀请项磊毕业后来上海闯荡,项磊嘴上答应,心里却几乎能够确定,自己不会有这个打算。 好不容易买到一张临客车票,一路上,项磊竟然归心似箭。 项磊回到北京,是假期最后一天中午,宿舍里空无一人。 很累,项磊正打算补上一觉时,接到了魏桐的电话。 “你总算回来了!”魏桐说,“出来一起吃午饭吧!” 折腾了将近20个小时,项磊本来没什么胃口,可是听魏桐的口气,好像已经打过不少电话了,于是不忍拒绝,把背包往铺上一扔,就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了宿舍。 经过小餐馆儿的玻璃窗,项磊发现魏桐并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穿着迷彩短袖T恤的男孩。这季节穿短袖T恤的人尚不算多,所以看上去很显眼。 走进餐馆正面望过去,项磊第一眼就感觉到那男孩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特别的不是那件迷彩的T恤,也不是他黑黑的皮肤,而是那对目光,如同一汪泉水般清澈。 “几点到的?我上午打过N个电话了!”魏桐的声音里充满愉悦。 “刚到宿舍5分钟,你的电话就来了。”项磊坐下时,顺便又扫了一眼那对清澈。 “好玩吗?” “还成。不过还是觉得北京更好。” “我的boyfriend,一鸣。”魏桐稍稍有些矜持地介绍着身边的男孩。 “邵一鸣。‘一鸣惊人’的‘一鸣’。你好——”对方伸过手来。 不知道为什么,项磊感觉有点不大自然,伸出手去象征性地碰了碰那只戳在半空中的手,当即便缩了回来。 “你好,我是项磊。”未等魏桐介绍,项磊自报姓名。 “五一认识的。”魏桐又说。 “呵——这么快。”项磊脱口而出,之后,又感觉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妥。 “本来打算找你带我一起去上海玩的,幸亏那天做不好决定,没去找你。”魏桐开心地笑着,项磊这便被感染到了,忍不住为眼前这个小男生由衷地快乐起来。 “抽烟吗?”邵一鸣递出一支香烟给项磊。 项磊笑笑,摆了摆手,于是邵一鸣把那支烟送到自己嘴边,正准备点上,魏桐拿胳膊肘碰了碰他说:“别抽那么多了,而且现在是在公共场所。”于是邵一鸣便对项磊笑笑,又把烟塞回了烟盒。 这一刹那,项磊又得以正视了那对目光,心里竟油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尴尬。 怎么能这样?项磊发现自己有点精神错乱。 千万别说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这传说项磊从未经历过,一直也不大相信。项磊觉得,第一眼顶多是欣赏,或是简单的好感罢了,钟情或是倾心的说法未免太不靠谱了。 下意识看了一眼正开心地招呼着服务员的魏桐,项磊有点瞧不起自己了。 “去上海了?”邵一鸣问项磊。 “嗯。”项磊不停地去掰断一次性筷子,尽量简单地回应。 “那边有朋友?”对方继续。 “嗯。”一段掰成两段,两段掰成四段,…… “都去了哪里啊?附近的周庄有没有去?” “没,就在市里转了转。”小木块已经无处使力,项磊又抽出一双。 “那遗憾了!城市有什么好逛的。” 不是问句,也便无须应答,项磊沉默,继续手上的小动作。 “一会儿我们都没得用了。”邵一鸣忽然笑说。 于是,项磊也低头应和地笑了笑。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你们是校友,我会以为你也是当兵的。”邵一鸣又说。 “你当兵呢?”项磊抬起目光望过去,对方仍旧隐隐笑着。 “对啊!我这不穿着作训服呢吗?” “就在北京?” “对啊!我可不找外地的朋友。” “你有叫‘胡凯’的战友吗?或是叫‘杜鹏飞’的战友?”前一个名字,是项磊队列班训练时的“魔鬼教官”,后一个,则是项磊他们班的带队教官。 “没有。你哥们儿?” “我们军训时的教官,我忘了是哪个部队的了。” “我去年倒是也给你们大学生军训了,不过,不是你们学校。”对方又笑了,嘴巴微微咧开,项磊发现他的左侧唇间露出一颗极为俏皮的虎牙。 “我点过了,你们看看还要什么?”这时,魏桐把菜单递给项磊。 “无所谓,你们看着点吧,我刚下车,没什么胃口。”说着,项磊又把菜单递给邵一鸣。项磊从来不爱点菜,因为自己不大挑食,又怕随便点的菜不合人意。 “你们刚才聊什么呢?项磊,你又怀念你们教官啦?”魏桐笑着打趣道。 邵一鸣故作一脸惊讶状,在项磊看来,那表情似乎在说:哈,项磊,原来你这么花痴啊,连军训的教官都喜欢上了,而且还一直念念不忘哪! 于是,项磊觉得自己脸上应该稍稍红了。 大概是因为看到项磊居然这么容易脸红,那邵一鸣便开始笑,一直笑了老半天,直到魏桐推了他一把,说道:“你没事吧?我这是逗项磊呢!怀念教官也没什么啊。” 然后,项磊更窘了。 旁边的服务员急着交单子,在一旁问道:“还需要别的么?”所有的注意力,这才转移到吃饭这件事情上来了。 项磊抓过菜单,翻了又翻,随便点了一盘花生米。 花生米很快上了,邵一鸣顺便叫了两瓶啤酒。 “你不是吃过饭就要回部队吗?”魏桐问邵一鸣。 邵一鸣指指项磊说:“他点了花生米……” 项磊马上接道:“我习惯当成零食吃的。” “没事儿!啤酒而已,身上不会有长时间的酒气。反正也没什么任务,晚会儿也没关系。衣服明天再洗得了。”邵一鸣对魏桐说。 其实下午过得挺无聊的,做灯泡这差事本身就不怎么舒服,再加上长时间旅途的劳顿,项磊陪着魏桐和邵一鸣,在学校附近的商业街一边逛,一边天南海北地聊天,很快觉得疲惫不堪,便说要回学校休息。 邵一鸣也埋怨逛得累,提议去网吧玩会儿游戏,魏桐仍要拉上项磊,似乎根本不介意项磊会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项磊本想在网吧里休息休息,想到很久没有上网,又忍不住登陆了QQ和论坛。一如项磊所料,许梦虎的留言几乎让项磊的QQ迟钝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一直不上线啊!”……“你干什么去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啊?”……“你还没回来呢?不是去见什么网友了吧?”……“你怎么回事?”……“密码被盗了?谁盗的快给老子滚出来!”……“项磊,我他妈的想你想得都快疯了!”…… “刚回来,累死了!去了趟上海……”项磊想了想,敲了“找同学玩”几个字。 很久不去论坛了,项磊的虚拟职务几乎名存实亡。站长工作忙,一直也无暇顾及,坛子里杂草丛生,到处都是违规帖子,项磊删得手都麻了。 个人空间里躺着十多封未读站内信,来自同一个网友,叫“他不会回来了”。项磊一一点开,内容全部相同:能认识你吗?请回复。 项磊点开回复页面,想了半天,只敲下了一个字:能。 实在不知道还应该再写些什么,就那么发了出去。 魏桐拍了拍项磊的肩膀,问项磊要喝点什么。可乐吧,项磊说。 魏桐向柜台走去的时候,邵一鸣也走过来拍了拍项磊的肩膀,然后从项磊身后拿过项磊的鼠标,在项磊的QQ里搜索了一个号码加上。 “是我。”说完,邵一鸣朝项磊笑笑,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了。 “军绿色的梦”,一个棒球帽男孩,让项磊想起了第一个被自己倾诉性取向苦恼的那个吉林网友。 “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快!”邵一鸣在QQ上对项磊说。 “我没有手机。” “宿舍电话?” “你问魏桐吧。” 然后对方没再回话了。 魏桐递过来一瓶百事可乐。这时候,邵一鸣开始有些焦急地对魏桐说他现在就要回部队,忽然记得,晚上还要替一个老乡站哨呢。于是,三人当即结账去了车站。 上车前,邵一鸣拉了一下魏桐的手,路过项磊的时候,又拍了拍项磊的肩膀。上了车,邵一鸣隔着车窗朝魏桐和项磊挥手,最后一道清澈目光,在项磊身上停了停,那短暂劲儿,除了项磊,几乎谁都不可能察觉得到。 项磊忽然大感不妙,却找不出半点头绪来。 72 项磊记得,当初裴勇当兵的时候,一直在书信里埋怨他所在的部队像个囚笼,连周末外出都要请假,可是邵一鸣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来看魏桐。项磊想,也许因为他是二级士官,又是连队的文书,多少有点职务之便吧。 第一次见面分别后的第三天,项磊在网上碰到了邵一鸣。项磊很奇怪他在部队里也有上网的便利,邵一鸣说,部队也在信息化。 “要不要我帮你物色一个男朋友?我的眼光你相信吧?”邵一鸣说。 “我有。”项磊回道。 “我听魏桐说了大致,那也算?听魏桐的吧,快别傻了!” “你认识很多同志?” “怎么可能?今天被你碰到算是难得了,平时很少有机会聊天的。” “这么说,你和魏桐蛮有缘分。” “我觉得,这好像是我们的缘分。” 项磊看到邵一鸣大概不假思索便说出来的这句回话,当即就愣了。 “这么说你其实资源有限啊,怎么帮我物色男朋友呢?”项磊顾左右而言他。 “我啊!你看怎么样?” 项磊觉得自己绕不出去了。 “逗你呢!看来你当真了。”邵一鸣见项磊没有回话,接着说道。 73 周末,邵一鸣再来学校看魏桐的时候,魏桐又叫项磊出去吃饭,项磊思考再三,还是打算不去了。 可是随后,魏桐居然找到项磊的宿舍里来。魏桐以为项磊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要带项磊出门换换新鲜空气。 项磊刻意躲闪着那道清澈的目光,可是好像,越躲闪越来不及。 74 同样又是邵一鸣离开后的第三天,项磊在网上收到了他的留言。 “项磊,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感觉到了,我的心动肯定不是单方面的。坦白地说,我很少有机会接触到这方面的朋友,第一时间打算和魏桐在一起,也许就是因为我寂寞得太久太久了。刚刚和他在一起,就认识了你,所以我越发相信,这缘分应该就是咱俩的,而不是我和他的。我们这样逃避下去,可能比狠下心去面对的结果还要糟糕,我觉得你应该好好考虑考虑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 项磊一时间心乱如麻。 想了又想,项磊只回复了一句话:“就算这是你我的缘分,也不一定就是特别的缘分,不然,这缘分也太残忍无道了些。” 心乱如麻的项磊,连和许梦虎都聊得心不在焉起来。 75 这个周末,出于一份逃避的心情,项磊干脆早早起床出了门,很晚才回宿舍。 项磊从来没有享用过周末的上午,这样的上午,对项磊来说真的百无聊赖。项磊只好去网吧打发时间。刷夜的人打着哈欠面色苍白地走出来的时候,项磊像只逆流而上的鱼一样走进网吧。 中午,项磊把石卓和陈韬光约了出来,吃了午饭,喝了点酒,然后去西单打了一下午的电动。晚上,项磊回到宿舍,逢人就问有没有他的电话,众人一概摇头,这时候,项磊看上去似乎显得有些失落。 第二天,仍然如此。 一点多的时候,邵一鸣忽然在QQ上发来一条信息:“你在哪?” 项磊慌忙隐身,对方马上又发来了第二条信息:“我对魏桐说我回部队了,其实我现在在你们学校对面的e网情深网吧,你能过来吗?” 项磊既然隐身,就不打算做出回应了。 “我知道你在,隐身了。你不会这么狠心吧?” “我现在不想回去。你能过来吗?求你了!” 这是项磊绝对的软肋,任何人这么说话,项磊都注定难于招架。 “不能!”可是,项磊这么回道。 “我上次给你的留言,你看到了?” “看到了。” “没有考虑?” “深思熟虑了。” “那我们当面谈谈吧,好不好?你现在过来?” “不用了。你我只见过两次而已,你说的那些可能只是错觉。” “你现在过来吧!” 事实上,项磊最终不得不去见了邵一鸣,因为这家伙耍起了赖,扬言这样下去不如全部了断,找魏桐提出分手算了,如果他一定要知道为什么,邵一鸣也只能明说。 权衡再三,项磊还是觉得邵一鸣和魏桐继续在一起更合适。项磊不敢想太多,只是宁愿邵一鸣最终会爱上魏桐,而只把自己当作哥们儿。 和邵一鸣走在一起经过学校大门的时候,项磊不停地想象着被魏桐撞见的情景,电影和小说里总是少不了这样的桥段,应该来自对戏剧化生活的高度总结。慌慌张张赶上一辆公交车,项磊还不忘在车厢里扫上一眼。 终点站:紫竹桥。 项磊和邵一鸣,保持着一个身位的距离并肩走在马路边,良久,谁也没有先说话。 “两个甜筒。”邵一鸣弯腰对着麦当劳的外卖窗口说。 项磊想,这人怎么不先问问自己要不要吃呢? 邵一鸣走过来,递给项磊一个甜筒,项磊稍稍迟疑,邵一鸣便腾出了一只手,抓住项磊的胳膊往项磊的手心里塞。 “你太矜持了,无论对什么重要和不重要的事。”邵一鸣说。 项磊心说:我自己知道很久了。 “算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和魏桐分手的。”邵一鸣又说。 项磊心里先是欣喜了一下,随即却又失落起来。 “我知道就算和他分手,你也不会答应和我在一起的。不和他分手,反而一直会有机会见到你。”邵一鸣接着说。 这次反过来了,项磊心里先是失落了一下,随即又欣喜不已。 “你也别说见面才两次而已什么的,有些人你一辈子见几百次也就那样儿,某个人你可能只消一眼就认定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信!”还是邵一鸣说。 项磊依旧不知如何回应,只好自顾自地吃他的甜筒。 “不过见到你之前,我其实也一直怀疑一见钟情的说法。”邵一鸣说完,笑了。 项磊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了看身边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一汪清泉和俏皮的小虎牙恰到好处地彼此映衬着,让项磊有点醉。 “你怎么也不说话啊!”邵一鸣停下脚步。 醉醺醺的项磊其实开始有点沮丧了。 项磊的爱情似乎总是来得很容易。——也许,不应该称之为爱情,因为没有一次搭配希望。裴勇只能是好兄弟,飞虎只能是过客,吴亮只能成为回忆,何飞只能继续室友,许梦虎……怕只能就这么一直虚幻下去,而此刻身边的邵一鸣,也只能站在道义河彼岸徒然相望,罢了。 任何一次动情同时带给项磊触手可及之希望的话,项磊也不至于如此多情。——也许不应该称之为多情,因为没有一次显得颇具分量。 项磊不由地想,自己是不是该为此心灰意冷了? 第二十二章:分裂 116 初二的时候,何飞在德外的一个旱冰场里卷进了一场群架。 狂躁的No Limit舞曲背景下,正兴致勃勃滑滚轴的少男少女们自觉又快速腾出了半边场子,挤在角落里,战战兢兢又饶有兴致地观战。 眼看自己的兄弟们寡不敌众,何飞冲到角落里的人群中,随便抓住了一个人,急切地告诉了他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要他马上过去找那个人,告知这边的情况,最后,何飞又把自己的名字补充了一下…… 何飞常常想:为什么他随便抓到的不是别人,而正是小二呢? 如果是别人,大概随口答应完就直接开溜了,那样,也许自己的人生会有很大的不同。可是,至于会有怎样的不同,何飞其实也没什么头绪。 后来,也许上帝觉得他们还没有完,所以就又安排了何飞认识项磊,安排这二人来到同一所学校,并且分在了同一个宿舍里。 出于玩闹的心情,何飞对宿舍里的兄弟们供出了教官请他和项磊单独喝过酒的小秘密,还顺便揭发了项磊的酒量,为此,项磊骂何飞是个叛徒。当何飞正为自己有资格当项磊的叛徒而欣慰不已时,项磊却开始躲避自己。何飞为此苦恼不已,甚至有些气愤。 “丫的和小二还真是像!连没来由的怪性情,都TAMD一模一样!”何飞想。 何飞每天叫项磊起床赶8点的课时,项磊说什么也不愿意起床,何飞去掀项磊的被子,项磊都他急眼了。何飞将此归结为项磊的起床气,不怒反笑,然后就打算留在宿舍里,躺在刘冲的铺上抽烟,看报纸,和项磊一起逃课。大概是何飞抖动报纸的声音让项磊睡不下去了,这家伙跳下床来洗漱了一番,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出了宿舍。 何飞摸不着头绪了,当“叛徒”那件事,何飞已经当场道过歉了,当时那小子明显也消了气,何飞真搞不懂,项磊对自己这样,到底算什么意思。 何飞不打算和他计较,何飞觉得项磊和小二一样,就像一个孩子,任性起来几乎天经地义。有时候,何飞甚至会觉得,连这任性都是好玩儿的。 何飞帮项磊占了大课堂上的座位。项磊走进教室的时候,何飞急切地朝他挥手示意,可是项磊却摆摆手,兀自走向了另一边的角落里。第二小节的时候,何飞厚着脸皮挪到项磊身边,一直没话找话,项磊几乎懒得搭理。 “你丫什么意思?别说还为那天晚上的事儿生气呢!”何飞压着嗓门问道。 “没有啊!”项磊转过脸来正对何飞,满脸都是无辜。 “那怎么待理不理的?”何飞追问。 项磊目光呆滞地望向黑板,没再回话,良久,却叹出了一口气。 不知怎的,何飞听到那声莫名其妙的叹息,忽然就不打算再多问什么了。 何飞要和项磊一起去食堂,项磊说自己约了老乡去北大。 何飞在项磊出门前拦住他,邀他一起去打球,项磊说自己约了网友上网聊天。 一连几天的时间,何飞很少在宿舍里碰见项磊,偶尔碰见,项磊准是在眉飞色舞地讲电话。何飞接到过几次项磊的电话,无一例外,全是男的。 好不容易等到项磊挂上电话之后,何飞几乎迫不及待地绕到项磊对面,义正言辞地问道:“项磊,你丫不会是同性恋吧?” 项磊一愣,底气不足地回道:“你丫才同性恋呢。” “那为什么你接到的电话都是清一色的男人打来的?”何飞追问。 “对啊!对啊!我也发现了!”宿舍里的兄弟们开始相继附和。 此后,我们几乎每天都会问项磊这个问题。直到那次面临被扒掉裤子的威胁,项磊才终于说他是,如假包换,虽然他也不想这样。 这件事对何飞的打击很大。何飞曾经盛赞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缘分,然而这件事之后,何飞忽然觉得,上天的这种安排简直是TAMD狗屎! 何飞回家,路过那个熟悉的胡同口时,不由地停下了脚步。胡同口有一个被磨平了的石凳,何飞坐在那里,在夕阳的余晖里埋下脑袋。这种情景里,他当然是在回忆小二,所以他很久都不敢抬起头来,彼时此地,抬起头来能看到小二转出视线的身影,而此时此地,何飞知道不可能再发生同样的一幕了。 项磊,同性恋。他每天都会接那些同性恋男人的电话,暧昧地聊些让人反胃的话题。他怎么可能像小二呢?小二就算和他一样,也喜欢男人,他所愿意喜欢的,也一定只有自己。小二怎么可能会和那些同性恋男人乐此不疲地交往呢?何飞觉得自己开始厌恶起项磊来了,何飞觉得如果他此刻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一定忍不住要对他拳打脚踢。 可是何飞随即发现,自己是那么的不甘心。 怎么能甘心呢?第二次挖心掏肺的结果,落得个同样的下场,真TAMD闹心! 117 “嘿!gay!”何飞开始这样称呼项磊。 何飞还是每天早起去学校,还是要继续争取更多的时间见到项磊,何飞要在足够多的时间里这样称呼项磊,每一次都要附送给他尽量鄙夷的目光。何飞觉得,这种姿态下的羞辱,一定胜过身体上的毒打。何飞偏执地认为,这是项磊应该得到的回应。 可是,每当听到别人在项磊背后议论项磊的性取向时,每当他们把“女人”用作一个形容词去形容项磊的时候,何飞又觉得不舒服,甚至愤怒,他觉得那些人没有资格伤害项磊,可是他们一直在这么做。 何飞看到项磊每天都在找朋友,找他的同性恋爱人。当何飞看到项磊为他的那些同性恋网友手舞足蹈的时候,直想骂人,而当何飞看到项磊为那些人哭丧起脸的时候,又忍不住会幸灾乐祸。何飞几乎可以确信,那些人最终都会伤害项磊,或早或晚,或深或浅。因此,无法自控地,何飞又觉得项磊可怜了。 何飞听到项磊在宿舍里炫耀他的小说,然后又看到刘冲专心致志地读了项磊的那篇小说,何飞听到刘冲一连串的语气词之后,抓心挠肝地想看看项磊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是,何飞怎么可能开口借来看呢? 项磊接着炫耀说,他把小说贴在了一个网站,很快就有好几个网站相继转载了。刘冲看完以后把它放在了书桌上,何飞扫了一眼小说的名字,回家以后便在网上搜索了一通。项磊所说的相继转载他小说的好几个网站,不过都是些同性恋网站,何飞有些失望地想,项磊的小说,写的定是同性恋之间的故事。 何飞还是一边失望,一边打开了项磊的那篇小说。 看完那故事,何飞一度感觉,那是小二写的,故事里的情节与何飞刻骨铭心的记忆有太多的雷同。何飞看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竟然有些不舍,何飞觉得最后那个句号至少应该换成省略号。何飞一再重读了小说最后几章内容,眼里竟然浸满了泪水。 何飞相信,那故事里一定也有项磊的记忆,任何人也不可能凭空杜撰出那么真实的场景来,而这份真实,不是何飞这样有着雷同经历的人,一定也领略不到。 此前,提到“同性恋”三个字,何飞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两个男人亲吻或是赤身贴在一起的情景,何飞打心眼儿里厌恶这种情景,几乎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可现在,再提到这三个字,何飞却转而会想到了项磊,想到项磊的故事里讲述的那种兄弟之爱,这时候,何飞发现自己的心情里,竟有些憧憬。 小二对自己的爱,曾经一度让何飞无法释怀,现在想想,何飞觉得,自己对小二的感情或许也应该称之为爱,只不过,何飞在想到这种兄弟之爱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性,忽略到了两个男人亲吻或是赤身贴在一起的那个场景。 这一刻,何飞其实希望自己也是一个同性恋,至少希望自己具备同性恋潜质,那样的话,项磊是同性恋这件事,就不会再让自己感到失望和愤怒了。 于是何飞在那些转载了项磊小说的网站里四处闲逛,看SEQING小说,看SEQING图片,还通过一系列链接下载到了一段GV。何飞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那些画面,让何飞找不到半点欲望所在。对此,何飞竟有些失望。 何飞清楚地告诉自己,他想和项磊做兄弟,他甚至希望项磊从精神上彻彻底底地依恋自己,可是,何飞不希望这种依恋最终导致那种别扭的同性关系。 何飞曾经不止一遍地幻想过这样的生活,他和小二拥有各自的老婆孩子,他们住对门,每天都有交往,两家人一起出去旅行,一起承担祸福。再幻想得俗气些,何飞希望,如果他们的孩子是两个女孩就结为姐妹,如果是两个男孩就拜为兄弟,如果是一男一女,正好可以凑对儿夫妻。 现在,小二换成项磊,何飞的幻想一如既往。 小二曾经对何飞说,他会找女朋友的,可在这一点上,项磊却不大一样,项磊说,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同性恋,所以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同性爱人,不停地找,近乎顽固。 何飞想了很久。睡觉前,何飞做了一个决定:让项磊爱上自己,让他因为爱上自己而远离那些注定要伤害他的人,让他,甘心做自己一辈子的兄弟。 118 让项磊爱上自己,这件事并没有何飞想像中那么简单。 何飞几乎找不到和项磊交流的时间,他们之间,好像发生过天大的恩怨,所以项磊一直都在躲避。 无论谁在宿舍里睡觉,项磊做什么都会轻手轻脚,不会开灯,也不会去拉窗帘,那些家伙们却永远不会对这种事儿感恩,他们醒着的时候,一定要大声讲话,要开灯,要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每当看到项磊在这样的环境里睡觉,何飞都忍不住想要去喝止那些人,可问题是,谁都看出来了,他和项磊之间的关系,根本就没有达到那种可以为兄弟出头的境界。这让何飞不由地烦躁起来,他干脆一同加入了聒噪的行列,似有一丝报复的意味儿。 在别人看来,何飞和每个人一样,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同性恋,刻意要和项磊保持着身心双重距离。只有何飞自己清楚,他压根儿就不需要这份证明。 何飞无意间闯进了项磊常去的论坛,发现了项磊的网络日记,忽然有种拨云见日的感慨。何飞打算注册一个账户。何飞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给我一支烟”这个昵称,灵感自然源自项磊的“往事如烟”。 对何飞来说,那段日子里的自己,无疑是精神分裂的。 宿舍里,何飞和项磊仍旧是形同陌路的普通室友,网络上,许梦虎和项磊却一天更比一天地彼此依恋起来。何飞仍旧对项磊的性取向而耿耿于怀,许梦虎却一改初衷,就此打算要毫无保留地对项磊付出诚挚的兄弟之爱。 许梦虎以为,自己会下意识地把网上的项磊当作小二,可事实并非如此,许梦虎每次觉得自己在想念对方的时候,脑海里马上就会浮现出项磊的样子来。 本来,何飞和许梦虎相安无事,这分裂倒也相得益彰,项磊要听声音时,许梦虎还能随便找来一个哥们儿冒充,可是当项磊执意要见面之后,情况就开始糟糕起来了。许梦虎认为项磊浅薄,把性看得太重,项磊直言许梦虎太过虚幻,触手难及。 当项磊扬言要放弃的时候,许梦虎又急又气,他开始刻意地去想象项磊所暗示的那种“现实”,可一想到项磊嘴唇上下丛林般的胡茬时,许梦虎就感觉到,自己实在做不到在那样的丛林间情真意切地亲吻。 当许梦虎纠结于这些想象的过程中,项磊已经高调宣布了他和吴亮的恋爱关系。 何飞和许梦虎合二而一,他们气急败坏地一同暗骂项磊,那个同性恋花痴,那个唯性是图的异端份子。 何飞怎么可能不了解这么迅速的所谓“相爱”呢?这开始和接下来的过程,何飞经历过很多次,看到一个女孩,第一眼之后就想和她上床,然后,这点兴趣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点点地消磨殆尽,直到一无所剩。 何飞心情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积水潭立交桥下的十字路口,何飞和一个哥们儿同一个气焰同样嚣张的别克车主发生了几句言语冲撞,不由分说就动起了手,车内的女人一个电话,叫来了七八个年轻人,围着何飞二人就是一顿暴打。 何飞被人爆了脑袋,项磊就像其他同学一样来医院看望,前后不过寒暄了两三句,就急着离开,陪他的“男朋友”去了。 这时候何飞难得冷静地想了想,如果可以,自己倒也希望他真的可以就此幸福。倘若只有精神和身体上的和谐统一才能幸福这个家伙,自己又何德何能去成全他呢? 大概,神灵只管安排缘分,深浅自在造化。 119 何飞那份单薄的小小冷静,就像落在炭火上的雪片一样,很快就没了影踪。因为项磊的那场恋爱很快无疾而终,何飞一边为他心疼,一边又情不自禁地幸灾乐祸起来。 幸灾乐祸的同时,何飞找了几个哥们儿,几经周折后找到那人,暴施了一顿拳脚。 何飞本以为,对项磊来说这是绝好的一次教训,却不料,项磊喝过一次失恋酒,流过一场失恋泪,稍稍消沉了大概一周的时间后,很快就投身到了新一轮的寻找。 何飞不相信,一个同样身为男人的人,会比其他男人更需要一份所谓的爱情! 他大概耻于更新那些无聊的怨妇日记了,他开始混迹于学生网的BBS,他几乎像寻找男人一样用了全身心在交往BBS里的那些人,那些一再恭维他的人,难道就不会伤害他吗?终有一天他一定会再次无所保留,而那些人也必将再次辜负他的用心。 何飞坚持认为,所有的人都会伤害他,因为他从不轻易设防。 项磊走在暗夜里,借着夜幕浓重,抢到好处地藏着印在自己身上而人们不愿去正视的那抹颜色,只借声音表达自己,何飞偏偏要恶作剧地打去一束探照灯,让丫的无处躲藏!他得明白,这个人间其实是姿态各异但本质等同的一棵棵树站成的森林,或许,他走遍整个森林才能最终发现,浩瀚林海里只有一棵为他慎重开花的树,那个时候,量他也不会甘心继续盲目下去,而是定会循着去路,再跌跌撞撞地回来。 于是何飞在BBS里揭发:“食草狼其实是一只gay!”这时候,他们为了证明自己与时俱进,证明自己海纳百川,证明自己思想丰富,不约而同地唱起了同一种调调。 而项磊,又是一个极易被别人唱出的调调蒙蔽自己感官神经的笨蛋! 网上,何飞把揍了那个吴亮的事告诉了项磊。何飞料到这家伙会生气,却料不到他会毫不留情地和自己切断了网络上的联系。 完了!——何飞这才慌了。 何飞开始自责起来,从自责揍了吴亮,到自责在BBS中揭露项磊的性取向,自责分裂地对待他,自责不能给他足够多,却要强求他为此满足。 何飞甚至开始怀疑,难道自己才是那个最会伤害他的人? 第二十九章:雨夜凌乱(下) 156 刷夜的滋味真不好受! 尝到这滋味儿,何飞真有点佩服那帮可以连续刷夜好几天的兄弟了。扒着键盘昏昏沉沉地睡睡醒醒,好不容易捱到早晨6点,何飞马上赶回了宿舍。 睡到接近中午的时候被人推醒,何飞睁开眼睛看了看,满屋子的人。真难得,宿舍里的兄弟只差项磊一个不在,他们悉数站着发呆,没玩电脑,没凑牌局,也没有你一句我一句地吹牛。 何飞心生奇怪,却也无心多问,掉转身体准备继续睡觉,这时,班长又来推何飞的肩膀,一边推一边说:“起来吧,何飞,等会儿班主任要来。” 何飞脑袋一轰,当即就想到了项磊,腾地一下就坐起身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也没什么,项磊发了高烧,正赶上这节骨眼儿上,还被问出去过北大,学校很紧张,怕是非典,班主任过来问问情况……” “人呢?” “路上呢,马上就到了,赶紧起床吧你!” “我是问项磊!人呢?” “学校卫生院呢!说是要隔离。” “不都TM控制住了吗?学校解封不就意味着外面已经安全了吗?”何飞叫道。 “现在去看扁桃体发炎都要量体温化验血。学校也是谨慎起见。”班长说。 班主任和校医戴着口罩敲开了宿舍的门,紧张兮兮地问了不少情况。 项磊去北大之前,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儿里吃过饭,但从北大回来之后,就没再到过宿舍,所以宿舍里的兄弟们只被要求在一周时间内坚持小范围活动。班主任说考试周以前的课不用去上了,班长负责传达课堂内容。 然后校医问,有没有人和项磊接触更多一些,众人齐刷刷地望向了何飞。何飞想也没想就应了一声:“我!”于是,校医更加强调了其他人的小范围活动,又把何飞一人带去了卫生院。 157 何飞在校医的带领下做了一套例行检查,然后被通知要接受至少三天的隔离观察。 何飞虽然认为多此一举,但是看到校医不无慎重的脸色,多少也有些紧张起来。何飞想了想,觉得项磊总得来说好像就没走过什么运。 观察室其实就是卫生院合并几个诊疗室后,腾出来的几个房间改造来的,房间里有四张上下铺,一个床头桌,床头桌上摆放着一台古老的电视机。隔壁是一个活动室,正中央的位置放了一个乒乓球案,两侧各摆四张连体椅子,仅此而已。 何飞入住的观察室里,好像已经住进了一个人,靠窗的下铺散乱地堆着一些衣服和书,还有一个看上去似乎眼熟的单肩斜拉包。 校医安排何飞睡在那张床的调角位置,并嘱咐何飞不要和另外那个同学共用贴身物品。何飞一边应允,一边暗自怀疑:这也叫隔离? 校医临走时,何飞问可不可以回宿舍带些私人物品过来,校医说打电话让同学送到卫生院传达室吧,于是何飞借了校医的手机打了电话给刘冲,让刘冲带上CD机,再去图书馆里借几本小说过来。 校医走后,何飞打开电视机,开始想象接下来苦闷的三天该怎样度过。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竟是魏桐。 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然后几乎同时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魏桐说早上六点就被项磊的电话吵醒了,当时楼管阿姨还没有开门。 魏桐在宿舍楼下见到项磊的时候,吓了一跳。 他的两只眼睛通红,手还一个劲儿地抖,问他怎么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浑身冷极了,于是魏桐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天!烫得能贴锅饼子了!问他怎么不去看医生,他说昨晚打车回来着急下车,钱包掉出租车上了,现金、身份证、银行卡、学校一卡通全都没了,宿舍楼也已经锁了门,就在外面淋了一夜。” 看看项磊的衣服,差不多都被自己的身子暖干了,魏桐不禁大叫“你真有病!”问他为什么昨晚不打电话给自己……这时魏桐让何飞猜猜项磊怎么回答。 一时间,胸膛里像是钻进了一队嗜血的蚂蚁,何飞只顾强忍着被无数牙齿密集撕咬着的滋味儿,全然忘了回应魏桐。 “他说:‘我要是好意思打电话给你,也就好意思打电话给何飞,叫他找楼管大爷放我进宿舍楼了。’他真有病!真搞不懂浑身上下滴着水呢,他怎么还能顾及到‘好意思不好意思’!” “然后我们赶紧来了卫生院,可是,夜班医生已经走了,白班医生还没来上班,值班的护士打着哈欠,不耐烦地让我们一边量体温一边等。量完了体温,连护士都吓了一跳,39度8!——他可真能忍!” 何飞摸出一支烟来,放在嘴角,再摸到火机的时候,何飞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于是那只攥着火机的手就踌躇在口袋里,迟迟没敢当着魏桐的面儿拿出来。 “护士赶紧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拿了三个口罩要我们分别带上,领着我们去了发热隔离室。护士让项磊躺在病床上休息,又把我安置在隔壁的房间,让我暂时先不要离开。很快校医就到了,看完项磊的病情后又对我说,我也要隔离观察最起码三天的时间。——对了,你怎么也来了?你们宿舍还有其他人发烧了?” “嗯、嗯……我也得在这儿待上几天。”何飞支吾道。 何飞想,自己真不够了解项磊。好像一点也不。 “项磊就在楼上,可惜隔离期间不让上楼去看。”魏桐说。 “他有没有说晚上去哪了?”何飞忍不住问。 “他说他在教三的楼梯上坐了一夜。只有教三没有门锁。” 何飞起身,对魏桐说自己去卫生间。 在卫生间的窗口,何飞点上了嘴角一直叼着的那支烟。 抬眼看看,正好是教三楼一角。 “操操操操!”何飞压抑着声音骂道。 何飞真想昨天晚上重新来过。 若是带他去了紫轩多好,往后,这种事一定再也不可能发生。这一刻,何飞那么确定,倘若真是那样,项磊绝不会再去找他的那些朋友了,绝不。 “昨天我说了什么啊?”何飞拿着香烟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我居然说他远不如小二干净!”何飞的手顺着自己的头发重重地擦过头顶,最后停在脑后,“当时怎么就想到这么一句话了呢?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何飞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前一晚的场景。 “同学,你怎么在这里抽烟?掐了掐了!”身后传来不可一世的呵斥声,何飞循声回望,看到一个穿着白褂皱着眉头的中年人。 “哦!”何飞慌忙打开水龙头,浇灭了手中的烟。 何飞第一次在他人的颐指气使下这般慌乱。 丫真够死轴儿的!真TAMD傻!何飞想。 158 第四天上午,何飞从卫生院里回到了宿舍。 整整三天的时间,实在百无聊赖,何飞偶尔会和魏桐在隔壁的活动室里打乒乓球,想不到魏桐是乒乓球好手,何飞根本不是对手。 有时候他们会在睡前聊天,每当魏桐提到项磊的时候,何飞总是把话题引开。 何飞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他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项磊的时候,却并不希望通过别人而进一步去了解他。可是,想到那个雨夜发生的事,何飞又觉得,自己大概不会再有机会亲自去了解项磊了。纵然有,恐怕也会失真。 魏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再轻易说起项磊。可是后来,何飞又忍不住要魏桐去打听项磊的情况。“丫不会真的非典了吧?”何飞对魏桐说。 第三天校医例行检查的时候,魏桐问起项磊的情况,校医说项磊当天就退烧了,感染非典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有必要继续隔离观察几天。 何飞偷偷上了一次楼,却没敢挨个儿房间去找项磊,何飞在楼上的走廊尽头迟疑了几分钟,然后被当班的护士发现,不由分说就给赶了下来。 159 住在卫生院观察室的最后一晚,发生了一件不好给出定语的事。 和魏桐聊天的时候,何飞觉得调角的位置很不方便,为了让对方听到自己,又不至于打扰病房的清净,必须恰到好处地控制自己的声音,同时,为了听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又必须探出脑袋支楞起耳朵。 于是何飞忽然对魏桐说:“你过来躺吧。” 这句话其实是冲口而出的,何飞听到这声音的时候,自己都吃了一惊。 魏桐显然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他当即问回来:“什么?” 何飞恶作剧的念头就又来了,于是重复道:“说话不方便,你过来躺好了。” 魏桐马上回说:“不了。” 何飞追问:“怎么呢?” 魏桐便说:“这床太窄,房间又热,两个人根本没法儿睡。” 何飞一时头脑发热,心里想着:“既然说出来了,就TAMD做出来吧!”于是光脚下床,跳到了魏桐的铺上。魏桐几乎惊叫了一声,然后往里挪了挪,转身面向墙壁。 何飞一时间觉得好笑,有意面朝魏桐后背,侧身躺了下来。 一旦何飞无意中碰到魏桐的身体,他总会再往身旁的墙壁贴过去一些。事实上,他留给何飞的空间足有三分之二了。 本来亢奋的谈话忽然变得有一搭没一搭起来,何飞打了几个哈欠,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飞忽然醒了,以为这情形一定是在噩梦里惊醒的,仔细回想了一下,并未记得做过什么梦。然后何飞发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贴在了魏桐背上,右手箍在他的胸前,右腿压在他的腿上,下体顶在他的屁股后面,微微起了反应。而魏桐依然保持着睡前的那个姿势,紧紧贴着墙壁,一动未动。 窗外好像有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一直未断。 不知道为什么,何飞虽然醒了,却并没有想过要松开怀里的魏桐,身体里似乎燃烧起一团火焰来,而且,越烧越旺,直到微弱的反应由此而愈发磅礴起来。 也许是这样的夜晚作祟,清醒的头脑在暗夜的静谧中难免也会图谋不轨。 何飞清楚得很,怀抱里的这个小东西,既不是张雯雯也不是项磊,而是魏桐,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不曾引诱过自己的渴望,然而这一刻,却好似大不一样。 何飞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身体。 他不该睡得这么死板,可是他仍旧没有任何回应。何飞又情不自禁探出脑袋凑了嘴唇过去,蜻蜓点水地碰了碰他的耳垂和脖子,然后抽出揽在他胸前的那只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接落在了他软软的屁股上,轻轻抚了几下。 何飞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敢去轻薄他的前胸和腹下,一旦如此,恐怕一瞬间就会有什么他所不愿面对的东西,再也无所遁形。 已经被身体里的火焰烧得神情恍惚,何飞不由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双唇在一片未知的领地间四处徘徊,鼻尖迎接着淡淡的香水味道,较之从前遭遇过的那些花样繁多的香甜气息,这味道清新却又迷幻,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 何飞忽然想,假如每个人头脑中的文明教义都被全部抽离,那这个世界上,也就不会有同性恋和异性恋的区分了,也就无所谓变态或是正常态了。 在这样的夜晚,闻着这样的味道,躺在这样的一个人身边,周身的欲望,再也不应该和羞耻相关,无论这欲望是谁的,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所可能的不同,大概只有欲望的表达方式罢了。 何飞继续挺进身体。 然后,他终于回应了。 他一句话不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用胳膊肘顶住何飞的胸口,死命向后压,直到何飞被迫换成了平躺的姿势。 他这才收回胳膊,继续贴紧墙壁,仍旧一动不动。 何飞睁开了眼睛,好像,刚才闭起双眼,只为掩盖清醒似的。 何飞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猥琐,然后,又马上想到了项磊。人怎么可能只剩下欲望呢?否则,所有的欢愉都将在一瞬间的迸发之后不复存在,再也无所回味。 何飞轻笑一下,当然,是笑自己。 然后何飞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再也难以入睡。 雨声似乎渐渐大了,窗户上的玻璃时不时地被无规则的雨点打响。 这雨声,让何飞情不自禁地开始重新整理起几天前的那个雨夜。 160 何飞在回19号宿舍楼必经的路口停下来,站在教五的门厅外点上了一支烟。 他真的回来了。 在细雨中缩着脖子、在积水的路上左左右右挑拣着路走过来的那个身影越来越近,他显然没有注意到何飞,径直朝宿舍楼走去。 “嘿——”何飞朝他喊了一声。 他有点扭捏地走了过来,刻意自然地问道:“站这里干嘛?回宿舍吧。” 何飞倚着门厅的立柱,抽了几口烟才说:“没打算回去。” “不是吧?那去哪里?我TAMD浑身都湿透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嗔怪。 “你自找的。” 然后彼此沉默。 何飞一直挣扎着到底要不要带他去紫轩,一直挣扎到天亮,对面的项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自己的体温烘干了,正抱着肩膀瑟瑟发抖。何飞问他你丫哆嗦什么呢,他说不知道,浑身冷极了。何飞想去探探他的额头,却最终也没有伸出手来…… 太装逼了些,何飞不喜欢。 于是,再来过。 何飞在回19号宿舍楼必经的路口停下来,站在教五的门厅外点上了一支烟。 他真的回来了。 在细雨中缩着脖子、在积水的路上左左右右挑拣着路走过来的那个身影越来越近,他显然没有注意到何飞,径直朝宿舍楼走去。 “嘿——”何飞朝他喊了一声。 他有点扭捏地走了过来,刻意自然地问道:“站这里干嘛?回宿舍吧。” 何飞倚着门厅的立柱,抽了几口烟才说:“没打算回去。” “不是吧?那去哪里?我TAMD浑身都湿透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嗔怪。 何飞上前一步,抱住他湿漉漉的身体,含糊地说:“项磊,别TAMD找啦!我来做你的男朋友吧!只要你有耐心,我们慢慢来,慢慢来成不?” 然后何飞带着项磊去了紫轩宾馆,他们一前一后,缩着脖子淋在细雨中,——雨没有必要那么大,真的没有必要。 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聊天。 何飞觉得两个床位中间的距离实在恼人,于是忽然对他说:“你过来躺吧。” 然后项磊就扭扭捏捏地过来了,何飞腾出了半张床的位置,胳膊伸在项磊的枕头下面,转身朝向仰面平躺的项磊。 夜里,何飞忽然醒了,然后何飞发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贴在了项磊背上,右手箍在他的胸前,右腿压在他的腿上,下体顶在他的屁股后面,微微起了反应。何飞身体里似乎燃烧起一团火焰来,而且,越烧越旺,直到微弱的反应由此而愈发磅礴起来。 也许是这样的夜晚作祟,清醒的头脑在暗夜的静谧中难免也会图谋不轨。 何飞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身体。 他不该睡得这么死板,可是他仍旧没有任何回应。何飞又情不自禁地探出脑袋凑了嘴唇过去,蜻蜓点水地碰了碰他的耳垂和脖子,……已经被身体里的火焰烧得神情恍惚了,何飞不由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双唇在一片未知的领地间四处徘徊,……何飞继续挺进了身体。然后,他终于回应了。 这时何飞庆幸地想,原来这个一直让自己畏缩不前的过程,事实上要比自己想象中简单多了! 混沌下去的意识,出于一种惯性似的,还要重新来过。 何飞在回19号宿舍楼必经的路口停下来,站在教五的门厅外点上了一支烟。 他真的回来了。 在细雨中缩着脖子、在积水的路上左左右右挑拣着路走过来的那个身影越来越近,他显然没有注意到何飞,径直朝宿舍楼走去。 随即时空不由商量地突兀转换,那个熟悉的声音不是在唱歌,而是在惨叫。 何飞循着声音抬眼望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在一个龌龊的男人身下,项磊被扒光衣服,他一边挣扎一边哇哇直哭。龌龊的男人被项磊无休止的挣扎激怒了,扬起手里的鞭子往身下的胸膛抽去,一下,两下,……项磊随之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 何飞从来未曾如此,如此迫切,如此煎熬,如此无助。 何飞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奋力地往前挣,好像,还在撕心裂肺地哭,可是双手都被两个彪形大汉死死钳住,何飞根本动弹不得。 何飞只能闭起眼睛,可是,不能伸手捂上耳朵,所以仍然还要领教项磊的近在耳畔的惨叫声。其实,这和亲眼得见,根本无异。 何飞从来未曾这般痛苦过,心口,犹如遭遇着千刀凌迟…… 161 何飞醒来的时候,双手还按在胸口,好像那里真的痛过。 何飞从未经历过这么荒诞S-B的梦境,想想都觉得好笑,可分明又有些难受。 然后何飞再也睡不着了,盯着满屋子的漆黑发起了呆。 窗外已经没了雨声,何飞忽然想,也许这夜,根本就没下过雨。 第十五章:你还是忘了我吧 76 中国男足浩浩荡荡开进南韩,很快就卷着铺盖回家了。 那些给国内报刊杂志不少贡献花边资讯的国足球员们,平日里似乎并不缺自信,可大概是因为第一次代表中国踢世界杯,所以就像小学生第一次代表学校参加奥数竞赛一样,难免紧张。这一紧张,颗粒未收。 有时候给你那么一点希望不见得就是好事。希望总是会像毒品一样充满诱惑,让人觉得怎么都不算够,可它偏偏又是有限的。当初国足出线太被人们当回事儿了,报纸杂志网络,到处都跟过大年一样,可这最后,连曾经的喜气洋洋都没办法收场了。 最后一场小组赛结束,兄弟们郁闷得集体罢食,项磊却在一旁幸灾乐祸。项磊说这是一厢情愿滥用期待的人自食其果。国足出线的时候项磊就曾经预言,接下去无以突破了,所以他一场比赛都没看。 这种情况下,众人不约而同把愤怒的情绪发泄到了项磊身上,有人说:“项磊,你丫根本就不关心这些,而是全身心投入在勾搭男人的个人事业中,又何以体会我们此刻的痛苦?”所有在场的人,就都跟着附和起来。 如果不是项磊最近总是接到一个男孩的超长电话,兄弟们大概也无心想到再去开项磊的玩笑了。这个学期,除了项磊唯一一次夜不归宿事件给大伙儿制造了一次话题之外,其他时间,几乎让人忘了他的“特殊嗜好”。 项磊看到那个叫“他不会回来了”的网友最近一封站内信时,距离回复他一个“能”字已有半个月的时间了。对方索要项磊的联系电话,项磊稍作思考,便留给了他。 每天一通将近3个小时的电话吧,每次放下电话,项磊都说自己耳朵疼。 对方说,他叫李增,邻居县城的项磊老乡,只大项磊1岁,可人家已经工作快1年了。有趣的是,他说他是专科临床医学毕业的,现在却是他们县城派出所里的一名小刑警。项磊觉得这些个人信息或许多少有些拼凑的嫌疑,却也乐意每天接到那人的电话。 项磊上网的频率越来越小,因为他怕遇见邵一鸣,然后继续纠结个没完,也怕遇见许梦虎,他每次都给足项磊一厢情愿去期待的空间,却似乎只能让项磊重蹈中国男足追随者的覆辙,终有一天,自食其果。 77 李增说,他其实并不打算在网上找什么朋友,因为他似乎一直还在等着另一个他回到自己身边,尽管他几乎能够确信,那个人,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说他几乎每天都会用那颗一思念就锥痛的心去思念那个远走他方的人,可思念根本无济于事。当然,李增的原话应该不至于这么酸,这是项磊私下里对魏桐的转述。 李增误打误撞到项磊担任管理的那个论坛,又误打误撞到许梦虎负责的那个版块,无意中看到了项磊的小说。就像许梦虎一样,他说他从那个小说里读到了自己,这才忍不住联系了项磊,然后每天才得以在电话中倾诉一下自己的煎熬。 项磊从来都是一个合格的聆听者。尽管在项磊看来,听过许梦虎《心酸的浪漫》之后,李增的故事多少显得有些老套。 李增在一所中专学校读书的时候,宿舍里住了12个兄弟。学校的小帮派常常来要钱,而且动不动就欺负人,有一天,李增和宿舍里的兄弟们实在忍无可忍,每人都割破了手指,在一个饭盒里滴上几滴血,再灌满自来水,用刷牙杯子分着喝了,然后在宿舍狭窄的过道里跪成两排,每人说了一句“天地为鉴”之类的话,结拜成了兄弟,打算联合起来,反抗那些小帮派的压迫。按年龄排,李增被推选成了大哥。 既然成了兄弟,又有翻身的渴望,李增他们显然比那些小帮派内部齐心多了,所以随后的反抗进行得颇为顺利。这其间,自然免不了一些殴斗,没有悬念的是,李增的兄弟们从来没吃过大亏。 半大的孩子们混在一起,又充满了从压迫中成功翻身的成就感,难免因此而张扬起来,俨然也成了校园里的一支新兴帮派。不过,李增注解说,他们从来不欺负别人,也从来不会耍无赖,只是偶尔,可能会恶作剧地捉弄一下大家一致看不惯的某个人。 比如,有个兄弟厌倦了这种深受香港古惑仔电影影响的边缘生活,几乎和所有的兄弟都发生过不愉快,后来还隐晦地对结拜一事表示了后悔。兄弟们倒也不和他正面计较,暗地里,用他的洗脸香皂洗脚,用他的擦脸毛巾擦脚,卸掉他床板上的一块木板,甚至往他的刷牙杯子里撒尿后倒掉,等等。那孩子后来终于发现自己不被大伙儿待见,哭着搬走了。兄弟们有时候觉得挺可惜的,甚至有些难过,但是谁都不再和他交往了。 李增说起这个兄弟,本是为了给项磊分享一些过往的笑料,讲到最后,语气里却充满了神伤。 “剩下的11个兄弟,感情一向很好,特别亲密,甚至包括身体上的亲密,其中,有三对都亲密到曾经发生了那些事,而且不止一次,但谁也没有胡乱联想过。老四跟我们说:昨天我干老六的屁股了,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啊!老六便说:你个鸟人太会耍赖了,说好的互相试,自己爽完就不认账了!你他妈的等着,哪天我一定补过来。” “兄弟11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是有女友的,但是最小的兄弟小广暗示我做那种事的时候,我也没有拒绝,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想不到小广会认真。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和我的女友闹别扭。在我们看来,兄弟为大,所以我从来不会因为他气哭女友而动火,可他找碴和我闹别扭,我就觉得有些无理取闹了,有几次,我忍不住动手打了他,所幸,最后也都过去了。小广告诉我他爱我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恐惧,或是恶心,而是担心,担心他因为我而走错了路。我觉得我有责任保护我的兄弟,而我的兄弟,也应该欣然接受我的保护。” “说起来可能谁都不相信,为了让小广尝到男女之欢,我曾经怂恿小广和女友发生关系。当时我睡在中间,侧身抱着女友,小广从身后贴过来,不停地低声喊着‘哥、哥’,我就转过身去和他亲吻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就有了这个想法,于是我又转身在女友身上做足了前戏,翻过小广躺到一边,几乎是手把手地教会了他怎样去用一个女孩儿……” “第二天,女友在我面前泣不成声。” “我知道她一直既爱我又怕我,却很难想象她当时内心的挣扎。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有多么荒唐,现在去想,也不知道这荒唐是源自当时的幼稚,还是天生与众不同的想问题方式。女友认为在我眼中她根本无足轻重,而我怎样也无法让她相信我是在乎她的。她选择了离开我,无论我说什么,都没有余地。” “更让我大为光火的是,小广还是觉得他爱我,而且根本爱不了女人。我逼着他收回这句话,他倔强地说自己做不到,于是我又打了他,无论我用什么方式打他,打得如何狠,再问他做不做得到时,他仍旧一脸倔强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做不到。” “那天我大概疯了,前所未有地下着重手,几乎忘记他是我的兄弟了,如果我累了,就停下来抽一支烟,问他:现在呢,做到做不到?我看到蜷在地板上的小广费劲儿地扭过脑袋看我,也许是天大的痛苦,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扭曲着,嗓子几乎喊不出话来,但是那越发倔强的目光告诉我,他仍旧在说:做——不——到!” “我想我真的疯了。我好像狰狞地笑了一下,缓缓蹲下去,把烟头捻在他袒露的胸口上,然后操起身边的折叠椅子,朝脚下那个抽搐的身体抡过去,一下,两下,……我想我的胸膛里并无任何施暴的快感,可手上的动作却似乎成了习惯,就是停不下来了。不是几个兄弟正好过来,把我摁到在地,我想那天小广大概会被我打死。” “小广的肋骨断了两根,同时胃出血,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 “我当然不会一直疯下去,事实上,当我那几个兄弟七手八脚地把小广抬上急救车的时候,我就已经恢复意识了,前所未有地怕个不停,倒不是怕背上什么责任,而是怕明天会有个身穿白袍的家伙面无表情地对我宣布小广不治。” “我几乎退了学,每天都去医院看他,我之所以不是一直守在他的病床前,是因为每当看见我,小广就会紧闭双眼,眼泪却突破防线哗哗地往外流,同时还挣扎着去拔自己胳膊上的针头。而小广的母亲如果在,也会哭着骂着赶我走。” “小广出院后割了一次手腕,所幸早早被母亲发现了,于是又住进了医院。” “再出院后,他跪在地上向眼泪婆娑的母亲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轻生之念。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找我们道别,说自己要去深圳打工。我看到他手腕上的伤疤,心如刀绞,我向他认错儿,求他别走,他说他并不怨我,可是绝对不会再听我的。” “我他妈的都哭了,兄弟十几个都是第一次见,可小广始终不说二话。于是我打算和他一起去深圳,可当天晚上就有人告诉我,他已经偷偷离开了家乡……” “没有人再获得过关于小广的任何消息,谁去问他的父母,都问不出任何结果。” 78 真有那么多的直男因为兄弟之上的深情,而游离在同性爱边缘吗? 不然,为什么只项磊一个人,就先后遇到了许梦虎和李增呢?也许,这个世界上并没有100%的直男,那些感觉自己离同性爱十万八千里远的男人,大概只是因为不曾经历过兄弟之上的深情罢了。 项磊常常想,如果自己是小B或者小广,大概不会甘心选择离开。可是,如果自己像小B和小广那样离开,裴勇会像许梦虎和李增这样,找一个同性恋者倾诉自己有过的那段刻骨铭心吗? 假如有一天,小B和小广都回来了,许梦虎和李增大概会很快忘记项磊。 项磊不禁羡慕起小B和小广来,项磊觉得自己和裴勇的关系,相较之下总归太过平淡无奇了些,裴勇的情谊就那么停在兄弟情深的高度,一点不少,却也一点都不会多。 李增问项磊何时回家,项磊一想,原来自己已经度过了大学时光的四分之一。李增问项磊暑假时会不会去见他,项磊想了想说,会。 项磊对许梦虎说:暑假回家,我也许会去见一个网友。 许梦虎当即回说:去吧!身为一个同性恋,只被人爱不被人干,总归不算圆满! 不是听到自己从鼻腔里短促地呼出一串空气的声音,项磊根本不会意识到,许梦虎的这句话会让自己发出轻笑。 79 又到周末,项磊既没待在宿舍理,也没去网吧,而是难得去图书馆借来一本《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扎进主E的自习室里看了整整两天。项磊以为,终于躲过了邵一鸣,不料,晚上却接到了他的电话。 邵一鸣告诉魏桐,他帮项磊物色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朋友,项磊一定喜欢,于是魏桐便主动把项磊宿舍的电话号码告诉了邵一鸣。 邵一鸣说项磊我真想你的时候,项磊马上心跳加速,可是项磊对邵一鸣说:“好好和魏桐在一起吧,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邵一鸣沉默了一会儿,回道:“项磊你真虚伪!” 项磊忽然苦闷不已,提高音量吼着说:“我他妈的也想和你在一起,但想归想,不可能就是不可能!”随即,不经思考便挂了电话。 然后郑东明的准女友来了电话,两人煲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粥,郑东明刚把电话放下,邵一鸣的电话就再次打了过来。 “刚才是你在用电话么?”邵一鸣有气无力地问。 “不是,是一个室友。”项磊用同样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我CTM!这SB用了多久啊!”邵一鸣忽然歇斯底里。 “你怎么……” “你知道我拨多少次了吗?我他妈的每次拨完201还要拨1选择普通话,然后再拨八位卡号和四位密码,然后再拨你们宿舍的号码,如果占线,最多只能重拨三次电话号码,三次以后,就要再从201重复拨起!” “他又不知道你一直在拨……” “一会儿回去铁定挨批。可我就是想要看看,今儿晚上这电话到底能不能拨通!” 项磊开始痛恨自己的虚伪,还有任性,项磊觉得自己这两个基本性情属性都有那么一点点装逼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让项磊觉得厌恶。项磊把听筒贴紧耳朵一点,想尝试一下,能不能听到邵一鸣此刻的呼吸声。 “你怎么不说话?”邵一鸣忽然不再急躁,低声问道。 “太晚了,回去吧!魏桐的车票早我一天,到时候一起去送他吧。”项磊说。 “真的?”邵一鸣紧张地问道。 “真的。”项磊说。 80 项磊对着宿舍电话吼了一句:“我他妈的也想和你在一起!” 这是项磊第一次当着我们的面儿无所顾忌地说出这些直白的话,我们大概都听着肉麻,我看见郑东明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夸张地挤了一脸怪异的笑容。 项磊挂了电话以后,刚刚爬上床铺,电话就重新响了起来,我们都知道,那仍旧是项磊的电话,所以良久都没人去接。刘冲坐起来找拖鞋的时候,项磊这才下了床铺。 项磊接起电话,皱着眉头粗声喊了一声“喂”,几秒钟内,却又和颜悦色起来。随后,项磊扯开电话线,把电话递给了正坐在自己下铺泡脚的郑东明。 郑东明和准女友煲了一个半小时的电话粥,刚挂上,电话就又响了。郑东明抓起电话便问:“怎么呢?”一秒钟后,又不无尴尬地“哦”了一声,把电话随手放在了下铺,一边说着“项磊电话”,一边端着洗脚水走出了宿舍。 那晚,我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项磊和我们属于不同的两个世界,只不过在这个十平米左右的宿舍里,彼此的时空出现了一些交叉,这才得以互相听到和看见。 所以,在我们听见项磊讲电话时,才会不由自主地想笑。 81 郑东明、周云志和我,都计划在暑假期间留在北京做点事,倒不是想挣什么零花钱,而是中学时代就常常通过各种渠道听说,不少大学生靠假期打短工来积攒了社会经验,听得多了,难免有些迷信所谓的经验,也有点附庸潮流的意思吧。 期末考试周里,我们总是在宿舍里讨论这些事。 有一天,何飞临走前接茬说:“你们要是真有这打算,我可以帮你们介绍到我一哥们儿他爸开的公司里,他们每年都招一些暑期临时工。” 我们一听就来劲了,纷纷问起具体情况。 “也就是发发传单搞搞市场调查什么的,可别嫌苦。”何飞说。 我们当然说没问题,然后不厌其烦地拜托何飞一定要当回事儿。何飞拍拍胸脯说包在兄弟身上了,然后转而朝项磊“诶”了一声,问道:“你丫要不要报名?” 项磊一定很惊讶,因为这二人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正面交流了,大概是因为项磊去上海之前,何飞那句没有搭配笑脸的“玩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其中一个人刻意安排的结果,这二人几乎很少在宿舍里碰面。 “不了,我暑假要回家。”项磊说。 我们看到何飞再次轻蔑地笑笑,背起书包走出了宿舍,带上宿舍门的那一刻,硬生生地丢下了一个字:贱! 这一回,项磊终于显得有些生气了。 这大概是我们所见到的项磊第一次对何飞生气,而且似乎还带着天大的委屈,我们听到项磊自语说:“我C!我他妈的招他惹他了?!” 这时郑东明伸了伸懒腰,对我和周云志说:“何飞这人真够哥们儿!” 82 魏桐回家车票上的时间,是考试结束后第二天凌晨三点。 项磊本来犹豫着,要不要真和邵一鸣一起去送他,魏桐这时打来电话说,他和邵一鸣正在教四门口等着项磊呢。 三个人本来打算在候车室等到凌晨三点的,但是那个热得像蒸笼,并且掺杂了各种味道的环境实在让人难以忍受。邵一鸣提议去旅馆里等时间,三个人一致通过。 项磊差不多要睡着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另一张床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项磊忍不住偷偷转过脑袋,在朦朦胧胧的光线里,看到邵一鸣一动不动躺在两米远的另一张床上,正乖乖地回应着魏桐的亲吻。项磊心里一阵酸楚一阵难过,偷偷把脑袋缩回毯子里,再也不敢去偷看了。不知过了多久,竟然睡着了。 项磊做了一个梦,大致的情景根本无关痛痒,项磊记得自己被一个人紧紧抱住,还记得自己说了一句话:许梦虎,你他妈的终于来看我啦! 忽然就醒了,当项磊意识到这是一个梦的时候,心疼,却又无计可施。 随后,项磊发现邵一鸣坐在自己床沿,一边抽烟,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这一次,那目光似乎丢掉了原本的清澈,又或是根本未丢,只是蒙了一层暧昧的浓雾。 邵一鸣伸出一只手放在项磊手上,项磊就像触了电一样,慌忙把手撤进了毯子里。 “几点了?魏桐呢?”项磊问邵一鸣。 “我刚把他送上车。刚才你睡着了,他不让我叫醒你。”邵一鸣说着时,已经迅速俯下身子,一头扎在了项磊的胸脯上。 项磊的身子瞬间僵硬起来。 “项磊,我坚持不下去了,我们在一起吧!”邵一鸣埋在项磊胸口的毯子里,声音含混不清地说,“然后一起告诉他,这是我们都没办法的事。” 项磊伸出手,一边去推邵一鸣,一边说:“你先起来!” 项磊其实推不动邵一鸣,可是邵一鸣随即主动撑起身子,但并没有离开,而是胡乱踢掉了鞋子,鲁莽地掀开项磊的毯子,把整个身子都压了上去。没等项磊反应过来,邵一鸣就吻住了项磊的嘴唇。 项磊急了,一手扯住邵一鸣的T恤领口,一手顶住邵一鸣的脖子,几乎用尽全力。当邵一鸣被迫离开项磊的嘴唇时,项磊当即咆哮:“邵一鸣,你给老子滚蛋!” 邵一鸣却根本不急,轻巧地支开项磊顶在自己咽喉处的手,再次探下脑袋。 项磊调动了全身的力量,一边扭曲着身体,一边重新去推邵一鸣。当邵一鸣再次离开,用一对充满渴望的清澈目光注视项磊的时候,项磊忽然就那么醉了,一瞬间,几乎随之丧失了全部的力量。 邵一鸣接下来的靠近,终于获得迎接。 项磊心想,一定是那个梦还在继续。真实的邵一鸣,应该还在两米远的那张床上,乖乖地回应着魏桐深情款款的亲吻,而面前的这个人,自然是虚假的邵一鸣,原本应该是项磊梦里的那个家伙,随意借来的皮囊。 他胡乱扯下了项磊的上衣,然后又去扯自己的。那个迷彩T恤和他开了一个让他懊恼的玩笑,箍在他的脖子上逗留了半天。他手忙脚乱地去揪自己的皮带,还没揪开,又转而去揪项磊的,颤抖的手,却始终没有找到机关所在。 他着急的样子让项磊想笑。项磊忍不住上手,帮他解开了自己的皮带,他一边盯着项磊看个没完,一边又去解自己的皮带。 接下来的赤诚相见,还真是不易。 莽撞地耕作了一会儿,他开始私下里准备着什么。当他举起项磊的双腿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时,项磊这才感觉到了一丝惊慌。 “你……干什么?”项磊忐忑地问道。 “爱你……”邵一鸣含混的声音说。 在项磊还没有做出决定的时候,刺痛已经让他感到战栗了。 “等等!”项磊喊道。 “对不起、对不起。”邵一鸣停下来,有点费力地埋下头去亲吻项磊。 随后的刺痛接二连三,而且几乎没有退路地加剧着。 “停下!”项磊忽然醒了。 这原本不是梦,却需要醒来。 “很快就没事了……”邵一鸣一边柔情说着,一边却蛮横地前进。 “你……你停下!”项磊开始流汗。 “项磊……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爱你……”邵一鸣自顾自地说。 项磊被邵一鸣卡住身体,稍有动作,便会加剧那份疼痛。项磊感觉到脑袋下的枕头已经被打湿了,脖子里,脊背上,汗水不停地往外渗。 “邵一鸣,你他妈的给我停下!”项磊开始咆哮,同时奋力将右脚别过邵一鸣的胳膊,终于触到对方的胸膛时,毫不客气地狠狠发了力。 邵一鸣扯着毯子仰面倒下床去,脑袋磕在窗户边的茶几上,两个茶杯叮叮咣咣散落在地,茶几边的椅子也随之发出一声聒噪。 邵一鸣很久没有站起身,项磊有点心疼,却不愿意给他察觉这点心疼,更不愿伸出手去拉他一把,而是兀自去了卫生间。 有血。不知道为什么,项磊一时间觉得,那血一定很脏。 项磊回到卧室就开始穿衣服了,邵一鸣坐在床沿上,默默地看着项磊收拾自己。当项磊穿好衣服往门口走去的时候,邵一鸣大步追了过来,一把拉住了项磊的手。项磊觉得厌恶,一把甩开,还没有挪开步子,邵一鸣已经从身后将他实实抱住。 “对不起!”邵一鸣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在项磊耳边低声说。 “我们这样实在龌龊。”项磊没有继续挣开,而是闭上眼睛说。 “跟他说好吗?这样下去,对三个人都不公平。” 项磊扳开交缠在胸前的胳膊,转身正对邵一鸣,一字一顿地说:“就算说了,我们也,不——可——能。” “为什么?” 项磊没有回答邵一鸣为什么,当即转身,离开了那个旅馆。 不知道,一个人被留在那里,他会是怎样的心情?项磊一路上都在思考着邵一鸣问的那个为什么,为了魏桐的友情?为了自己的心安理得?还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喜欢他吗?喜欢。爱他吗?不知道。 项磊宁愿相信,邵一鸣可以诱惑到自己的,只是那么一份肤浅到连颜色都单调在一个色系中的欲望罢了。充其量,不过是被一对清澈的目光所吸引罢了,纵然当真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也未必能够成就项磊所一直需要的那种爱情。 项磊回到学校以后,去网吧守了整整一天,一直到必须要马上去赶车的时间,许梦虎才终于上线。项磊问他:“最后一次和你确认一下,我们到底可以见面吗?” 在等待许梦虎回复的时候,项磊想,如果可以,自己一定用不着去赶车了。 良久以后,项磊才等到回答:“你不是还在找吗?算了,我想我不是同性恋。” “好吧,再见!”项磊不假思索敲下了这句话,结账下机。 原来,身上任何一处疼痛,都比不上胸膛里的那一处。 项磊回宿舍拿背包的时候,刘冲对他说:“这一天有几十个电话找你!” 邵一鸣吧? 邵一鸣,不管有多辛苦,你还是……忘了我吧…… 第三十章:无咸无淡 162 何飞和项磊之间的关系,再次回到了形同陌路的状态。 四年大学时光中,我们所看到的何飞和项磊之间的关系,处于此种状态的时间似乎要更多一些,当然,其间被另一种形影不离的状态分割成几段,不过,后者每次持续的时间,明显要更少一些。 于是,通常何飞在宿舍里的时候,项磊会有种种借口离开,就算项磊不得已也留在宿舍里,也不见他们二人一同参与到我们的话题中来,更不用说相互对话了。 谁也不会多嘴问些什么,个中缘由相当微妙,似乎只可意会。 163 当年,许梦虎可以死皮赖脸地加项磊的QQ账号,或者,有意讲给项磊一个没有结尾却一定能够打动他的故事,而现在,何飞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结束这种形同陌路的冰冷状态。 有几次,何飞推开宿舍的门看到项磊一个人在的时候,都想主动说上几句话,何飞觉得一旦说上几句话,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可就此改善。可每次都是一样,在何飞还没有来得及想好说些什么话之前,项磊就已经匆忙离开了。 有时候,何飞能在擦肩的瞬间掠过他的表情,那里好像并无过多的厌恶和憎恨,而是充满了紧张和恐惧。何飞似乎因此而稍稍得到了些安慰,但同时又多了几分自责。 何飞想,自己无疑伤害了他,而且深及肺腑之地,只有时间,可以为他平复。 何飞一个人在宿舍里发了会儿呆,坐在刘冲的床铺上抽完一支烟,又看了几眼项磊的床铺,然后简单收拾一下,搬回家去了。 164 何飞开始对学校和宿舍失去了兴趣,不再早出晚归。 临近考试,何飞交代室友,必修课划考试范围的时候,再电话通知他来上。学校的意义,对于何飞来说,变得像其他体育特长生一样简单了:特定时段的体能训练,篮球队里或官方或私下的活动和聚会,对张雯雯例行公事,诸如此类。 其实,何飞很想知道项磊发生了什么。 他又开始上网找朋友了吗?或者,他已经答应和陶铸闻在一起了?现在每个周末都会去北大度过?他终于幸福了吗?还是,等待他的,最终不过是大致雷同的伤害? 何飞常常在睡觉前打开电脑,寻找项磊可能在网上留下的痕迹,可是一直未果。何飞隐身挂着QQ,从未再见到项磊上线。也许他同样隐身呢,于是何飞打开对话框,想留几句话,可冥思苦想了老半天,还是斟酌不好,该留些什么话才合适。 何飞发现,面对项磊时的自己,前所未有地慎重起来,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惹得什么自此要万劫不复了似的。 索性关掉电脑。 仅仅只是面对那个虚拟的头像,何飞都像是看到了那一脸紧张和恐惧。那表情,总是让何飞一想到就会没来由地无所适从。 何飞躺在床上,闭上双眼。 偶尔想起卫生院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怀抱里的魏桐,便在何飞的想象里置换成了项磊,何飞终于能够带着身体欲望去触碰他,亲吻他了。 那是一个超越本能的愉悦历程。 何飞总能在这样的想象中,被带领着,到达一个未知的巅峰之境。 何飞想,在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没有什么,是绝不可能的。 165 大二最后一天上课,学院里组织了一次集体献血。 其实,学院只是组织了一场动员,至于谁献谁不献,完全遵循自愿原则,当然,预备党员全部自愿。 献血之后的最后一节课,是两天后的第一场考试科目。 任课老师划完考试范围后问道,献血的同学会不会影响到后天的考试。然后有人提出,希望这场考试推迟一天,有人反对,前者希望多出一天时间复习,后者希望尽早扔掉这门课,留出时间准备第二场考试。 老师让所有人举手决定,可是放眼望去,两方人数大致等同。 项磊强烈支持第一场考试如期举行,而坐在团支书附近的几个同学,则同样强烈地要求推迟这场考试的时间。 半个教室里的人都看到了,团支书恶狠狠地瞪着项磊咆哮了一句:“没你这么自私的!你了解别人献血之后的状态吗?” 项磊的脸当即就红了,再也没有说出话来。 毕竟,团支书是个女生,而且代表了班上所有的思想进步人士。 项磊不算进步人士。当初项磊提交的入党申请书直接石沉大海,班长帮他分析原因的时候说,你的集体意识太差了,很少参与集体活动。 何飞想了想,在项磊生病期间,的确拒绝了两次集体活动,一次是女生那边发起的通宵K歌活动,另一次,是男生发起的冬游香山植物园活动。 只有何飞知道,当初项磊生活拮据,而且根本料想不到,这些娱乐活动会和集体意识如此相关。 后来项磊被记了过,就颇为自觉地,再也没有提交过申请书。 项磊报名参加献血时,引来不少人揶揄,他们告诉项磊,你丫的血是不能献的。 班长还煞有介事地找过项磊,一边递出一本小册子,一边为难地说:“项磊啊,你要真的……搞那个,还真不能献……反正你现在还没预备呢,也没必要非得参与……” 然后,项磊才放弃了报名。 这天,何飞真想走上前去,给那团支书一个耳刮子。她的身体并不肥胖,可下巴两侧布满了赘肉,嘴角上,还长了一颗让人目不忍视的黑痣。 这个教室,何飞根本待不下去了,他看也没看讲台上的老师一眼,抓起书包就走出了后门。好像这个学校也变得让人厌倦起来,何飞开始盼望着能尽快毕业。 校园里随处可见即将离开的大四学长们抱在一起痛哭的场景,喝醉的人干脆躺在路边的草地上,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 何飞想,两年以后,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也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舍不得离开的心情吗?何飞巴不得自己现在就可以彻底离开。 可是,何飞随即又想到了项磊。 如果不是还在这个校园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又该怎样地继续下去呢? 再看看那些抱头痛哭的学长们,何飞忽然又有些伤情了。 166 暑假里,何飞偶尔会去中关村帮表弟看摊儿。 这天,正好碰上日语老师,带着她的儿子来攒电脑。 何飞一时间忘了这老师的姓,只得诚惶诚恐地简单喊了声“老师”。日语老师见到何飞,仍旧像课堂上那样一脸佯怒,说道:“你这家伙,都旷了我好几节课了,连缺考都不提前打个招呼!下学期任你再会溜须拍马,我也不会要你这样的学生了!” 何飞心想,恐怕你就是请我去,我也没什么好去的了,嘴上却说:“误会误会!疑似非典被学校隔离了,然后怕给您丢人,考试也没敢去。”说完,嘿嘿直乐。 “哟,那到底是项磊连累了你,还是你连累了人项磊呀?你哥俩儿一宿舍的吧?难怪呢!我还心说,一下子都不来了,让人知道,还以为我这课讲得忒没劲了呢!” 听到项磊的名字,何飞心里不由地翻起几道涟漪,脸上却仍旧带着微笑应着:“怎么会?我这没语言天赋的人现在都能显摆几句了,老师您就让我下学期接着听吧。” “简单!这铺子你也能说上几句话吧?给你个机会,按最低的折扣攒台性能最强的电脑,贿赂一下老师吧。”日语老师笑道。 “怎么能说‘贿赂’这词儿呢?就算不为听您的课,也不可能不给自己学校的老师最低折扣啊!您赶紧坐会儿,我问问小兄弟要什么配置。” 日语老师告诉何飞,原是怕被人给坑了,逛了半天都没敢轻易做出选择,正巧看到何飞在这里忙活,心想自己的学生总该信得过。 然后哪日语老师又问何飞,是不是和项磊闹了别扭,说以往看着这二人每天腻在一块儿,跟亲哥俩似的,临近考试忽然就剩下一个了,讲台上望下去,还怪不习惯呢! 何飞真判断不出来,这老师是有意套近乎呢,还是真就明察秋毫到这境界了,不过听那语气,好像也没多少虚情假意。 被她这么一问,何飞稍稍觉得有些不自在,随口问道:“没有的事。对了老师,项磊考得怎样?” “没的说,差点儿满分!要么咋能把你们哥俩记这么清楚呢?一个上课时总是全神贯注听讲,成绩很棒,明显是为学东西挣学分去的;另一个却动不动就心猿意马,考试干脆缺场,明显不是为听我的课去的。”日语老师说完,自个儿先笑了起来。 何飞一听,更加不自在了,感觉这老师分明是在出自己的洋相。 也怪了,项磊又不是女生,难道他知道项磊是同性恋? 表弟和日语老师家的少爷在一边儿研究讨论了半天,已经开始装机了,日语老师不管不问,只顾和何飞谈笑,而且话题动不动就扯到了项磊身上。倒也难怪,他们只有日语课的话题可聊,而聊到日语课,难免就要提到项磊。虽然是一门冷清的选修课,看上去,这老师对待起来却不无认真,俨然把项磊当成了自己的得意门生。 临走时,日语老师对何飞回头一笑,说道:“何飞,甭管参加不参加考试,挣不挣学分,下学期你这家伙再也不准迟到旷课了哦!” 何飞愣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地应道:“一定!一定!” 表弟凑过来轻声问何飞:“项磊不就是你们宿舍那个同性恋么?我怎么听着,你这老师像是在撮合你们俩搞到一起去呀?” 何飞并不理会表弟这话,而是忽然伸出一只手说:“借你哥三两千块钱,急用!” 表弟急了:“我C!你丫还欠着呢!又借!” “甭废话!短不了你的利息!快点儿!”何飞叫嚷道。 “你干嘛用?” “买手机,这年头,没这玩意儿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你丫说什么就什么,一刻都不能等。” “别叽歪了,赶紧的。”何飞又把手往前伸了几寸。 表弟嘟嘟囔囔着数了两千,正要递出去,何飞手一缩,嚷道:“三千!”表弟喊了一声“我C”,接着又数了一千。 不等表弟递出,何飞一把夺了去,风一样地转个弯就没了影。 167 自从手机报销之后,何飞一直没着急买。 因为没有手机的日子,何飞着实感觉到了难得的清闲。 往常,何飞的手机几乎就是为张雯雯准备的,每天都有任务,光通电话还不成,人张雯雯说了,哪对儿恋人之间没有你来我往的短信?张雯雯说,女生宿舍里熄灯后,每个床铺一头,都会亮起或蓝色或绿色的荧光,随之伴以此起彼伏的手指按动手机键盘的声音。所以,何飞每天都要耐着性子,用笨拙的手指回复张雯雯的短信,多半只是“亲亲”、“乖”之类的简短情话罢了,可就这,已经让何飞感觉到不胜其烦了。 日语老师走后,何飞一时间抓心挠肝,特想找个没人的地儿,打个电话给项磊。之所以要找一个没人的地儿,倒不是怕身边的人会取笑自己这般迫切地要打电话给一个男生,而是怕自己对着手机一时讲不出半句话来,给瞧见的人都替自己紧张地捏一把汗。 何飞觉得这想法未免夸张了些,却明白自己当前的心境下,这夸张倒也名副其实。 何飞在手机柜台前选了半天,最终买下了那款摩托罗拉V70,项磊曾经赞叹过它的360度旋转盖儿设计。 买完手机何飞才记得,电话卡还在家里扔着呢,于是又去买了一个新号码。 何飞故作聪明去了地下车库,——那里清净,却不料信号奇差。电话接通后,双方交替“喂”了几声就被项磊挂断了。何飞有些懊恼地返回一楼,走出了商城。 还没等何飞重拨出去,项磊已经打了回来。 何飞胡乱想着,他是不是以为哪个旧情人或是新网友打去的呀?这么快就回了!如果他知道是自己,会这么快接通,又在挂断后这么快打回来吗? “喂,你好!”项磊故作深沉的声音。 “你好。”何飞觉得好笑之余,竟然多少有些无措。 “你好,哪位?” “我。” “谁呀?没听出来。” “我!”何飞有些不耐烦。 “何飞?” “嗯。” “……”项磊忽然没再回应。 “干嘛呢?” “找了份工作,正上班呢。” “哦。在哪啊?” “亚运村这边儿。” “做什么呢?” “电话销售。” “哦。怎么样?” “不太好做。你换号码了?” “没,这个是临时用的。” “有事吗?” “没,就问问你,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哦。” “……”何飞仰着脖子看天。靠,太阳真他妈的毒!短衫背后已经汗湿了。 “那什么……我正上班呢,不跟你说了。”项磊说。 “等会儿!……哪天出来一起吃饭吧。” “恐怕不行,我白天上班,晚上还有一份家教。开学以后再说吧。” “哦。那算了。Bye。” “Bye。” 毫不客气,便只剩下一片忙音。 不过还好,这境况,远远好过何飞一度的猜想。何飞曾经想象过,听筒里传来的将会是怎样冷冰冰的声音,说不定,只有往来三两句的对白而已。 然而随后,何飞又有了一丝不安。 那声音听上去也太过平静了些,像白开水一样不咸不淡,尝不出任何味道,好像,反倒不如冷冰冰地更让人玩味。 一时间,何飞忽然又烦躁了起来。 第三十八章:只可浅尝辄止的事 208 开学后,我们发现项磊不但通过了自己的英语六级,还帮何飞过了四级。 几个看见英语就头大的兄弟,也打算找项磊帮忙了。 这天项磊和刘冲一起回了宿舍,那几个每次来找项磊都会扑空的家伙,听说后陆续赶来。刘冲朝他们嘿嘿一笑说:“你们都来晚了,项磊已经被我贿赂过了,好烟好酒都伺候两天了。” 众人骂了刘冲几句,失望而归。 刘冲告诉我们,他本来打算给项磊600块钱辛苦费,想来毕竟既是同班同学又是室友,所以比起“市场价”来说,还少给了几百块钱呢,没想到这孩子死活不打算要,说那和扇他几个耳光差不多。 在场的郑东明没发表什么意见,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也像我当时想的那样:原来项磊也蛮仗义的。 可是,刘冲最终没能参加这个学期的四级考试。 209 三月初,学校安排何飞和几个队友去南京参加了一个选拔赛。 何飞状态不佳,没拿到名次,不过,公费旅行一周的感觉,倒也着实不错。 回到北京后,何飞在家吃了顿晚饭,就匆忙赶回了学校边的住处。 门没有上锁,项磊却不在。何飞本想打个电话问他在哪里,拨出号码之前,忽然又想玩儿一把浪漫,干脆坐等他自己回来,算是给他一个惊喜。 等到10点多的时候,何飞耐不住性子,还是拨出了电话,这才发现项磊的手机根本就没有带在身上,而是一直放在枕头边。 何飞正要打算去趟学校找他的时候,项磊正好推门回来。 项磊看到何飞,眼神里的惊喜稍纵即逝。 “什么时候回来的?”项磊问。 “为什么出门不带手机?”何飞反问。 “忘了。” “干嘛去了啊?这么急!门都没锁。” “回了趟学校。” 何飞从身后摸出一瓶俊士爽肤水来,一边递给项磊,一边别别扭扭地说:“喏,带给你的礼物。” 项磊接过去,看了那玩意儿两眼,又诧异地盯住何飞看了又看。 “你买的?”他问。 当然不是了。何飞从来不关心这些瓶瓶罐罐的东西,夏日前后的半年时间,有一块香皂就够了,其他时间,顶多从超市里顺手抄起一瓶大宝。 “嗯啊。”何飞搪塞一声。 “怎么想起买这东西了?我从来都没用过爽肤水。”项磊笑着说。 何飞忽然很后悔。 何飞当初应该把这瓶东西扔到南京火车站的垃圾桶里的。直到项磊回来之前,何飞整理背包的时候才又发现了这玩意儿。 真不该拿出来的,还一时兴起当作礼物送给了他! 看着项磊把它放在了卫生间的洗漱架后,还专门洗了把脸试用了一次,一时间,何飞竟然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平静下来了。 项磊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一边轻轻拍打着脸颊,一边对何飞说:“挺清爽的。天气这么干燥,你那脸上不是油就是掉皮,也用一段时间试试,有效果的话以后继续用。” 何飞如鲠在喉了。 操,自作自受! “你过来这边。”何飞拍拍身边的床沿,对项磊说。 项磊一边笑着说“干嘛”,一边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何飞攀过项磊的肩膀,支支吾吾:“那什么……我跟你说件事儿……” 项磊仍旧笑:“说啊!” “我坦白从宽好不好?”何飞站起身,立在项磊面前,两只手按在项磊肩头。 “怎么了?”项磊的声音低下来,笑容僵在脸上。 何飞居高临下,看不清他的表情,索性蹲下来,双手移到项磊的膝盖上。 “坦白从宽好不好?”何飞重复道。 项磊想想说:“这东西不是你买的吧?别人送你的,然后你拿回来借花献佛。” “还有呢——”何飞陪了一个不尴不尬的笑脸,“我在南京,见到我以前的女朋友了,高中时的……” 何飞小心地查探着项磊的表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然后呢?”项磊一脸平静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要去南京的,去南京之前,我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南京上学。快到南京的时候收到了一条她的短信。我比赛完以后,她来找我了,和我一起住的那哥们儿挤眉弄眼笑了笑就出去了,然后……她很主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就没忍住,然后就搞上了。我绝对不是故意的!坦白从宽好不好?” 何飞说着,抬起双手捧住项磊的脸,看到项磊仍旧一脸平静,就顺手晃了晃。 “不相信我?”何飞追问。 “你,还喜欢她?”项磊盯着何飞的眼睛问道。 “我只是一时没忍住。”何飞强调。 “可你现在还喜欢她吗?”项磊仍旧问。 “不喜欢。真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何飞坚决地说。 事实上,当何飞从那个女生身上翻下来的时候,马上就想到了,四年前小二曾经亲口对自己说过,他厌恶这个女生。何飞想到这一点后,当即就马不停蹄地后悔起来。 “坦白从宽好不好?”何飞仍旧是这句对白。 “没关系。”项磊说。 何飞看着项磊的眼睛,终于能够确定,他没生气。可他分明很失落。 “不会有下一次的,我保证!”何飞把自己的额头贴在项磊额头上,想也没想就许下了这个承诺。 何飞知道项磊在失落什么,他或许认定,何飞原本就不属于他,所以觉得自己根本就无从生气,他一定在想,何飞总有一天会因为一个女孩,而彻彻底底地离开他。 他——他已经开始准备着,要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吗? 此前,何飞不停地后悔当时在南京没能把持住自己,现在,何飞开始后悔对项磊坦白这件事了。说出来的保证和心下暗自保证,其实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何飞起身去了卫生间,拿回那瓶俊士爽肤水,当着项磊的面丢到了垃圾桶里。 项磊好像为此苦笑了一下,何飞根本不能判断真切。何飞想,他心里大概在说:我已经涂到脸上的,怎么办呢? 何飞忽然觉得,这件事被自己处理得太糟糕了!他一边在心里对自己焦躁不已,一边又为面前一直沉默着的项磊手足无措起来。 “南京挺好玩儿的,暑假我带你去看看吧?你一定喜欢!”何飞坐在项磊身边,揽住项磊的肩膀说。 “暑假我想找份工作积累一些经验,你知道我们这个专业找工作不容易。我看了大四的课程安排,很松,也许找份工作的话,可以干到明年毕业。”项磊平静地说。 “先出去玩儿一个星期,再回来找也不迟啊……” “我不想去。”项磊干干脆脆地说。 靠!中国何其大,为什么非要说去南京呢?何飞觉得自己的脑袋短路了。 何飞对项磊说自己下楼买包烟,实际上,他下楼打了一个电话把魏桐叫了过来。 魏桐本来已经睡下了,何飞便说,自己和项磊正闹别扭呢,再没人劝,马上就要干架。魏桐这才穿衣下楼,5分钟后,慌张张地赶到了何飞面前。 何飞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讲给了魏桐,然后交代魏桐陪项磊一晚上,自己暂时不能面对,这一晚,还是不回去了。 魏桐想了想说:“我觉得你不应该走。你既然都坦白了,为什么还不能面对?” 何飞心乱如麻,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仍旧坚持,这一晚不再回去。 魏桐说服不了何飞,最终还是一个人上楼去找项磊了。 何飞打了一辆车回家,出租车在不远处的桥下掉了头,经过第一个十字路口时遭遇了红灯。何飞不经意地望向窗外,看到了马路对过儿的项磊,他正沿着相反的方向,一边奔跑,一边四处张望。 何飞犹豫着,要不要让司机停下来,要不要下车回去,回去问问他,问问他就这样紧张兮兮地跑下楼,然后沿着车流汹涌的马路张望着寻找的样子傻不傻…… 当项磊隔着马路望过来的时候,何飞正在想,自己如果坐在后排座位上,摇下车窗喊一嗓子,再挥挥手,就能被他发现。 信号灯转绿,出租车司机已经踩了油门冲了出去。 何飞转过脑袋回望,项磊已经停了下来,孤单地伫立在深夜马路边的路灯下。 当然,这种情况下,他最终没能找到自己。 老妈问何飞,怎么这么晚突然回来了,何飞连一个谎话都懒得去编了,嗯嗯啊啊应了一声,就回了自己的房间。老妈跟到房间里,问何飞是不是和女朋友闹别扭了,何飞一边烦躁地嚷着你别瞎操心了,一边把老妈推出房间,关了房门。 何飞想,他至少会发来一个短信骂上几句吧?于是就一直等,可一直到下半夜,也没有等到他的短信。没准儿这会儿,他和魏桐两个人正在讨论这件事呢。何飞一向不能承受这种没有预期的等待,只有把结果向后延迟到某个可预期的点,这个等待的过程才能好过一点,于是,何飞关机,期待着明早,一开机就有的验收了。 这样,何飞才算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210 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开手机。 何飞连着抽了两支烟,手机仍旧没什么动静。没准儿,中国移动的短信平台又出问题了,一直以来,手机接收短信滞后的事儿就时有发生。 这样,何飞再次关掉了手机,起床后也没去学校,整整一天闷在家里,中午开机看看,又关掉了,新闻联播结束的时候又开机看看,仍旧没有收到项磊的短信。 何飞想,也许他打了不少电话,却根本没有发什么短信,——他知道的,何飞一向不爱使用手机短信功能。 吃过晚饭,何飞再也待不下去了,这才打车回了他和项磊的那个小家。 房门锁着,项磊不在。 何飞四处翻找了几下,没发现项磊的手机。 不多时,项磊回来了,推开门看到何飞,他的脸上略微显得有些惊讶。 “你又去哪儿了?”何飞问道。 “回宿舍了一趟。”项磊一边脱鞋子,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 “回宿舍干嘛去了?” “刘冲……他家里出事儿了。昨天的事儿,都没来得及跟你说。” “什么事儿?” “大事儿……” 211 刘冲老爹违规私营的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11个井下工人当场丧命。 刘冲爸妈第一时间亡命天涯杳无音讯,北京警方也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刘冲,几次私密盘问,数日专人盯守。 项磊严肃地说着,何飞震惊地听着,前一天的别扭,倒搁置一旁了。项磊没说责怪何飞前一晚固执离开的话,何飞也无心倾诉整整一天等他短信的委屈和苦闷。 “这么倒霉!”何飞叹道。 “我不觉得刘冲他爸倒霉,事儿是出了,可人又没抓到,要说倒霉,也是那些丢了性命的矿工倒霉。”项磊反驳道。 “谁也不愿意这种事发生,从这一点上来说,刘冲他老爹够倒霉的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用人命安危换到钱,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爸够侥幸的了!” 项磊顿时提高的音量和忽然加重的语气,吓了何飞一跳,何飞觉得,自己如果再回一句话,他当即就会咆哮起来。 他心情不好,这是必然的。 何飞索性不再回话,这其实需要刻意隐忍才做得到,因为何飞真想对他说:“刘冲的老爹只是目前在逃,究竟最终能否逃得掉他自己应付的责任,还是个未知之数。 何飞还想说,作为刘冲的哥们儿,考虑到刘冲的心情,自己当然不希望他的父亲倾家荡产之后,还要去蹲班房。11条人命固然可叹可惜,但无论谁付出任何代价,都已经无力回天了。没有人说,这是一份绝对符合道义的想法,可除了当事人,谁也没有要在道义和私利之间做出抉择的必须,当然,也根本无法左右那些如何来成全道义的事,既然如此,基于小我的情理之上,为朝夕相处的兄弟慨叹几句,既算是于他人无害,应该就无可厚非吧,自然,也谈不上是昧着自己的良心。 只是,何飞现在不能说。你看看面前那个项磊幽怨又愤慨的神情,——谁都不忍再和他争辩任何话题。 “如果不是刘冲他爸,我他妈的早就开骂了!”他继续说。 他总是为这种事上心,尽管他所能做的,从来也都只是痛骂几句而已。 他曾经在新京报上看到一则“农民工讨薪遭黑衣蒙面人持械追打”的新闻,然后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坐在电脑前,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了开发商的网页,在人家的留言板里敲出了上百行愤怒的文字。 何飞不喜欢他这一点,甚至厌烦。 没有表达那些愤怒的人,不见得比他少几分愤怒,可他和那些已经不屑于去表达自己愤怒的人一样,影响不到任何人、任何事,这种必然的结果,本应让他感到挫败,可他直到现在,仍旧顽固如常。 何飞不想再谈关于刘冲的这件事了。在何飞看来,刘冲显然是不幸的,可项磊似乎固执地认为,刘冲老爹的侥幸,足可抵消刘冲正在遭遇的这种不幸。 何飞对项磊说,我们还是不要再谈论这些事了,改变不了任何已经发生的,也影响不了所有即将发生的。 好了,接下来,两个人终于无话可谈。 关了灯,上床睡觉,两个人对面而卧,间隔一尺。 何飞伸出手,刚刚触摸到项磊的脸颊,他便慌忙后撤,避开了何飞的手。何飞的手尴尬地移至他的腰间,他忽然不容置疑地叫道:“你别碰我!” 何飞缩回手来,胸膛里翻江倒海。 搁在往常,何飞要么气急败坏地骂上了,要么直接翻身骑到了他身上,可现在,何飞觉得难受。 何飞点上一支烟,默默地抽完,刚刚端起桌角的水杯,项磊的声音就冷冷地传了过来:“要喝水自己去倒!” 何飞愣了一下,放下水杯低声说道:“算了,不喝了。” 何飞平躺在那里,浑身不是滋味。 两个人同时清醒的状况下,第一次经历,这么一段超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项磊起床去了卫生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卧室。项磊拿起水杯,迟疑了一下,喝了口水,翻过何飞的身体,重新躺下。 “我这样,是为了自己给自己一点平衡。有点自欺欺人吧?”他忽然说。 这话,让何飞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一下子软得掬也掬不起来了。 何飞终于胆敢转过身去,一把抱住项磊,紧紧贴了过去,脑袋往项磊的脖子里扎了又扎,恨不能陷进他的身体里去。 “我出去就为让你偷偷喝水,你丫还真有骨气,说不让喝就不喝了。”他说。 “我错了……”三个字以后,何飞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等你丫电话等了一天,可你丫到底还是没解释,昨儿晚为什么就那么跑了。” “我也是。我以为你会发个短信骂骂我。我他妈的哪敢打电话给你啊!我真是等不及了,这不是主动跑回来了么?” 何飞偏着脑袋躺在项磊胸口,他胸膛里节奏,清晰地传进何飞的耳朵里。何飞的手指跟上那个节奏,在项磊的小腹上轻轻打着拍子。 “我觉得自己应该很难过的时候,心里其实是乱的,而不是疼的。”他说。 何飞木讷地听到项磊说出的这句话,左思右想,不能领会。 212 清晨,何飞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的项磊还在熟睡。 何飞忍不住去亲吻了他,本打算两三下作罢,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直到项磊在这样的亲吻里醒了过来,何飞索性翻身压到项磊身上。 身下的冲动,不知是自然的晨勃,还是又一次的条件反射。 关键时刻,项磊忽然抓住何飞的手腕。何飞停下来看看项磊。 “你和我这样……只是出于一份习惯而已,对不对?”他不无认真地问道。 何飞不知道怎么回答,更觉得无须回答,脑袋一沉,垂到了项磊肩头。 没能继续。 然后何飞接到了教练的电话,被通知有个会,必须要参加。 何飞下了楼,发现天空飘起了雪花,零零星星的,落在地上,瞬间化为乌有。 何飞发了个短信给项磊:下雪了。 何飞走到学校的时候,项磊回了短信。 他说:我真的很乱。要不,我们分手试试? 何飞当即停了脚步,对这条短信的内容反反复复确认了几遍。 何飞拨了电话过去,项磊关了手机。 周围的噪声莫名其妙全部朝何飞涌了过来,何飞感觉到耳朵里有嘈杂的轰鸣声。 何飞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几分钟后,何飞也关了手机。 何飞怕自己冷不丁又会收到项磊的短信,看到他用大段大段自己看也看不懂的文字,详尽地为刚才那句话做出种种诠释。何飞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炸开了! 何飞极度烦躁地开完了会,外面已经放晴,阳光灿烂得没心没肺。何飞站在阳光下踌躇着,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好了。 何飞打开手机,再次拨通了项磊的电话,对方依然关机。何飞挂掉电话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收到别的短信。 何飞不知道,项磊这时候刚刚起床,一拉开窗帘,就被阳光刺到了眼睛。 项磊笑了笑,骂道:“雪呢?这个骗子!” 213 何飞关掉手机,在主楼正门的大台阶上颓然坐下。 身边不时地经过很多人。有一对情侣,女生挎着男生的胳膊,男生转过脑袋微微低下,和女生说着什么。有两个男生,大声地彼此笑骂,一前一后追逐打闹。还有两个女生,手挽手地私语,不时掩口窃笑。 何飞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经过,挨个儿羡慕了一个遍。 项磊的短信说:要不,我们分手试试? 何飞想不通,怎么到头来,轻易把这句话说出口的人,会是他呢? 这,对他又意味着什么呢? 分手,符合他一贯坚持的完美主义,符合他死轴儿的秉性,似乎理所当然。 可是,对待感情,他一向善于委曲求全,他一向拿得起放不下,所以,这不是他! 分手,他也许会好过一些。 不对,他会不会只是怕何飞不好过,才会如此轻言放弃? 他说,要不,试试…… 难不成,现在的他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种关系不应该是维系他们感情的最好方式?就像某种程度的生产力应该配以与之对应的某种生产关系一样,后者只能恰到好处,无论稍前,还是稍后,都势必会影响到前者的发展,而兄弟之上的感情,也许同样只应由兄弟之上的关系来维系。 很明显,他们之间已然超越了兄弟之上的关系,现在,问题之关键是,他们的感情是否与之相得益彰。 现在,说起的是“分手”,而不是“决裂”,从兄弟到恋人如果是一步差错,这个过程是否可逆呢?如果这样回头折返,不知道,终点会是什么。 何飞惊奇地意识到,自己变了,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清楚自己的需要和不需要,变得情不由己想要慎重起来。 何飞想象着不再光临那个小家的情景,走进卧室之前,无须再脱掉鞋子,清晨睁开双眼,看到的也不再是深灰色的方格窗帘…… 嗯,这熟悉的经历,感觉起来明显已经相当难舍。 他问:这只是一种习惯,对不对? 当然!这当然是一种习惯了!就像抽烟,就像解决身体里的欲望,就像饿了就记起饭香一样!很多习惯都将持续大半生乃至整整一辈子的时间,哪怕在人们看来,那习惯有害身心! 丢失一个想当然的本我,在他看来,似乎相当可怕。所以,他善解人意地动摇了。 一时之过的背叛,定然不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他说的“试试”,与其说是给自己一次机会,不如说是施舍给何飞的一次机会。他的委曲求全的期待,无外乎,看着何飞重新审视自己,然后重新抉择,最后,重新确立一套符合所谓法则的全新习惯。 何飞夸张地扬起胳膊,狠狠扔掉手里的半支烟,又伸出脚死死地踩下去。 试试?好!姑且试试! 何飞站起身来朝主楼机房走去,走到一半,想到机房不能抽烟,于是转身去了校外的网吧。午饭都忘了吃,何飞用了整整一个下午,又一次玩遍了网吧里的所有游戏。 饥肠辘辘。看来,身体总归要比精神现实多了。 214 何飞在学校附近的烧烤店里候着时,开了手机。 半个小时前,项磊来过一条短信:“你去哪了?你不回来我就自己做面吃了!” 何飞敲出几个字,“我们分手吧”,想想又改成“我们分开吧”,发了出去。 项磊打来电话。 “你想好了?”他问。 “嗯。想了一下午。”何飞说。 “好吧,我知道了。” 他这就挂了电话。 何飞又发了短信过去:我也不想这样,可我知道你心里已经容不下任何瑕疵了,这都怪我,我已经害了你。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你什么时候原谅我了,记得叫我回来。 这段文字敲出来发出去之后,何飞叫的烤串和烧卖已经上来了,之后等了半天,项磊迟迟没有回复。 何飞忍不住拨了电话过去,彩铃差不多唱了半首歌,项磊才接通电话。他带着一定是几经调整过的哭腔刚刚喊出一声“喂”,这边何飞的心已经就此化了。 此前的种种在这个瞬间被全部否定,何飞想也没想就说:“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何飞带着打包的烤串和烧卖,飞奔回家。 推开门,一股焦糊味儿迎面而来。 过道尽头还煮着面,面汤溢满灶台。 卧室里,项磊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流着眼泪。 这时候,何飞终于得以领教到那种感觉了,人们常常说起的心碎。 何飞关了煤气灶,走进卧室,抽出项磊手里还紧紧攥着的沾满面汤的锅铲,放在卧室门口,然后靠着项磊躺到地板上,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 “一看到你的短信,我就发现我试不下去了……”他含混不清地说。 “我就知道……我他妈的犯浑了……我犯浑了……”何飞说。 “其实我能预感到不会就这样结束的,可是刚才还是怕的不轻……”他继续说。 “现在没事儿了……”何飞说。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抱着,直到,何飞再次感觉到了腹腔内穿肠的饥饿。 “我他妈的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何飞说着,放开了项磊,大口大口去吃他带回来的烤串和烧卖了,“你的面完蛋了!先凑合着吃点,晚会儿我们下去吃宵夜。” 项磊并不动手,只是盯着何飞看个没完,不时,还抽一下鼻子。 这时,何飞忽然跪到地上,对着桌子上的一盒烧卖,举起抓着两支烤串的右手,一边嚼着满嘴食物,一边哇啦哇啦地说:“我,何飞——不对!我,许梦虎,现在对烧卖发誓,以后再对项磊小朋友轻言分手,下辈子——不用,立马,自个儿变成烧卖,吃到别人肚子里,最后变成粑粑!” 项磊当即笑得前俯后仰,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淌。 何飞递出两支烤串,项磊接了过来。 然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地板上,这就狼吞虎咽起来,吃完,那叫一个狼狈! 第二十四章:模糊的距离 127 曾经,盛夏的午后,每次在水房里冲完澡,何飞并不像别人那样,在水房里就擦干身子换上内裤,或是捂着裆部跑到宿舍后马上背对项磊,而是大大方方走进宿舍,毫不遮掩地面对项磊擦拭自己的身体,有时候,还会一边摆弄自己的S处,一边吟诵着当时比较流行的俏皮话:怪哉怪哉,蛋蛋没有晒过,倒是黑的,毛毛没有烫过,倒是卷的。 这时候,项磊的目光一定是刻意瞥向别处的,何飞会去留意项磊有没有脸红,几乎无一例外,他每次都会脸红。 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一种形同陌路的状态,何飞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出于一种挑衅的心情,至于自己在挑衅什么,何飞自己也说不清楚。 何飞自己想想都觉得奇怪,当初对一个出柜的同性恋暴露自己的身体都不曾尴尬,被项磊发现自己就是许梦虎之后,再见项磊却会不由地尴尬起来。 下课后,何飞习惯性地回到宿舍,接过刘冲递来的一支烟,躺在刘冲的铺上。项磊推门进来的时候,何飞竟然无意识地坐起了身子。 他们都开始换球鞋,要去踢球,刘冲不停地催促何飞,何飞看了看项磊,发现项磊似乎没有出门的打算,便对刘冲说自己累,不去了。 这时候,何飞发现项磊似乎是和自己一样尴尬的。 刘冲他们出门后,项磊从自己的抽屉里拿了些东西,匆匆塞进书包里,转身也要出门。项磊抓到门把手的时候,何飞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诶”了一声,项磊停了停,半转过身体说:“你等等,我很快回来。”之后便带上门出去了。 何飞想,这家伙没准儿是去取钱了。 果不其然,二十分钟后回来,项磊拿着一叠钱递到了何飞面前。何飞忽然心生失落,转脸面对墙壁,一句话也不想说。 “谢谢你,我现在能应付了。”何飞听到项磊说。 无论如何,何飞都不想在今天接过这钱,好像这样一来,就跟边儿上这家伙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似的。何飞开始飞快转动大脑,想着应该怎样来说服他。何飞知道自己必须要用“说服”这个词,以前说项磊没什么原则好像不够确切,这小子最会死轴儿了。 “你先拿着吧。”何飞面朝墙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里充斥着不耐烦的语气。 “我用不着了啊!”项磊说。 “别啰嗦了,你先帮我放着,我用的话自然找你要。” 项磊不再说别的,而是干脆把钱放到了何飞身边的铺上。 这时候,何飞感觉两个人距离好远,自己正要靠上前去时,对方却来了个背转身。 “两千,你数数。”项磊说。 何飞觉得这像是一种羞辱,两个大老爷们儿推让一叠钱本来就够矫情的了,这个人还在强调数字。何飞想,他明显是在表示他并不喜欢自己,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不是一直希望见面吗?现在见到了……”何飞忽然说。 “嗯,很意外。”他回说。 “你这算是在生气?” “没有啊。”他一脸无辜。 何飞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这样平静的? “我生日5月23号,到时候你可以买礼物给我,只是别今天给我这钱成不?” “为什么?” “哎呀我C!不为什么!你丫真是啰嗦!”何飞急了。 “我看是你较真儿。”他忽然扬起了嘴角。 “行行行!总之你丫快别跟我这儿犯轴儿了!” “嗯,5月23号……可着两千块钱买份礼物?” “随便你!” “你还是说好买什么吧,别到时候花得冤枉。” “说了随便你!” 何飞真有些迷糊了。何飞判断不清楚,在项磊见到许梦虎之后,同何飞之间的距离到底是远了还是近了,是好了还是坏了,是真实还是虚假了? 尴尬的问题很快解决了,可大一时光的那段纯情默契,彷佛已然不再。 128 当我们听到班长说,项磊没有悬念地过了英语四级考试之后,何飞那神情,就跟自己中了头彩似的。学校规定,过了英语四级才有资格选修日语课,总之,当我们还在吭吭哧哧背英语单词的时候,项磊开始专研日语语法。 何飞常常问项磊,某句话用日语怎么讲,项磊刚上两节课,自然说不成句,索性对何飞说,不如你自己去听课。何飞欣然前往。 选修日语课的人只有二十来个,两节课后,那个大大咧咧的矮个子日语老师基本上就能把名单和面孔认全了,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了何飞没听课证,却也并不直接揭穿,而是指着何飞让他站起来,要何飞朗诵一段课文。 何飞当时就傻了,拿着项磊的课本戳在座位儿上,不停地抓着脑袋,半个音也没发出来。 “是来偷听的吧?”日语老师略带笑意,又佯装愠怒地问道。 “是是是……第一次来。我这兄弟天天跟我说,您讲课风格绝妙,我忍不住就来蹭课听了。”何飞看到这老师还算不难应付的脸色,趁机恭维起来。 “看在小伙儿蛮帅的份上,我就不赶你走了,但要记住,下次再来我还要你读课文,再这样一竿子打不出个屁来,我可就赶人了。” 看来,要和项磊在一起待着,还得付出学鸟语的代价。 这日语老师挺愤青的,一边讲日语语法和日本岛风情,一边痛批那是一个狭隘无胸襟的民族,而且相对于我中华民族来说,多少也有点儿变态。这一点似乎应了项磊的胃口,何飞看到项磊常常听得入神,顿时觉得自己坐在项磊身边显得有些多余了。 恰逢罗刚事件,项磊在校园BBS里发了一篇关于日本民族狭隘论的帖子,众人疯狂跟帖,有人喊“打倒日本军国主义”,有人喊“抵制日货”,校园BBS上由来已久的民间仇日情绪,再一次掀起了小高潮。 总版主发起了一次聚会,何飞本来不想去,见项磊去了,便在刘冲的怂恿下,也跟了去凑热闹。这次聚会,更像是一次小规模的非法集会,看到“抵制日货”和“强烈抗议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组织粗暴干涉伊拉克内政”的条幅,何飞差点笑出来,只是,周围全是表情肃穆的校友,何飞不想充当异端份子。 聚会从播放电台主播罗刚痛骂日本鬼子的录音开始,录音还没放完,周围已经骂声四起。看到项磊和石卓争论着什么的认真劲儿,连身边的刘冲都被感染得扬言要回去砸掉自己的索尼CD机了,何飞这时候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冷漠了些,可是,想来想去都愤怒不起来,至多,以后真不去买日本货好了。 聚会结束后,天色尚早,何飞问项磊去哪,项磊说回家,何飞问可不可以去参观一下,项磊愣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好”。 何飞宁愿相信,当时的项磊还处于愤青状态,一时不能回转情绪,而并不是像他脸上所表现的那样不冷不热。 129 房间里只有几张矮凳子,项磊指了指那张双人床让何飞坐,何飞看了一眼,稍稍撇了撇嘴,在房间里四处转悠起来。 何飞问:“不准备搬回宿舍了?” 项磊说:“再等两三个月吧。” 何飞又问:“等什么?” 项磊淡淡地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何飞接着问他:“还……没好?” 项磊别过脸去:“现在还不知道,所以要等等看。” 何飞自知失言,站在项磊的书桌前翻起了碟片。 何飞把一张《夜奔》的碟片递给了项磊,项磊接到碟片的时候有些神色慌张,但他还是打开了电视机和DVD,把碟片放了进去。 何飞干脆坐在桌子上,两手撑在桌面。 项磊坐在床沿上,身体在何飞的左前方,从自己的角度望过去,何飞只能看到项磊的耳朵、腮帮子和后脑勺,而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 两个人几乎一句对白也没有了,安静地守着自己的小空间看着电影。 碟片封面上,黄磊拉着刘若英的手在树林间奔跑,简短的电影简介里,也没有说电影里有同志情节。可何飞越往下看越觉着不对,当看到林冲抓住少东的手时,何飞有些不自在,偷偷看了看项磊,这家伙好像一尊僵直的石像。 中途,何飞几度想借故离开。画面里出现两个身体交缠的情景时,何飞打算离开的话几乎都要冲口而出了,可是,他又不希望当时的安静最终是被自己打破的。 一开始,明明觉得英儿更值得心疼。 少东听到几句熟悉的唱腔后,飞奔至一个店铺里,却黯然发现不过是店主在播放旧唱片而已,何飞觉得,自己能够体会黄磊表达在荧幕上的那种失落。 少东落寞地回到家中,一边给自己灌酒一边泪流满面地啜泣,何飞看到那张扭曲着的脸,心里跟随着,也有股锥痛的感觉。 电影结束,何飞马上对项磊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项磊似乎并没有起身要送的意思。只是,当何飞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的项磊忽然说:“许梦虎,要不……你今晚别走了。” 何飞转过身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笑了,随即想也没想就指着那张双人床说:“睡这张床?”那不可思议的一脸笑,一定毫不客气地戳痛了项磊。何飞看见他的脸刷的一下红了,随即,再也说不出话来。 何飞想想,觉得自己怪残忍的。 对项磊来说,他听到的无异于是何飞在说:“你这张床太脏了!” “要不……”何飞故作狡黠地换了一脸笑容,“我们去紫轩?” 紫轩,学校东门正对面的一家宾馆,众所周知的学生情侣圣地。 这下,换作是项磊一脸的不可思议了,他愕然望着何飞,仍旧无话。 何飞看到项磊的新发型和嘴唇上下毛茸茸的胡茬,不由又说:“项磊,你丫能不能别留小胡子了,改天我送你一个好点的剃须刀吧。” “我有。”他说。 项磊脸上一半失落一半羞怯的神色,让何飞忍俊不禁。 “成。那我走了。”何飞说完,开门走了出去。 何飞转过那座筒子楼之后,脑海里还在回放着那个生动的表情。像个小屁孩儿!——何飞心里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不知不觉又笑了出来。 130 何飞第二次跟着项磊去蹭日语课之前,特意念了几个小时的日语课文。课上,日语老师果然再次提出要何飞读课文。 “第三课,第二段。”日语老师说。 “啊?”何飞再次傻眼儿,“老师,我准备的是第一段……” “嘿——你这摆明了是应付差事,我要赶人啦!”日语老师还是那种佯怒的表情。 “老师明鉴,我这准备一下午了,那不是来得晚吗?还没来得及补课。” 日语老师笑笑,让何飞读第一段,之后总结道:“你这是北京日语,没听说日语还带儿化音的,课下恶补,下次再听到北京日语,我可真要赶人啦!” 身边的项磊,一边笑一边嘀咕:“我都替你脸红了,你丫下次还是别来了!” 131 表弟看到何飞在玩网游,不由问他:“为什么不忙着去聊天了?” 何飞回道:“不小心被那小子给发现了。” “啊?那他……对你表示什么想法了没?”表弟急切地问。 “爱上我了。”何飞一边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游戏场景,一边随意答道。 “我靠!那你打算和那人搞?” “还没想好,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何飞笑道。 比起之前那种始终不甘心的状态,何飞感觉现在的自己轻松了不少。好在,何飞觉得许梦虎被曝光之后,情况似乎反而好转起来。 不过,何飞仍然相信,一旦项磊找到男朋友,此前的兄弟情谊定将沦为草芥。 何飞并不想把自己推进一个纠结自己性取向的境地,无论发展到何种地步,何飞觉得自己都能够接受,前提是,顺其自然。 何飞想,各种情谊,应该都会有一种特定的关系与之自然对应,又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做一些无用功为其挣扎呢?何飞对自己的坦然颇为满意,说起来,倒也算不上是一种成就,而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之一罢了。 132 好像是因为一种与生俱来的坦然本能,何飞从来不怕被人出洋相。他帮着项磊占座儿,和项磊一起去食堂,甚至从来没有刻意隐瞒他单独去过项磊的小窝那件事。大概是因为在项磊出柜后,第一次有人这么坦然地和项磊交往,所以,一贯乐意于对星星点点的事件添油加醋的我们,得见这种再也没有余地添加些什么的关系,反倒无言以对了。 包括隔壁宿舍的兄弟们,我们前所未有地默契起来,从来不去讨论何飞和项磊的关系,无论当着何飞的面儿,还是在背地里。 我想,原因有三,一时何飞平时很仗义,人缘儿好,大家都不忍说三道四;二是何飞脾气暴躁,谁也不愿轻易得罪他;三是何飞一直有女朋友,他们隔三差五地就会同时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因此我们更愿意相信,何飞和项磊之间,不过是曾经几度出现裂痕的战友情谊重新修得圆满罢了。 第三十九章:意外甲和意外乙 215 宿舍六兄弟坐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 不凑牌局也不吹牛了,反锁上房门,两两分坐在三张下铺。气氛总是很快就此凝重起来,不管从哪里说起,话题总是会不由自主转向刘冲家里的这场意外。 “有联系了吗?”每次,都有人这么问刘冲。 “没有。”每次,刘冲都这么回答。 “谁都能想得到,你这边肯定被警察盯着呢!……这事儿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老爹这回,算是完了……”刘冲低头叹道。 “上钱没用吗?上钱!钱不就是用来解决问题的吗?”郑东明说。 “操!你丫也忒他妈天真了!”何飞接道,“现在谁还敢要你的钱?人命呢?” “这你就不清楚了吧?那些农民最好打发了,我三叔包工程没少和他们打交道,这种事儿,撑死了每家10万,就足够他们慰藉的了!既然愿意让家里人下井,他们就不可能没有做好这种心理准备。” 我们明显听到项磊哼笑了一声,随之,又见他转过脸去望向窗外。 “警察说媒体已经报道了,我在网上也查到了……”刘冲说。 几次,警察敲开门打断了我们。 总是有一个警官,会把刘冲单独叫出去,留下一个警官,在宿舍里和我们聊天。他希望我们密切关注刘冲所有的对外联系,并及时将各种情况事无巨细地通知到警方。那个中年警官留下了一个手机号码,可直到刘冲离开那天,我们谁也没有联系过他。 就算我们的谈论没有被警察打乱,项磊也总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他好像很不情愿参与到我们的讨论中来,又似乎不得不留下来,听我们七嘴八舌地去安慰刘冲,有几次,他甚至没一句招呼就出了门,买包烟再磨磨蹭蹭地回来,然后坐在何飞身边,一根接一根地默默抽烟。 216 下午四点的课,三点五十的时候兄弟几个才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出门。 项磊一直站在门口,看上去都有点等不及了,——他从来不曾这般积极要去上课。 刘冲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抽着烟没动窝,大概又不打算去了。 “项磊,你不是一直都不爱听张老头的《运筹学》吗?干脆别去了!反正我是不想去了。”刘冲不无认真地对项磊说。 项磊站在门口迟疑了半天,最终还是把《运筹学》课本扔到了自己的空床铺上。 何飞忽然说:“给你这么一说,老子也不想去了!” 刘冲笑笑,扔了一支烟给何飞,想到项磊也开始抽烟时,又扔了一支给项磊。 “项磊,你小子现在应该稳定了吧?”刘冲眯着眼睛问道。 项磊愣了片刻,回道:“操!你他妈的还是这么爱操心啊!” 刘冲难得开心地笑了出来:“谁啊?北大那哥们儿吗?” 项磊没回话。何飞这才意识到刘冲在问什么,不由有些尴尬了。 “带我们俩去你们家看看吧!说不定以后没机会了呢!”刘冲又说。 空气忽然变得有些伤感了。伤感的空气里浸透了良久的沉默,三支香烟燃烧着的声音,在这样的沉默里似乎依稀可辨起来。 项磊迟迟没有做出反应,脸上微微有些泛红。 这时候,何飞一把拉住刘冲的胳膊说:“走,我带你去!” 项磊瞪大了眼睛。 刘冲不明就里:“你去过?” “何止去过。”何飞一边说,一边拖着刘冲往外走。 “你有钥匙吗你?项磊……”刘冲依然在回头征询项磊的意思。 “我当然有!”何飞低声说。 何飞和刘冲走在前面,项磊一个人走在五六米远的后面,一直没有赶上来。刘冲每次回头叫他的时候,都会看到他眉头紧锁,看上去,又多少有些无措。 一路上,刘冲不停地问何飞,钥匙怎么会在你手里,何飞但笑不语。 何飞打开房门,刘冲径直就往卧室里走去,何飞叫住他,示意他脱掉鞋子。刘冲这才留意到卧室里的泡沫垫地板,他一边脱鞋子一边嘀咕:“项磊这丫的,怎么把大老爷们儿住的地方,整得跟小姑娘的闺房似的。” 刘冲低头的瞬间,发现了何飞所有穿过的球鞋,往前看,又发现了地板上随意扔着何飞的背包和运动上衣,抬起头,恰好正对卧室的阳台,阳台上挂着的几件衬衫,一看就知道是何飞的。 刘冲这才恍然大悟,回头冲何飞叫道:“原来你俩合租呢!” 何飞指着刘冲,冲刚进门的项磊一乐:“这智商!” 项磊淡淡地笑笑,转身进了卫生间,还带上了门。 刘冲走进卧室,打开电视,又四处看了看,最后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大床上。 一张床。一个被子。两个一模一样的枕头。 刘冲转而盯住何飞,何飞歪着脑袋,还以无声的笑。 “不会吧?”刘冲再次叫道,“你们俩……” 何飞不说话,重新点上一支烟,仍旧看着刘冲怪笑。 “项磊——”刘冲朝卫生间喊。 项磊不应。回应刘冲的,是哗哗的水声。 “不会吧?”刘冲再次向何飞求证。 “有什么不会的?”何飞笑道。 “我C!你们俩……”刘冲想了想说,“你们俩真牛逼!” 何飞看到刘冲夸张的反应,终于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我们是这么怀疑过,可绝对想不到,你们俩还真能搞到一块儿去!” “项磊要是个女的,明年这个时候,我他妈的就有孩子玩儿了。”何飞说。 “你们俩真牛逼。”刘冲重复道,“不声不响就搞一块儿去了……” 刘冲有十万个为什么,想要急切地拉住项磊当面问话,可项磊待在卫生间里反扣了门,怎么也不肯出来,刘冲敲了半天门,项磊总说等会儿,刘冲便隔着卫生间的房门,问了项磊一连串的时间地点前因后果,项磊一概没有回应。 这些问题,刘冲倒没有去问何飞,在何飞面前,他只是一再重复那句“你们俩真牛逼”,好像除此之外,就再无别的疑问和感慨了。 项磊从卫生间里出来,声称要下楼买烟,说着时,已经下了半层楼梯。 217 晚饭时候,何飞打电话给项磊,先嘿嘿笑了几声,然后告诉项磊可以回来了,刘冲已经回学校了。项磊问何飞为什么没有留他一起吃晚饭,何飞说,刘冲要抓紧时间陪女朋友了,项磊问为什么要说“抓紧时间”,何飞要项磊带晚饭回来,当面细说。 项磊推门回来,何飞一看到他,就又开始笑了起来。 项磊忍不住说:“你这是被谁点到笑穴了吧?没完没了的。” “给刘冲知道又有什么?看把你给臊的!至于么?我已经吩咐过了,叫丫的管好他那张嘴,这家伙应该不会乱说……”何飞笑说。 “得了得了!你自作主张多了,我差不多也都习惯了。”项磊挥手打断他。 “操!我什么时候自作主张过了?” “不说这个了。刘冲要退学?” “嗯。他老爸托人联系过他了。” “人在哪呢?” “具体没跟刘冲说,只是安排刘冲先回家投奔一个亲戚,过段时间会再联系。” 项磊犹豫了几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他对何飞说:“我们要不要……要不要打电话告诉那个留了手机号码的警官?” 何飞停下了开饭盒的动作,看了看项磊,半天没有回话。 项磊拿出自己的手机,找出那个警官的号码,再按下一个键,电话就拨出去了。项磊最终没有去按,而是把手机递给了何飞。 何飞并不去接,而是低下头打开了饭盒。 “你丫开玩笑的吧?”何飞低声问了一句,明显,根本就不需要回答。 218 关于项磊所习惯了的何飞的自作主张,说来说去,最终还是要扯到南京那件事。 何飞想到这一点之后,既不能理直气壮地为了刘冲的事和项磊争吵下去,又实在听不惯项磊那些千篇一律的愤青抱怨,他只是颇有些费神地,尽量压抑内心的狂躁,一脸平静地吃自己的饭,看也不看项磊一眼。 项磊当然没有私下里去联系那个中年警官。 事实上,项磊不可能完全是那种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正面人物,他的所谓正义感和他的愤青情绪一样,多半只可能有一个徒有虚表的下场。 何飞深知这一点,所以任他站在自己面前絮絮叨叨个没完。 你看看,他身上有摆脱不掉的女人属性。这一点,有时候让何飞觉得理所当然,可是,有时候又让何飞觉得厌烦。何飞担心他们之间最终会像此前何飞和任何一个女孩的交往那样,再无心灵交汇,最后连欲望都会变得乏味,直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奇怪的是,何飞白天的狂躁,总是不能坚持到夜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约而同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每晚关灯后睡觉前,光着膀子并排倚在床头上,各自抽上一支烟。 黑暗的房间里偏向阳台方向的中间位置,是一张大床,大床两侧,分别垂下的两只手夹着两点火光,两点火光时不时地遵循着相差无几的节奏,绕出两道对称的弧线,画外,有时候会冷不丁冒出几句无关痛痒的对白,有时候,则是一如夜色般纯粹的沉默。 何飞熄掉自己的烟头以后,伸手去接项磊的烟头,何飞熄掉项磊的烟头时,项磊已经缩进了被窝里。何飞转身过去,翻到项磊身上。 于是,夜晚就成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分割线。分割线这边,何飞总觉得身边的项磊不用发出任何一丝动静,就能成为一份绝顶的诱惑。何飞一边不解,一边忘我地沉溺。 项磊说:“今天不行!” 何飞说:“不行也得行!” 如若不然,何飞就会觉得,自己像一个丢了标的不能交差的押解武夫。 219 四月上旬,刘冲请我们宿舍的哥几个和他的女朋友吃了一顿饭。 刘冲从女朋友身上揪下来一根线头,女朋友刷地流出了眼泪,两个人这就抱头痛哭起来。我们知道,丫的就要远走高飞了。 一桌饭菜,基本未动。 刘冲站起身来,和我们宿舍的每个人挨个儿拥抱。 每个人都哭得稀里哗啦,项磊是哭得最凶的一个。刘冲受到项磊影响,轮到和他抱在一起痛哭时,场面感染指数也直线上升了。刘冲的女朋友站在一旁,一看二人这等架势,不知是因为惊诧还是自愧,总之,再也哭不出声来了。 在这个校园里,两次暑假前夕,都能看到大四学长们之间的泪别。想不到,我们宿舍要提前经历这种事。 连休学手续都没有办,当晚,刘冲就空手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北京。 220 众兄弟哭着送走了刘冲,项磊是哭得最凶的一个。 何飞在一边看着,情不由己就有些心疼。 其实何飞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为刘冲的离开,还是夸张到为那些殉难的矿工和他们亲人的命运,可不论他为了什么,大概不是为了自己。 何飞忽然想,这样的项磊一旦离开了自己,将会何其无助! 被需要的念头,忽然让何飞分外动情起来。 他不止一遍地冲动着,想要走上前去,帮他抹去眼泪,冲动着想要把他和项磊之间的感情,不加掩饰地当场表达出来。 何飞甚至想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儿,去吻他。 可是何飞知道,如果自己真这么做了,正豪放着的项磊忽然转而要尴尬起来,这对项磊来说,无疑是大煞风景的。 这件事总算过去了,何飞觉得松了一口气。 可是,项磊的抱怨并没有过去。 何飞懒得回应,项磊因此而变得喜怒无常。 何飞曾经埋怨项磊只会做面条,现在好了,他什么饭都不乐意做了,更别指望让他下楼带饭上来,要么何飞自己下楼带饭上来给他,要么一起下去吃。衣服也不洗了,何飞把裤子衬衣袜子内裤放在一起洗了两次,他说也懒得说了,更别说拿来重洗。 何飞听到他说:“我三姨,我二舅,我四叔,我大伯,他们都在天南海北的城市里打工,他们都是农民工,他们如果在北京,从我们眼前走过,我身边一定也有人耻笑甚至暗骂他们愚昧,就算没有,他们的生死怨叹,对很多人来说一定也是无关紧要的。” “那你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何飞接道。 项磊继续说:“他们把孩子丢给家里的老人……我那些弟弟妹妹们算是给毁了,他们长大后成了家养了孩子,路还是会像十年前的爹娘一样走。” “算了,你帮不了他们……”何飞说。 “上次我四叔在我们家喝酒,为了我堂弟去上中专还是去上高中的事儿,一边咧着嘴哭一边说:都别逼我了!你们是不是要逼着我去下煤窑才安心啊?后来我总是没事儿瞎想,别哪天他想不开了,真下井挖煤去啊!”项磊说着,叹出一口气。 何飞有一点厌烦了,随之却又意识到,这厌烦也忒不厚道了些。 221 四月末,刘冲打了一个电话给何飞。 刘冲说自己正在香港,等着老爸的电话呢,也许转天,就不在中国领土上了,希望兄弟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项磊得知后,一直欲言又止。 何飞本来正难过着呢,看到项磊的神情,不禁有些气恼。 “别告诉我你又想去通知警察呢!”何飞皱着眉头说道。 项磊厌恶地瞪了何飞一眼:“我这么装逼,你他妈的终于受够了吧?” 何飞忍无可忍,怒不可遏。 “你不光装逼,还他妈的S-B!明明下不了手去干的事儿,还天天儿拿出来折磨自个儿!你以为你是忧国忧民的救世主呢?成天苦大仇深的,看着就他妈烦!”何飞说。 “我是挺拿自己当回事儿的,你他妈不也一样吗?除了自己,你丫还把谁放眼儿里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但凡有人不按你的想法来,你就看过不去了吧?”项磊说。 “你他妈的整天看不惯这看不惯那,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活着这么不痛快,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了得了?”何飞指着项磊的鼻子吼道。 “再怎么张牙舞爪,也控制不了别人,我看你差不多也该去死了得了!” 抢白。各自都挑刻薄甚至恶毒的话,抢白。 何飞说:“你丫赶紧拯救那些劳苦大众去,别跟这儿烦我了!” 项磊说:“你发过誓不说分手的,这誓刚起不久,还新鲜着呢,轻易破了的话,面儿上也挂不住,干脆交给我来说吧,——分手分手!” 听到这话,何飞一时想去揍他! 何飞的拳头捏了几捏,顺手操起那台多功能收录机,狠狠摔到了阳台的地板上。 项磊挑衅地哼笑一声,转身离开,回了学校宿舍。 222 宿舍里,项磊忽然问我:“老大,你觉得我们做得对吗?” 我一时不能会意,疑惑地盯了他一会儿。 “当初刘冲离开学校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至少应该让学校提前知道这事儿?现在刘冲要出境了,我们不应该报警吗?”项磊继续问。 “刘冲临走前和我们道别,现在又打电话说自己在香港,那是他信任我们……再说了,刘冲又不是逃犯,就算警察知道了,也没理由限制他的行踪。”我说。 “可至少警察可以通过他了解到他爸的行踪啊!11条人命……”项磊低了头,“以前看到这样的事儿,我巴不得那些矿主全家来抵命!” 我被项磊说出的这话吓了一跳。 “就算全家抵命,他们也赚了……”项磊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谁不知道下了井就相当于只剩下半条命了?那些人愿意拎着脑袋下井,一定都是家里的顶梁柱。11个人没了,11个家也就垮了,埋进去的,指不定是多少人呢……” 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我只知道,轮到自己头上的事,道义的天平会理所当然地倾斜。如果和我们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一个人,关联到的是那11个家庭之一,自然无须面对这种扭曲的所谓道义。 “不管怎样,刘冲是无辜的。”我说。 项磊抬起头来看看我,两眼落寞。 嗯,是的,他真的和我们不一样。 223 项磊离开以后,何飞回家了。 路上,何飞发现自己像个受了气要回娘家的小媳妇儿似的,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项磊冲口而出的绝话,自己好像都他妈的听习惯了,虽然并不当真,可心里还是觉得愤怒极了。不管怎样,何飞想离开几天,因为何飞知道,当晚若是再见到项磊,自己还是会心烦,说不定要继续争吵,再说不定,都有可能干架。 当晚,老妈警觉地问个不停,何飞正为项磊的绝话委屈着呢,老妈倒不分青红皂白训斥他说,男人终究不应该做成这样,——无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何飞当时真想知道,如果自己说出项磊是个男生的话,老妈会做何反应,可犹豫再三,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老妈最后说:“你现在就打个电话过去,你要是不好意思说什么,我来说。” 何飞心里的委屈被吓走了一半,当然死活也不愿意打出这个电话。刚才还想试探老妈的反应呢,这下倒想也没想就退缩了。 老妈锲而不舍,何飞最终妥协:“要打电话也是我说,您也不想想,他要是接到您的电话,会给您吓成什么样子!” “怎么?你老娘这么可怕?” “您还真把人当成您马上要过门儿的儿媳妇儿啦?” 老妈正色道:“你们走到哪一步,那是命中注定的事儿,现在的交往就算不是为以后成家做打算,至少也应该顺其自然,而不是像你这样,时刻准备着哪天再换一个,你这种心态不正确!你现在已经完全成年了,那个浪荡的年纪,早就应该过去了!” 何飞讪讪地嗯嗯啊啊应和两声,拿出手机拨出了项磊的号码,一边听着听筒里的反应,一边往阳台上走去,发现老妈跟了上来,慌忙又扯了一把阳台上的推拉门。 彩铃响了很久,对方才接起。 “何飞?你们又怎么了?项磊不愿意接电话。”魏桐的声音。 “啊,没什么,吵了两句。”何飞听到的不是项磊的声音,倒轻松了不少。 “项磊说你都搬回家了。” “老爷子想我了,回来住两天……” “你等会儿,我再劝劝项磊,让他听你电话。” “不用了。”何飞慌忙收了线。 老妈站在客厅里,斜眼看着何飞挂了电话走出阳台,十分把握地说:“别装了,你这电话打得不对,瞒不了我。” 何飞看着老妈的神情,心下里哭笑不得,心想倘若哪天真的带项磊回家出柜了,而老妈不愿接受现实的话,一定要把这一段给她重温一下,然后理直气壮地对她说:“你看,这不是你亲自威逼你儿子,去讨项磊这小子好儿的吗?” 何飞返回阳台,重新拨出了项磊的号码,这一次接通后,对方始终没有先出声,何飞知道应该是项磊接的,只“喂”了一声,就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良久。 “那个……我妈非要我打个电话问问你……” “嗯。” “你……你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啊。” 完全在何飞的意料之外。 何飞以为他起初一直沉默着,是因为他在辛苦地压抑着哭腔,何飞在想,一旦听到他用哽咽的声音回答之后,自己大概又会像上次那样,迫不及待就要赶回去了。 可他稍后的回答听上去相当平静,好像刚刚吃了顿悠闲的晚餐,洗了个热水澡,又啃了一苹果,然后正和他的好朋友躺在床上看影碟呢。 何飞一时间连呼吸都乱了,皱起眉头眯着眼睛,在阳台上四处张望起来,嘴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何飞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好好谈谈吧,怎么样?” “好啊!明天下午不就没课吗?午饭后你过来好了。” “好,明天见。” 为了躲避对方挂断后的忙音,何飞抢先一步收了线。 何飞经过客厅里神色凝重的老妈,料想她也已经猜到这一通电话给自己带来了怎样的茫然失措。何飞径直走进了自己房间,老妈在身后对他说:“儿子,没事儿,没准儿明天一见面儿就好了。” 可是,何飞已经开始后悔电话里的约见了。 想想项磊电话里的语气,也能猜得到明天谈话的大致结果了。好像,他已经无所谓了。怎么会呢?何飞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会忽然就这么无所谓了呢?南京的事都那么轻飘飘地过去了,这次争吵对他来说,究竟何以会有更大的杀伤力呢? 那种结果,他不是根本就尝试不到最后一刻吗? 冥冥中,何飞还是愿意相信,这不会是两个人的最终结局,可是,何飞真的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如何是好了。因为真正意义上全身心的恋爱,这大概是何飞的第一次。 何飞一方面无法即刻面对,另一方面更需要谨慎的思考。 所以,何飞决定爽约。 224 第二天,何飞真的没有去。 第十七章:唯爱是图和江湖相望 90 项磊回到宿舍,发现刘冲攒了一台电脑,便借来上了会儿网。 QQ里照例有一堆留言,项磊大致看了下,多半都来自邵一鸣和许梦虎。看到邵一鸣的留言,项磊有两种心情交织在一起,遗憾和愧疚。而单单是看到许梦虎跳动的头像,项磊瞬间被影响到的,已经是心跳。 许梦虎最早的一句留言是:可是,也许你并不知道,在精神上,我已经彻彻底底爱上你了!我能确认这只是精神上的爱,因为无论我如何想你,都不会掺杂半点想去摸你那话儿或是干你屁股的冲动,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项磊留意到,这句留言的时间,正是自己回家那天在网吧里结账下机前。 算了,所谓缘浅,结局大抵不过如此,彼此成为过客罢了。 索性关掉QQ,这玩意儿所能带给自己的,好像永远都只是触手难及的幻梦。 校园BBS里,《郁剑狂刀》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帖子已经落到了第九页。有人发起了新学期的校友见面会,响应的回复里,并没有项磊熟悉的ID。 打开常去的那个同志论坛,心血来潮,项磊开始更新自己的日记,从午饭后,一直到晚饭前。项磊讲述了自己整个暑假的经历,字里行间,难掩炫耀幸福的心情。 随后项磊忽然想到,这些文字肯定会被许梦虎看到,于是马上思忖起要不要删掉。项磊感觉自己根本没必要也并不希望对许梦虎炫耀什么,可是,又有什么理由去隐瞒自己正在发生的事呢? 思来想去,项磊还是没有删去自己用一下午时间认真写出的那些文字。 第二天,许梦虎在论坛的站务管理版块里发了一篇帖子,标题和内容一字不差,都是一句话,“让这个名字和我海一般的眷恋一同注销吧”。跟帖三四,一概是惊诧的疑问。而项磊的日记后面,并未见许梦虎的跟帖。 项磊好像因此而有点失落。 点开了许梦虎负责的那个版块。差不多快1年了,直到“给我一支烟”申请注销账户时,《往事如烟》还在他的板块里被置顶着。 他在吗?——鬼使神差,项磊又登陆了QQ。 他在。那个墨镜男头像,安安静静地亮着。项磊看到“给我一支烟”的网名改成了“落泪的狮子”,签名档里留着这样一段话:“nothing left to lose。正值盛夏,狮子的眼泪绝不会像连绵的秋雨,而一定是滂沱的。” “你怎么了?”项磊思考两分钟,敲下了一句明知故问。 “你越幸福,我越痛苦,何须废他妈的话?”良久,落泪的狮子回答。 “你属于草原,我属于森林。我们之间,最多一方意淫。”项磊说。 项磊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回话,留心去看,那个头像已经灰掉了。 91 班长向我们公布了第一学年综合绩点后,我们不约而同就统一口径相互传达说,我们系的学习成绩是中国体育成就的翻版,阴盛阳衰,全系前十名,没一个男生。 而事实上是,项磊是全系第二名。 大学和中学的一点不同是,中学的三好学生基本上是老师按成绩挑出来的,不曾想大学里也有所谓的“三好”,但是要由全班同学无记名投票评选出来。 那天班会,项磊的名字被写到了黑板上。每人可投5票,全班30人投了150票,项磊最后只得了4票。 在荣登黑板上的那些名字里,只有项磊的名字后面没有画满一个“正”字,看上去,倒不如根本就没被写上去。 本来,项磊学习上的“好”大家都有目共睹,可是这结果让人觉得,如果一定要评“好”,项磊好像也只能称得上是“一好学生”罢了。 毕竟是室友,反正我到底还是投了项磊一票,但最后的结果,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而各种特别奖学金评比,则要通过一系列民主调查来确定。项磊最终得到一笔只看成绩而不需要经过调查的学习标兵奖学金。这,已经足以让项磊沾沾自喜了。当我们起哄让项磊请客的时候,项磊兴奋地说:“没问题!” 那天,宿舍的兄弟们悉数在场,项磊当即邀请我们去附近的渝都火锅城吃饭,随后又去隔壁宿舍里叫人。我们看到何飞哼笑一声,背上书包走出了宿舍。 何飞没去,连声招呼也没打。 我们大概都猜不透何飞的心情。何飞从不在项磊背后谈论有关项磊的任何话题,而在项磊面前,何飞有时候表现得极其厌恶,可又有些时候,何飞却并不像我们那样,介意自己和项磊之间发生一些可能会被人出洋相的某种联系,比如结对家打升级,主动表示为他介绍兼职等等。 何飞对人一概豪放,唯独对项磊喜怒无常。暑假前一个“贱”字,让他和项磊之间,再次沦落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 在餐厅就坐后,项磊清点了一下人数,倒也没有问起何飞。 当时我心里忽然又了这样一个结论:对项磊来说,如果他在意和一个男生之间的交情,恐怕已经不是哥们儿兄弟那么简单了,若非如此,那个人应该根本就不重要。 在情感和性对象都指向男人这一共同点上,把项磊看成一个女人就容易理解了:交往一个男人,要么心无所系,要么产生爱情,纯粹的友谊恐怕不易。 说项磊信奉爱情至上或许并不确切,项磊和同性之间的交往,大概总有一种无意识的唯爱是图。 92 项磊无暇处理他和一个室友之间的关系,因为他有更多的人和事需要面对。 比如,陶铸闻在项磊又一次快要将他忘记的时候再次出现,这家伙真的考上了北大,他在网上等不到项磊,只好又写了书信。 得知项磊已经开始和李增交往之后,陶铸闻感慨说:终究还是不能两全。 陶铸闻约项磊一起吃饭,项磊本来拿不定主意,正巧看到刘冲回了宿舍,项磊便当即决定,带上刘冲同去。 刘冲自然是乐得屁颠屁颠的。 陶铸闻在电话里听到这样的安排,倒也没说什么。 席间心照不宣,刘冲没好意思当面致歉,陶铸闻也并未提及往事,三个人避开各自的私事,谈天论地,倒也算投机。 刘冲特意让项磊坐在里侧,结账的时候,才得以快了陶铸闻半步。 陶铸闻稍显客气地争抢了一番,项磊笑道:丫是山西煤矿大款家的少爷,没宰他已经算给面子了,别跟他客气。陶铸闻听罢,也便没再继续争抢。 大概,陶铸闻也是想在这个时候对项磊说:“有机会单独坐坐吧。” 项磊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讪笑着说:“也好。” 93 再比如,邵一鸣不断打来电话,虽然没有再提起那天的事,但话音里仍旧饱含了歉意。项磊总是有意问起他和魏桐之间的事,邵一鸣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来找魏桐了,也许这样下去,终有一天还是会深深伤到他。 “邵一鸣。”项磊刻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语气说,“我有朋友了。” “你们见面了?”邵一鸣以为项磊在说许梦虎。 项磊想了一下,回道:“对。” “那……祝福你吧。”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 好像是为了提醒对方自己还在听电话似的,邵一鸣的呼吸不时会带着一点点喷麦声传过来,听上去,如同一声声叹息。 “改天聊吧,我挂了。”项磊说。 “项磊。”邵一鸣回道,“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吧?” “当然是了。好好和魏桐在一起吧。”说完,项磊觉得这话说出来真他妈的虚伪。 这个电话之后,邵一鸣周末来找魏桐,魏桐照例在午饭的时候叫了项磊,项磊想了想,也没再推脱,不过,一起吃过午饭,项磊便谎称自己有事,开溜了。 项磊再次邂逅了那对清澈目光,这一次,似乎蒙上了一层忧伤的颜色。项磊发现自己仍然可以为之心动,所以借故离开的刹那,有一种近乎逃走的心情。 所谓缘浅,每个过程大抵不过如此,各据江湖两岸,咫尺相望。 94 国庆节之前,项磊又早早安排好了假期行程。 按照项磊的说法是,他的高中同学邀请他去西安玩,我们却根本不信,几乎每个人都这样说:项磊,恐怕不是同学吧?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一定又是你的同类网友。你丫行啊,天南海北的男人都能勾搭上。项磊心情好,非但不做解释,反倒回应说:那是! 这种时候,最看不顺听不惯的,又是何飞。几乎每个人都能总结出这一点来了,所以那几天看到何飞一脸阴霾的样子,也就不足为怪了。 国庆假期结束后正式上课第一天,项磊没有回来,也没有来电话问起点名的事。班主任问起班长,班长转而来问我们宿舍的人,当然问不出什么结果。 中午,刘冲捧着一张报纸哇哇直叫,我们围上去,看到了一则骇人的新闻标题:北京某高校两名大学生华山失足坠崖。 有人随即叫道:“我靠!不会是项磊吧!” 不知道其他人什么心情,反正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浑身发凉,几乎随之打了个冷战。 我们看到,何飞一把抢过报纸,仔细阅读了那个标题下的新闻内容。 300字左右的新闻内容,没有一个字可以证明,我们身边朝夕相处了1年多的项磊就是两名失足者之一,却也没有一个字可以把项磊排除在外。 “要不要报学校啊?”我们听见刘冲说。 “你丫傻吧?你能确定这是项磊?”我们又听见何飞说。 每个人都习惯性地躺到床上午休,可是5分钟过后,每个人又都开始谈论起这件事来。那张报纸,一直在何飞手里哗啦作响。 “我们的电话能不能查询通话记录?查查项磊那个同学的电话怎样?”刘冲说。 “要不你丫去电信局问问。”郑东明说。 “既然都查明失足者的北京高校学生身份了,肯定已经通知到学校了。如果是项磊,我们现在也应该知道消息了。”何飞说,“现在这些新闻什么关键信息都不透露,真他妈的二!谁知道是不是编造出来的?” 下午上课前,何飞拉住我,指着那张报纸上的新闻标题问我:“老大,你看这标题说的是北京某高校两名大学生,项磊是一个人去的,所以不可能是项磊,对不对?” 我看到何飞的眼睛里充满了得到肯定回答的渴望,于是想也没想,揽过他的肩膀就说:“对啊,你丫别瞎琢磨了!走,上课去。” 第二天,项磊仍旧没有回来,也仍旧没有来电话。 第三天中午下课,回到宿舍的时候,我们看到门上的锁开着。何飞一个箭步走上去踹开了宿舍的门,视线里,项磊正在换衣服,大概是被踹门的聒噪声震慑了,转过头来愣愣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我们看到,何飞一脸愤怒地走上前去,当即揪住项磊还没有系完纽扣的短衫领口,伸出另一只手在项磊面前不停地虚点着,却始终没有说出半句话来,少顷,把项磊搡倒在身边的下铺。 我想我知道何飞想说什么,所以我走过去拍拍何飞的肩膀,转而对项磊说:“你丫至少打个电话吧?说完,我伸手扯过何飞铺上的报纸,递给项磊看。” 项磊呆呆地看完,眼睛看着地板,也不知道是对谁低声说着:“买不到票,好不容易上了一列临客,走走停停的,还到郑州转了一趟车……” 项磊一定以为,没有人在乎他的归期。事实上,如果没有那张报纸,我们也无心留意项磊何时回来。 早说过的,室友之间的交情对项磊来说其实无所谓,而事实上,除了何飞,大概也没有人觉得自己和这个喜欢同性的室友有着什么交情。 项磊还在说着时,何飞已经离开了宿舍,下午的课也没去上。 我开始暗暗怀疑何飞对项磊的情谊,我想宿舍里每个人都开始这么暗自怀疑了,不过,谁都没有在这方面开过何飞的玩笑。 好像,我们都为何飞觉得可惜,而且退一步想,就算何飞对项磊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同性之爱,他和项磊,也根本就不可能是一样的。 第二十五章:小酒会和小准备 133 何飞和项磊上完了日语课,正打算一起去吃点东西,这时石卓来了电话,邀请项磊出去喝酒,项磊提议,不如去自己租住的房子里,自个儿张罗着做些饭菜,石卓很是赞同,项磊问几个人,石卓说他和杨琳,还有陈韬光。 何飞自然也跟了去。路上,何飞接到了张雯雯打来的电话。 “回家了吗?” “没呢。” “和我一起去印务中心拿点东西吧,社团的印刷品,找不到人帮忙了。” “可我现在和同学在一起,有点事儿,明天吧。” “成。反正也不着急。” “嗯,拜。” 何飞简单说完三句话就挂给挂断了,项磊不禁望过来一眼。 “张雯雯吧?”项磊问。 “耳朵挺好使。” “怎么没叫她出来一起呢?”项磊又问。 “丫的还挺操心……她们社团有事儿。” 何飞有些不耐烦。何飞解释不好某件事,又不想纠结于该有的解释时,就会这样不耐烦。和去年此时参加那次BBS聚会时的心情无异,何飞就是不希望同时和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个中缘由,何飞说不清楚。 项磊在楼下买了不少菜,何飞把买到的菜全部提在了手上,项磊付完帐后伸手去拿其中一袋的时候,被何飞轻巧地躲开了,项磊不明就里地看了看何飞,却也并没有坚持。何飞自己都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自然而无意识,好像身边的人是张雯雯。 每个人都下手了,狭小的厨房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当然,很快也一团糟。有人找菜刀,有人找锅铲,有人问项磊油盐酱醋何在,有人问项磊灶火怎么打不开。 何飞说,他只会做煎鸡蛋。众人看到何飞倒在锅里的半壶油,惊呼那不是煎鸡蛋,而是炸鸡蛋。何飞倒自认为不错,一个鸡蛋下锅,能捞出大半碗来,特有成就感。 杨琳问何飞,为什么没有叫雯雯一起来,何飞随便说了句“没找到她”。何飞转身从油锅里捞出下一个鸡蛋的时候,正好面对满脸诧异的项磊。何飞一时间无暇顾及,只顾手忙脚乱地应付着手边的烂摊子——油锅太热了,油烟腾腾地弥漫起来。 总算整好了几个小菜,每个人都喝了酒,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反正,每个人都喝得蛮尽兴,很快就晕晕乎乎了。 那个陈韬光,每次喝酒都会喋喋不休,他说这种饭局有意义,觉得每个人之间都特别近,他的舌头不怎么听从大脑的指挥,说出来的话本来应该很肉麻的,听起来却感觉颇为滑稽。杨琳一直在咯咯地笑,何飞说兄弟行啦,心知肚明的话就应该点到为止。 菜盘子光了,项磊去了厨房,打算再加几个菜。 酒瓶子空了,石卓下楼买酒,杨琳也跟了去。 烟盒也空了,何飞下楼买烟。 何飞路过厨房的时候,看到项磊一边手生地切菜,一边自顾自地低头笑个不停。何飞想,丫的这会儿一定感觉倍儿幸福吧。 这么一想,何飞也心生暖意,下楼的时候,情不自禁就吹起了口哨。 何飞回来时,看见陈韬光暧昧地站在项磊身后。项磊左右忙活,那丫便跟着项磊左右挪动,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项磊一边忙活一边仔细地听他讲话,不时应和地笑笑。 这丫也是? 那情景何飞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下去了,他独自走进房间,内心充斥了莫名的烦躁。此前,何飞只是觉得自己和陈韬光这人无所共鸣罢了,从这一刻开始,何飞厌恶起这个人来了。无论项磊把这人当做兄弟还是别的什么,何飞都觉得不爽。 项磊看到石卓拿了两瓶二锅头上来,不禁吓了一跳,杨琳紧随其后,对项磊说:“别管他,这丫疯了!附近买不到,丫愣是跑到了学校对面!” 何飞并不是那种惯于在酒场上争锋的人,但一时很想恶整陈韬光,于是接过石卓手里的酒,拍着陈韬光的肩膀说:“兄弟,咱哥俩儿正经八百地走它几个吧!”陈韬光倒是爽快地应承了下来,不过大概真醉了,神智不够清醒,所以给何飞捡了不少便宜,愣是把丫给灌得眼睛都睁不利索了。此时的何飞,其实差不多也醉了七八层。 石卓还是老样子,喝了不少酒还能保持清醒,他看到陈韬光的醉态,当即决定到此为止。何飞正在兴头上,不依不饶,这时项磊递来了一个眼神,何飞便没再坚持下去。 “看样子是回不去了,项磊,要不然让痞子在你这儿对付一晚上吧。”石卓说。 何飞当即去查看项磊的表情,发现项磊的脸上露出了旁人不易察觉的为难,何飞满意极了。何飞知道项磊一定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抢在项磊回应之前说:“等会儿我和项磊一起去送他,拖也能把丫的拖回学校去。” “得了吧兄弟!我看你也差不多了,就别瞎折腾了。我说你们三个人也能凑合一晚上啊,你看项磊这床,够大了!”石卓笑着说。 何飞看到杨琳轻轻推了石卓一把,石卓扭头看了看杨琳,好像正要问什么。 “我没事儿。项磊,一会儿我们去送痞子陈。”何飞说。 “成。”项磊应着话,对何飞笑了笑。 他们真的是将陈韬光拖回学校的。 前半段路上,陈韬光嘴里不停地嘟哝着别人听不清楚的话,脚上还知道不时地迈出几步,后半段路上竟然着了,几乎打起了酣,两只脚软塌塌地蹭着地面,不拖着一定不动窝,不架着一定会堆在马路上。 何飞和项磊也不敢歇脚,怕停下后就再也拖不动他了。终于将此人拖到宿舍床铺上时,何飞和项磊的内衣几乎全都湿透了,一出宿舍楼,浑身冰凉。 “那什么……我回去啦!”何飞对项磊说。 “回家?”项磊有点惊讶又似意料之中地问。 “你说呢?” “都这么晚了……你醉成这样……又累了一身汗……” “那你说我去哪?”何飞双眼迷离,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你回宿舍不就得了,这样回去,明天肯定生病!” “你丫……我C!”何飞转头望向别处。 也许是就着不浅的醉意吧,这一晚,何飞想留下来。一张床有什么好介意的呢?何飞觉得,比起那些龌龊的场景来,那里,项磊孤单无助的场景似乎应该更多。 还有,因为自己在场,而有效避免了陈韬光和项磊可能发生的同睡事件,怎么说也是值得庆祝一番的,何飞想,同床共枕的尝试,应该并不需要更多的准备。 可是,项磊显然开始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了,哪怕只是保护自己不会再次被尴尬。 “哦对了。”丫的忽然又说,“宿舍里不能洗澡……学校浴室也关门了……” 何飞静等后文。 “要不……你去……荷清池吧。” 荷清池,学校东门斜街上的一家个体私营小浴室,5块钱洗一次澡,通宵营业,追加10块钱可以过夜。晚上睡在休息大厅里,会有人走过来,低声向你推销廉价小姐。 何飞讽刺地笑了一声,转身迈出了步子。 “你去哪?”身后是急急的喊声。 理你丫的我是孙子!何飞想。 他跟上来了,脚步声由慢及快,临近何飞的时候,变成了几步零星的跑动。 他好像犹豫了两秒钟,然后抓住了何飞的胳膊。 “干嘛?”何飞扭过脖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抓起的胳膊,又抬起双眼盯住项磊的眼睛,就这么怒吼一声。 项磊仍然抓着何飞的胳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脸上扭曲的表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嘴巴张了几张,到底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你干嘛?”何飞再次吼了一声,声音明显低了不少。 双方对视,愣了几秒,项磊居然扑地一声笑了出来。 “你丫有病吧!”何飞并没跟着笑,但脸上的怒气已经不翼而飞。 “没再复发,应该已经好了。”他说,“阁下如果不嫌弃,可到寒舍歇息。” 何飞轻轻晃了一下脑袋,便也跟着笑了出来。 何飞知道,这可不是因为项磊难得的一次幽默。 北京的夜空里,难得出现繁星,因为没有月光的打扰,它们显得比在月夜里更加精神了些。 两个人一左一右,间隔差不多一米的距离,正徒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等等,这是何飞的想法,还是项磊的想法? 总之,虽然一路无话,但是这二人,正不由地各自窃喜着,好像对方都被自己蒙在了鼓里似的。 134 何飞洗完澡,想想还是擦干了身体穿上了内裤,这才回到了房间里。 项磊已经换了床单,正费劲儿地套着新被罩,何飞走过去,扯住了被子一角。项磊看到何飞只穿了条内裤出现在眼前,慌忙把目光撤到了一边。何飞觉得,项磊就算没喝酒,一定还是会像现在这样,从脸颊红到腮帮子,甚至到脖根儿。 这时候,何飞不禁笑了一下,项磊抬起来头看了何飞一眼,扔下没有套完的被罩说道:“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洗澡。” 何飞本想说自己一个人弄不好的,看到项磊的紧张劲儿,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破旧的楼房里暖气不足,何飞很快感觉到了凉意,随便抻了一下被子就钻了进去。 项磊洗完澡出现在何飞面前时,手里拎着毛衣毛裤,身上穿着秋衣秋裤。 “你丫怎么就这么害羞呢?”何飞不禁问道。 “不是,我觉得冷。”项磊说完,就关了房间里的灯。 何飞感觉到,他好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以后,才摸索着走到了床边。 他掀开被子的时候,大概发现了何飞没有整理好的那团被角,于是仔细地抖了几下,这才钻进来。 钻进被子里的过程中,他应该是无意间碰到了何飞的肩膀和右腿,当即就迅速地挪到了一边。 敢情害怕被占到便宜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何飞不禁又轻笑一下,项磊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总是笑什么呢?” “你睡觉干嘛还穿这么多?”何飞反问。 “我一直这样。”项磊说。 洗完澡,好像酒醒了大半。 何飞忽然想到了陈韬光,转身面对项磊问道:“嗳,我问你,陈韬光那丫也是么?” “是什么?”他平躺在那里,面朝天花板回道。 “你说呢?他是么?” “是什么呀?” “你丫的!gay!还能问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何飞不想说出这个英文单词。 项磊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问:“你以前不是每天都说这个单词的吗?” “操!他到底是不是?” “我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 “那今晚我们都下楼以后,他站在你身后神神秘秘叨咕什么呢?” “没什么啊!” “你大爷的!总归是说了什么吧?哪怕是问你要不要帮忙之类的也算!” “真没说什么啊。” “你丫的……”何飞一时情急,突然一跃而起,半转过身子去,伸出双手,作势卡住了项磊的脖子,就像大一刚开学那阵儿,偶尔打闹时做过的那样。 这一次,项磊居然没有丝毫的反抗,反倒伸出双手,攀在了何飞的肩膀上,他的两只手缓缓移动,最后相遇,然后扣在了一起,将整个手臂环在了何飞的背上。 本来姿态强势的何飞,一瞬间就落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慌神,何飞愣了两三秒钟的时间,然后翻身躺下。在这个过程中,根本无须何飞用力,随着他翻身的动作,项磊的手就自然而然地挪开了。 良久的沉默,谁都知道不可能就此睡下。 何飞平躺在那里,房间里越安静,项磊的呼吸声就越发细小。 剩下的声音,起初是身边那个人的呼吸声,似乎隐约还伴以节奏杂乱的心跳声,然后,便是他将身体翻转过来的声音。 他的手微微颤动着来犯,从脸颊开始,经过脖子,到了胸膛,然后再到小腹,最后停在了自己无所作为的那片山丘上。 这情景似曾相识,直到何飞确信当事人永远不可能再这么做以后,相关的记忆反而才越发清晰起来。 尽管有黑夜做为掩护,尽管足以被这夜色蒙上眼睛,好让自己假装时空从未转变,出于一份慎重,何飞还是闭上了双眼。可眼前的漆黑反倒似乎掺杂了刺眼的白光,于是何飞不由地将双眼闭得更紧了。 那只手带着温度回游,像是一道暖流从山丘上倾泻下来,在山脚下停留片刻,然后冲破一道堤坝,没入山林。 何飞的身体随之微颤了一下,还以为有些事会水到渠成,可不知道为什么,暖流所经之地,那山林始终未被惊动。 另一只手也跟着来袭,何飞的右手,被它带到了另一处平原,随后向着另一处山丘进发。停在那处明显已经被惊动了的山丘上同时,何飞本能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又顺道去终结了游走在自己山林间的那道暖流。 夜,重归骇人的死寂。 “操……”何飞一时间不能够习惯这静谧,于是低声说道,“真是搞不明白,自己身上也有的玩意儿,为什么还会去想别人家的……” 他,不说话。 “诶。”何飞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那个人,“你还是……做我的好兄弟吧!” 他,还是不说话。 “别找那些人了,成不?”何飞转过身去,和身边那个人面对面,“你要是觉得不够,随时可以这样……”他找到项磊的手,放回到那片山丘,“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何飞一放手,项磊的手就跌落到了床上。 “你这样,那些人迟早都会害了你。” 何飞想了想,捧住项磊的脑袋,照着应该是额头的地方亲了一下。 “睡觉吧。”何飞说完,调整了一下睡姿。闭上眼睛之后,又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了项磊的腰际。 “做兄弟……当然可以。”项磊忽然说话了,声音很低,“可我真不能找一女的作挡箭牌。我要是再也不去找那些人了,你能再也不去找女生吗?” “操!”何飞压根儿想不到项磊会这么说,“这是你的条件?” “这不是条件!我知道你做不到,同样,我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 “没人能害到我,我能保证,你能保证吗?” “找到那个不会害我的人,就保证了……” 何飞哼出了一声笑,他几乎要后悔刚才亲过去的那一口了。 项磊一犯轴,何飞就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他甚至想穿起衣服走人。 “你丫就找吧!”何飞用大动作翻了个身,背对项磊打算睡觉。 “我喝点儿酒……没能管住自己,你……别往心里去。”项磊说。 何飞噌地一下坐起身来,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项磊这话,何飞忽然就愤怒起来,好像感觉自己被对方当猴儿耍了,回头,那人又讽刺地告诉自己,老子不过是玩儿你! “开灯!”何飞低吼。 “你干什么?”项磊也跟着坐了起来。 “你丫开灯,我要走!”何飞提高音量。 “去哪?” “甭管去哪,我TAMD不想跟你睡这儿!” 对方噤声了,何飞本想继续低吼,却迟迟没能出声。 怎么解释自己的愤怒?怎么解释? 这小子一句话也不应了,他在想什么? “你干嘛呢?”良久,何飞问道。话一出口,何飞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柔软的。 “我想起小B了。我在想,如果小B没有移民,他和小A之间还会发生什么。” “他没有移民……”何飞一瞬间浑身无力,就势贴在了床头上。 “那他……” “他没了。” “没了?” “你知道吗?有时候,你丫跟他倍儿像。” “他……没了?” “嗯……就像你的小说结尾一样……没了。” 无论如何,何飞都说不出那个“死”字来。 又是良久的沉默。每当这样的时刻,浓浓的夜色就会显得越发充满寒意。 何飞不忍心把《心酸的浪漫》讲到最后,除了因为不忍心让项磊觉得残酷以外,更因为不忍心自己亲口将那份刻骨铭心的回忆,讲成一个情节俗套而洒狗血的小说。何飞多希望那不过是自己偶尔读过的一篇小说啊!连结尾都被人滥用过几百次了。 小二怎么可能有机会移民国外?他的生母继父几乎为他而倾家荡产了,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连高中都读不起了,可他到底还是要被那个无情的尿毒症病魔纠缠折磨到最后。最后,他还是没了。 他的母亲一连几个月都神志不清,有一天她要穿过马路去菜市场,愣是站在马路这边,等信号灯由绿转红了才迈开脚步。几秒钟后,她或许找回了小二。 有很多个画面,长久地堆积在何飞的脑海里,时不时就会清晰地浮现出来。 何飞蹲在病床前,小二躺在病床上。何飞的手被小二紧紧攥着,病床上的小二满脸惊恐地对他说:“哥啊,我不想死啊,不想死!” 何飞蹲在病床前,小二躺在病床上。何飞的手被小二紧紧攥着,病床上的小二用近乎哀求的声音对他说:“哥,你……你能亲我一次吗?” 何飞蹲在病床前,小二躺在病床上。何飞紧紧攥着小二的手,病床上的小二憨笑不停,他说:“哥,我现在想开了。我要是活下去,你倒不愿意这么亲我了……” 何飞的眼泪刷刷地往外流个不停,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对病床上的小二说:傻子!你怎么知道你哥不会?你怎么知道? 如果可以,何飞愿意就这样一直亲吻下去。 只是把自己的嘴唇放在另一个嘴唇上而已,谁规定那是谁和谁的嘴唇了呢? 小二真的没了。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有一天何飞梦见了小二,兄弟俩在后海边的胡同里边走边侃,还和对面走过来的校友打了声招呼,何飞醒来后很不甘心,真想去找那个校友求证他和小二在一起的情景。 他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了梦见小二,何飞每天睡觉前都要去回忆他和小二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帧一帧地回放。可是他们说的全是狗屁!何飞发疯一样地想着小二,无日无夜的想,可他再也梦不到小二了。 何飞爬起来,开了台灯,开始倚着床头呜呜地哭。 爷爷路过何飞的房间,推门走了进来,轻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何飞说他的小二没了,他以后再也看不到小二了,连做梦都梦不到了。 何飞告诉爷爷,他原本想一辈子都和小二在一起的,没想到小二的一辈子这么短。 何飞告诉爷爷,他的小二比他的女朋友都重要,可是小二可能到死都没信这一点。 爷爷把十八岁的何飞当成七八岁的何飞一样搂在怀里,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悠悠地告诉他:他一定能听到你说的话,他现在相信了。 一如何飞所料,这个真相对项磊来说,和对自己来说一样残忍。好半天,项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一定是在用一种极其不信任的眼神,穿过夜色凝望着何飞半躺着的地方。何飞说了太多的谎,他的不信任因此会显得理所当然。 “很多人会在某些时候把面前的人错当成别人。”项磊缓缓地说,“我却不一样,有些时候,我会把自己错当成别人记忆中的某个人。” 何飞觉得自己快要流出眼泪了,尽管这情景看似并无煽情。何飞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找到项磊的肩膀,然后一把揽了过来。这一刻,何飞的鼻腔里竟有了些酸意。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接受不了,老天为什么偏偏找上了他。” 何飞跳下床去,摸出了自己口袋里的烟,点上,项磊说我也来一支吧,何飞便把点上的那支烟递给了项磊。 何飞在烟头忽明忽暗的光亮中看着项磊忽明忽暗的脸,忽然觉得那张脸倒不如黑暗里靠想象来得熟悉。项磊学着何飞,也倚上床头半躺着,在他半躺下的前一秒,何飞好像是出于一种习惯似的,再次伸出胳膊放在了项磊脑后。 要说,浓重的夜色本质纯粹,于是,夜色里的精神和思想往往也会跟着纯粹起来。 “我觉得我的身体和精神是分裂的。”何飞说,“我真挺喜欢你的,这话说出来倍儿恶心,——可我身体上应该不行。老实说,我真希望自己也是同性恋。” 项磊笑笑,越过何飞的身体,把烟灰弹在地板上。 “你喜欢……喜欢我什么?喜欢我偶尔会像小B?” “不知道。总之,以前在网上跟你说过的那些话,真不是随随便便说出来的。有时候感觉你丫挺傻的,不过倒也傻得可爱,跟谁都没心眼儿,就连郑东明那号人,你都愿意替他着想,看着我就来气!就算最烦你动不动就犯轴儿,可看到你那轴劲儿,我也会觉得蛮有意思的。” “我心眼儿多着呢,只是你没发现而已。”项磊不屑地说。 “你得了吧你!就你?” 项磊微微起身,拿开了何飞放在自己脑后的胳膊,“会麻的。”他说。 “看见没?你干嘛总是这么容易就替人着想?”何飞说着,再次蛮横地将自己的胳膊伸到了项磊脑后。 “看见没?别人觉得我这是替人着想,其实我这是为自己考虑呢,——我是觉得脖颈子搁得难受!”他辩解说。 何飞不由得笑了出来,完了,又在项磊的耳朵上揪了一把。 “你那小说真是害我不浅。那段时间我TAMD都中毒了,满脑子都是小说里的那几个人,有时候走在大街上,会觉得路过的某个人很像你那小说里的人物。我打印下来以后,还被我妈看见了,她问我干嘛打印这些东西,我就说是小二生前写的,她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什么了。” “啊?”项磊扭过头,吃惊地看着烟头光亮中一脸满不在乎的何飞。 “我要是同性恋一定好办,我们全家谁也挡不住,再说,我妈也不信他儿子会有这个倾向。以前我跟我妈提过小二对我的想法,她只说,俩小屁孩儿能懂些什么情情爱爱的,并没说让我躲小二远远儿的话,小二来了,她还是会当自己半个儿子看。” “你爸呢?” “我爸更不值得操心,完全遗传了我爷爷的性格,从来不强迫他人的意愿,无论他认同与否。” “你这情况,不当同性恋真是可惜了。”项磊说完,自个儿先笑了。 “我要真变了,带你丫去我们家过堂,你丫敢不敢去?” “操!”项磊把烟头扔在地板上,搓了搓肩膀钻到了被窝里。 这时候何飞也感觉到了凉意,不由也缩到了被子里。 何飞想要把自己的胳膊从项磊脖子下面穿过去,可是项磊故意将自己的肩膀和脑袋缩在了一起,何飞就把另一只手上的烟头扔掉,伸手扳开了项磊的脑袋。 “你那小说里写的东西,是真有其事还是瞎编的?”何飞问道。 “怎么可能瞎编得出来?不过,很多事倒也没有发生,心情是真的,人物也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只是,杜撰了一些过程,然后顺便安了个结局,东拼西凑吧。” “那哥们儿……现在对你还有那意思?” “始终没有。夸大的情感,算是一种意淫吧。”项磊的声音听上去不免有些失落。 “我就说呢!” “怎么?” “你丫自己数数,你都找过多少了?” “你知道的还算有限!” “工大那小子,我们学校那个娘娘腔,上海那个娘娘腔,西安那位……” “你等会儿!西安那是我中学同学!上海那朋友和我绝对没可能发生什么。” “那还有年前跟来、不久后就开溜的这位呢!丫的跟退学那哥们儿也不清白吧?” “还有一当兵的呢,你丫知道的太少了。” “操!”何飞叫道。 “说起来,挺想他的……” “你丫要是一女的,一准儿是个花痴!” “哈!是个一高兴了就不收钱的妓女,也说不定。” “我C!你TAMD还真是没一点儿廉耻了!” “生活能像小说一样自己控制剧情就好了,那样,和这些人都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项磊的声音里充满了幽怨。何飞听到这话忽然共鸣。 小二如果还在,此刻躺在身边枕在自己胳膊上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是项磊呢?何飞不由陷入了一刻没来由的思考:是往事为了后来认识项磊而刻骨铭心呢?还是这一刻,只为挥之不去的记忆而动情? “想什么呢?”项磊扭动了一下脖子问道。 “嗯?没什么。对了,当初告儿你我揍了工大那小子,本来以为你会解气,后来你那反应,我倒觉得比我料想得合理多了,要不然,那还是你么?”何飞说。 “你丫说什么呢?表达能力真是不敢恭维。”项磊回道。 “我跟你说,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对他仁义。后来这S-B开溜得早,要不然我一定也不会放过他,管你丫什么反应呢!我TAMD就是看不过眼!” “其实……嗨!”项磊欲言又止。 “别TAMD大喘气儿,想说什么呢你?”何飞抖了抖项磊脖子下的胳膊。 “其实我那病……就是他传染给我的,跟做了一场噩梦似的……” “谁?工大那小子,还是后来这个?” “后来这个……” “我C!”何飞惊叫道,“那他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说你乱搞?” “怕我知道真相吧……他自己都没办法面对这种后果,所以……演戏。” “这么着吧,暑假我跟你回你家,你把他指给我……” “赶紧打住吧!”项磊怪笑一声道,“那可是他的势力范围,人拜把子兄弟十多个,个个都很仗义。再说,就算单挑,你也不一定打得过他。” 听了这话,何飞顿时觉得窝火,倒不是因为被项磊看低了自己的拳脚水平,而是这个何飞认为无耻到了极点的人,好像还在被项磊袒护着。 轻易就会掉进愤青情绪中的项磊,一旦面对私密的情感,好像就不懂得憎恨了,这让何飞觉得,他的内心世界一定是扭曲的。 “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你丫真行!”何飞阴阳怪气地说。 “其实,我对他真是恨不起来,虽然到了最后,也觉得他根本就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但还是觉得他对我也不算太糟糕……”项磊自顾自地说着。 “得!我看哪,你丫就是欠!” “欠什么?” “你说呢?” “谁知道你丫狗嘴里要吐出什么来!” “欠干!” “滚!” “难道不是?” “可惜你丫不行!” “操!” 也不知道说到哪里,两个人总算疲倦地睡着了。 何飞难得又在后海边的胡同里看到了小二的背影,一边大喊着,一边兴奋地追了上去。转过身来的小二满脸是泪,也不知所为何事,何飞并不多问,只是将小二结结实实地揽在了怀里,紧紧抱着不愿松手。 睁开眼时,满屋子里都是米黄色的阳光,何飞发现自己几乎将整个身体都压在了项磊身上,身下某个地方,正胀得难受。 何飞第一次感觉到,晨勃好像是一件和猥琐有关的事。 135 何飞很少这样。 当他平躺在自己的床上准备睡觉时,无意识地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随后,几乎天经地义般地,就想起了几天前在此处停留过的那只手。 何飞想想,上一次的性经历距离现在,已经差不多有一年半的时间了。这时候,何飞下意识地回放起了几天前的那一幕,当作那只手还在,它就像一道暖流一样,冲破一道堤坝没入山林间,四处游走一番之后,很快引得风暴来袭。 何飞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好像,纯粹的幻想反倒胜过真切的一幕。 最后的关头,何飞刻意去想象了项磊的样子,仍旧对项磊的胡茬耿耿于怀。 第二天上午,何飞打算晚起。 去学校的路上,何飞拐进一家商场,选了一款飞利浦剃须刀。虽说算不上什么高档货,至少也比项磊用的那个强多了。记得军训时,项磊每次刮胡子的时候,都会有人说他的刮胡刀里藏着割草机的马达,这么说其实还算高看了那玩意儿,项磊的刮胡刀有时候甚至会被项磊的胡子卡得停止运转,于是项磊会因为被拽疼而一次次地发出惨叫。 总之,何飞不喜欢项磊留胡子,而且,何飞好像越来越在乎这件事。 第四十章:再给他们一个雨夜 225 何飞每天都能在学校里看到项磊。 他们在教室里碰面,在食堂门口碰面,在宿舍里碰面,他们几乎在这个校园的角角落落里碰面。何飞看到项磊就像曾经的小二那样,孤单单地一个人四处游走。更多的时候,他对何飞视而不见,偶尔四目相对,他会马上移开视线。 何飞从他一闪而过的目光里,找不到任何讯息。 何飞真不知道,他心里藏着怎么样的打算,如果自己走上前去告诉他,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不知道他是会不说一句话地掉头走开,还是会硬生生地扔出一句不容置疑的拒绝。何飞根本不能面对这两种可能的任何一个!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他只是一直在赌气,何飞只须装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再说一些恳恳切切的话,就能够挽回所有。 可是这种可能对何飞来说,似乎显得有些奢侈了。 何飞从来不曾这样,何飞向来善于承受各种现实,可是现在,他感觉自己好像彻底完了,不可逆转地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几乎和三年前的许梦虎毫无关联了。 无所头绪。一周的时间,就这样一晃而过,转眼到了五一长假。 226 五一假期前一天傍晚,何飞在主楼北门的露天篮球场上打了会儿球,正好碰见了石卓,三两句间,就说到了喝酒,于是一道去了学校东门外的斜街。 “要不要叫上琳琳和雯雯?”石卓问道。 “这是去喝酒呢,叫上些不喝酒的人去有什么意思?”何飞说。 “谁说人张雯雯不喝酒?”石卓笑道。 “算了。还是就咱兄弟坐一块儿喝几杯得了。” “成,那我打个电话给项磊。”石卓说着,就拿出手机要拨号。 “别了!就咱哥俩儿吧!项磊……他去北大找老乡去了。”何飞拦住石卓。 “不可能。刚我还见他,说到晚会儿一起去喝酒时,他说他回去洗衣服……” 石卓大概察觉到了不对劲儿,没再多问。 两人一边吹牛,一边来到斜街,找了个小饭馆儿坐了下来。石卓照例要了白酒,然后问何飞喝什么,何飞想了想,索性也要了白酒。这时候何飞忽然想,喝醉也好,趁着醉意不计后果去找他,妈的,一定要说个清楚! 酒喝到一半,石卓小心地问何飞:“你们俩……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何飞看了看石卓,怔了半天不知道从何说起。 断断续续总算讲出了前因后果,何飞看看石卓,他正望着自己微微笑着。 “我真想不明白,到底什么问题,至于这么严重!”何飞说着,心中不免烦躁,扬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从舌根到腹腔,如同有团火焰,一路灼烧而去。 “要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其实问题也不算小。”石卓说。 “知道你丫是个强人,没你不明白的事儿,就别他妈的卖关子了!” “项磊吧,开始接触的一段时间,你会感觉倒他一身骄傲,再接触一段时间,等他能掏心窝子给你看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家伙骨子里妄自菲薄透顶!他对我说过,他深知自己这点秉性,所以常常对自己信任的人倾诉些什么,希望在得到认同的过程中锻炼自信。当然,他倾诉的东西不可能完全对,但他同样容易被说服,你没发现,他是一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吗?” 何飞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石卓笑笑,继续说:“你若能说服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坏结果。所以当他严肃地对你表达某种心情的时候,你要么认同他,要么说服他,这对他相当重要,别以为保持沉默,或者不痛不痒地回应两下,就当让着他了,对他来说,我敢肯定,不认同就等于全盘否定,不尝试说服就等于不上心。比如他对你说起亲人的境况时,很容易从你的反应中发现,你根本不能体会他当时的心情,当然,共鸣是强求不来的,他正是因为确信了这一点,才觉得和你之间没什么希望了。他这个人,最不喜欢不纯粹的东西了。” “其实那天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如果我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或是对他说句‘都过去了别瞎想了’,或许也不会闹起来。”何飞叹道。 “就算那天不会,迟早有一天也会。”石卓坚定地说。 何飞点点头:“操!也是!” “说真的,我们不是农村长大的,也许真的不能真切地体会到,像项磊这样从农村过来的人他们的想法,也就是基于人性里与生俱来的那么一点儿善,在看到他们身处悲苦境地时,至多会去同情一下,而且只是对这个庞大群体中被我们发现的少数,对他们诸多悲苦中的一小部分,还只能是时不时地触动那么一小下,稍微面对更多人的更多悲苦境遇、稍微再频繁一点或者坚持得再久一点,大概就生厌了。”石卓说。 何飞紧锁眉头,若有所思。 “这家伙其实是一个头脑复杂但言行简单的人。说你们没有出现大的问题,是因为他身上的大问题,其实很容易被你解决掉。”石卓笑道。 “真的吗?”何飞看着石卓,希望得到最终确认。 “你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石卓继续笑道,“不过,我觉得南京那件事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你所料想的那么无所谓,而是你室友这件事比起那件事来说,也许更适合他借以表现自己的情绪罢了。你仔细去看看这家伙用心写过的东西,就能发现他的情绪有多么容易可以从波澜不惊变得乱七八糟了!哈!” 何飞想了想说:“你知道吗?我从南京回来对他坦白之后,他问我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仅仅出于这段时间养成的一种习惯而已……” 石卓笑得更欢了:“那你觉得我有可能养成这个习惯吗?我至少现在可以很负责任地对任何一个人拍着胸脯说,我可不是什么习惯都能养成的。——所以,那件事他没说什么,不代表他心里无所谓,他大概是觉得委屈了你,自己有情绪也不好发作。” 何飞举起酒杯碰了碰石卓手里的杯子,不无认真地说:“妈的!像你这种人,怎么就混到我们这个破学校里来了呢!” “别提这茬了!考不上北大,是兄弟这辈子永远抹不平的一道疤,这都几年前的事儿了!现在什么时候听人说起高考,什么时候还他妈的隐隐作痛呢!”石卓笑着说。 两个人很快就干掉了一斤白酒,石卓提议再叫一瓶的时候,何飞慌忙喊停。这醉意正恰到好处呢,再多可就大了。 何飞尚有打算,需要留存足够清醒的意志。 “老石你打个电话问问项磊干什么呢,现在。他可能不会接我电话。”何飞说。 石卓嘿嘿一笑,拿出手机拨通了项磊的电话。 “说刚洗完衣服,这会儿正在东门口的印务室里办点事儿!” 然后石卓诡秘地笑笑,说自己要去学校南门等杨琳。 于是两人出了小饭馆儿,就地道了别。 何飞呼出大口的酒气,定了定神,大步迈开朝学校东门走去。 227 项磊正在印务室里排队,何飞远远地看到了他的侧脸。 一时间构思不好相遇的最佳方式,何飞索性没有走近前,而是绕进印务室对面的卫生院里,倚在卫生院门口的树上,点上了一支烟。 一支烟的工夫,项磊拿着一叠A4纸走出了印务室,出门左拐去了大一宿舍楼的方向。何飞一时兴起,仍旧没有走近前,而是一直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他在大一社区的宣传屏上贴了一张A4纸,然后转而向礼堂走去。何飞在宣传屏前稍作了一番停留,看到项磊张贴的是一张转租启事。 校外附近,小一居原价转租,家具家电齐全,个人添置的各种生活用品全部赠送,五一期间任意时段,均可联系看房。 何飞感觉到自己的胸膛里,毫不客气地刺痛了一下,想也没想,就伸手扯掉了那张纸,狠狠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学校一共有六个可以张贴广告的宣传屏,项磊一一张贴了他的转租启事,何飞跟在后面,总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看到那些启事的人。 项磊从学校南门出了校园,去了一趟超市,何飞远远地看到,他买了两兜吃的,方便面,速冻水饺,还有一大瓶百事可乐。何飞想,他一定还买了燕麦面包,草莓果酱和炼乳,还有水果味儿的酸奶。 项磊从超市出来以后,去了小区菜市场边的家电维修部,再出来时,一手提着两个食品袋,一手抱着那个多功能收录机。他这样走到家,一定会累酸胳膊,何飞想。去年他们一同布置那个小屋的时候,何飞尝到过那滋味儿。 他站在3单元门禁前,费劲地从单肩包里翻找钥匙,何飞在马路这边,几乎都能听到钥匙串发出的声音了,可他一直没能翻出来。 他气急败坏地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地上,当然,钥匙串也掉出来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需要放下手里的食品袋和录音机。他这么做了,然后俯下身去收拾地上散落的物品,然后去开门禁,然后伸出一只脚挡在门缝里,然后重新拎起食品袋和录音机,然后用脚勾开了门,然后跌跌撞撞地晃了进去。 他从来没有这么蠢过。 何飞忍不住笑了,鼻子里却意外地酸了一下。 何飞站在楼下,抬头张望着六楼的阳台,灯光开了一会儿就关掉了,何飞以为他还会下楼,于是打算等他离开以后,自己再悄悄地回去。 当项磊再回家时,何飞想,自己没准儿能吓到他,惊喜到他,或者,幸福了他。 可是何飞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项磊下楼。 起风了,好像要下雨的样子。何飞等得不耐烦了,小心地爬上了楼。 何飞站在门外,听到门缝里传来《with or without you》的旋律。 何飞站了很久,那个旋律一直循环往复。 他在干什么?他在珍惜每一分钟,用来留恋这个家吗?他不知道,何飞就在一墙之外,他在黑暗的房间里,不厌其烦地听这首曾经被何飞宣称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乐队最百听不厌的歌,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想念一个人了吗?他…… 何飞在台阶上无力地坐下,脑袋无力地靠在门口的墙上,双眼无力地闭上。 如果连和自己深爱的人同床共枕的时候,都会是孤独的,那这个让他深爱的人,也许真的可有可无。何飞的眼前浮现出刘冲离开那晚项磊爬满眼泪的脸,何飞想起了当时自己意识到自己被他需要的那份动情,而实质上,自己又何德何能被他需要呢? 他流出的眼泪,是在宣泄内心的孤独吧? 他宁愿孤独地想念,也不愿孤独地占有。 何飞听到他在附和那首歌最后一段嘶吼,何飞想象着他那张此刻无人观赏的脸上,正在表达着怎样的深情。 何飞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着什么。 下雨了,倾盆如注。 这场雨,是为了借给何飞一个闯进去、留下来的理由吗? 妈的,老子不需要这个多余的理由! 何飞被这个念头刺激得不愿多想哪怕一秒钟,他当即取出口袋里的东西,堆放在门口,跑下楼去,冲进了雨幕。 四月末的雨水,居然还冰凉刺骨。 从这里冲刺到可以打到车的路口,大概需要5分钟,从下了出租车到抱头鼠窜到家里,最少需要3分钟,淋够8分钟之后,这场雨,就和这个夜晚毫无关联了。 估摸的时间,宁多勿少。何飞淋在雨里,足足持续了10分钟的时间。 袜子内裤都湿透了,何飞站在原地,浑身僵硬,稍稍动一下,就会不停地打起冷战。躲在铺子里的商贩们,用诧异的眼光盯着何飞看了又看,何飞自己倒笑出来了。 时间到。何飞浑身发抖地爬回六楼,仔细想想,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S-B了。 捡起门口的随身物品,何飞从身体到心理都不能再继续忍受下去,这才哆哆嗦嗦打开了那扇门。 熟悉的音乐声骤然加大,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熟悉的温度瞬间席卷全身。 何飞的嘴巴张了几张,到底还是没有喊出项磊的名字。可是项磊显然已经听到了开门的动静,他张望不到门口的情景,于是下了床,缓缓走了过来。 “谁?”他并不开灯,只是小心地朝门厅处问了一句。 “我。”何飞低声应道。 他停了脚步,沉默良久。 “你怎么来了?” 他不是问,“你怎么回来了”,而是问,“你怎么来了”。 “再耗下去,我他妈的就疯了……”很冷,何飞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项磊大概是看在这颤抖声音的份儿上,才终于磨磨蹭蹭走上前来。 他原本应该是打算在半米外的地方站定,就这样继续接下来的对白吧,何飞跨出一步,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扯了过来,下巴放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整个身体就贴了上去。项磊抽了一口凉气,好像还打了一个冷战,身体又本能地抗拒了一下,这时候何飞的胳膊已经环过他的脖子,紧紧箍在了他的后背上。 项磊只给了他半分钟的时间,就挣脱了出去。 “怎么淋成这样了?赶紧洗个澡换身衣服吧。”项磊说着时,绕过何飞关了门,然后又打开了卫生间的灯。 “一起洗。”何飞忐忑地说。 项磊愣了一下,回道:“不用了,我洗过了。” “我们别这样闹下去了,好吗?我真的快疯掉了。”何飞的声音近乎哀求。 “你……不是来避雨的吗?”项磊有些无措地问道。 “不是!”何飞忍不住喊了一声,接下来又忍不住放低了声音,“项磊,你敢说你现在不喜欢我了吗?看不见我的时候连想也不会想?你现在这样说,我现在就走。” “那天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你也默认了。” “我他妈的没有默认!”何飞吼道。 “你大爷的!你怎么不说你又反悔了?”项磊也跟着吼。 听项磊这么一吼,何飞忽然笑了。 “我本来就没有默认。”何飞说。 “去你大爷的!” 项磊骂了一句,转身要回卧室,却再一次被何飞一把扯了回来。卫生间的灯光打在了他的侧脸上,何飞看到他嘴角的胡茬,几乎和自己的头发一般长短了。不由分说,何飞低下头就吻了过去。 项磊伸手用力推了何飞一把,何飞退了半步,把身后的门撞出了一声闷响,项磊的脸上随之闪过了一系列神情,抱歉,心疼,慌乱,看到何飞因此而窃笑起来,那慌乱马上又换成了羞愤,羞愤还没有完,好像是为了毁尸灭迹似的,他迅速地凑上前来,迫不及待就要继续那个狂野的深吻。 何飞完全来不及反应,完全来不及。 不小心被他触碰到了汹涌澎湃的冲动反应,好似就这样打断了他的忘我深情。项磊撤离身体,对何飞说:“赶紧去洗澡吧!” “一起洗。”何飞抓住项磊的胳膊。 “自己洗。”项磊转身要走。 “一起洗!”何飞将他拽回。 “你拉拉扯扯上瘾了是不是?”项磊哭笑不得。 何飞强行把项磊推到卫生间里,扯掉了项磊的衬衫和短裤,开了淋浴,然后才去脱自己身上完全湿透的衣物。 洗澡,随即成了一件用来作为陪衬的事。 淋浴间,随即也不仅仅只是淋浴间了。 228 回到卧室,何飞径直上了床,张开手脚摆成了大字趴在那里,做了几次深呼吸,之后对项磊喊道:“你来吧!我他妈的也来试试。” 项磊随即发出了笑声,却并没有上前。 何飞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就爬起来指着项磊说:“难得小爷儿我今晚做足了心理准备,机会只此一次,记着,这可是你自个儿选择放弃的!” 项磊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换了一张CD。 何飞这才发现,那台录音机的卡带播放器已经丢了盖儿,里面还绕了几根线,大概只有CD唱机还能凑合使用了。 何飞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何飞坚持说,自己每次感冒都能自动好起来,项磊则坚持要碾碎了药片冲了水,捏住何飞的鼻子去灌他,何飞拗不过,就光着身子坐在床沿上,扬起脖子张开嘴巴,要项磊嘴对嘴喂他。项磊的胡茬刺到了何飞的鼻尖,于是何飞责怪项磊耳旁风,仍然不知道及时刮胡子。 “没人帮我刮,我老想不起来这茬儿。”项磊笑说。 “操!果然把你丫给惯出来了。” 何飞让项磊在床上躺好,然后骑到项磊身上,再次给项磊刮起了胡子。剃须刀的电池快用完了,冷不丁就会卡住项磊的胡子,项磊疼得嗷嗷直叫。 好不容易刮到一半时,剃须刀彻底罢了工。 “怎么办吧?总不能就刮成这样啊!”项磊嗔怪道。 何飞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穿衣下楼,买回了新电池。 往常,上下六楼总会让何飞叫苦连天,这个雨夜,何飞却发现,好像每迈上一个台阶,都足以让人为之兴奋。 何飞不由在心里叹道:石卓这个家伙,还真不是一般人呢! 229 好好一张双人床,被浪费掉三分之二,何飞和项磊,对面贴身侧躺。 “假期怎么安排呢?我带你去天津玩儿怎么样?”何飞问道。 “不去!假期忙!走不开!”项磊干脆地说。 “为什么?” “估计要接到很多电话,处理不少事情!” 何飞这才想起了项磊的转租启事,偏不说穿,而是装傻问道:“这才分开一周的时间,你就已经去网站登记交友信息了?” “对!”项磊说完,自己先乐了。 “还好我及时回来了,谁来都给丫揍出去!” “你他妈敢!” “操!你丫长脾气了。” “今天我贴了转租广告,明天得先去处理掉才行,不然我电话就成假日热线了。” “你就这么绝?就不想再等等,看我会不会回来?” “其实今天去贴广告的一路上我都在想,你会不会突然回来?算是给咱俩最后一次机会吧,如果你回来之前,房子还没有转租出去,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气你了,甚至不管什么都听你的也没问题,可如果房子都转租出去了,你还没有回来,那就算了吧!以后要么形同陌路,要么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该怎样怎样,最多,做个好兄弟吧!” 何飞把脑袋扎在项磊的肩窝里,用孩子一样委屈的声音低声埋怨道:“你还是一直都不相信我。” “不相信你,我就不会抱这个希望了。一路上我都在幻想着,你今天晚上可能就会回来了,甚至一直就在我身后跟着,所以我一直都不敢回头看,怕自己失望。回来以后我又开始幻想,你很快就会开门进来,怕自己一直等不到开门的声音,就开了音乐躺在床上,不敢开灯,也不敢睁眼,只等着身上的触觉最后通知自己,你回来了。” 何飞搂紧项磊的身体。 “后来就下了雨,很大,我忽然就万念俱灰了,发现自己一直都在欺骗自己,就觉得你不可能回来了,一切都完了……” 何飞伸手抚着项磊的脸,触到项磊的眼睛时,感觉到那里有黏黏的潮湿。 “晚上我和石卓喝的酒,我让他打给你的电话,打你从印务室里出来,我就一直跟在你身后,你那些转租广告都被我撕了,没人看见。”何飞忍不住说。 “你少哄我了!又想对我说心有灵犀吗?这词儿我听不得,肉麻得恶心!” “孙子骗你!不信你去问石卓。” “那你怎么淋了雨?你回来之前还去哪儿了?” “哪儿也没去,就坐在门外,一直到下雨。然后突然发神经,就出去淋了会儿,冻得受不了了才回来的。” “想博取同情,也用不着这么拼命吧?太二了!”项磊笑说。 “是他妈够二的!让我觉得自己更二的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 “相信我其实也是……同性恋。” “你顶多算是双性恋,同性恋不达标。”项磊大笑。 “操!不可能!你看我现在身心都符合了。你非说是习惯,人石卓都说了,他就不可能习惯这个,分人的,懂不?我以前是交过很多女朋友,但没一个让我上过心,我现在觉得那时候的事儿,才算是一种习惯。”何飞不无认真地说。 “那你对张雯雯也没上心过吗?” “怎么说呢?一开始是挺喜欢的,可后来跟她在一起,慢慢变成了例行公事,上心是上心,但那是因为不忍心害她,跟现在对你真不一样,现在我觉得,为了讨好你,我都变得不像我自己了,跟个傻子似的。” “没看出来。”项磊笑道,“你让我干脆去死了得了,我赶紧闪人,你自己倒气得整个包袱跑了,这事儿,傻子干不来。” “这事儿我没走脑子就直接干了,还不够傻啊?行了,今晚喝酒的时候,已经被石卓点化不少了,真不会有下次了。” “那你说说看,石卓到底怎么点化你的?” “我说不清楚,反正心领神会了就是了。刘冲走那天你们俩抱在一起哭的时候,我还在想,你哭成那样不是为刘冲要走,就是为那些矿工白白丢了性命,总之不会是为你自己,可现在想想,你主要还是为自己,因为你觉得没人明白你,包括最亲近的人。” 项磊没说话,把自己的脸颊紧紧贴在何飞的额头上。 “磊子,以后咱俩好好在一起行不?肯定少不了大大小小的问题,有了小别扭都别太当真了,有了大问题先好好谈谈,谈不好了就他妈放开了吵上一架,吵也解决不了问题的话,干一架也行,别他妈的动不动就说绝话了,行不?” “我可能打不过你。我从小到大都没打过什么架。”项磊笑道。 “操!那还不简单,到时候你就早早地服个软儿,别让咱俩真打起来不就得了。再说,我就算打了你,你不还手,我还能打红了眼儿啊?”何飞依然说得认真。 “那没准儿,李增打他兄弟,都能丧心病狂呢!” “谁是李增?李增是谁?” “算了,不提也罢。” 一说“不提也罢”,何飞倒想起这个人来了。 “哦,那个S-B!他打过你?” “那倒没有。去年国庆节他结婚了。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别联系了!说不定咱俩下次打架,就是因为这个人!”何飞忿忿地说。 “这刚好起来,就又想着打架呢?”项磊佯怒道。 “看你了。你别气我,就没架好打。”何飞嘿嘿一笑,“好好儿的,打什么架?我想过了,既然都这样了,干脆咱俩都别结婚得了,到时候家里要是问起来了,再从长计议,实在没招儿了,大不了就摊开来说。真的磊子,就这么一块儿变成俩老头儿,也挺好的。你觉得呢?” 项磊半天没吱声。 何飞晃了晃他,问道:“怎么呢?难道你还打算结婚呀?还是家里没法儿交差?又不敢摊牌?” “我倒无所谓。”项磊缓缓地说,“说不定到了那个年纪,你的想法就会和现在不一样了。再说吧!” “你还是不相信我!”何飞再次委屈地埋怨道。 “不是。我宁愿不相信你。不相信还用顾虑什么呢?当场说一百个打算、许一千个愿、发一万个誓都不用放在心上,你说呢?” “反正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何飞不无坚定地说。 230 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醒来后,两人临时决定,去天津玩一趟。项磊第一次到天津,他连续向何飞确认了好几遍:这真的是中国四个直辖市之一吗?确定? 何飞说,其实2001年以前的北京和现在的天津一个样,到处拆拆建建,随处可见工地,整座城市尘土飞扬,满街垃圾。还好,离2008年近一天,境况就会改善一点。 鉴于项磊对天津的失望,他们在天津市区逗留了一个上午,就去了塘沽。项磊再次失望了,塘沽海边是贸易港口,根本没有他想象里的那种软海滩。 第二天在海滨浴场玩了一会儿,两个人很快就意兴阑珊。 在火车站售票厅,何飞再次做了一个临时决定,转去北戴河看海。项磊满心欢喜地赞叹这个临时决定着实不错。 于是二人退了回北京的票,买了当日经过北戴河的车票。 无座,车厢很挤,二人累得够呛。 中途有人下车,捡了一个座位。何飞让项磊坐在座位上,自己席地而坐,趴在项磊腿上,两个人相继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火车正在广袤的田野上漫无目的地飞奔,问问列车员,居然已经过了山海关!不得不又作出了一个临时决定,何飞对项磊说,干脆去葫芦岛得了,项磊点了点头说好,把座位让给何飞,趴在何飞腿上又睡了过去。 葫芦岛的海滨少了许多人工雕琢的痕迹,倒也应了项磊的口味。 待了两天,买不到回程票,何飞说干脆再去趟沈阳吧,项磊仍无意见。于是这二人又折腾着找到汽车站,赶上了当日最后一班大巴,直奔沈阳去了。 第四十七章:忧伤集结 272 何飞离开之后,一连三天没有回来。 事实上,那晚后半夜,项磊醒酒之后发现身边空荡荡的,这才记起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来。项磊马上后悔莫及,辗转反侧到天亮,再也没有睡着。 项磊真想打个电话给他,认个错儿,可想想如果真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就算想方设法给自己挽回了,也不见得会就此平静下去。倒不如,顺其自然。 项磊每天都会忍不住发短信给何飞,说些关于毕业设计或是找工作的事,可就是不敢打去电话。何飞既没有回复短信,也没有打回电话,就这样一晃三天过去了。 项磊在主楼前的宣传屏里看到了2005年西部志愿者招募公告。项磊伫立在宣传屏前,停留了好一会儿,宣传海报上有限的几段话,被他读了不下十遍。 又到了五一长假。 一年前的这几日,还历历在目,彷佛刚刚发生过一样。可是现在,好像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项磊一直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然而此刻,始料未及的慌乱还是周身蔓延着。 四月的最后一天,项磊挣扎良久之后,拨出了何飞的手机号码。 273 何飞从篮球场里走出来,刚刚挂上单位人事部李姐的电话,项磊的电话就来了,何飞犹豫了几下,还是接通了。 “你在哪儿呢?干嘛呢?哪天回来?想好明天去哪里了吗?”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项磊开门见山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哪儿也不准备去。单位刚打电话给我了,问我能不能过了假期就去培训实习,我已经答应了,这几天得看看书,准备考交规。”何飞说。 “那你工作以后,还有时间去驾校吗?” “我问了,领导说时间可以协调。”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何飞一时间做不好决定,索性沉默下来。 “磊子,你让我想想,等会儿再打给你吧。” “行。”项磊挂了电话。 何飞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里,斟酌着这个电话到底要怎么回。 几天前那个晚上,走出那栋楼的第一时间,何飞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好像颇有段时间了,何飞觉得他和项磊之间积蓄了太多的东西,就像一个充满瓦斯的密封空间,只需一点火星,就能瞬间引爆。 何飞想,自己好像真的有些厌烦了。不过何飞又觉得,自己厌烦的是这种生活、这样的日子,倒不是这种关系,或是项磊这个人。在那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里,空气好像日渐污浊起来,何飞每天都想走出去,好好地透一口气。 可是何飞每天都能感觉到项磊的隐忍和妥协,而这些隐忍和妥协带给何飞的压力,似乎要远远多于感动。为此,何飞一边想离开,一边又觉得,不能离开。何飞觉得,好像自己真就生来不会好好谈一次恋爱,无论是和那些女生,还是和项磊。 项磊埋怨何飞心狠的时候,何飞想火都火不起来,没底气,好像真被他说中了。 三天时间里,项磊每天都发来短信,何飞每次都尝试着去回复,可是写完擦掉,擦完又写,好像写什么都不够确切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一次也没有发送出去。 这个电话不能不回了。回电话之前,何飞心烦意乱地想了很多。 兄弟做成恋人的事,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要不要真的分开一段时间试试,试试两个人到底会有多么需要对方? 如果就此离开,以后还能不能和他做回兄弟? 或者,如果就这么回去的话,会不会一天更比一天地厌倦起来,最终毁掉他们将这段感情维系下去的所有可能方式? 东子偏在这个时候来了电话,他说他顺道经过何飞学校的正门口,想见一面,何飞当即拒绝,东子赌气说了句“算了”,直接挂了电话。 何飞接下来重新陷入思考的时候,东子又来了电话。 何飞不无厌倦地接起,东子再次央求,只是见上一面而已,说几句话马上就走,何飞说自己没空,东子埋怨何飞心狠。 一听这话,何飞马上火大。何飞对着电话怒吼一句:“我现在跟你说明白,你丫给我听清楚,别他妈的再来烦我了!”吼完就挂了电话,然后直接拨通了项磊的号码。 “磊子,我想好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我感觉咱俩最近很不对劲儿,应该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怎么一回事儿。”何飞一口气说完。 “看来……这回你是真想好了。” 良久,项磊才回应道。 “嗯,想好了。你也别瞎想。” “那我……搬回宿舍,把房子退了吧?” 何飞想了想,回说:“行吧。如果假期之后搬,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不用。我挂了。” 何飞情不由己要去猜测项磊挂完电话的神情,情不由己就有些心疼起来。 时隔一年所发生的事大致雷同,细微的差别是,项磊挂上电话之前的声音没再让人听出揪心的哽咽来,所以,何飞也就没有像曾经那样,迫不及待想要回去找他。 274 项磊心如死水地躺在床上,忽然发现这结果接受起来,其实远远好过想象。 还以为自己会更在意,所以一定会更难过一些,其实,说不定自己的感情也被时间偷走了同样多的分量。这过程神不知鬼不觉,直到最后一刻,才被证明给自己看。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起铃声。 项磊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还能为此而惊喜得手足无措。 拿起电话,才发现不是何飞的来电,而是裴勇的。 裴勇说:“嘿小子!你哥我明天结婚!” 项磊这边无意识地坐起身来,埋怨裴勇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才通知到自己。 裴勇说,没想过要项磊赶回去凑热闹,他说他知道这时候大学生都忙着找工作写论文呢,这些大事儿都耽误不得。至于他欠项磊的喜酒和项磊欠他的彩礼,等项磊春节回家,再补不迟。 项磊听到这话,都跟裴勇急了。 项磊忽然很想回家。任凭裴勇怎么劝,都劝不动项磊,项磊坚持,挂上电话之后就要去买回家的车票。 裴勇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声音,对项磊缓缓地说:“项磊,我真不希望你回来。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而已。就算你回来了,和他们一起跟我闹上一天,又能怎样?我打电话通知你,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下而已……” 这时候的项磊,忽然才有了想哭的冲动。 眼泪在眼眶里横冲直撞地打着转转儿,为免它们决堤,项磊拼命咬住嘴唇。 项磊对天发誓,自己对裴勇,真的已经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了,自己由衷地想要恭喜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项磊会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呢?为什么项磊会觉得自己忽然被放逐天际,舍不得远离的任何一个人,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好在,心口上用来盛放忧伤的空间,应该是有限的,所以,共享这个有限空间的忧伤越多,每一份忧伤的杀伤力,也就越单薄。 好在,这么多的忧伤,一并赶来。 裴勇说,项磊,好好混,长点儿出息,混出个样儿来! 项磊狠狠地说,好! 275 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自作主张地回来。 项磊一直没有去张贴转租启事。 还是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取走换洗的衣服,还是一同搬回宿舍,何飞说,找个机会自己会回来拿。于是项磊就每天守在家里,期待着小别重逢时刻,兴许两人还能看出对方的心照不宣,然后,学会彼此妥协,好好重新开始。 可直到假期只剩下两天的时候,他也没有回来过。 5月6号中午,外校的老乡来项磊学校找人,叫项磊出门陪他们吃了顿午饭,吃饭的时候项磊一直在想,何飞会不会回来了? 味同嚼蜡的一顿午饭。饭后,项磊编了个理由,迫不及待地回了家。 到了楼下,项磊却一时不敢上去,怕迎接自己的,仍旧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如果是注定了的失望,项磊希望它延迟到来。 点上一支烟,项磊在门禁边伫立着。进出的人们总会以为项磊忘了带门卡,示意他一同进去,项磊感激地朝他们笑笑,摇了摇头。 是的,他真的回来过了。项磊一走进卧室的门,就好像闻到了他留下来的气息。 电脑桌上静静地躺着房门钥匙,下面压着一张便条:磊子,我中午来过了,该拿的都拿走了,电脑就留给你吧,你还要做毕业设计,做完以后你若不想要,可以转让给你的社员,不用还给我了。你自己多保重! 项磊看完这张便条,心里空落落的,脸上,却鬼使神差地笑了,笑他们之间这么严重的一次擦肩而过,也就偏差于一顿午饭的时间。 下午,项磊去打印了转租启事。 去张贴的一路上都在幻想,他会不会和去年一样,远远地跟在自己身后,项磊前脚贴的启事,他后脚就给撕了。 回家,打开CD,循环播放U2的那首老歌,然后躺在床上继续幻想,幻想某一刻,他连声招呼也不打一个,忽然就打开门,出现在眼前了。 可是,没可能的,没可能了。 他连钥匙都不要了,就算他有打算出现在项磊面前,也没可能,在项磊听到他敲门的声音之前,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 既然这般舍不得、放不下,又该怎样去挽回呢? 这,显然已经不再是件容易的事啦!连尝试,都变成了一种天大的奢侈。 爱他,又何必一定要去拥有他呢?最好的事,莫过于远远看着他,看着他按照自己的意愿,真切切地表达自己最本色的喜怒哀乐。 项磊要知难而退了。 项磊对自己说:知难而进,并非完全关乎骁勇;知难而退,也非完全关乎懦弱。 尔后,至此,项磊终于痛痛快快地流出了眼泪。那个痛快啊!就像再也撑不下去的云彩,终于下起一场淋漓尽致的雨;就像烈日全身而退之后,一再向往纯粹的黑夜,终于不用再继续担心,自己会被残阳的余晖一再打搅下去。 李增打来一个电话,说他已经当爸爸了,小家伙才那么大一点儿,就已经看起来很帅了。项磊忽然很羡慕,可自己都不知道,在羡慕他什么。 搬家的时候,看到那本《食谱大全》,项磊忽然心生感慨。怎么一年多的时间都过去以后,才他妈的想到去买一本食谱呢?到头来,居然都没来得及派上一次用场! 这会儿它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好像正对自己肆无忌惮地嘲弄。 灰格子窗帘和地板上的泡沫垫保持原样,项磊搬最后一趟东西的时候,隐隐感觉到它们对自己似乎还有所眷恋。于是项磊用一条半湿的毛巾重新擦了一遍泡沫垫,然后躺在凉凉的地板上,向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这一回持续良久的告别,无论项磊如何控制自己,别那么惨淡淡地去回忆,可无数个恍然如昨的场景,还是潮水般涌到了项磊面前。 ……他又忘了脱掉鞋子就进卧室,项磊只需看一眼他脚上的鞋子,他就会嬉皮笑脸或者一脸不安地退回去,找个湿抹布胡乱地擦掉脚印后再重新走进来。他穿着鞋子的脚印,最多踩到曾经被遥控器砸出一个小坑的那个垫子。 ——现在,项磊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它。 ……他盘着腿坐在电视架旁边的地板上,仰起下巴,一脸霸道地对项磊说:“过来!”项磊问他干什么,他仍旧一脸霸道地重复说:“听见没有?过来!”项磊就磨蹭地走过去,当即被他一把揽住肩膀。然后他教唆项磊喂他抽烟,再然后他起了坏心,故意在喂烟时把项磊呛到。 ——现在,项磊好像闻到了他转送给自己的那股烟味儿,这便无意识地笑了。 ……项磊拿着沾满面汤的勺子,躺在这些泡沫垫上,咧着嘴撕心裂肺地哭,他走过来,贴着项磊的身体躺下,然后紧紧地抱了过来。项磊每说一句只在当时才说得出口的话,他都会回说,他知道。那天晚上,他还突然席地跪下,右手举着烤串,嘴巴里塞满吃的,对着桌子上的一盒烧卖,呜呜啦啦地许了个誓言。 ——现在,项磊扭过脑袋,一眼就能看到他曾经跪过的那几个垫子,项磊伸出手去,似乎还能够触摸得到他残留在那里的一丝体温。 还有啊!还有的。 他缠着项磊光脚踩在这些垫子上,教他跳恰恰。 他只穿了条内裤,像只被惹毛了的猴子一样,站在床尾和衣柜间的位置,和项磊面对面,为刘冲家的那场意外争吵个没完。 项磊想起他像只被惹毛了的猴子一样的神情,再次忍不住笑了。 无意间环顾四周,用上所有的知觉才得以确认,每一处熟悉的角落都已经空了,看不到相关的轮廓,听不到相关的声音,闻不到相关的气味,也触不到相关的温度。 已到了分手的季节,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来得理所当然。 276 项磊搬回宿舍之后,就开始生病了。 烟抽得越来越勤,饭吃得越来越敷衍,觉睡得越来越吝啬,于是身体忍无可忍,疯狂地报复起来。脸上的痘痘此起彼伏,倒也罢了,嗓子还坚持不懈地疼,疼得连水都喝不下,各类消炎药都爱莫能助。一气之下,项磊去食堂专门点了份麻辣川粉,然后喝加冰的汽水,疯狂地抽烟,熬夜整理毕业设计初稿…… 很快发起了高烧,恶寒阵阵,浑身酸痛。项磊实在懒得去看医生,就蒙着脑袋睡觉,捂出一身汗便会好受些,可是很快又会反复。 眼看什么事都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工作没着落,毕业设计还没完成,这样下去还真不成。不得已,还是去了趟卫生院。医生告诉项磊,必须马上住院,输液,休息,再这么烧下去,非烧出大问题来不可! 这样的大问题,真想让他知道。 每天都希望能够看到他,项磊给自己保证了,能看到他就好,如果需要,自己甚至可以躲到他留意不到的角落里。可他已经开始忙工作了,一直没有出现过。 “真想让他知道”的念头,下一刻,就成了罪过。 整整四天,总算初愈。 经过宿舍门口的仪容镜时,项磊无意中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随即毫无防备地吓了一大跳!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光影,真的是自己正在依附的这个躯壳投射进去的吗?深陷的眼窝,苍白的面容,浓密的胡茬,干裂的嘴唇,还有,一张削瘦的脸。 提交毕业设计初稿的路上,项磊再次看到了那个西部志愿者招募公告。项磊留意到报名截止日期就是当日,忽然当即做出了报名的决定。 然后,开始忙毕业设计二稿、终稿,忙志愿者选拔考试。 再然后,便是大学四年的最后一个月,它就这么没心没肺地来了。 277 六月初,项磊将其中一份毕业设计修订了终稿,又整理出十多页答辩时可能遭遇的问题和详尽解析,然后悄无声息地放到了何飞的床铺上。 几天后,项磊终于在宿舍里看到了何飞。 何飞把厚厚一沓毕业设计稿拿在手里,表情复杂极了,他客客气气地对项磊说了句谢谢,项磊听到这句谢谢,胸膛里毫不客气地感觉到了一阵痉挛。 “工作的事怎么样了?”何飞递给项磊一支烟,问道。 “定了。”项磊淡淡一笑。 “那就好。是在北京吧?”何飞又问。 项磊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终于还是扯谎应了一声“嗯”。 “刚去单位,什么都不太懂,所以一直瞎忙活。过几天我请你吃饭。”何飞说。 “好。”项磊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很想哭。 278 直到顺利通过笔试和面试,接到团委通知,得知自己真的入选了西部志愿者时,项磊才惊觉,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对这件事做出必要的斟酌。 四年前,大学开始,项磊军训的照片在学校宣传屏里贴了几个月,四年后,大学结束,项磊的照片再次被贴进了学校宣传屏。 为答辩的事儿,何飞来过几次学校,他总是来去匆匆,根本不曾留意到宣传屏里贴着项磊的照片。项磊真希望他能阴差阳错地看到,项磊真希望,他能为这事儿质问自己几句,哪怕,他会为此而愤怒地责骂项磊是个骗子,也足以给项磊带来足够的慰藉。 毕业生开始在校园里摆摊儿,项磊也凑热闹摆了几日,没卖出几件,大部分东西都送给路过摊位的社员了。 身边的同学开始三五成群地小聚,好像只有项磊一个人一直很闲。为这,项磊一度觉得,自己的大学真够失败的。 学校发了毕业纪念簿,在项磊的纪念簿里,大多都是社团骨干和一些积极社员的留言。很多人写了大致相同的话,他们说:“头儿”,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段风雨兼程的岁月,虽然并不享受,可它即将成为我大学时光乃至整个人生中必然的难忘! 项磊看到这样的留言,忽然又觉得自己没那么失败了。 通过毕业答辩之后,何飞打来电话要请项磊吃饭,项磊推说,自己正准备去单位报道,于是何飞说,那就等毕业之后吧。 挂了电话之后,项磊马上开始回想,回想何飞刚才的声音里,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失望。这一刻,项磊觉得有,欣慰得笑了,下一刻,项磊又觉得没有,落寞的脸上挤满了惆怅的颜色。 还是不要单独再见最后一面了吧,万一面对面时,忽然发现彼此都想重新来过,可要怎么办才好啊! 即将离开,还要什么别的可能呢? 279 何飞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回去找他了。 很忙,培训实习,跟在销售精英们屁股后面打下手,还有考驾照的事。 以为抽不出时间来偶尔想到他,也就意味着,没有他的日子习惯起来似乎要更简单一些,直到在宿舍的床铺上看到了自己的毕业设计时,才发现他仍然住在自己心里。 不然怎么可能忽然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原来一直还是这么近呢? 近得将那叠A4纸拿在手里的时候,彷佛可以听到他曾经喷在扉页上的呼吸,看清他睫毛上一颗针尖大的小水珠。 何飞打算问问他的工作地址,何飞打算在两人工作地址的中间位置找一套房子。 何飞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回去找他了。 280 领完毕业证,有一顿散伙饭。 何飞找不到机会和项磊说话。何飞看着项磊大大方方找到每个曾经对他不友善的人举起酒杯,那个曾经质问项磊是否了解别人献血感受的团支书颇为吃惊,项磊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别往心里去”,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项磊早早地醉了,别人在闹腾的时候,他蜷着身体躺在两张拼起来的凳子上,睡着了。何飞不时地看看他,真想……真想带他提前离开。 有人揪着项磊的耳朵,将他提起,说“这里有人找罚”,然后,有人递过来满满一杯酒。项磊迷迷糊糊地接过来,迷迷糊糊地灌进肚子里,脸色忽然就由红转白,他探出脖子,来不及挑拣地方,“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有人递来了纸巾,有人端来了温水,有人捶着后背,有人贴着耳朵问项磊感觉怎么样。四年来,项磊从来没试过这样,被这么多人围在中间,这么多的关切应接不暇。项磊觉得自己的狼狈之态丢人至极,可这天,好像没有人嫌恶他。 项磊的眼泪闪电来袭。 项磊忽然发现,流泪这件事原来可以不用等候大脑下达指令。项磊腾不出闲情去接他们递出的纸巾和温水,也没有闲情回答他们自己感觉怎样,更无闲情一一道谢,项磊全部的知觉,都用来专注于流眼泪了。第一次,这么无所顾忌。 递纸巾的人帮项磊擦了眼泪鼻涕,送温水的人把水杯端到了项磊嘴唇边,问项磊感觉怎么样的人干脆紧紧揽住项磊的肩膀,也跟着一同哭出声来。 于是他们都不再闹腾,而是就近抱住一个人,相继嚎啕出来。 眼泪其实可以源源不断的,不知道,在它们成为眼泪之前,存储于人体何处。 有人走过来,不停地撸着项磊的头发,温柔,而充满力量。项磊不知道,那是贴在他身后的何飞。 何飞忽然心动地想,不管他们的生活怎样地乏味,那终究都是他们的生活,除了那样生活在一起,他们既然已经把兄弟做成了这样,好像就注定别无选择了。 何飞和另一个男生把项磊送回了宿舍,把项磊安置在刘冲住过的下铺。何飞并不顾忌身边的同学,一个人把项磊脱得只剩条内裤。 第二天早上临走前,何飞蹲在床铺边,摇醒项磊对他说:“下班后我来找你。” 项磊勉强睁开眼睛,沉沉地应了一声“嗯”,然后重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可那天下班后,何飞怎么也找不到项磊了。 中午,何飞打电话给项磊,他关机了。下班后再打过去,仍然是关机状态。 何飞回到宿舍,才发现项磊的床铺已经空了。整个宿舍里,到处都是垃圾,可靠窗的书桌上,除了那台残缺的多功能收录机之外,干干净净。 CD电源开着,轻轻按开顶盖,里面放着那张U2的碟片。 何飞不知道,那天上午,项磊是一个人离开的。 项磊离开时,开着CD。项磊是在《with or without you》的音乐声中离开的,音量开到了最大,项磊走出宿舍楼时,还能听到那首歌。歌里唱到“nothing left to lose”的时候,项磊还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下身后的19号楼2层。 车站很挤,列车晚点。11点多的时候,晚点半个小时的回乡列车才开始检票,项磊被人潮推着过了检票口,才发现裴勇寄给自己的那台旧手机不见了。 宿舍里,大多数人还在收拾行李。何飞一一问他们,有没有看到项磊,他们都说项磊已经走了。何飞再问他们知不知道项磊去了哪里,答案的版本就不一样了,有人说项磊好像去新单位报到了,有人说项磊回家找工作去了,有人说项磊报了西部志愿者,已经被录取了,学校宣传屏里都贴出照片了。 何飞跑到主楼的宣传屏前,果真看到了项磊的照片。 这一刻,何飞的心情跌至谷底。这状况,若干年前有过一次,那一次,何飞无意间听到他们说,小二的病是绝症。 6个小时前。火车缓缓驶离站台,北京一帧帧撤出视线,车窗里,项磊的眼睛一度潮湿,转而,心下又毫无征兆地平静下来了。不禁想到四年前的那份小小憧憬,觉得上天对自己还算不薄,原来真的有段感情,万幸没被自己错过。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哪怕带上先知先觉回到从前,项磊觉得,自己还是会不忍心错过。 人们总是说的无悔,听上去总觉得矫情,可轮到自己来形容自己一生的隆重时,倒也不免落入窠臼了。 把往事制作成精致的标本,装裱起来挂在心口一隅,随心所愿,任何时候都可以停下来看上两眼,得了空闲,就仔细擦拭几遍,认真观赏几番。 项磊不知道,在他用心制作标本的时候,何飞坐在主楼的台阶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机械地重拨着项磊的号码,暗求听筒里的那个女人,别再无休止地重复那句让他抓狂的话了,他感觉到浑身无力,眼前瞬间来袭的黑夜,几乎要浸到身体里来了! 一连几天,何飞魂不守舍,得空就去拨项磊的手机号码,一直都是关机状态。何飞在网上留言,发现他用过的QQ号码已经被清空了资料。何飞去找石卓,找魏桐,找爱心社的学生干部,找项磊所有的朋友,打听项磊别的联系方式,没有任何结果。 怎么就放他走了呢? 何飞万念俱灰地想,怎么就这么放他走了呢? 第十八章:沦陷的小世界 95 十一月,项磊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几乎把全部家当都搬出了宿舍。 因为李增说,他们单位改编制,自己面临下岗,不如干脆辞职,来北京找事做。项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自己想象中应有的那种兴奋,他甚至一再劝说李增,不要冲动地做出决定。可李增的决定,显然不是项磊所能影响到的。他还是来了。 李增来北京之前,问项磊要了500块钱,说自己因为北上的决定和家人闹翻了,没有路费。项磊本想借此再劝上几句,又担心给李增造成金钱方面的误会,最终还是寄了钱。项磊打算就此面对李增即将来到身边并朝夕相处下去的现实。 96 李增拉着一个超大的皮箱从出站口走出来,项磊和魏桐迎上前去。 “挺好的。”魏桐对项磊耳语道。 项磊回应了一个由衷欣慰的笑容,未说其他。 李增走到项磊身边,肉麻地喊了一声“宝贝”。项磊伸出手去,打算接过箱子,却被李增推开了。 “睡了一路,没那么累。”李增说。 项磊把李增和魏桐相互介绍了一下,三个人一同回了项磊已经布置好的“家”。 “想死你了!宝贝!”一进门,李增就抱住项磊,并不顾及一旁的魏桐,直接吻住了项磊的嘴巴。项磊有些难为情,草草回应了一下,便吩咐他去洗澡。 项磊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的打算,当晚李增示意他翻过身去的时候,尽管项磊内心闪现过一丝挣扎的念头,却还是尽快地主动调整了自己的状态。 李增从他的皮箱里找出一个形如牙膏袋的东西,开始做必要的准备。项磊感觉到凉意的时候,不由还是紧张起来。 “宝贝,你后面……怎么好像……有问题?” 项磊最近洗澡的时候有所感觉,还一直以为自己生了痔疮。此刻听到李增这样说,项磊倒有一丝放松。 下次吧,项磊在心里想。 “你别乱动,我看看。”李增打开床头的台灯,仔细查看了一番,项磊觉得那姿势别扭极了,像是一个等待鞭打的囚犯。 “项磊……我CNM!” 项磊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叫骂,随之,他感觉到自己被李增大力推倒在了一边。 项磊回头,撞上的是一双想要杀人的眼,那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几乎要顷刻间焚化眼前的一切。 “你他妈的在我面前装纯!背后却和别人乱搞!”李增咬牙怒吼。 尽管项磊面对的是火,却还是不寒而栗了。 “你他妈的知道你染上什么了吗?” 项磊觉得自己要颤抖了。 “尖锐湿疣!” 项磊开始颤抖。 这厮一定在说笑,丫装得还蛮像呢! “你说你他妈的找多少人鬼混了?你说!我当初怎么跟你交代的?”他扑上来,扼住项磊的脖子。项磊感到呼吸困难。项磊觉得他再继续一分钟,自己就会没命。 “你——弄——错——了——吧?”项磊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你他妈的还嘴硬?!”李增松开项磊脖子上的手,挥手打了项磊一个耳光。 项磊发现自己连感觉疼痛的力气都丢掉了。 李增搡了项磊一下,随即离开了项磊的身体。 他跳下床取了烟盒和火机,坐在床沿上抽起了烟。房间里随之失去了所有的喧嚷,以至于香烟燃烧的声音,几乎都可以清楚地听到。 “你别忘了我是什么学校毕业的。”李增打破了这安静,缓缓说道,“当年我们跟着老师实习的时候,这症状见得多了。你他妈的就继续装纯吧!” 项磊忽然想,说的就是那些膏药传单上的几个黑体大字吗?马路边的电线杆上,或是公共厕所里的墙上,常常都可以看到,那些遥远了很久的事,现在真的要找上门来,和自己发生切实的联系吗? “你好好想想,都跟什么人乱搞了。”李增继续说。 “没有。如果只有那种方式传播,这一定不是。”项磊颤抖着声音说。 “行!明天咱就去医院检查去,等确诊了,我看你还说什么。”李增把烟狠狠仍在地板上,闷声说道。 刚才专注于确认和李增认识以后的经历,随后,项磊才忽然想到了邵一鸣,想到那天让他感觉到肮脏的血迹。项磊猛然察觉,自己和李增即将完了,谁会和一个染上性病的人继续在一起呢?谁会?又一次短暂的所谓幸福。又一次。 “认识你之前,有一次,没成,但是流了血……”项磊闭上眼睛,泪水滑向鬓角。 “什么时候?” “暑假回家前一天。” “那就对了,正好过了潜伏期。这么说,我他妈的也快了。” 项磊听到这句话之后开始抽泣,那种失声的抽泣。很多人说的那种天塌下来的感觉,项磊终于得以经历了一次。 李增爬上床,侧身抱住项磊,缓缓地说:“别哭了,明天就去检查,如果是我眼拙,万幸,如果不幸真是,咱就慢慢治。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就离开你。” 项磊这便心生希望了。一是李增有可能判断失误,二是李增说,他不打算离开。项磊一时间觉得,情况或许也不算糟糕透顶。 “有时间你把那人给我指出来,我废了他!”李增接着说。 “联系方式……丢了。”项磊说。 97 第二天,李增和项磊一起去了趟医院。 门诊室的值班医生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项磊想等到换班后再去检查,李增说,在这种地方怕羞没有任何意义。 为了证明这一点,李增赶在项磊前面去做了检查。随后女医生叫了项磊的名字,项磊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脱吧。”女医生干脆利落地说。 女医生检查完,正要填写病历卡,项磊红着脸说:“后面……也检查一下吧。” 女医生狐疑地看了项磊一眼,回说:“早言语啊!冲这边儿撅着。” 项磊感觉,那一刻全世界都看到了自己,一身龌龊无处躲藏。 “尖锐湿疣!”女医生说着,开始在病历卡上龙飞凤舞。 项磊想,门外候诊的人,大概都听到了吧。 “做服务生的?”女医生写处方的时候问项磊。 “嗯。”项磊随口应道。 后来,李增看到处方时说,那女人的意思是问你是不是做服务行业的,你这么回答,显然对方认为你来钱快,处方上的药,1000块钱也下不来。 然后去电灼。当那个手执电灼器具的胖医生看到项磊退下裤子以后背对自己时,不禁问道:“在后面啊?”项磊没说什么,闭上眼睛当作别人和自己一样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来日就算马路相逢,那人应该也不会记得对面这个人有过这样的一天。 “你爱人传染给你的?”胖医生问道,大概是为了缓解项磊的紧张状态。 “嗯。” “你爱人……也是男的吧?”胖医生继续发问。 “嗯。” “这地儿本来就不是性器官,悠着点吧。”胖医生建议道。 “嗯。” 然后项磊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 空气里随之弥漫开来的味道,也让他禁不住恶心起来。 98 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项磊专程去找了一趟魏桐。 项磊小心翼翼地问魏桐有没有和邵一鸣发生过“实质性”的关系,魏桐先是一脸不可思议,接着笑着问项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了。项磊这才发现,找魏桐来问这件事根本就是个错误,于是打算,周末看到邵一鸣的话,直接问他。 邵一鸣当然想不到,项磊会制造和他独处的机会。 在此之前,邵一鸣一度觉得,他和项磊之间的关系,已经毫无任何指望可言了。项磊问出那个问题后,邵一鸣甚至有些窃喜,他急切地回答说:“没有,绝对没有!” 项磊深呼一口气,说道:“那就好,你离开他吧。” 这误会大了。邵一鸣以为项磊这么说,是打算接受自己。 邵一鸣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你,你想好了?” 项磊讽刺地笑了,他对着那双清澈的眸光送去了一脸鄙夷。 “你装什么?我并不打算找你要医药费!” 邵一鸣看到项磊鄙夷的神色,当即愣在那里,几秒钟以前的窃喜尴尬地渐渐隐退,他良久没有做出回应。在项磊看来,这无疑是邵一鸣心虚的表现。 “项磊,你在说什么?”良久以后,他这么问。 “如果你这是在装,揭穿你也没什么意思,你我心知肚明就是了。如果你真的还没有出现症状,不用太久,你就知道我今天在说什么了。”项磊说完,转身要走。 在这样的情景下,邵一鸣应该拉住项磊问个究竟,没错儿,他是这么做的。 “你生了什么病?”邵一鸣追问。 项磊想挣脱,失败了。 “放手。”项磊说。 “你说啊,你生了什么病?你刚才在说什么?” 项磊觉得太没劲了,自己又不是来讨什么说法的,何必说得那么清楚?项磊觉得那个词用嘴巴说出来,都会让自己感觉到无比痛苦和恶心。 “你他妈的给我放手!”项磊用力挣脱邵一鸣,转过身去,烦躁地迈开了步子。 “项磊,我要退伍了。”邵一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项磊几乎要停下脚步了,但,仅仅只是“几乎”而已。 其实,邵一鸣仍在退伍和留在部队两件事之间犹豫,但是这一刻,当项磊义无反顾转身离开时,邵一鸣忽然打算,如果项磊听到这句话毫无反应,自己还是选择退伍吧。 项磊在前方的楼影处转个弯消失之后,邵一鸣难过极了。 邵一鸣找到魏桐,提出了分手。 魏桐当场就急了,他问邵一鸣为什么,邵一鸣说,自己要退伍了。 把邵一鸣送到车站时,魏桐哭了。而邵一鸣坐在回部队的车上,也差点流出了眼泪。邵一鸣看着车窗外和自己无关的喧嚣,一遍遍地回忆着项磊刚才的决绝,无奈而心痛地告诉自己,一切都完了。 关于项磊的故事,现在可以对邵一鸣做出总结了。 冬天正式来临之前,刘冲说,宿舍里曾经接到过若干次找项磊的电话,来自同一个声音,项磊确定不了,那人到底是不是邵一鸣。 总之,此后,项磊和魏桐再也没有接到过邵一鸣的电话,更不用说见面了。项磊曾经在QQ上看到过邵一鸣的留言,但并没有回复他,而是直接将他加到了黑名单。 99 李增一直在找工作,但是始终没有眉目。 餐厅服务生的工作,李增是断然不屑于去做的,本来有一个药店零售的工作机会,他又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忍受那种枯燥,而跑业务、做销售的行当,好像也不适合他这种人,脾气古怪,没有耐心。 李增因此而烦躁起来,比如正在吃饭的时候,他忽然把碗和筷子哗啦一摔,说:从来没见过把饭菜做成这样的!或者,他从阳台上收回项磊洗过的裤子,放在项磊面前质问:你平时就是这么洗衣服吗?说完,直接扔进了水盆里。 项磊始终觉得,这不是最糟糕的状况,如果李增不在身边,项磊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项磊曾经以为,做过电灼手术,又一直在用昂贵的干扰素,这病,应该不会再有大碍了吧,可是李增告诉他:宝贝,以后可有你的罪受啊。 果真,两周后,项磊的病复发了。 项磊对门诊室里那个花甲医生说,自己还是学生,第二次电灼的费用,果然给减少了一半。这一次,手执电灼器具的医生换成了一个中年妇女,大概她有一个和项磊差不多大的儿子,所以项磊听到她用一种既心疼又责怪的语气说:“你说说你这么一大小伙子,怎么就摊上这种病了呢?”未听到项磊回应,她又问:“跟什么人乱来的?” “是……一个老师。”项磊信口胡诌。 “那你怎么不去找他呢?上法院起诉他去!我指定给你出证词!” “他……不是故意的。” 项磊已经预感到下一秒的疼痛了,不由地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有些病人做了1年这样的小手术,也还是会复发。” 当项磊要为此崩溃的时候,李增说,宝贝别担心,我们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应对它,好在当初没成事儿,所以不会像那个手术医生说的那么严重。 项磊觉得,李增已经成了自己的精神支撑。 可就在这种时候,李增对项磊透露了自己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项磊身上的病痛毫不客气地延伸到了精神世界。 李增讲得有些出神,甚至忘了他的听众是项磊。 他说他在项磊回校以后去见了上次说过的那个朋友,也就是贴在李增房间里那张照片上的人,他是一个靠出卖身体来养活自己的人,他喜欢李增,李增也喜欢他。 但是他们之间,只能有身体上的关系。那人指望不上李增,所以并不打算为了李增而放弃自己的“事业”,李增也不可能为了他而放弃项磊。他们在一起一个月的时间之后就分开了,李增来北京之前,一直蜗居在那人在济南租住的房子里。 离开的时候,那人希望和李增互赠一个礼物留念。他买了一条名牌裤子给李增,也就是李增责怪项磊没洗干净的那条裤子,而李增则买了一双名牌鞋子给他,身上的钱不够,才问了项磊要…… 项磊当即就哭了,项磊闭上眼睛的时候,内心的感觉,就像李增来北京第一天晚上告诉自己得病时的感觉,天塌了,自己的小世界随之沦陷了。项磊找不到出口。 项磊知道,自己从来不像现在这样没有原则,明明无法接受的事,却又不得不倔强地面对,如若不然,情况一定更加糟糕,项磊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预料,也不敢预料那个更加糟糕的状况。正是这种两难的心情,让项磊只好无休止地流出眼泪来借以表达。 李增紧紧抱着项磊。他充满柔情地对项磊说:“对不起,宝贝,对不起。不过你要相信,不管我和别人怎样,心里只会有你一个。” 项磊听到这话,没有丝毫动情的感觉。 项磊只顾觉得自己悲惨,项磊只顾痛恨不已地去指责命运的安排。项磊在心里愤怒地问:为什么就是我呢?——他问个不停。 项磊希望命运这东西可以触摸得到,那样的话,他一定抓住它狠狠摔在地板上,吐口唾沫,再疯狂地踩上几脚,回敬它不可一世的嚣张! 项磊不知道,他已经面对的,是不是已经够了。 100 李增每天都在思考,自己到底可以找份什么样的工作。 这天,他问项磊,北京不是有很多gaybar吗?也许自己可以去那里试试。项磊当即表示了不同意,李增笑着问项磊是不是怕自己学坏,项磊说,总之他不希望李增去那种地方工作。 周末,李增叫来魏桐吃晚饭,提出想去gaybar看看,项磊马上不高兴了,李增只是瞪了他一眼,便接着和魏桐讨论这件事。魏桐答应当晚带李增去酒吧之后,才察觉到了项磊的不高兴,于是便对李增说:“要不改天吧?” 李增哗啦扔了碗筷,指着项磊吼道:“老子不去找工作,还不兴去看看啊?你敢说你他妈的没去过?你去问问任何一个人,看谁相信有人只搞过一次就能染上性病?” 项磊心里,别提多委屈了。 暑假的回忆和北京的相处真的反差太大了,曾经,李增会让项磊很容易就甜蜜得忘乎所以,而现在,李增会让项磊很容易就委屈得心灰意冷。 “你们去吧,我不想去。”项磊听见李增说到“性病”两个字,已经觉得自己理亏了,因此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没有底气摆出一副赌气的姿态。 李增站起来踢翻凳子,继续吼道:“你爱去不去,摆个脸子给谁看?” 魏桐跟着站起来,一把拉住李增,他感觉李增那只踢向凳子的脚,冷不丁就有可能踢向坐在那里干嚼着饭菜的项磊。 魏桐心想,项磊如果不去,自己单独陪着李增去又算什么呢?可眼见李增这阵势,大概今晚是去定了。后悔自己多言已经补救不及了,魏桐只好尽力劝说项磊同去。 项磊答应同去之后,跟着李增和魏桐下楼。 小手术后多少有些行动不便,楼道里的灯坏了,项磊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去试探第一阶楼梯。这个时候,李增停下来伸出一只手,项磊把自己的手递过去的同时,已经流出了眼泪,李增便重新跨了上来,一把抱住了项磊,项磊随之哭出了声音。 李增拍着项磊的背,不住地说:“好了宝贝,好了好了,我又乱发脾气了。” 这时候,项磊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女人,满腹哀怨,稍加抚慰就能泛滥成灾。但凡别的任何时候,项磊都一定会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反胃。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三个人身后一直有两个人尾随,直到魏桐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后面的其中一个人才急急地赶上来,拍了拍李增的肩膀说:“嘿,哥们儿,可不可以留下来聊会儿?我的朋友想认识你。” 李增看了看稍远处的另一个人,稍作迟疑,便转身扶着项磊的肩膀说:“你们先走吧,放心,我一定很快回来。” 也许是因为出门时的那个深情拥抱,项磊这会儿心无杂念,没说什么就和魏桐钻进了出租车。 车子启动后,魏桐难以置信地看着项磊,不禁问道:“项磊,你怎么会答应?” 项磊不知道怎么回答,内心这才开始有所不安起来。 李增果真很快就回来了,可是,居然带来了那个想认识他的人。 项磊躺在床上,屈身对着墙壁,假装睡着了,也无心回头去看那人是个什么模样。项磊听见李增“嘘”了一声,关了房间里的灯。 项磊听见……他们一同去了卫生间。 随后,项磊听见……淋浴的声音。 项磊闭着眼睛想,自己一定身在梦境。 项磊开始期待着,自己能够尽快醒来。 项磊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逐渐模糊的时候,听见他们一先一后,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项磊感觉到李增转身背对自己,正和那人窃窃私语。 “你怎生的声音么不行啊?”项磊听到那个陌说。 “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吧。”李增回说。 “不会是因为他吧?”项磊感觉那个陌生的人伸手指向了自己。 “不是。他是我认的一个弟弟。”李增说,“不过,他一直挺喜欢我的……” “要不,我来吧。”那人又说。 “算了,改天吧。”李增回说。 项磊为了远离身边的躯体,几乎完全蹭掉了被子,他紧紧贴在墙壁上,他感觉到那墙壁很是冰冷,他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那块儿贴身的冰凉墙壁,可过了很久,却发现只是徒劳。他越发紧贴了上去,好像下一刻,就能把自己的身体嵌进去,然后穿过那墙壁来到空旷的夜色里,他想着外面的夜色里,一定有清新的空气。 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听不真切,项磊觉得自己的意识又要模糊起来的时候,身下的垫子开始无规则地颤动。项磊感觉到,身边的李增爬到了别人身上。 项磊的胸膛里有一点抽搐,同时,腹腔里也有一点翻涌。 项磊花了不短的时间积蓄着零散的力气,然后挣扎地坐起来,绕过两个交缠的身体,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开始穿衣服。项磊没有找到袜子,索性光脚穿上鞋子。 项磊在带上门的一刹那,听到李增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去你妈的吧!”项磊在心里回道。 项磊在楼道的拐角处忍不住要呕吐,那股翻涌的力量几乎让他无法站立,项磊蹲下去用一只手撑在地上,涨红了脸干呕几下,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许梦虎说的那种“nothing left to lose”,这,大概也算是。 无处可去。项磊以为有个家,其实现在,无家可归。 项磊想起中学时信手涂在作文纸上的那些断句,总是离不开“流浪”的话题,其实真正的流浪,两三年后的这一晚,才得以身体力行。 万籁俱寂的夜色长街,大概就是用来给不归人流浪的。 寒冷和饥饿真好哇,饥寒交迫的时候,所有的心情几乎都变得一文不值。爱啊伤害啊什么的,统统沦为狗屁! 若非如此,自己岂不是又要像个娘儿们似地凄凄惨惨戚戚? 项磊还是回到了那栋筒子楼的门口,蜷起身子,席地而坐,很快便睡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李增叫醒了项磊,项磊睁开眼睛,看到那个人钻进了一辆私家车里,亮起了尾灯掉头。 李增朝着那辆车挥完手,看着那辆车转出了居民区的胡同,这才在项磊对面蹲了下来,伸出手捧住了项磊的脸。 情景有些灰暗,项磊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项磊扳开了那双手。 项磊甚至闻到了,那双手正在散发着让他再次腹内翻涌的异味。 上楼,爬上床,扯过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好暖! 李增跟着爬上床来,侧身抱住项磊。 项磊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拿开李增的手;李增又抱过来,项磊再次拿开;李增继续,项磊也继续。项磊干脆把自己的手停在那个地方,等着下一轮的反复。 李增坐起来,倚着床头,点上了一支烟。 “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好受。” 项磊觉得,自己如果把“闭嘴吧”三个字说出来,一定会浪费不少力气。 “你知道他什么背景吗?他老爸是市委高干,他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现在在招商局混呢,他答应帮我留意工作上的事。” 项磊只想睡觉,他困得要死,冷得要死,他只想尽快睡着。 “你也知道你这病要花的钱多着呢,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工作。” 项磊想笑,原来这个人真如他的自评,拥有大概是天生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 “宝贝你说说话啊!”李增伸手摇了摇项磊。 “分手吧。”果然,三个字就能耗费大把大把的力气,项磊只说了三个字,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枯竭了。 “你说什么?” “我说:分——手——吧!”事已至此,索性连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尽吧。 “不行!”李增马上咆哮道,“你说分手就分手吗?你他妈的不知道我这是为了你吗?你知道不知道我一直不举?我他妈的根本什么都没干成!你难道还不清楚我有没有过阳痿的毛病?不是顾及到你,我他妈的怎么可能这样?不是怕你一个人在家多想,我他妈的何不干脆答应那人出去开个房得了?不是不顾一切来找你却赶上你染了这种病,我他妈的怎么会把自己逼成这样?” “得了这种病,会死吗?”项磊看着李增,问道。 “你拖下去试试,不死也够呛!” “我宁愿死!”项磊死死盯住李增,狠狠地说。 李增有一些闪躲,他不愿意面对项磊这种难得的逼视。 “我不是说过吗?无论我和别人怎样,只要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不就行了吗?你总是把我说的话当成耳旁风。他妈的整天搞得自己跟林黛玉似的,你至于么你?” 项磊想说,我不是不记得你说过的这句话,相反,我记得牢牢的,只不过,我没有一刻不觉得这句话像坨狗屎! 算啦!这些二了吧唧的争辩有鸟的意义?不配套!散了吧! 仔细想想,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与其说是多情的项磊出于感动爱上了某个人,不如说,混乱的项磊不过是一时冲动,爱上了一场形如爱情的错觉,罢了。 可是,可是他说:“不是不顾一切来找你却赶上你染了这种病,我他妈的怎么会把自己逼成这样?”一时间,项磊竟无从击破。 就这样分开,无论对谁来说,似乎都是残忍的。 而自己,又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地需要他。 项磊心想,从今以后,自己大概永远不会再被身边的这个人伤害了,无论他天生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发挥到何等淋漓尽致,项磊大概都介意不起来了。 既然如此,分不分开,又有什么不同呢? 李增的胳膊又抱了过来,项磊没有再去拿开它。 项磊疲倦透顶,挪动了一下身子,找到了最舒适的姿势之后,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十六章:适时的交易 136 中午,张雯雯打来电话,要同何飞一起吃午饭。 何飞想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例行公事了,诸如睡前打个电话,饭前去张雯雯的上课地点或是宿舍楼下等候,周末腾出时间来陪逛,等等。出于一份弥补的心情,何飞说出去吃吧,张雯雯欣然答应。 杨坤那破钟一样的嗓子故作深情出来的《无所谓》,都TM唧唧歪歪半年多了,学校正门对面那家港式餐厅还没有放够。何飞差点因为这个而掉头离开,可这时候张雯雯已经对着那个躬身的门童微微点了下头,走进门去了。 “食草狼丢钱的事儿跟你说了吧?你说痞子陈真的会是那种人吗?”张雯雯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忽然这么对何飞说。 “什么?”何飞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眉头已经锁起来。 “他没跟你说?”张雯雯说这话的时候,本应附带惊讶的表情,可是何飞从她眼里看到的,是若有若无的一丝嗔怪。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你们在食草狼家小聚后第二天,食草狼说他来学校路过银行的时候,终于没再忘了去存钱,可一翻钱包,少了一千多。” “我CTM!这TM什么事儿啊!”何飞当场就急了。 这时候,张雯雯的心情已经了然于她精致的脸庞上了。 那天何飞没有叫上她同去这事儿,应该没有足够多的原由让她为之生气,但是她显然对此不满极了,因为何飞明明听到她在电话里说过“反正也不急”了,可杨琳随口说出来的版本,却是何飞“没有找到自己”。把话题扯到项磊丢钱的事情上来,原本只是想让何飞知道,他的谎言被揭穿了,不料,何飞好像根本没有为此而觉得抱歉。 何飞根本顾不得张雯雯这时的微妙情绪,他在想,这TAMD叫什么事儿啊?想起那晚项磊一个人在厨房里切菜的时候,还TAMD自己幸福自己呢!何飞真为他寒心! “你小声点儿,人都看着我们呢!”张雯雯转脸冲着窗外,低声对何飞说。 “爱谁看谁看!到底怎么回事啊?昨晚我们还一起上日语课来着,可这丫一直都没跟我提过这事儿!你听谁说的?” “本来他们也没想让我知道,前天一起吃饭的时候,琳琳、老石和食草狼他们提到这事儿了,说得不够隐晦,被我听出了大概,索性就全跟我说了。食草狼对石卓说他不想怎么着,也不愿意怀疑任何人,但实在憋屈得难受,想来想去,最可能就是痞子了。” “操T大爷!不是这S-B还能是谁?”何飞恨不得现在就去找那个陈韬光。 “你怎么这么肯定?食草狼为什么不找你说这件事儿?”张雯雯忽然盯住何飞。 何飞当即就愣住了。 这个女生的意思是,他项磊潜意识里,认为我何飞也是嫌疑人之一? 何飞心里的愤怒顷刻间就要爆炸了,就像这些天来一直酝酿着的美伊战争一样,一触即发。 何飞拿出手机,拨通了项磊的号码,对方接通电话后还没来得及招呼呢,何飞这边已经歇斯底里:你丫给我出来!现在!学校正门! 然后不等对方问话,啪地一声挂断。 张雯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何飞,显然被吓到了。良久,才又说道:“石卓根本不相信会是痞子,他一直让食草狼好好想想,有没有可能掉在别处了……” “没可能!”何飞粗声说,“买菜的时候我还说呢,丫真是款爷儿,随身携带那么厚一匝钞票,钱包都快撑破了。上楼以后他就把钱包扔电视机上了,我亲眼所见!” “你们走了以后呢?第二天呢?项磊去银行之前呢?” “总之没可能!” 事实上,第二天,他们在床上睡睡醒醒一直赖到了中午,何飞看到项磊把钱包从电视机上拿下来放到了书包里,直到路过银行项磊想起要去存钱的时候,何飞还在项磊身边。看到银行里排队的人太多,何飞一个人先回了学校。结果项磊没去上下午的第一节课,现在想想,应该是回去检查房间了。 项磊回了电话。“什么事啊!我正吃饭呢!” “别TAMD啰嗦了!你丫现在就给我出来!”何飞只说一句,便再次挂断了电话。 何飞看看张雯雯:“你先回去吧!” “不行!你凶人食草狼干嘛呢?” “我就问问丫什么意思!你回去吧!” “你是要让食草狼觉得我正在告诉你,他对你不信任吗?”张雯雯显然急了。 “你想什么呢?”何飞尽量压制着气急败坏的情绪说,“你先回去,乖了。” “不行!”张雯雯一脸要哭的样子。 何飞开始心烦意乱,他皱起眉头瞥了一眼张雯雯,没再做声。 张雯雯站起身来拉住何飞的手走出了餐厅,何飞就那么任由她牵着,过了马路到了学校正门口。 这时候,项磊正好迎面走了过来。 “你丫什么意思?”何飞劈头盖脸地问。 项磊一脸不解,看看张雯雯,又看看何飞,一时摸不着头绪。 “别TAMD装蒜!你丢钱的事儿为什么没跟我提一个字儿?你跟陈韬光那孙子也没提这事儿吧?敢情是我和那孙子都单独在场过,都有嫌疑呗!” 张雯雯轻叹一声,把脸扭向一边,项磊看到这里,才明白何飞在说什么。 “我真想不通,你怎么会这么想?”项磊说。 “行行行,我不多想。咱甭跟这废话了,现在就去找那孙子!” “要打算找他,我早就去找了,没凭没据又能怎么着?” “怎么着?你看着!绝对是丫干的!没跑!丫不给吐出来你看我不整死他!” “何飞,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跟你提这事儿,你自己也应该清楚你这半吊子脾气吧?这事儿再怎么闹心,也只能就这么过去,以后少跟他来往就是了。” “你丫还真了解我,成,我自个儿去。” 何飞绕过项磊,这就往学校大门走去,张雯雯喊了一声“何飞”,同时,项磊伸手拉住了他。 “何飞,你现在去,咱俩这就算掰了。”项磊平静地说。 何飞顿时火了,胳膊一甩,差点骂出一句“我C你大爷”来。何飞最听不得这种威胁口气的绝话了,可是小二这么说过,网上的食草狼这么说过,现实中的项磊现在又这么说了。 何飞真不明白,为什么让他上心的人,全都是这副德性呢?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傻?钱包还在原地,里面的钱少了三分之二,要是连钱包都不见了,谁会怀疑到他的头上?”项磊又说。 “你瞅他喝点酒以后那副S-B-样儿,说他傻还真没什么好怀疑的!”何飞应道。 “就是因为喝醉了,才干了件儿蠢事,倒也没把事情做绝,现在不用我到处去补办证件和卡片,说实话,我还觉得感激呢!” “我靠——”何飞叫道,“你丫这是要跟如来佛祖比仁慈呢吧!” “你知道不知道因为这事儿石卓能跟我翻脸!他说但凡有任何一种可能,都不应该怀疑到自己兄弟头上来,既然没有真凭实据,就不会只有一种可能!石卓都跟我这拿人格担保了,说陈韬光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事儿的!”项磊明显开始激动了。 附近来往的人们,开始频频侧目。 “那你有没有问清楚,丫的人格到底值多少钱?”何飞眯起眼睛。 “重要的是石卓是我的朋友。这破地方有几万人,可没几个是我的朋友,一件没把握的事,不值得让我和我的朋友翻脸。”项磊说。 “你丫看看,看清楚点!”何飞伸出胳膊,“我TAMD这都起鸡皮疙瘩了!你丫电视剧看多了吧?” “我问你,你有证据吗?没有当场抓住,我就做不到要为这事儿撕破脸皮!” “那你丫留着脸皮是要当饭吃,还是当男人用呢?” 何飞这句口不择言,顿时让项磊满脸通红,旁边的张雯雯则是一脸震惊。 在这种情形下,何飞转身,打算离开。 “何飞你别让我看低你!一千块钱真有那么重要吗?” 听到这话,何飞怒火中烧,只迈出了两三步就折返回来。 “你TAMD——”就像上次终于等到项磊从西安回来后那样,他一把抓住了项磊的领口,将项磊推搡到了大门口的立柱上。张雯雯一声惊呼,上前拽住了何飞的胳膊。 “何飞你干什么!”张雯雯一边用力去扯何飞的胳膊,一边不停地说出这句话,何飞一直没有理会,似乎连回头看一眼的闲暇都没有。 附近路过的人们一边侧目,一边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的目光同时聚焦在了大门口那三个互相拉扯推搡的人身上,相向而行的几个人,为此而撞了满怀。 “真没所谓,你丫还憋屈什么呢?”何飞真不知道接下去还能怎样,索性松开了手,“那两千块钱以后你不再提,这事儿就算过,你丫再啰嗦,不找那孙子我喊他爷爷!” 张雯雯不明所以,满脸疑惑。 何飞看到皱起眉头瞪大了眼睛的项磊,本来正火着呢,忽然心生了一丝快意。 这好像一笔交易,项磊为了他要坚持的结果,现在必须答应何飞,而何飞为了自己的打算,则必须要答应项磊,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不如靠这场交易来圆场。 何飞厌恶金钱掺进交往的过程,如今这阴差阳错的一笔交易,倒恰好可以让自己和项磊之间彼此成全,再也不用面对那两千块钱可能即将带来的困扰了。 只是,便宜了陈韬光那孙子。 项磊没有回话。何飞想,丫的现在根本没得选择! 137 春节前,项磊又是租房又是看病,日子过得相当拮据,他当然不好向家里开口,于是四处借了不少钱,一直指望着半年后的奖学金来缓解危机。 何飞对这些情况多多少少有所了解,所以当初才用许梦虎的身份寄了钱给项磊,本想着让项磊堵上几个窟窿,不料却发生了丢钱的事。 别说何飞不容易再凑这么多钱了,就算何飞是大款,他也深知项磊不会再接受自己金钱上的帮助了。连买好的剃须刀能不能顺利交到这家伙手里,何飞一时都没了底气。 138 放学后,何飞叫住项磊。 “我去你家待会儿。”何飞一边说,一边兀自朝前走去。 “那个……魏桐已经说好了,等会儿要去的。”项磊说。 “你们……”何飞一时间表情复杂极了。 “别想得那么龌龊。我们没什么。”项磊说。 “操!你丫知道我想什么呢?他去我就不能去了?”何飞说着,继续前行。 何飞知道项磊担心什么,在项磊面前,何飞一向不怎么待见魏桐,何飞每次提到这个人,永远是用“娘娘腔”三个字替代。其实何飞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对此人并没什么成见,“娘娘腔”三个字对何飞来讲,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描述,而非评价。何飞觉得最起码这个人站在项磊身边时,一眼看过去就能感觉无害。 当项磊向何飞介绍魏桐的时候,何飞装腔作势地抱拳说了句“久仰”,项磊接着向魏桐介绍何飞,先说是自己室友,然后又补充说:“也是那个许梦虎。”魏桐学了何飞的调调,也说了“久仰”,说完之后,才瞠目结舌地盯住项磊。 “你们终于见面了?你们竟然是一个宿舍的?”魏桐一脸惊讶地问道。 何飞坐在项磊的桌子上,只是不停地笑。 “开学之后我才知道的。不是误打误撞看到,可能现在还被人耍着玩儿呢。”项磊一脸平静地说着时,不满地望了何飞一眼。 何飞仍旧在笑。 “你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没发现,哪怕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呢?”魏桐继续惊讶。 “其实也怀疑过,只是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就没去印证。要么是我太笨,要么就是丫玩儿得够阴!” “操!”何飞叫道。 “啧啧,你们宿舍真是强大,三分之一呢。”魏桐感慨说。 项磊看了何飞一眼,何飞好像并未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妥,脸上也没有摆出一副要辩解的神情。 “丫不是。”项磊说完,面无表情地从书包里翻出钱包来,“我去买菜,你们要么看电视,要么看碟。” 项磊四周张望了几眼,似乎是在等待何飞或者魏桐主动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可是这二人都没有说这话。 何飞喜欢这样的恶作剧,他一边揣测项磊的想法,一边看着项磊稍显失望地走下楼去,心里偷偷地乐。之后,何飞转而去看魏桐。当何飞看到这张秀气白净的脸时,下意识就把他当成了一个女生。 “你是女的吧?”何飞的话冲口而出。 魏桐哑然,不可思议地看着何飞。 “操……我是说,你是0吧?”何飞又说。 魏桐转过脸去笑笑,没吱声。 “我没说错吧?”何飞锲而不舍。 “不说你不是吗?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啊?”魏桐反问。 “你也不想想,项磊都熏陶我们多长时间了,我不光知道这个……” “那你说说还知道些什么?” “多了去了,什么419了,69了,CC了……”列举至此,何飞发现魏桐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脑袋,这才记得CC的意思。 何飞忽然想,项磊为什么没能生成这样呢?不只是拥有一张干净的脸,连眼睛里放出的光芒,都像一个女人般阴柔,不去脱光他,你就总会不知不觉地忽略掉他的性别。 “你为什么没有胡子?”何飞不禁又问。 “不知道,一直没管过它。”魏桐脸红了。 “你……你有没有打算去变性?”何飞想了想,还是问出来了。 这时候魏桐抬起头来,脸上挂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何飞忽然发现这问题够二的,自己先笑了,于是,魏桐便也跟着笑。 项磊推门进来的时候,场景恰好是这样的:魏桐尽量后撤身体,贴在床和桌子之间的墙上,何飞则一只手支在魏桐肩膀上方的墙壁,另一支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和魏桐面对面几十公分的距离,正低声说着什么。 魏桐轻轻推得何飞后退了一步,何飞扭头看到了项磊转身走进厨房里的背影。 何飞带上房间里的门,溜进厨房里问项磊:“买了什么?” 项磊只顾将几兜菜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没有回话。 “我帮忙打下手吧?”何飞站在项磊身后,像那天的陈韬光一样,跟随左右忙活的项磊,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挪动。何飞这才明白,原来这行为是出于一种刻意的讨好。 项磊还是没应。 “我来洗!”项磊正要将青菜放进洗菜盆的时候,何飞伸手去接,这时候,项磊反倒缩回了手去。 “你丫别跟这儿碍事儿了。”项磊说。 项磊的声音波澜不惊,可是何飞觉得自己可以从中听出些天大的委屈来。何飞开始有了一丝自责。 刚刚发觉自己并不排斥去接近一个男生的身体后,何飞为此有些兴奋过头了,再加上转而对魏桐继续恶作剧的念头,总想着挑逗几下,不巧,正赶上项磊回来。 “你生气啦?”何飞讪笑着,贴近项磊的耳朵问他。 “瞎扯什么呢!快别跟这儿添乱了。” 项磊没能估摸好何飞的距离,转过头去回话的时候,差点和耳朵边的那张脸亲上,那叫一个尴尬! “我刚那是逗着玩儿呢!”何飞低声说道。 “得得得,你丫赶紧回屋看电视去吧!”项磊干脆把何飞推出了厨房。 何飞刚进屋,魏桐又去了厨房,何飞隐约听到了大致雷同的几句对白。 “你生气啦?” “瞎扯什么呢?怎么会?” “真没怎么……” “得得得,你们俩挨个儿烦我来了是不是?” “你不说他不是吗?” “丫自个儿说的……” “我也下手吧,等着享口福吧你俩!” 何飞忍不住乐得倒在了项磊床上。 饭后,魏桐接了个电话先回了学校,稍后不久,何飞拿了书包也说要走,项磊只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了句“好”,便转而盯向电视屏幕。 何飞一脸坏笑地绕到电视屏幕前挡上,问道:“你丫这次不打算留我了?” “不留。”项磊答道。 “你丫不担心我这是去赴约呢?” “有什么好担心的。” “就不怀疑我这是去找那个魏桐?” “你丫爱找谁找谁。”项磊仰面躺到床上。 “那我去啦!” “不送。” “真走啦!” “赶紧的!” 何飞带上门走出房间,停在门外,约摸两三分钟过后,还是没听到屋内动静,终于忍不住又开门走了进去。这时候,项磊正坐在床沿上,一边拿着那只割草机正准备刮胡子,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电视里世界各地反战游行的新闻画面。 何飞忽然把书包扔到了项磊身边。 “老子今儿赖这儿不走了!” 139 何飞问项磊:“你丫是不是连石卓都喜欢上了?” 项磊答道:“这不明摆着吗?是个男人我都能喜欢上。” “操!”何飞叫道。 这个夜晚没那么纯粹,也许是灯关得比较早,窗外不时还会传来嘈杂声,房间里的二人又没有醉意陪衬。项磊一直说着不怎么正经的话,何飞不时跃起身来作势要动武。 送出剃须刀的过程,果然一如何飞所料,并不顺利,直到何飞打开窗户扬言要扔出去的时候,项磊才说:“嘿,那个败家籽儿,你丫还是扔到我这儿吧!” 关于项磊的丢钱的事儿,何飞好像还不如项磊释然。何飞刚骂骂咧咧地提到陈韬光一句,项磊便挥手叫停:“这事儿过去了!谁再提操谁大爷!” 何飞又一次想到了此前自己一贯的看法:项磊身边的多数人,最终都会伤害他。 可这话根本没办法对项磊说,就算他把陈韬光当哥们儿,那孙子却反过来偷了他的钱,就算他把石卓这个朋友看得很重,石卓反倒能为陈韬光而和项磊说翻脸。这些事儿在何飞眼里似乎比对项磊来说还要值得愤慨,项磊只是一味地隐忍,何飞看着都来气。 和石卓杨琳的来往越来越多,无论是张雯雯还是项磊,都和这小两口联系甚密。很多时候,张雯雯和项磊会同时出现在这样的往来中,何飞原来感觉有说不出的别扭,后来倒也慢慢习惯了。 好在,陈韬光绝少再出没于他们之间。 140 正庆幸南方肆虐蔓延的非典距离我们尚远的时候,有传闻说,北京也出现了疑似病例,学校卫生院已经单开了发热门诊,有人戴了口罩出门,地铁上有些美女抓住扶手之前,会先垫上一块儿纸巾。 美英对伊拉克宣战那天,石卓宣布,周六要请我们去K歌。正巧,周六当天,美国开始空袭巴格达。 碰头以后,项磊和石卓当即就开始议论起这场战争来,愤青的项磊一口咬定,这是一场利益驱使的战争,他说世界上很多人都能意识到这一点,就连小布什自己的同胞都愿意揭穿他。石卓却说,每一场战争背后的真相,或许要远比因为置身事外才得以闲暇去评说的人想象中复杂多了,小布什自称这是一场道义主张的战争,或许有开脱之嫌,但是任何事件都是具有两面性的,任何其中一面,也都应该只是一个相对的结果。放开黑盒子里不为人知的动机不说,对于伊拉克人民来讲,这场战争也许真的具有一定的解放意义。 众人争当麦霸的时候,这二人仍旧在头碰头地交流国际大事,敢情他们比科菲?安南都上心。 何飞每次唱完Beyond的歌,都希望听到项磊叫声好儿,可项磊显然顾不上这些。何飞忍无可忍地走过去打断他们,他说他要点一首歌和项磊合唱,项磊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向石卓抛出了他的下一个观点。 何飞听的中文歌实在有限,他在对唱曲目中一页一页地翻找,只要看到自己能唱的歌,就去问项磊会不会,选来选去,选了一首《现代爱情故事》。 何飞从来都觉得,音乐这东西只是有时候能够配合自己的某种心情罢了,那种用歌曲,甚至仅仅只是一个歌名来传达内心情感的想法,实属扯蛋。所以何飞选中这首歌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项磊一直专注于和石卓探讨国际局势,随便答了一声“会”而已,想必也没有顾得上多想。 开始播放《广岛之恋》的时候,杨琳把一支话筒递给了石卓,这时,项磊和石卓的讨论才被终结。石卓的唱功真是不敢恭维,他自己都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是一个创作型歌手,每次唱歌,都是对歌曲的一次再创作过程。杨琳本来唱功了得,最后竟然被石卓带进了一个未知境地,完全忘了烂熟于心的旋律。 歌没唱完,众人皆作呕吐状,石卓洋洋自得,愣是坚持到了最后一句。 然后,杨琳和张雯雯交替演绎起萧亚轩和王菲,三个男生齐呼“原音重现”。 《现代爱情故事》的画面出现时,张雯雯看到屏幕显示对唱,又看到何飞拿起一支话筒,以为是何飞特意为他们二人点唱的一首歌,便毫不迟疑地从杨琳手中接过了另一支话筒。何飞看了看项磊,项磊发现何飞递来的目光时,这才记起何飞刚才说过的话。 张雯雯看到歌名的时候还有些迷茫,听到前奏时,忽然喜不自禁地说:“啊!我听过我听过的,我会唱!”何飞想,他听过的大概是小虎队的《叫你一声My Love》。 张雯雯显然不经常听粤语歌,她的粤语发音怪异极了,甚至和正确的音节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粤语版和国语版的歌词,每一句在字数上有不小的差别,张雯雯又需要费劲儿地去琢磨粤语发音,所以总是跟不上旋律,何飞唱到一半就唱不下去了,又担心中途放弃的话,会让张雯雯面子上挂不住,只好学着石卓的作风,坚持到底。 接下来又是何飞的Beyond秀了,石卓拿了话筒跟着瞎吼,何飞示意石卓站起来吼,于是两个人面对面地歇斯底里。然后石卓拉起项磊,二人凑在一起共用一个话筒,三个人的歇斯底里掺到一起,分贝奇高,两个女生相继捂上耳朵。 一连三首,男生总是容易在这样的嘶吼中达到兴奋至高点。何飞第一次看到一个放得开的项磊,他几乎有些忘我,脸上红红的,一定不是以往那种羞怯,而是兴奋。 《现代爱情故事》再次出现在屏幕上时,何飞朝项磊使了一个眼色,于是项磊拿了话筒,和石卓一起回到了座位儿上。何飞不动声色地朝项磊扬扬下巴,意思是让项磊从第一段开始唱起,项磊会意。然后,何飞看着画面,项磊也看着画面,他们正等着前奏过去的时候,画面和音乐突然一同消失了,其间的空隙中,众人听到张雯雯说:“点错了吧,怎么又来了一遍,我切!” 不怪她。她并不曾留意到何飞和项磊之间的眼神交流,她也不可能想到,何飞会点这样一首情歌要和项磊对唱。再说,她显然对自己刚刚唱过的那一遍很不满意,于是顺便对这首歌也不待见起来了。 何飞失望地放下了手中的话筒,却也无从说起他的失望。 下一首王菲的《推翻》,张雯雯转身朝向项磊,项磊把自己手里的话筒递了过来。 石卓出门接了个电话,回来后说,等会儿陈韬光会过来。 “操!”何飞的心里开始烦躁起来。 从陈韬光走进包房的那一刻,何飞就对这次小聚失去了兴趣,他半躺在项磊和张雯雯中间的位置,冷眼看着陈韬光的表演。 陈韬光拎了一份蛋糕递给杨琳,说了一句“生日快乐”,这时,何飞三人才知道,原来这天是杨琳的生日。张雯雯调低音量,三个人埋怨杨琳为什么没有事先提到这茬儿,杨琳说:“庆生的意义在于Happy,现在看来,这个意义已经实现了。” 何飞歪着脖子对陈韬光说:“你丫还真是款爷儿啊,我们仨就是提前知道今天是猫的生日,估计也买不起这么大一蛋糕。” 包房里的空气马上就有些不一样了,杨琳和石卓朝何飞看了一眼,项磊用胳膊肘暗暗碰了一下何飞,张雯雯也轻轻推了何飞一把。 陈韬光一边打开蛋糕,一边回道:“得,说这话多没劲啊!” 何飞不屑地哼笑了一声,不再回应。 陈韬光煞有介事地点上些蜡烛,然后怂恿杨琳一口气全部吹熄它们,杨琳要动手切蛋糕,陈韬光又自告奋勇代劳。切完蛋糕,陈韬光亲自派发了一通,何飞不禁想,好像过生日的是他陈韬光一样。 陈韬光把一块儿蛋糕递到了何飞面前,何飞一动不动,懒洋洋的目光从蛋糕上移至陈韬光的脸,似笑非笑地说道:“吃不起,我怕噎着。”一瞬间,陈韬光尴尬得手足无措,这时候,项磊伸手接过了那块儿蛋糕。 然后陈韬光定坐在项磊身边,打趣道:“磊子,你一人儿跟他们两对儿混在一起不觉着眼红啊?还好我赶过来了,要不,咱俩也凑合成一对儿得了。” 只有杨琳一个人因为这话笑出了声音,项磊也陪着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其他三位,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杨琳的笑声显得突兀极了,因这点突兀,那笑声很快便无疾而终。 何飞一瞬间觉得恶心极了,想象着陈韬光如果也喜欢男人的话,无论对喜欢男人的男人,还是对被男人喜欢的男人来说,都不能不算是一件和耻辱有关的事。 何飞点的《冷雨夜》到了,张雯雯调高了伴奏音量。何飞本来就已经没有什么唱歌的心情了,又看到陈韬光拿了另一支话筒,也跟着哼唧起来,不由地厌倦透顶,何飞用力将手里的话筒扔到了茶几上,包房里随即发出一声闷响,众人跟着齐声惊呼。 陈韬光诧异地转过头来看着何飞,何飞当即一声暴喝:“你TAMD看什么看?” “我真不明白了,今儿你对兄弟有什么不满的,直说成不?”陈韬光说。 “别NM跟谁都称兄道弟的!”何飞回道。 “直说成不?”陈韬光又说。 “别TAMD逼我!”何飞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几乎同时,项磊起身拉住他的胳膊,张雯雯也跟着站了起来,和以往这种状况下的反应雷同,张雯雯情急地喊了一声何飞的名字。石卓和杨琳走了过来,陈韬光一看全都改站着了,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何飞,给我一面子。”石卓说。 “你丫面子跟我这儿不值钱!”何飞对石卓说。 石卓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何飞你这话太伤人了。”杨琳说。 石卓把陈韬光拉出门去,再回来时,他说:“我让痞子先回了。今儿是我安排得欠周详,项磊你别往心里去,何飞你也多担待些,你一时情急说出的话,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咱们一块儿这么久了,就算你觉得我跟你称兄道弟不够格,至少咱也应该算是哥们儿了。这小子电话里说,他蛋糕都买好了,不叫他到场,我真是过意不去。” “再跟这儿争所谓的真相,没什么劲!我只想说,石卓,都是你兄弟的话,你丫别护一个伤一个。”何飞说。 这次小聚没有持续更久的时间,杨琳所说的happy到底也没能善终。 服务生送回找零的时候,屏幕上再次出现了《现代爱情故事》的画面,这一次,何飞对着话筒喊了一声“项磊”,于是,杨琳便把身旁的另一支话筒递给了项磊,他们一起对唱这首歌的时候,张雯雯脸上一直发烫,项磊也显得局促极了。唱到一半,项磊放下了话筒,提议离开,然后第一个走出了包房。 何飞习惯性地等着张雯雯,他以为张雯雯会走过来习惯性地挽住自己的胳膊,却不料,她跟在杨琳和石卓身后,绕过了何飞,兀自走了出去。 一时间,这种每个人都怀揣一份别样心情的小聚会,让何飞觉得烦透了。 第三十三章:双重意义的双重难忘 182 魏桐的男朋友每周交替在北京的单位和大连的项目组上班。11月初的时候,那人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一居房,魏桐说,房租稍高于之前他们为了在一起每个月要支付的酒店房费。这样,魏桐几乎搬出了学校宿舍,每天守在那个房子里,等待那人的归期。 魏桐常常邀请何飞和项磊去他的小窝,他说他一个人实在无聊寂寞。何飞问他:“那人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多,还是和他老婆在一起的时间多?”魏桐说,他男朋友对妻子撒谎说项目组现在很忙,他每个月只有两天单休。 何飞想,就算这个人对女人真的毫无感觉,可当他将来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难道不会觉得羞愧吗?何飞觉得挺悲哀的,也不知道自己觉得悲哀的人究竟是魏桐,是他男朋友,还是他男朋友的妻子和他未出世的孩子。总之,这悲哀一定是人为的,被人一手操办起来,然后某个人不知情地幸福,一群人误解成欣慰,另一群人无奈地去见证。 何飞一直没有见过那个人。 何飞真想亲眼看看那张脸,看看他究竟快乐与否。 183 张雯雯开始常常耍些小脾气了。 可她发现这些小脾气在何飞面前,根本发挥不了它们应有的作用。比如她如果愤然挂掉何飞的电话,何飞从来不会马上打过来,而让她实在忍不住要愤然挂掉何飞电话的时候,好像越来越多,就像约好了一起吃饭他会忘记,时隔一个多月之后再让他陪自己去逛街他会不给任何商量余地地拒绝。 何飞对张雯雯说别闹了,你以前从不这样。 张雯雯一想,确实有什么变了,可她确信,变了的不是自己。 张雯雯对何飞说:“怎么你和那个叫魏桐的,交往越来越多?” 何飞马上皱起眉头说:“你又要怀疑我是同性恋了?要不,我们分手吧。” 张雯雯无言以对。 小脾气越来越多,可每次都是自己,在没有得到任何抚慰的情况下主动妥协,——是的,张雯雯觉得,自己从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事一样,何飞打个电话说,今天去四食堂吃面吧,张雯雯这边,也就只能当作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了。 张雯雯向杨琳诉苦,杨琳从来都只是聆听,未曾给过任何建议,哪怕一句劝解。 184 何飞自有何飞的苦恼。 当初在病床上,何飞一直在想,快点让我好起来吧,快!好像,好起来以后马上有要紧的事要做一样,现在何飞好起来了,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项磊躺在自己的床铺上,枕头下面的硬面抄掉在了地板上,何飞捡起来递给他的时候,他会笑笑说句“谢谢”。 何飞忘了买烟,问谁谁都没剩,然后项磊从他书包里掏出一盒中南海,扔了一支给何飞,情不自禁,何飞也说了声“谢谢”,说完自己都惊讶了,便也朝项磊笑笑。 “你也攒上瘾了?都开始自己买了?”何飞问他。 “抽的少。都是给刘冲那小子害的。”他抿嘴一笑回道。 有时候打升级,何飞无意识地就坐到项磊对面去了,然后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一路稳操胜券,过程里,他们常常会不知不觉地相视而笑,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 这种感觉一度让何飞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欣慰,还是失望。 何飞偶尔会接到魏桐的电话,他说晚饭来这边吃吧,项磊也在,我们俩刚买了菜回来。何飞马上说好,然后打了电话给张雯雯,让她自己去吃晚饭。 还没等张雯雯耍出小脾气呢,何飞就已经匆忙挂了电话。 185 这天,是2003年12月20日。 在魏桐那里吃过晚饭,何飞和项磊决定留宿。 魏桐家里有一张超大双人床,他们租来了《魔戒》三部曲一共九张光碟,打算在那张大床上半躺成一排,仔细地重温一遍。为此,晚饭后还特意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挪动家具,把电视柜挪到了床尾的正对面。 第三张光碟快要结束的时候,项磊接了一个电话,魏桐知道他打完电话后一定会退回到刚才错过的画面,于是干脆暂停了播放。 何飞看到项磊在接通电话之前就已经锁起了眉头,然后,房间里一下子很安静,项磊躺在中间,两边的何飞和魏桐,都能清楚地听到听筒里传来的声音。 那个声音很嗲。魏桐对项磊做出了“小周”的口型,项磊点了点头。何飞听魏桐提到过这个名字,也就是在酒吧里看上项磊的那个人。 对方问:“在哪呢?” 项磊回答:“在魏桐这儿看电影呢!有事吗?” 对方吸了吸鼻子,又问:“你能出来一下吗?” 项磊马上说:“现在?都这么晚了。” 对方沉默良久,忽然带着哭腔说:“我和他彻底掰了……” 项磊想了想,回道:“你没事儿吧?” 这么一问,电话那头儿马上啜泣起来,项磊一时间手足无措,朝魏桐看了又看,好像遇到了天大的麻烦,希望魏桐可以帮自己一把。 “你出来陪我会儿,行吗?就一会儿。”对方一边抽泣,一边近乎哀求地说。 “可现在都这么晚了……” “你打辆车过来吧,我在这边等着,我付车费……” “不是这个问题……都这么晚了,你还是尽快回家吧!” “可我不想回家,我想见你,哪怕就几分钟也行。”对方锲而不舍。 项磊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沉默下来。 “你是不是怕我以后会缠着你?你真这么狠心?连问问我在哪都不问?”对方再次抽泣起来。 “你在哪呢?”项磊老老实实问出了口。 “我在清河呢,离刚建好的五环不远,过了五环有一条河,我就在河边。你上了车把电话给司机,我跟他说怎么走。” “啊?那么远?你在河边干什么呢?”项磊几乎叫了起来。 “不干什么……都这么冷了,河里怎么还没结冰呢……” 项磊一脸惊慌地看了看魏桐,马上对着电话说:“那你等会儿,我这就来,然后送你回家,好吧?” “好,我等你。” 然后项磊一边对魏桐说“他不会干傻事儿吧”,一边开始下床。魏桐翻出自己的一件湛蓝色羽绒服让项磊套上,项磊一边拉着拉链,一边急匆匆地往门口走。项磊打开门后,先是回头看了看一脸失望的何飞,然后又看着魏桐说:“一会儿我肯定回来。” 三个人都知道,这话显然是对何飞讲的。 接下来的碟片看得很没劲,何飞和魏桐隔一会儿就会打开各自的手机看看时间,一个小时过去了,项磊还是没有回来,连个电话也没有。何飞忍不住拨了项磊的电话,一连三次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又过了半个小时,魏桐拨了一次,项磊的电话开始无法接通。然后两个人开始交替拨号,连续十多分钟,仍然无法接通。 “操!搞什么呢?清河那边我去过,一个朋友的地下室,是没信号。”何飞把电话甩到一边,烦躁地说。 何飞总是不由地幻想,他们正在某个地下室里,发生着一些贴身接触。 “不会是在地下室,小周家很有钱,他原来的朋友在那边住的也是楼房。”魏桐说。 “那,要不我们去找找他们?” “电话都打不通,去哪里找呢?项磊说好送他回家的……” “那就再等等。” 第五盘光碟自顾自地播放完了,何飞和魏桐谁也没有去换第六张。 凌晨一点半,何飞和魏桐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两人几乎同时喊道:“你终于回来了。”可是项磊没有回应,他径直钻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在狭窄的门厅走道里坐了下去,一直没有回卧室。魏桐在卧室里问他小周怎样了,他也一直没有回话。 魏桐忍不住下床走出卧室,当他走到门厅走道里的时候,忽然惊叫出声:“啊!项磊!出什么事了?” 何飞风一样地跳下了床。 他本来有些别扭的情绪,在看到眼前的项磊之后,瞬间消散。 出门时还干干净净的项磊,现在脸上紫一片青一片,他的眼角裂开一道血口,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的鼻子肿得不成样子,下巴上还有暗红的淤血。那件湛蓝色的羽绒服上满是血迹,那么剔透的一身蓝,胸前袖口都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猩红。 当他意识到自己被何飞和魏桐发现之后,眼里的泪水马上决了堤。 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注意自己的举手投足,他抖动着肩膀,不时地扬起胳膊,直接用沾了血的袖口抹着眼泪。 “怎么了?”何飞用颤抖的声音问他。 “他们打我……照死里打我。” “谁?” “小周哥哥的朋友。” “为什么打人?” “因为我是一个同性恋。” 项磊说完,埋下头去,痛哭失声。 186 项磊在那条小河边找到小周的时候,小周正抱着肩膀瑟瑟发抖。项磊说,都冻成这样了,何苦自虐呢。小周哭丧着脸说,很冷,你快来抱抱我吧。说完,不顾项磊的难为情,一下就抱住了项磊。 项磊说我送你回家吧,小周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箍紧了项磊的身体。 寒冬,冷夜,暗路,沉默。 几分钟后,项磊想推开他,却发现他又开始抽泣了。项磊马上就心软了,本来要去推开他的那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然后,小周放开了项磊,抹了抹眼睛说:“陪我走一会儿吧,十分钟后,你送我回家。”项磊点点头。 小周对项磊说:“我知道你对我没感觉,不然跟那S-B分手也就分手了,我应该解脱才对……不过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 那条小路连个路灯也没有,对比远处灯火通明的干道,这里显得更加漆黑了些。他们并肩走在那条漆黑的河边小路,小周讲述着他遭遇的决裂,项磊偶尔安慰几句。 迎面驶来的一辆轿车打出一束刺眼的车灯,两个人本能地伸手遮住眼睛。 那辆车驶过以后,小周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眼,然后一脸紧张地加快了脚步。项磊不明所以,紧紧跟在小周身后,往灯火通明的大路走去。 那辆车掉头回来,在他们身边熄了火,两个30岁上下的人打开车门走了过来,其中一个问小周:“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出来走走。”小周有些慌乱地回答说。 “这人谁啊?”另一个人指着项磊问小周。 “同学。”小周的声音有些怯弱。 “同学?”怪异的腔调反问道,“还没改是吗?忘了你哥是怎么跟你说的了?” “他真是我同学。”小周强调一句。 “同学怎么半夜三更在这里逛?” 小周马上语塞。 “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又指着项磊问小周。 “项磊!”小周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身份证拿出来看看。”已经走到跟前的那个人对项磊说。 项磊没有多想,拿出了身份证。那人看了一眼,有些粗鲁地扔了回来。 “我这弟弟叫什么名字?”那人盯着项磊问。 “小周啊。”项磊说。 “有姓‘小’的吗?全名叫什么?”另一个追问。 项磊没说话,——小周根本就没有说过自己的全名。 “说不上来了?”项磊面前那个人冷笑着说完,又转而盯着小周,“你这同学怎么连你的全名都不知道呢?” “不知道!”小周已经气急败坏。 “你哥要是知道你还没改,想到什么后果了吗?”小周面前那个人问小周。 “随便!”小周说。 “你先上车!等会儿送你回家。” “不用你们送,我朋友说好了,这就送我回去的!”小周喊道。 那人瞪着小周,暴喝一声:“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你哥过来?” “赶紧上来吧你!”车上有人说。 项磊这才发现,车上还有两人,在他们脸上,好像挂着窃笑。 小周没有上车,站在原地赌气,一声不吭。 车外的两个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盘问项磊,哪里人?干什么的?哪个学校的?怎么和小周认识的?项磊老老实实地一一作答。他们又问,你们俩三更半夜来这里做什么呢?项磊说小周不开心,找自己过来聊聊天。 一个人歪着脑袋问小周:“怎么办吧?现在带你们回去找你哥,还是怎么的?” “我说了!随你们的便!”小周大声说。 这时,另一个人一记重拳打在了项磊脸上,项磊防不胜防,没有护到,对方一边骂着脏话,一边又朝项磊裆部狠狠踢来一脚,项磊下意识一躲,那一脚落在了左大腿上。 “你有病啊!我们俩真没什么!人家刚还打算,这就送我回家去呢!”小周哭喊着上前,被身边那个人一把拦住。 “我可不管那么多!你哥说了,见了这种人就要打!”说着时,车上两人已经下了车,连拉带拖把小周拽上了车。 那个拦着小周的人腾出了空,也窜上来动起了手,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地,不停往项磊身上招呼,项磊不敢还手,只是寄希望于这个过程尽快结束。 项磊为了闪躲而东倒西歪,一个人吼道:“妈的,还敢躲!”然后一脚踢到项磊的眼角。眼睛酸酸的,眼泪不听使唤流了一脸。另一个人也吼:“妈的,还有脸哭!”然后一拳扣到项磊的鼻梁上,腥腥的味道冲进了嘴巴里,项磊拿手臂一抹,满袖鲜血。 项磊听到小周一边哭一边骂个不停,他说你们这些混蛋,我哥让你们去吃屎你们也去吗?他是我的朋友,我连个朋友也不能有吗?你们一个个都是畜生,不是人! 小周骂得越凶,招呼在项磊身上的拳脚就越是愤怒。 项磊好像能领会到他们的愤怒,却还是有些自私地暗自渴望,渴望他们愤怒的同时也会有心怜悯自己身上的痛楚。项磊不敢奢望他们可以体会到自己的内心,因为项磊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根本就不是无辜的,他们之所以愤怒,因为自己是一个同性恋。 他们累了。他们停下来。他们一左一右围着项磊。 其中一个人气喘吁吁的问项磊:“你说怎么办吧?” “要不,要不……”项磊蹲在河边的围墙脚流着眼泪,“要不你们把我交到派出所去吧……”话音刚落,又迎来了骂不绝口的脏话,和招架不及的拳脚。 他们又累了,停下来。 他们也学着项磊的样子,蹲下来,一左一右围着正拿袖口去抹脸上血迹的项磊,继续问道:“说!怎么办?要么你从身上选样东西留下来,然后我们哥俩带你到河里游个泳,要么,你跟我们一起去见见小周他哥。”另一个接茬说:“你他妈的一定不知道他哥是谁!要是让他见着你,你他妈的就别想见着明儿的太阳了。” 项磊感觉到鼻孔里还在出血,正忙着捏住鼻子。 “妈的,说话!”他们相继喝道。 有什么值得留下的呢?项磊把上下里外的口袋翻了个遍,然后把钱包和手机掏出来放在了面前的草地上。抬头,他看到面前那个人欢快地笑了:“S-B!说的是你身体上的某一部分,不是你口袋里的东西!”说完,他将项磊拉起身来,捡起项磊的钱包和手机,塞进了项磊的上衣口袋,然后还在口袋上拍了两下。 真的吗?项磊想。 香港电影里杜撰的那些事,在北京会有可能真的发生吗? 无论如何,项磊都不愿意亲自来验证这种事。 项磊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末日会选择这种方式到来,一点也不光彩,一点也不隆重。幻想过的那些轰轰烈烈尚未一一光临,所有的梦想,在这始料未及的情形下,拙劣得如同堆在地摊儿上的盗版光盘。 “我和小周,真的只是好朋友……”项磊绝望地说。 “妈的!看你那副贱样!”那个还回项磊钱包和手机的人退后两步,一脚踹在项磊的肚子上。项磊捂着肚子再次蹲下去的时候,手机响了。 手机响了三次,项磊才伸手去拿。当项磊看到那是何飞的来电时,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接听,铃声就已经结束了,同时,也被面前的那个人一把夺了去,抬手扔进了河里。 李增留给项磊的诺基亚3310。 项磊想到了李增,然后又想到裴勇。一个对他们来说应该足够重要的人,在面前这两个陌生人的眼里,其实如同草芥。 “爷爷我都累了!走!带你丫下河游个泳去!”说着时,两个人已经分别钳住项磊的胳膊往河边拖去,项磊拼死挣扎,惹得其中一个气急败坏。 “妈的!就地解决!”那个人气急败坏的人放开了手,快步朝那辆车走去,项磊听到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小周大声骂着,“C你大爷!” “回来!你回来!”另一个人喝住气急败坏。 一辆车经过。那个人走回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围在项磊两边。 项磊很想呼救,却最终也没有喊出口。项磊总是指责这个时代这些都市里的人情淡薄,而事实上,他也终于没敢去相信路人。 那辆车开过之后,拳脚再次疾风骤雨般袭来。 他们真的累了,他们喘着粗气蹲了下来,他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高声辱骂。 他们每个人离项磊一米远,他们累了,他们的反应和起身动作,一定会因此而迟缓下来。项磊暗暗打算,要酝酿一种来不及反应的速度,站起身来,逃跑。虽然又怕自己没跑多远就被抓回来,必然遭遇升级的暴力,可是这样下去,显然更不是办法。 项磊就这样犹豫了足足5分钟,同时也酝酿了足足5分钟,5分钟之后,他迅速起身,并拿出了百米冲刺的劲儿,颤抖着双腿跑了起来。 项磊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狂躁的骂声,和汽车发动的声音。 项磊闭上眼睛,耳边响起了呼呼的风声。 200米,100米,50米…… 灿烂的灯光,宽阔的马路,一辆又一辆疾驶而过的出租车,竟似天堂。 项磊没有停,项磊依旧在跑。 一个宫殿一样的酒店门口,等候着四、五辆出租车,几个人在喷泉花坛边抽烟。 项磊跑上前去,用颤抖的声音问他们,走吗? 没人应他。 他挨个儿去敲那些出租车的车门,抽烟的人群中有人告诉他:司机都不在。 项磊掏出钱包,告诉他们自己有钱打车,可没有人再去理会他。 项磊失望地跑开了。 一个路口,没有灯光,项磊拦下一辆出租车,开了车门上去。 司机看到他的样子,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项磊告诉他:没事儿,快开车吧! 项磊说,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们都不理我。 司机说,我是没看见,我要是看见了,也不敢停车。因为,不了解情况。 司机问项磊,要不要去医院,项磊说不用了,只说了魏桐家的地址。 下车时,项磊给司机车费,司机推让了几下。 司机接过钱的时候告诫项磊,以后可别轻易去惹那些地痞了。 跑了那么久,项磊一点也没感觉到累。 下了车,他抬头看了一眼六楼的灯光,一步两个台阶地爬了上去。 当他打开那扇有灯光从缝隙间溢出来的门时,火辣辣的面颊上第一时间汹涌失控。 187 “怎么了?”何飞用颤抖的声音问项磊。 “他们打我……照死里打我。”项磊话一出口,声音便已哽咽。 “谁?” “小周哥哥的朋友。” “为什么打人?”何飞的眼睛里着了火。 “因为我是一个同性恋。” 项磊说完,埋下头去,痛哭失声。 没等项磊哭完,何飞已经将他拉起了身。项磊只顾呜呜地哭,直到何飞拽着他下到一楼,都没来得及问问何飞,这是去哪,做什么。 何飞朝着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然后对身后跟来的魏桐说:“你回去吧,自己先睡,我们回不回来都会打电话给你。” “你们去哪……”魏桐不解。 “找那帮孙子去!我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有多少人,大不了拼命!操!我倒要看看这帮孙子敢不敢拼!”何飞说。 “项磊都回来了,他们不应该还在那里啊!” “去看了才知道!” 出租车掉头了,项磊努力忍住眼泪,站在那里犹豫无措。他说算了何飞,他们或许是一个地下帮派。何飞气急败坏地说项磊你电影看多了,别高估了现实生活中这帮孙子的能耐,你越软弱可欺他们越嚣张,你跟他们拼命,他们没准儿能尿一裤子! 何飞让项磊打电话给小周,项磊说手机被他们扔河里了,何飞愤愤地骂了一句,转而去问魏桐有没有小周的电话,魏桐摇了摇头。 车来了,何飞拉着项磊上了车。他按下车窗对魏桐说你先回去,等我们电话,然后对司机说:五环外,清河。 那些人怎么可能还在原地呢? 一路上,项磊断断续续讲了刚才的经过,司机听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指什么人,不时插话问项磊“到底是为什么啊”,要么就附和着何飞一起骂上几句。 出租车沿着那条漆黑的小路走了一遍,一路空无一人。 经过那处矮墙,项磊指道:就在这里。 何飞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然后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项磊。项磊的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何飞情不自禁伸出胳膊,揽住了他的肩膀。项磊的肩膀被何飞一晃,眼里的泪水经不住震颤,顷刻间就滚落了下来。 好像这一遭,只为在项磊对这个地点的记忆中,加进去何飞的影子。 师傅问接下来去哪,何飞想了想,说出了紫轩宾馆的地址。对项磊说了很多次去那里住,这一次,再也不会只是说说而已了。 项磊远远坐在大厅的角落里等着,何飞一边打电话给魏桐,一边在柜台前开房间。 一进房间,何飞关了房门后马上扯住项磊,结结实实地抱在了胸口。 “项磊,别他妈的找了!我来做你男朋友!我可以……”何飞冲着项磊的脖子说出这句话来,他的声音被项磊身上的羽绒服领子挡着,含含混混地传到了项磊的耳朵里。 项磊没有说话,他的肩膀在何飞的臂弯下,开始剧烈地抖动,何飞的耳后,随之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呜咽。 “你总跟魏桐强调说我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他妈的是!我肯定是!我对你这心思要不是喜欢,我就不是人!”何飞继续说。 项磊呜呜啦啦说了几个字,何飞没听清。 “嗯?什么?” “我怕害了你……”项磊吸了吸鼻子说。 “笨蛋!记住!我不是变成这样的,知道吗?谁也改变不了我。我可能本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现在才算看清了。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你说你是变成这样的,还是慢慢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想我这样,除非咱俩根本就没有认识过。” “其实我不怕当替身……” 何飞听到这句话,鼻子一酸,差点落下几滴眼泪来。 如果项磊愿意相信,何飞想对他说:“你不是替身。” 何飞要帮项磊洗澡,项磊扭捏半天,还是被何飞强行剥去了衣服。脱上衣时,项磊被何飞碰到了伤口,忍不住叫出声来。何飞看到项磊胸口和小腹上的青紫,不禁又骂了几句。只剩下一条内裤的时候,项磊死死抓住何飞的手,说什么也不肯脱,何飞苦笑了一下,然后去脱自己的衣服,想了想也剩了条内裤,然后拉着项磊去卫生间。 何飞站在莲蓬头下,用热水湿了毛巾,然后在项磊身上一点点地擦起来。有伤的地方,何飞不敢下力,只是用热毛巾敷上一敷。 项磊一边看着忙活不停的何飞,一边咬着嘴唇,何飞对他笑笑,他却忽然流出了眼泪。何飞心里像被刺了一下,他动情地走上前去,湿漉漉地拥住了项磊,贴紧胸膛的一瞬间,何飞居然也掉下了眼泪。 他们把各自的眼泪滴在了对方赤luo的背上,什么也没有说,只任那个忘情的拥抱就这样持续了下去。莲蓬头的水哗哗淌着,一旦闭上眼睛,好像全部的自己,就只剩下了听觉和触觉,整个世界也只剩下水声、自己、和自己怀抱里的那个人了。 擦洗完,何飞围着浴巾把湿透的内裤晾在窗户边的椅子上,项磊却穿着半湿的内裤直接爬上了床。何飞知道说不动他,索性随他了。 并肩躺在床上,何飞习惯性地把胳膊放在了项磊脖子下面。 “从今天开始,不准再找别人!如果被我发现,项磊,我会杀了你!” “要不要……等你觉得我不像现在这么可怜的时候……再做决定?” “傻吧你?”何飞晃了晃胳膊,“我是像你那么富有同情心的人吗?” “我害怕……太虚幻。没有才不用担心有一天失去……” “这样,我们也像魏桐他们一样出来住好了,——明天我就去找房子。还有,一周内,我会找张雯雯说清楚。如果有一天我说话没算数,你也可以杀了我。”何飞转过身体面对项磊,不无认真地说。 “你不喜欢张雯雯?” “喜欢。可一年多都没想过要去碰她,很奇怪这是怎样一种喜欢,以前和女生交往从不这样。太上心了怕害了她?现在想想,还好一直没害她……” “你不会直接跟她说,是为了我吧?” “直说不直说又有什么分别?以前她就怀疑过。” “啊?” “你不想她知道得太具体,我可以不说。可她要是问起来,我也不想撒谎。” “你看吧。” 何飞看到项磊闭上了眼睛。何飞在想他也许还是觉得,这一刻太不真实了。 随后何飞暗自思考着自己对张雯雯到底是怎样一种喜欢。尽管自己一直没有想过要去占有她,可如果现在躺在身边的是她,何飞确信一定会发生什么,因此,那当然是一种喜欢。可这样一种喜欢,显得平庸至极,好像只剩下了生理欲望的支点。只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里,这欲望被何飞满年满月的心事消磨殆尽了,所以一直没被提成日程。 至于何飞的那些心事,自然全部都是关于项磊的。 第四十八章:另一个四年 282 何飞从学校团委打听到,项磊被分到了云南临沧一个叫班卡的地方,西部志愿者要在7月下旬到岗位所在地报到。 7月中旬,项磊应该还在家乡。于是,何飞又去系学生办打听项磊家的地址,让人沮丧的是,项磊当初登记的家庭住址信息,只详尽到了乡镇。 好像为了他和项磊不得相见,一切都在阴差阳错。 被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何飞请了几天假,去了趟青岛,然后转去项磊家乡所在的县城,最后到了项磊家所在的乡镇。明知根本不可能巧遇项磊,可每到一处地方,何飞还是会忍不住想,这或许是他曾经走过的街道,每当有人从自己身边经过,何飞又忍不住想,他会不会是项磊的朋友呢? 8月,爷爷生病入院,短短数日,更显苍老。 何飞忍不住在爷爷的病床前提起了项磊,以及项磊的离去带给自己的无限困扰,当然,何飞隐瞒了他们之间那种恐怕不能被爷爷接受的关系,他只是形容说,自己和项磊之间有着胜于同胞兄弟的感情。 爷爷告诉何飞,他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一个朋友,在那个落后的年代里,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失去得更加彻底。爷爷也曾一度为此难以释怀,直到二十年后有了一次巧遇,他们才算重新建立了联系。可每个人的一生都要被分割成几个不同的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情之所重,以前好得穿一条裤子的朋友成家以后,都会有各自的生活,现在,爷爷和那个故交每年重聚一次,能坐在一起叙叙旧,就感觉是上天的恩赐了。 爷爷的开导显然并不能让何飞释怀。何飞并没有关于下一个人生阶段的困扰,而且何飞确信,项磊同样没有。何飞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尽快把他找回来。别说是二十年后的重逢了,就算是三五年,对何飞来说,那都是一种糟糕透顶的可能。 283 何飞尝试了种种方式,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可以问出项磊下落的电话号码。何飞按照打听到的那个地址,写了封挂号信过去,半个月后却遭退回,信封上标注的是:查无此人。这几个字,把何飞吓了一跳! 何飞找石卓出来喝酒,惊慌地对石卓说,项磊这丫的不会自杀了吧?石卓连忙责怪何飞瞎扯。何飞依然惊慌地说,可他以前写的小说,就是这么结尾的啊,他不会真的这么二吧?石卓看到何飞紧张兮兮的样子,不忍责怪下去,就对和何飞说,不会的,不可能,没事儿,项磊这会儿,一准儿是在深山老林里隐居散心呢! 2005年9月末,魏桐参加完司法考试,找到何飞见了一面。何飞迫不及待问他,有没有联系到项磊,魏桐回说,我也正想这么问你呢。 项磊临走的时候通知过魏桐,但并没有说起自己报了西部志愿者的事,直到项磊离开那天,何飞找魏桐要项磊其他联系方式的时候,魏桐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魏桐对何飞说,真不理解,项磊为什么连老朋友都不联系了。 何飞恨恨地说:他是怕被我打听到!老石他也一样没联系!他这是报复我呢! 何飞不由地心生恨意。当初说的是分开一段时间,又不是说分手,无论如何,也不该这么决绝吧?那天临走前,都说了晚上回来找你的,你他妈的也答应好了的! 魏桐对何飞说,西部志愿者是四月末五月初报名的,然后通过考试筛选,六月份定的人选。魏桐说也许社团的事对他影响太深了,以前他从没提过报志愿者的念头。 不是的,不是这样! 何飞知道,项磊虽然够善良,倒也不至于像徐本禹那么伟大,他的决定,恐怕是出于一份当时的冲动,那份冲动,恐怕是源自……源自他整个五月的……绝望! 想到他的绝望,何飞忽然又为自己的这点恨意羞愧起来。 284 2005年国庆假期,何飞一个人去了趟云南。 飞机,火车,中巴,农家机动三轮,几乎各种交通方式都用上了,这才来到那个大山深处的班卡小镇。 何飞几乎有些忘乎所以,好像很快就能看到项磊了。 何飞仔细斟酌着,看到他之后应该怎么做,给他一拳,说说委屈,骂上两句?还是就那么笑笑便可?若是后者,是如释重负地微微一笑呢,还是挑衅地扬起嘴角笑着对他说:怎么样?老子还是把你给找到了! 事实上,何飞最终没能找到项磊。 何飞去了自己打听到的那个地址,他们坚决地说,整个乡里都没有接收过这么个从北京来的大学生志愿者。何飞说不可能,他们又说,调剂分配到别处去了也不是没可能,总之,班卡确实没这么个人。 他们建议何飞去县里打听打听,何飞正准备上路的时候,家里来了电话,说爷爷病危。何飞马不停蹄赶回了北京,好在,爷爷转危为安。 何飞忽然想,可能真的有命中注定这么一说吧,也许何飞到了县里,真就能打听到项磊现在工作的地方,可命中注定的是,他不该去。 转念又想,就算真的见到他了,又能如何呢?带他回来?自己留下去?好像都不大可能。何飞觉得,自己就是想尽快找到他,当着他的面儿,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你得知道这件事,我他妈的还在等你! 285 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半年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何飞几乎没什么销售业绩。每个月勉强过了销售定额的底线后,何飞就感觉万事大吉了。常常约石卓出来吃饭喝酒,绝少再提项磊的事,何飞知道,如果项磊联系了石卓,石卓不可能对自己隐瞒。 石卓也在做销售,建材方面的,何飞看他出手阔绰,料想他的工作应该做得有声有色,心里不由地有些惭愧。石卓建议何飞跳槽到他的公司里去,他可以帮忙介绍,何飞欣然接受。两个人这便成了同事,何飞跟着石卓实习,实习过后,何飞在工作方面渐渐有了起色,人就忙碌充实起来。 2006年4月,何飞丢了手机,当初在报摊儿买电话卡时,没留身份证复印件,所以也没办法补卡。何飞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项磊的西部志愿者工作很快就要期满,如果他有心联系自己,恐怕会联系不上。为这,何飞对石卓和魏桐强调了好多次,不要轻易换号,然后,又去同学录里登记了自己的新号码。想到同学录里没准儿会有项磊的踪迹,于是花了一两个小时的时间筛选疑似信息,最终未果。 286 2006年五一长假,何飞又去了趟云南。 继续上次半途而止的旅程,何飞在县里打听到了项磊的去向。原来项磊真的被调剂到了另一个岗位,在一个叫大垭口的山村里工作。 何飞当即动身,辗转去了那个山村。 村民们听说是来找项磊的,纷纷围过来,既热情又有些羞涩地招呼何飞。有人说项磊家中有事,休了半个月长假,前几天刚走。还有人说,项磊估计不会回来了,稍微延休几天假期,就到该走的时候了。 何飞急切问他们知不知道项磊家中出了什么事,村民们纷纷摇头。 何飞失望地离开了那个山村,转而去了丽江。 客栈的晚上,何飞做了一个梦。 何飞梦见自己从某天开始蓄发,转眼就蓄了一头邋遢的长发,还有沿着鬓角一直连接到嘴唇周围和下巴的茂密胡须。 这样的何飞走了很长很长一段山路,最后来到一间孤零零坐落在山坳间的教室门口,这才感觉到累得浑身无力。 何飞贴在窗户上,向教室里面张望,惊喜地看到了别来无恙的项磊,他正站在讲台上,有板有眼地念着古诗,教室里的孩子们则纷纷扭着脑袋,看着窗外的自己。 项磊发现何飞以后,问教室里的孩子们,这是哪位同学的家长,请举下手。结果,没有一个孩子举手。 何飞推开门,闯进教室,眼泪夺眶而出。 “你丫傻了吧?是我!” 孩子们提前放学了,他们为之欢呼不已,四下里跑开了。何飞想在教室里抱住项磊亲吻,项磊却坚决地推开了他。何飞为此赌气,项磊问他累吗、渴吗、饿吗,他一概不理。项磊好话说个不停,均无奏效。 来到项磊的住处之后,何飞这气,忽然就再也赌不下去了,他从项磊身后紧紧抱过去,久久不肯松手。项磊哭笑不得,哄了半天,才总算被何飞松开。 项磊亲手帮何飞理了发,刮了胡子,然后拿了一块碎镜片递给何飞,何飞看到镜片里的自己,居然被项磊捯饬得像模像样。 他们脸对脸躺在项磊的硬板床上,相顾无言,也许是两个人都料到了,泪眼朦胧的话,不免会妨碍到把对面这张脸看个痛快,于是,不约而同都省了泪千行。 忽然想到一部电视剧片尾曲里的一句歌词:面对面睡着,我还是想你。何飞想,那个写词的人,一定也经历过同样的这般时刻。 何飞对项磊说:你跟我一起走吧! 项磊对何飞说:你跟我一同留下来吧! 何飞想了想,最终决定留下来。 于是,山村的教室里多了一位同学。 他个子太高了,他坐在最后一排,他坐在凳子上的时候,膝盖比课桌还高,他的腿,根本就伸不到课桌下面。他不是一个好学生,他总是在上课的时候用各种方式捣乱,他有时候会惹恼老师,然后会被罚站,或者被请出教室。他被请出教室以后,很快就没了人影。放学的时候,他会突然出现,光着的脚丫子上满是泥土,裤腿卷到膝盖,两手拎着几条半大的鱼,脑袋上扣着草编的帽子,脸上挂着顽劣的笑。 可孩子们喜欢这个新同学,因为他们感觉得到,这个新同学和他们的老师一样喜欢他们。老师教他们读书写字,这个新同学,教他们尽情玩耍。 午夜梦醒,何飞的心里如同房间里的暗夜一样空洞。如此浓重的颜色,应该是被什么填充满的呀,可为什么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抓不到呢? 第二天,何飞一个人去了玉龙雪山。 山上,风很大。走在崖边的栈道上,何飞不由地想,如果项磊一同来了,多好!这么大的风,这么险的栈道,这么深的崖谷,如果他在身边,自己一定担心他会失足掉下去,自己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抓紧他的手。 印象里,不曾如此。 过去那么多的时间里,如果想,如果可以,直接就抱过去了,何曾想过,只去抓住他的一只手而已呢? 下山的索道上,何飞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玉龙雪山,在心里说:等着我吧,我会再来的,带上他一起来。 287 一直到2006年冬天,项磊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任何事,一旦成为习惯,要么从抗拒变得自然,比如当初何飞接受他和项磊之间兄弟之上的关系,要么,从迫切变得平淡,比如现在何飞对项磊的思念。 等一个人可以等多久? 何飞觉得,恐怕终究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会无意识地将他彻底遗忘。那并不代表何飞不再渴望他会回来,只是,打心眼儿里会接受渴望之外的现实而已。 闲聊时,中学时的一哥们儿讲了自己最近经历过的一件糗事。 上个周末,这哥们儿和几个朋友路过幸福村联宝公寓的一家酒吧,一时兴起就溜了进去,没想到一进门就发觉不对劲儿了,吧台边的电视里正播放着男人和男人亲密的电影片段,再看酒吧里的客人,多半都是奇装异服的男人。哥儿几个这才意识到,他们不小心闯进了一家同性恋酒吧,当即就慌慌张张逃了出来。 然后一连好几天,何飞一直都有股冲动,想去那里看看,挣扎再三,这冲动竟然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 周末,何飞真的去了。 ON OFF酒吧,就是它了。 何飞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叫了几瓶啤酒。 何飞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和自己一样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或三五成群地坐在舞池周围的小沙发上,兴致高昂地嬉笑打闹,或者两两结伴,在舞池里肆意扭动腰肢。何飞并不想在这里结识什么人,他只是想知道,当初项磊和魏桐为什么会常常来这里。 何飞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难以名状的轻松。 卫生间里,何飞看到洗脸池边摆放了几筐精致的小纸包,纸包上印着“又”字形的红色丝带,好奇拿来看看,原来是安全套。何飞笑笑,扔了回去,这时忽然察觉到,另一个洗脸池前的人好像频频转过脑袋,朝自己看了又看。 何飞没好意思也没兴趣看回去。 相继有人问何飞,对面是否有人,何飞总是回说,有。 可是后来有个人直接在何飞对面坐了下去,那人根本没问何飞对面是否有人,何飞也就根本来不及告诉他,自己对面不方便给他坐。 “是你吧?”对面的人坐下来,没头没脑地问道。 借着微弱的灯光望过去,何飞发现,对面那个人是东子。 出于曾经在电话里吼过他带来的一丝歉意,何飞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东子。东子似乎根本不计前嫌,一再表达这次巧遇给他带来的惊喜。 后来东子问何飞,我能猜到那天你为什么发火了,是不是正好赶上你们当初闹分手的时候?何飞说是,东子就说,没关系,同志的感情大部分都会面临这样的结局,想要洒脱些,就要看得开些。 何飞听到这话,着实有些惊诧。不知道这孩子有这样的心态,是因为他太年轻了不够成熟,还是因为他有一份其实和年龄根本不相称的世故。 总之,何飞觉得,这想法和自己无关。 这便到了2007春节,春节之后,何飞一不小心堕入了混乱的一年。何飞一边觉得无所谓,一边又下意识地为自己开脱。 何飞告诉自己,心智藐视言行,也算得上是一种身不由己。 何飞去成都出差,东子正在重庆老家过寒假。第一天无意中在电话里提到此事,第二天,东子就一声不吭到了成都。东子理所当然在何飞的酒店里住下了,还执意要和何飞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何飞这才发现,自己的自控力极其低下,或者说,根本没有。 东子不想关灯,何飞却坚持要在黑暗里ML。东子最终拗不过何飞。 最后一刻,何飞情不由己叫了声“磊子”,然后趴在东子身上,久久不愿起身。东子问何飞,是不是还在想他,何飞听到东子在自己身下发出的声音,不由地心中一痛,差点掉出几颗眼泪来。 再回北京,东子带何飞见了很多朋友,东子向他的朋友们介绍说,何飞是他的男朋友,何飞倒也没有着急去否定他。何飞不认为他和东子之间是恋爱关系,可何飞连否认的话都懒得去说,因为无论承认还是否认,对何飞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实质的差别。 何飞还去过一次北京同志聊天室,认识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大四男生。他叫宋岳,山东菏泽人,他性格内向,带着一副无框眼镜,留着小胡子,穿着朴素,或者说土气。何飞看到他时,第一次发现,内向男生的小胡子看上去其实挺可爱。 何飞常常约他出来,吃饭聊天,但从来没有打算要和他发生什么。宋岳这人,普通到简直无法给何飞带来任何身体触碰的渴望,可不知道为什么,何飞确信,一旦他们发生一次身体上的关系,何飞就会实实在在地喜欢上他。 何飞不想喜欢上他,在得到项磊的消息之前,何飞不打算喜欢上任何人。 何飞常常买些礼物给他,又四处找关系,帮他联系工作,有时候何飞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如果他是在某个公交车站等车的话,何飞会让他在原地等着,自己马上开车过去,送他到目的地。何飞知道,宋岳对此难免诚惶诚恐,他曾婉转地试探何飞,是否愿意和他在一起,何飞便对他讲起了自己和项磊之间的事。 与此同时,何飞仍旧在和东子不温不火地交往着。 东子的朋友有意无意地引诱何飞,何飞觉得好玩,也就配合。那人私下里约了何飞去他的住处,何飞想也没想就去了。 何飞越来越容易和一个无甚了解的同性恋发生关系。 何飞越来越觉得做一个私生活混乱的同性恋也没什么了不起。 东子发现了这些事,像个小女生似的闹了几回,何飞总是表现得没半点所谓。东子没办法,东子舍不得放手。 他们有时候会乘坐地铁,何飞倚在门上,东子就旁若无人地靠在何飞胸前。有一次何飞留意到,东子用厌恶的目光瞪着身边几个戴着安全帽的民工,和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东子拼命把自己的身体往别处挤。 看到这一幕,何飞忽然心痛难当。 何飞难过地想,贴在身边的这个人,终究不是他曾经的磊子。 石卓问何飞整天忙些什么,为什么总是一连几天都看不到人影,何飞说自己正在哄一个小男孩玩儿,石卓“哦”了一声,一脸意外的表情,再也没有多问什么。 何飞想,他大概是想问自己:你不等项磊了么? 这一刻起,何飞终于厌倦了这种混乱生活。几天后,何飞找到东子对他说,以后别再见面了。这件事多少有些麻烦,不得已,何飞又换了手机号码,仍旧没忘在同学录里变更了一下,仍旧没忘又寻了一遍项磊的踪迹,仍旧未果。 这时候,北方天干物燥,南方冰雪肆虐,何飞不知道,项磊在南,还是在北;这时候,全国人民都在默数北京奥运会倒计时,何飞不知道,项磊在不在意这件事。 东子在QQ里留言说,他的一个朋友被查出感染了艾滋病,整个人都崩溃了,这个人,何飞也是认识的。东子建议何飞抽个时间也去做一次检测,何飞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万幸,一年的混乱生活,最终没让何飞为之付出可怕的代价。 288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何飞真想知道,项磊在不在四川,或者,会不会从别的地方赶去了四川。 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何飞真想知道,项磊有没有回北京凑这个热闹,或者,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无可抑制地思念着北京。 何飞去商店买烟,身边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问店主有没有百事可乐,店主说只有可口可乐,男孩当即就转身离开了。何飞看着那男孩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何飞在优酷网上看到了学校团委组织的公益晚会视频,主持人的开场白中说,爱心社9岁了,何飞哑然失笑。 项磊在04年底孤注一掷组建起来的那个社团,被他们说是由团委爱心援助小组发展起来的,他们说那个社团是学校的形象窗口,他们说那个社团是学校师生赤子之心的集结,他们说那个社团在学校团委的精心呵护中,蓬勃发展了9个春秋。 何飞忍不住愤恨地骂了几句,又忍不住落寞地想起了项磊。 他们都说,时间可以教会你淡忘一切,可是3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还是常常会有各种各样的情景,让何飞想起项磊这个人,想起那些被自己丢在过去的只只片片。 289 2009年初夏,一个傍晚,何飞坐在出租车里,途径京顺路。 出租车被堵在丽都饭店的十字路口,左侧相邻车道,强行插进一辆货运公司的厢式货车,出租司机破口大骂,何飞无意间向左望去,发现那辆厢式货车副驾驶座位上的人像极了项磊。顷刻间,何飞的胸膛里一阵狂跳! 何飞请求司机追赶那辆厢式货车,遗憾的是,厢式货车迎着黄灯绝尘而去,出租车却被红灯拦了下来。 何飞恨透了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一时犯懒,没有自己开车出来!不就他妈的一个红灯吗?可就算何飞开出十倍罚款的价钱,出租车司机都不肯闯。 绿灯亮起,何飞坚持要出租车继续前行,去追那辆厢式货车,可那时候,厢式货车早已没了踪影。下一个十字路口,出租司机问何飞的意思,前行,左转,还是右转。 何飞一脸沮丧,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留意车厢上的标记,没有记下车牌号码,何飞再也找不回那个侧脸了。何飞自己都知道,那不大可能会是项磊,可何飞就是想面对面地证明给自己看。 看到何飞沮丧的样子,出租司机小心地问他:“怎么?那人……” “他像我一个朋友。我们已经整整4年……没见过面了……” 何飞不由地满心委屈,要出租车就近停在一座桥下,刚一下车,眼泪就瞬间决堤。何飞倚在桥墩上放声大哭,根本顾不得频频侧目的来往人群。 你他妈的在哪呢? 本以为时间越久,越有可能渐渐忘却,最起码,不用再像从前那么辛苦了,怎么到头来,还是就这点儿出息呢?你也巴不得这样吧?可是老子不信,你能说忘就忘,而且忘得一干二净! 一位头发凌乱的大妈拎着几个装满干瘪纯净水瓶子的塑料袋经过,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她走到何飞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递给何飞,然后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对何飞说:这儿人多,白叫人笑话!恁大个儿的人了,你好好想想,以前出过啥事儿,它还能过不去?总会过去哩! 何飞接过妇人手里的卫生纸,象征性地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然后点头道谢。 总会过去吗?何飞心如死灰地想,不会的。 这世上的人,总能找到得当的方法越过种种,唯独此事,偏偏不是所有人都能让它平白无故地过去的。 照现在这情形来看,自己这辈子,应该是没什么指望了。 第二十七章:为失望寻求名分 141 何飞以为自己彻底开罪了石卓和杨琳,不料,这二人并不像一般人那么计较,几日后,彷佛都已忘了那次不欢而散的小聚会,几个人偶尔还是会坐到一起吃饭聊天。男生不多计较倒没啥可说的,杨琳的大度让何飞觉得,这个女生比此前印象中的可爱多了。 陈韬光这个人,再也没有在他们之间出现过。而更多的时候,只有他们四人一起出现,因为每天放学后,项磊都会直接返回校外的住处。张雯雯通常有各种各样的事需要何飞陪在身边,但是到了每周两次的日语课,何飞总能想办法抽身,去听那个愤青老师一边讲解日语语法,一边怒骂“小日本鬼子”。 项磊说,他喜欢日语老师这样的性情中人,何飞受到项磊感染,渐渐也开始欣赏那个绝少去扮“灵魂工程师”的中年女人了。 张雯雯很奇怪,为什么何飞没有过英语四级却能报上日语选修课,每次听到这个问题,何飞都会顾左右而言他。不知道为什么,何飞就是不想告诉张雯雯,自己去上日语课,仅仅是缘于和项磊一起认真去做某件事的过程带来的那份别样感觉而已。 至于什么样的别样感觉,何飞自己都不好去形容。 142 何飞被张雯雯挽着胳膊走在校园里,迎面碰见了魏桐。 魏桐戴了一顶灰色的扣檐帽,头上套了一个大大的耳机,鼻梁上架着一副粉紫色的大框眼睛,瘦夹克,宽皮带,低腰裤,帆布鞋,——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能意识到他的精神世界应该和他的外形一样另类,至于他的更多另类之处,很多人一定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的心理性别。 何飞大大方方地挥手打了个招呼,魏桐耸着肩膀微微扬起手晃了两下,笑着“hi”了一声,然后看了看何飞身边的张雯雯,就这么擦肩走了过去。 张雯雯几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魏桐走远,然后用一种惊讶的语气问何飞道:“你怎么连他也认识?” “怎么呢?就一哥们儿的哥们儿。”何飞着意没说,那是项磊的朋友。 “这人多怪异啊!”张雯雯说。 “怎么怪异了?”何飞随便应道。 “这人估计是同性恋!”张雯雯又说。 “你怎么知道的?”何飞仍旧不在意地回应着。 “这么说,你知道他是同性恋?”张雯雯停下来绕到何飞面前,认真地问道。 “人是什么恋又能怎样?”何飞看到张雯雯这架势,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何飞,上次我都没好意思问你,你非要坚持和人食草狼对唱算是怎么回事啊?第一遍我以为你是点给我们俩一起唱的,第二遍我以为是点重了,真想不到你还会点第三遍,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压根儿就没我什么事儿,当时我真想捂着脸跑出去……” “你至于吗?” “那是一首情歌啊!上次在学校门口,你问他留着脸面当饭吃还是当男人用,我就明白了,食草狼也是同性恋对吧?学校论坛里早就有人说过这件事了,当时我们谁也不信,现在想想,你和他一宿舍的,你总该知道吧?” “是又怎样?我是早就知道了!论坛里那帖子也是我发的,你想说什么呢?” “你发的帖子?何飞,我真搞不懂你了。你把这种事儿都给人抖搂出来了,那不是害人家吗?现在又处处护着他,你们……你们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啊?” “听明白了!”何飞笑笑,“你想问我是不是在和项磊搞同性恋呢,是吧?” “何飞,你若没有这想法,是不是应该离他远点儿?” “离他远点?”何飞锁起眉头。 “除非你自己确定,不会受到影响也变了……”张雯雯大概觉得这话说出来没什么底气,声音由高到低曲线渐变,最后两个字依稀可闻。 何飞因此而觉得有点可笑。 “你这是担心我变了以后移情别恋呢,还是担心我变了以后自己都不好过?你不知道,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你们女生是不会明白的。”何飞说。 “可是,他会不会……会不会对你……” “得了得了,我现在对你保证,我要是有天真变过去了,一定提前通知你。” 张雯雯听到这话,居然扑地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何飞心里清楚,这本不是一句玩笑话。 项磊看上去似乎习惯了这种淡然的相处,不再像去年网上交往时那样闹腾了,可是何飞总觉得,项磊大概不会就这样一直安分下去,终有一天,他很有可能又会将所谓的爱情提上日程。 真有那么一天,何飞恐怕又得去尝试某种改变了。 143 一起吃饭的时候,项磊一直都在收发手机短信。 他总是这样,何飞真想一把夺过那只丑陋不堪的诺基亚3310,然后恶狠狠地将它肢解掉。都说这玩意儿扛摔,不如试试。 何飞就很少发短信,一分钟电话可以说完的事,若是用手指笨拙地摁来摁去,不下十个来回还真说不清楚,而且,你根本没办法判断对方说某句话时的语气,也不容易将自己说某句话时的心情准确传达给对方。 宿舍里的家伙们,用的是清一色的诺基亚,每天都要在不时响起的两下“嘀嘀”声中度过,何飞说,如果他住在宿舍里,一定会为这刺耳的声音抓狂。 项磊的手指似乎很是灵巧,两个拇指在小小的手机键盘上不停地飞舞,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一心二用,又或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达到了盲打的境界,他会不时地抬眼看看何飞,偶尔“嗯嗯啊啊”应上几句。越是如此,何飞就越觉得厌恶。 “你丫都跟谁聊呢?这么没完没了的!一个电话不就完了!”何飞忍不住问他。 “嗯——中学同学。聊着玩儿呢,不值当在电话里说。” 正说着时,又来了讯息。项磊低头看完,抿嘴一笑,接着,又开始飞舞起手指来。 144 何飞把张雯雯送到宿舍楼下,在回19号楼的路上遇见了拎着洗浴袋往澡堂走去的项磊。他说住处的热水器罢工了,只能回学校洗澡。以前项磊每次洗澡之后,多半都会去见网友,何飞这么一想,心里马上就不爽起来。 刚打开宿舍的门,何飞就听到了让他极度敏感的两下“嘀嘀”声,然后发现那声音来自项磊放在自己光板床铺上的书包。 何飞想也没想,当即打开了项磊的书包,翻出了项磊的手机。 陶铸闻?第一眼只觉得这名字熟悉,何飞以为,是项磊暗恋至今的那个家乡兄弟。 “昨晚我想了想,现在这状况,应该值得满意了。你可别觉得我忒自大了,这样下去,只要你不拒绝来见我,在你被我约出来的第十次,或者更早,我保证你会爱上我。” 看到这条短信内容,何飞忍不住骂了句“S-B”。看来自己猜错了,何飞仔细想了会儿,才记得这陶铸闻,应该是202宿舍退学那人。 何飞捣鼓半天,替项磊回了一句话:“不会的,你丫还是尽快死了这条心吧。” 然后,何飞开始翻看项磊手机里的短信记录。 陶铸闻:既然没有合适的,为什么一直都不愿意接受我呢? 项磊:也许我还没有缓过神来吧。你一定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虽然我不打算分享出来,可我想让你知道,这经历影响我太深了,以至于现在对任何细小的事件,我都要事先准备好一份极其慎重的心态。以前太幼稚了,我不想再为幼稚付出更多的代价。 陶铸闻:你不信任我? 项磊:这和信任无关。总之,你还是不要在我这里保留太多希望了吧。 陶铸闻:任你怎么说,我也不想放弃这份希望。虽然我很想知道这段时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觉得,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和你接受或者不接受我没有足够必然的关联。早知如此,当初我真该在那破学校里苟延残喘下去。 项磊:我自认不值得谁付出前程来交换。做朋友是最不具有风险的,不是吗? 陶铸闻:徒步也是最不具有风险的,可是人们依然选择高速驾驶或借助飞行器前往目的地。风险换来的结果,往往好过消极满足于稳妥而获得的结果,我天生具备积极去获取爱情的本能,这件事绝不能依赖他人或是对方的成全,我宁愿去迎接这份风险。 何飞觉得这北大精英真够酸的,不知道这类言辞他会不会用嘴巴说出来,项磊虽然也有一份与生俱来的文酸气息,总归也算一个性情中人,他怎么可能听得惯呢? 短信就这么几条,剩下全是“晚安”、“改日见面聊”之类的结束语,收发时间都是前一天晚上,更早些时候的记录,肯定是被项磊删除了。何飞想,项磊平时那些短信,估计多半都是来自这个陶铸闻。 原来他们一直还在联系!原来他们一直有约会!项磊虽然没有接受他,却也并没有拒绝彻底,项磊以后还有可能去找他,他们之间,指不定还能发生些什么。 何飞以为自己要发怒,要抓狂,不料,一时间竟有些难受。 翻看短信的时候,陶铸闻又回了一条新的,何飞这时去查看了一下,对方说:“哈哈哈,你也学北京话呢!学来学去,最容易上口的就是‘你丫’了吧?放心,任你怎么说,我丫都不会死心的!” 这时,何飞也不嫌对方酸了,也不想骂人S-B了,更不想继续回些什么话,只觉得胸口一时间堵得慌,想发怒又被其他情绪占了上风,想失望又着实找不到失望的名分,心里好像有些无助,就这么反反复复查看着项磊发给陶铸闻的短信里说过的那些话,不停地想着该不该问他这件事,该用怎样的语气去问他,或者,该怎样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去面对他。 项磊如果再次找到一个同性爱人的话,自己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反应呢? 何飞在项磊的手机上设置了静音,然后把手机塞回了项磊的书包里,想了想又拿了出来,有意放到了书包外。 145 项磊回到宿舍的时候,何飞正在刘冲的电脑上玩游戏。 这台电脑的系统常常发生软件冲突,三个磁盘分区到处都安装有乱七八糟的应用程序,刘冲常常叫嚷,电脑买回来之后就正式沦为暖瓶衣架洗衣粉之类的公共物品了,他压根儿就没什么机会动。 何飞不用回头,就已经感觉到项磊的惊诧了。 何飞听到了项磊操作手机键盘的声音,然后他出声了:“喂!你……” “嗯,我动你的手机了。短信声音吵得人心烦。”何飞一边整理游戏装备一边说。 “你偷看我短信!”项磊的声音有点急。 “用得着偷看么?我拿出来就看了。”何飞不以为然。 “你还回了短信!”项磊急了。 “帮你拒绝了还不打算谢我?别说你根本就没打算拒绝!”何飞大声说。 项磊没再回话,将铺上的书包拿下来的过程,似乎动静不小。 “嗳,你等等!”何飞退出游戏,准备关电脑。大概一时间内存不够使,电脑屏幕半天没有反应,何飞听到项磊关门的声音,索性直接拔了电源。 何飞跟上项磊,项磊不耐烦地问道:“干什么?” 何飞觉得自己挺没脸没皮的,他说:“没事儿,去你那儿坐会儿。” 项磊虽然没说别的,但步子越走越快,顷刻间就把何飞远远落在了身后。 一路上,两个人基本无话。 到了住处,项磊打开门后就开始洗衣服,把何飞晾在了一边。何飞躺在床上打开电视,不大会儿就睡着了。 何飞被项磊推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何飞问:“几点了。” 项磊说:“七点多。” 何飞又问:“你是不是出门了?” 项磊便说:“是。” 何飞接着问:“你出去干什么了?” 项磊看了何飞一眼,然后说:“买菜。” 何飞嘟哝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丫今儿去洗澡,又是有网友要见呢!” 项磊没说话,转身在电视机前的小餐桌边坐下,何飞这才发现,项磊已经做好了晚饭,两套餐具和两碗饭也准备好了。他一句话没再说,也不等何飞,直接开吃了。 何飞简单洗漱了一下,在项磊身边坐下,看着一桌的饭菜,忽然就感觉到饿了。这一刻,何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既平静又温暖,虽波澜不惊却又深邃动人。 可是,当何飞尝到第一口菜之后,这感觉就不翼而飞,何飞甚至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项磊的厨艺真是不敢恭维,面前那份烧茄子搭配着青椒和西红柿,徒有一副色相罢了,他居然放了姜片,而且是碎姜片。 “难为你了。”项磊看到何飞脸上复杂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 何飞本来正在犹豫,是要吞咽下去还是吐出来,项磊这么一说,他嚼也没嚼就咽到肚子里去了。 本来是寄希望于另一盘土豆丝的,可它吃起来像极了萝卜丝,嚼在嘴里嘎嘣脆,味道甜中带酸,估计,项磊是打算把它做成糖醋土豆。 “怎么这土豆跟我妈炒出来的根本就是两种味道?为什么会这么脆?”何飞不禁问道,“你丫买的土豆是人工仿造的吧?” 项磊差点喷饭,他可能第一次听说,土豆也有人工仿制品。 “那好办啊!切完土豆不过水就是了。”项磊说。 还有一碗汤,从咖啡色的汤面根本看不出是拿什么煲出来的,估计原料都沉了底儿,何飞盛了一碗,才发现汤底是绿豆芽和炒鸡蛋。何飞虽然不会做饭,却也能判断出这碗汤的制作程序,先炒鸡蛋,盛出,再炒绿豆芽,然后把炒好的鸡蛋放进去继续翻炒,时候差不多了就添上水,放上汤料,水开了,出锅。 味道上,总算是无所怪异了,于是何飞便不停地喝汤。 这时候项磊说了句等等,然后放下碗筷儿去了厨房。几分钟后,项磊端来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再怎么说,这道菜应该没有几个人能搞砸吧。 何飞的胃口总算得救。 吃完饭看了会儿电视,项磊不时会接到手机短信,尽管他设置成了震动模式,何飞还是觉得,每一次震动都会让人神经敏感。 项磊几次看看何飞欲言又止,何飞有意装作没看见,不时对着电视节目发出感叹。 “九点半了。”项磊终于忍不住说。 “怎么呢?”何飞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还不回家?”项磊试了几下,最终说道。 “耽误你的约会了?”何飞回头盯住项磊,扬起嘴角问道。 “我没什么约会。” “那正好,我今儿晚上不想走了。”何飞说。 “随便你吧。” 这时候,何飞一分为二。一个何飞着实为项磊的表现气愤不已,另一个何飞,却又无法自控地难过起来。一个何飞相信项磊不会有什么约会,另一个何飞却不无担心地想着,自己一旦走掉,就会有另一个人鬼鬼祟祟地钻进这个房间里来。 何飞选了一张DVD碟片,项磊看到一半就睡着了。何飞这便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关了房间里的灯,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驱使着何飞,让何飞根本没有抗拒的余地,他只甩掉了两只鞋,就迫不及待地摸索到了项磊的身体,然后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 项磊当时就醒了,他本能地伸出手推开何飞的身体,问“何飞你干什么”。 何飞听到项磊的这句问话,当场就泄了气,——也许,本就无能。那种神奇的力量瞬间被抽离,何飞弓起身子,撅了屁股,两只手攀着项磊的肩头,脑袋无力地落在了项磊的胸膛上。何飞想,如果在灯光下,这姿势一定滑稽之至。 “项磊你告诉我,是不是干几次以后就能习惯了?”何飞在项磊的胸口含混不清地说出了这句话。 良久,项磊才回答说:“许梦虎,你有病吧?” 项磊很久没有叫他“许梦虎”了,这晚,估计是暗夜作祟。 “你找他们,我受不了。现在,比以前你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更受不了。”何飞喃喃地说,“我想试试,也许我也有同性恋的潜质。” “只有在关了灯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你是许梦虎。开了灯,你就是何飞了。你别这样了,不然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一样。我跟他……陶铸闻,也没怎么……” “现在是没怎么?明天呢?后天呢?明年呢?”何飞忽然抬起头,提高了音量。 “我真搞不懂你……你怎么这样?” “怎样了?” “你怎么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哥们儿兄弟?” “你见我对谁还这样了?”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何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翻身躺在项磊身边,安静下来。 “要不,我们试试吧。随便你怎么着,看我行不行。”何飞说。 项磊哼笑一声,良久才又说:“算了吧。咱俩都认了得了。” “都认了?认什么?” “该怎样怎样,就这么着吧,别整那些只在蔡明亮的电影里才会发生的事儿了。” “那你呢?” “你不是看过我发给陶铸闻的短信了吗?你觉得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吗?” 何飞想,他一定是担心结果,才不敢接受尝试。他担心结果,一定是因为他现在还舍不得放弃这种关系,尽管这关系同样也不是他最想要的。 “项磊——” “嗯?” “我觉得我TAMD真喜欢上你了。” 项磊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应什么。何飞转过身体,把一只胳膊伸在了项磊的脖子下面,另一个胳膊放在了项磊腰际。 何飞自出生以来就没有这样过,迫切需要一刻心内的踏实。 而就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心里踏实极了。 第三十四章:力不从心的落魄 188 项磊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肿胀的鼻子,还有带着淤血的下巴,一周后才有好转。 这一周的时间里,项磊一直没有回学校,前几天一直待在魏桐那里,第四天,何飞要带项磊去看一个房子,何飞说那个房子离魏桐住的地方,只隔了两栋楼。 不知道为什么,项磊并没有表现出何飞所能想象到的那样兴奋,他好像根本不想陪何飞一起去看,只是对何飞说,你看好了就成。 何飞问他:“怎么了?你不想出来住?” 项磊回说:“我说了你别生气啊……我总觉得有些不靠谱……” 何飞倒也没有生气:“你不相信我?” 项磊马上说:“没有。” 何飞提醒他:“魏桐他朋友这两天可就回来了。” 项磊还是陪何飞去了。 那房子和魏桐住的地方格局相同。穿过楼梯间堆积着的各类杂物爬到六楼,右手进门,进门后一个窄窄的过道,过道尽头的窗户边是一个简易橱架,过道两边有两扇门对开,一个通往小小的卫生间,一个通往唯一的卧室。卧室的家具充满80年代气息,很旧,却也干净整洁。卧室连接一个不小的阳台,中间隔着一扇占了大半面墙的窗户。 何飞问项磊怎么样,项磊一边在卧室和阳台间不停往返,一边说“不错”。然后何飞在租房协议上签了字,付了押金和房租,房东把钥匙留下,客套了几句就离开了。 何飞踢掉鞋子,把自己扔到卧室正中央的大床上摆成“大”字,长出一口气说:“妈的,这两天可累死我了!”项磊在床沿坐下,回头问道:“怎么找到的?” 何飞起身,一把揽过项磊倒在床上,然后把项磊的后脑勺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又将胳膊从项磊的脖子里环过。他说:“贴小广告呗!本来想找个楼层低的,可真是邪了门儿了,这两天找我看房的,都他妈六楼的!” “你哪来这么多钱?我还以为今天只是看看呢。”项磊说。 “这你就别管了。下午我们去采购吧,这么大的床,宿舍里的被褥都用不上了……项磊,这是我头一回做一男生的男朋友。” “哦……感觉怎么样?” “感觉……挺有挑战性……嗯,挺刺激……”何飞笑道。 项磊没再回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何飞揪了揪项磊的耳朵,问他:“想什么呢?” “未来。”项磊听似有气无力的声音脱口而出。 “什么样的未来?”何飞问。 “看不清楚。”项磊说。 他一定觉得这像是一场梦吧,何飞想。 事实上,此刻的何飞多少也有些恍惚。 189 何飞以为项磊会问自己有没有去找张雯雯。 可项磊一直都没问起过这件事。何飞现在想告诉项磊,其实从紫轩宾馆出来那天晚饭时,自己就已经对张雯雯说了分手。 张雯雯听到何飞说出分手的话以后,哀怨地盯住何飞,足有两分钟的时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当那个女生在何飞面前掉下第一滴眼泪时,何飞几乎都想收回分手的话了,何飞想伸手抹去她面颊上的泪水,然后慌慌张张地告诉她,自己不过是在逗她。 张雯雯开始掉泪的时候,慌忙低下头去,低下头去的同时,她问何飞为什么。 每个女孩大概都会在这样的时刻,问出这句为什么的。 何飞其实并没有准备好去回答这个问题,他支吾了好几个“因为”,然后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项磊说过的那句话,于是何飞告诉张雯雯:“我怕害了你。” “你已经害了我了。”张雯雯说完,拿双手捂住了脸,开始颤动双肩。 何飞忽然生怕,自己原本不过是身陷一份错觉罢了,于是,他一边心疼地看着张雯雯,一边快速地思考着,自己到底是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到底是喜欢张雯雯还是项磊。 何飞知道,自己希望每天都能看到项磊,两年多以来,几乎每天都是如此,而且一天更比一天难以自拔。然后,何飞想,一年多过去了,只有当初刚刚认识张雯雯,和现在满心亏欠地坐在她面前看着她无助地流眼泪时,自己才有强烈的冲动想要拥她入怀。 何飞总算安下心来。 何飞换到对面,在张雯雯身边坐下来,揽住张雯雯的肩膀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何飞把张雯雯送到宿舍楼下,张雯雯刚刚走出两步,又转过身来问何飞:“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怕害了我?” 何飞呼出一串白气,想了想说:“因为,我最近发现我可能更喜欢他。” 张雯雯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项磊?” 何飞没有回话。这种情形下,默认即可。 “这个世界疯了!”张雯雯侧过脸去看着远处的天空说完,转身走进了宿舍大门,再也没有回头。 何飞觉得,张雯雯的心里,应该是鄙夷自己和项磊这种忽然质变的关系的,因这鄙夷,何飞心里倒轻松了不少。因为,盛放情绪和心情的空间应该是有限的,鄙夷的情绪多一些,哀怨的心情自然应该会少一些。 项磊最近一定没有工夫去看校园BBS,流浪寒武纪又开始写那些哀伤的文字了,如果项磊看见,一定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190 何飞环着项磊的脖子,安安静静躺在新租来这间房子里的那张大床上。两个人,一同陷在无止境的沉默里。 何飞听到项磊说起了未来,不用想,一定是在说他们俩的未来。 何飞闭上眼睛,不多时,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胸膛里忽然有了些动静,像是一丝忐忑,又像是一股莫名的兴奋。 就像乘坐一艘渡轮刚刚驶离海岸,极目之处,海天一线。 191 第一次亲手布置一个小家这样的事,总会让当事人多少有些兴奋。一连几天,何飞都是在这样的兴奋中度过的。 何飞买了一台看上去比较花哨的录音机,下面可以放卡带,顶上可以放CD,还配了一台低音炮。项磊说他乱花钱,何飞不屑一顾。 何飞说项磊买的那些东西才是没用的。他可着卧室那面带有一扇大窗户的墙定做了一套对开落地窗帘,深灰的方格图案,厚厚的粗麻布,拉上窗帘后,房间里一片昏暗。 他还买了一堆可以拼接的泡沫垫,何飞一直觉得这东西纯粹是儿童玩具,可是项磊买来后,在卧室里认真兮兮地铺了一地,进门还要脱鞋。何飞总是忘了这茬儿,每次都会穿着鞋子走进去踩出一串脚印,听到项磊喊一嗓子,才又退出去脱掉鞋子。然后项磊就跪在地上,撅着屁股,用湿抹布去擦那些脚印。 大扫除。CD里播放着《with or without you》,声音很大。他们把阳台收拾出来,放了一张小圆桌和两把椅子,刚好可以关上门。如果在这里一直住到夏天,每当雨后的夜空出现星光,坐在阳台上喝点啤酒,一定有十二分的惬意。 电视总没什么好看的,可又别无它事,何飞就一直拿着遥控器不停换台,每当何飞稍作停歇,项磊马上说:“大哥,求你了,就看这个吧。”不说还好,只要项磊话音一落,何飞马上换了频道,嘴上还说着:“这有什么好看的。” 项磊忍无可忍,一把将遥控器夺了去,何飞回夺不及,便跳下床去,打开CD,把音量调高,刚好盖过了电视里的声音。项磊当然不甘心,也调高了电视机的音量,刚好盖过了CD的声音。于是两个人便你一下我一下比赛起来,直到最后,电视机和CD机的声音都被调到了最高。于是,在电吉他的轰鸣和摇滚的节奏中,电视主持人用刺破的声音播报着时事新闻,这时,两个人终于忍俊不禁。然后项磊首先认输,调低了电视的音量,何飞扬起下巴大声问项磊“怎么呢”,项磊心虚地指了指隔壁的方向。 何飞把电脑搬了过来,这种争抢才总算没再发生。 何飞的背包每天都塞的满满的。何飞从家里带了不同的东西过来,大到DVD播放器,小到一个数据转换线,或者一张软件光盘,很多东西甚至根本就没什么用处,比如一个找不到盖儿的闪存盘,当项磊拿了它去图书馆拷贝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它其实早就坏掉了。还有一条浴巾,自从它被挂到卫生间之后,卫生间里就充斥了一股浓浓的油烟味儿,项磊问何飞这条浴巾此前是从事什么岗位的,何飞想了想说,好像是一直闲置着的,在他家厨房的阳台上挂了很久。 何飞把家中卧室里那个书桌的抽屉挨个儿抽出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自己的背包里。何飞每次回到租住的房间,把背包朝项磊一扔就不再过问,项磊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发现了自己大一时写的那篇小说,这小说被打印在一叠A4纸上,每页内容都向左边沿偏了两公分,因此而丢了不少文字。 项磊看着看着就笑了,然后朝何飞叫了一声“许梦虎”,何飞正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游戏画面,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192 何飞被篮球队的师兄拽去打球,很晚才结束。 内衣几乎全都汗湿了,回去的路上,何飞禁不住打起了哆嗦,只想尽快回到家,冲个热水澡。 到家时,项磊正在洗澡。 何飞知道这家伙洗澡忒他妈慢了,自己一定等不及,索性脱了个精光,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直接闯了进去。项磊显然并没有听到何飞开门回来,当何飞光着身子闯进卫生间的时候,他一边叫了一声“我靠”,一边手忙脚乱地背过了自己的身体。 何飞马上笑了起来,心想,都他妈的同居了,还用得着这么大反应吗?可是何飞马上又觉得不对劲儿了,几天以来,何飞显然忽略了一件应该很重要的事,做项磊的男朋友,和项磊同居,总归是要面对那件前所未有的事顺理成章地发生的。 可是过去这些同床共枕的晚上,一直都相安无事,项磊从来没有暗示过什么,自己也很快就会睡得死死的,偶尔醒来,发现彼此的身体黏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自己无意识的侵犯,还是项磊下意识的引诱。总之,那件事始终没有发生,连亲吻都不曾有。 现在这件事被何飞意识到了,他忽然紧张起来,胸膛里节奏几乎要震动耳膜了,耳根似乎有些灼热,当他凑近莲蓬头喷出来的热水时,甚至感觉到自己有些失力。 “你丫就不会等一会儿。”项磊低声埋怨道。 “谁知道你要洗到什么时候。”何飞刻意笑着说。 “你问也不问一声,吓我一跳……我很快就洗好了。”他仍旧背对何飞嗔怪道。 “打球出汗了,再等下去,非感冒不可。”何飞说。 狭小的卫生间里雾气弥漫,40瓦的白炽灯泡也不怎么亮堂,何飞的心里被这迷离的氛围感染得多少有些迷幻缭绕,看着尽在咫尺的那张占满水珠的背,他几次想伸出手去触碰,然后将他扳转过身来,问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何飞觉得,在那件事上,项磊应该责无旁贷地主动,因为对此,自己从头到脚,都毫无章法可循。 项磊草草冲去身上的泡沫,扯了毛巾绕过何飞,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为了避免被打湿,浴巾一直被挂在卫生间门外,所以项磊手里的毛巾,应该是拿来遮挡身体的,不过,何飞还是在他转身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他遮挡不及的冲动。 何飞本来想笑,可低头看看自己,不禁又为自己的力不从心紧张起来。 193 这个热水澡,何飞冲了很久。 不用香皂,也不用沐浴露,只是将两手撑在墙上,仰着脖子任由热水哗哗地浇在脸上。直到水温开始下降的时候,何飞才走出卫生间。 卧室里的灯已经关了,卫生间里的灯光穿过雾气,散落在泡沫垫拼成的地板上,何飞看到项磊背对卧室的门,躺在里侧的半边床上。 何飞关掉卫生间的灯走进卧室,差不多快到床边时,才记得自己还穿着湿漉漉的拖鞋,于是慌忙退出去,摸索着找到一个抹布,在地板上胡乱擦拭了几下,这才上了床。 还是很紧张。 像练习中长跑时被教练要求的那样,何飞刻意调匀了自己的呼吸。 何飞把自己的身子贴了过去,从背后抱住项磊,幻想时空换回到了卫生院的那个雨夜,怀抱里的不是魏桐,而是项磊。 项磊浑身僵硬,一动未动。 何飞尝试着在黑暗中去亲吻项磊的脖子,双手在项磊的胸膛和小腹间胡乱地摸索不停。这时,项磊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捧住了何飞的脸,直接吻到了何飞的嘴唇上。 然后他的手毫无悬念地进犯重地。 他轻巧的舌头在锲而不舍地探路。 他下巴上的胡茬刺到了何飞的腮帮子,何飞一时间不能习惯这种感觉,于是本能地别过脸去。 然后他就放弃了。 这一刻何飞甚至有些自卑,因为自己的身体,一直没有像自己的心灵所期待的那样有所反应,哪怕胸膛里的期待再汹涌,也丝毫没能带动这个风平浪静的躯壳。 何飞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错了,也许根本就是造物的过失,无论是心理专家还是外科大夫,都解决不了他的问题。 曾经一再担心的状况,最终还是这样摆到了眼前,何飞开始心乱如麻。 谁也没有说什么。 可谁都知道不可能就此睡下。 何飞把眼睛闭得生疼,终于忍受不下,爬起来开了电脑玩起游戏来。 一个小时后项磊对他说“睡觉吧”,何飞应了一句“嗯”,却仍旧继续。两个小时后项磊又说“快睡吧”,何飞说“等这关闯过了”。直到何飞确信项磊睡着了,这才小心地关了电脑,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 194 第二天晚上,何飞刚躺下,项磊就贴了上来。 就像何飞此前所认为应该的那样,项磊在那件事上主动起来,可结果还是一样。当何飞的身体触到项磊的冲动时,内心的自卑再度加剧,几乎马上要老羞成怒起来。 良久的沉默以后,何飞又爬起来玩游戏,项磊催了两三次以后便自顾自地睡了,稍后,何飞关电脑和爬上床的动作,依然做得很小心。 一连几个晚上,项磊上床睡觉的时候何飞干脆一直玩电脑,直到凌晨才爬上床,早上项磊叫他去学校的时候,他怎么也不肯起床。 起初,项磊觉得可笑,他对何飞说我保证不再碰你了,何飞便说别他妈的扯那些没用的,再加班加点几天,我的账号就升级了,你睡你的。 后来项磊就开始烦了,不管是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把被子扯过头顶,动静都很大。 195 雷同的晚上。 项磊照例催了三次,让何飞睡觉,何飞一直没听。 然后项磊就坐起身来,点上了一支烟,盯住何飞。 “怎么了?你睡你的呗!”何飞看了项磊一眼,没什么底气地说。 “你每天这样,我怎么睡?” “我又没有吵到你,都没敢开声音。”何飞一脸委屈地说。 “要不咱俩换换,你睡觉,我通宵玩电脑,我也不开音箱,保证不吵你,你试试能不能睡踏实。”项磊说着,就要下床。 何飞什么也没说,直接拔了电脑电源,衣服没脱就上了床。 项磊仍旧倚在床头上,坐在那里抽烟。 项磊熄掉烟头的时候,何飞忽然问道:“那你说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项磊不耐烦地回说。 “废话!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何飞叫道。 “就这么着吧。我他妈认了!”项磊说完,背对何飞,侧身躺下,一把将被子扯过头顶。大概想了想又觉得过分了些,于是缓缓转过身来,捏捏何飞的胳膊补充道:“别瞎想了,赶紧睡觉吧!这几天我都快被你给折腾死了。” 何飞“哦”了一声,三两下脱了衣服,面对项磊侧身躺了下来,扬起的右手踌躇了好几下,还是搭在了项磊身上。 第四十二章:孤注一掷 236 大四的课少得可怜,所以项磊几乎每天都会去那所小学。 项磊每次去之前,都要准备一些东西,要么是用作奖品的学习工具,要么是水果和零食。后来想到学校还没有正式名字呢,项磊就带了一罐红漆和一把刷子,站在砖墙门口想了半天,刷上了“育才小学”四个字。 孩子们都喜欢年轻老师,项磊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如此。最初,出于对孩子们的疼惜,项磊一直保持和善,这些小家伙们就撒欢闹腾,后来,项磊在上课时严肃起来,他们倒也听话了。 项磊印了几张考卷,出了一些常识性的题目,诸如:写下我们的国名全称、首都名称、国歌歌词,画出我们的国旗,国庆节是哪天,在刚刚过去的雅典奥运会上,中国代表团一共拿了多少枚金牌,110米栏的冠军叫什么名字,下一届奥运会要在哪里举行等等。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小朋友全部答对。 有一个叫小光的小家伙,在国歌歌词的题目后面留下一片空白,项磊问他,是不是会唱但不会写,他居然摇摇头说,自己不会唱。当项磊让别的小朋友唱出来的时候,他又恍然大悟:“啊!这首我会唱的!我会!” 考试分数最高的,是一个叫慧佳的小女孩,项磊奖励了她一只文具盒。当别的小朋友用艳羡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项磊告诉他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奖品,前提是,你要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另一个小女孩童童,是唯一一个把国旗画成迎风飘动状的同学,项磊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了一条记录:“水彩、蜡笔、画图册——童童”。 这六个孩子当中,有两个是沉默寡言的。一个是男孩黄斌,虽然不爱说话,但脾气很坏,动不动就会和同桌小光打起来;另一个是女孩秀秀,所有人都嘲笑她笨,包括总爱傻笑的小武。 叫秀秀的女孩永远低着头,乱乱的头发从耳后和前额散落下来,遮挡住她的一双大眼睛。她好像什么都不会,又好像是什么都不敢会,无论项磊怎么去鼓励她,她都不会给项磊半点反应,连会了还是没会,都不肯说。 从张老师和小同学那里,项磊得知:秀秀常年遭受家庭言语暴力;黄斌上学晚,比其他小朋友大了三四岁;小光聪明绝顶,但是极其好动,内心叛逆,不爱学习;童童则是女生里最聪明也最漂亮的一个,像个骄傲的小公主;文静的慧佳热爱学习,她有两个淘气的弟弟,她的父亲曾经不止一次说过,顶多给她念到初中毕业。 还有小武,当他受到伙伴们欺负,不再傻笑转而哭泣的时候,项磊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教他,像自己小时候被父母训斥的那样吗?——“你的手呢?端着豆腐呢?” 项磊几乎每天都在思考,应该怎样去教他们,针对6个人,也许应该琢磨出6套不同的方案。项磊实在不想把这件事看得太过简单,因为看到他们笑得越无辜,在项磊的感觉里,情不自禁就会有某种东西越发沉重。 237 项磊每天早出晚归,何飞多少有些不习惯起来。何飞一直想着哪天也和项磊一起去那所小学看看,几日后,才总算调整好了自己的生物钟,早早爬起来跟了去。 项磊其实并不怎么情愿带上何飞,项磊觉得何飞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去的,张老师恐怕不会欢迎他。 前一晚睡觉前,何飞像个闹人的小屁孩儿一样,拽着项磊的手撒了好一会儿娇,本来一本正经的项磊最终忍不住笑了出来,何飞就当项磊应允了。 第二日清晨何飞跟去时,项磊倒也没有再加阻拦。 238 何飞在宿舍里对我们讲起了育才小学的事,兄弟们相继都跟去看了看。 在我们看来,比起项磊来说,何飞好像更受孩子们欢迎。——也许他更像孩子们眼中的大哥哥,从来不会像项老师那样一脸严肃的神情。 何飞每次来,都会把项磊做好的课程表弄乱,因为何飞总要带着孩子们上体育课。 体育课是三个年级一起上的,一帮孩子一起闹腾起来,很是热闹。他们唯一的体育器材是一根跳绳,据说还是报社记者带来的。何飞带去了一只篮球,于是孩子们有了篮球课,何飞在那堵墙边的空地上教他们运球、传球、投球,课上得像模像样。 当然不可能上一天的体育课了。 项磊给三年级的同学上英语课的时候,何飞挤在最后一排小光和黄斌中间,动不动也抢着举手,项磊一直没拿正眼看他。 于是何飞干脆直接对项磊喊话:“项老师,我有一单词不认识!”项磊便无奈问他是哪个单词,只见何飞举起一张纸给项磊看,上面赫然写着“gay”这个词。 项磊狠狠瞪了何飞一眼说:“何飞同学,请你出去!” 何飞朝项磊做个鬼脸,一边扬起下巴看着项磊,一边悻悻地走出教室。孩子们则纷纷指着何飞,弯着腰大笑不止。 到了放学的时间,孩子们仍然不肯回家。 夕阳下,何飞和项磊带领他们做游戏。很老土的游戏,老鹰抓小鸡。 何飞责无旁贷地扮老鹰,孩子们抓着项磊的衣角,在项磊身后排成一排。何飞张牙舞爪地左右突击,项磊伸着胳膊左右守护,孩子们跟在项磊身后,排成弯弯曲曲的队伍,尖叫不止。 那画面让人看得情不自禁就想弯起嘴角笑出来,不禁懊恼自己的手机太落伍了,没有拍照功能,也后悔忘了带上刘冲的相机,没办法将这个瞬间抓拍下来。 当时,我忽然就有了这么个念头:就算这二人真的搞到一块儿去了,看上去,好像也蛮登对儿呢。 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些孩子们,于是我也打算代课,张老师很感激,项磊很欢迎。 孩子们几乎每天都要念叨何老师的篮球课,可是何飞再也没有来过。 我问项磊,何飞为什么不来了,项磊说,何飞最近玩游戏玩上瘾了,懒得来,自己也不希望他再来了,那人只会捣乱。 我在宿舍里也问过何飞,答案却是另一个版本。 何飞说,最后那次回来,项磊不无认真地对他说:“以后你别去了!” 对何飞来说,去或不去其实并无什么要紧,但他还是问项磊为什么。 项磊说:“你太不正经!太能捣乱!把那些孩子教得越来越皮,往后更不好带!” 何飞老大不高兴地回说:“听你这意思,我去就是为了玩儿呗!” 项磊一点也没客气地对何飞说:“还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这二人的说法,都等于间接告诉了我,他们现在住一起呢。 我其实想在项磊面前为何飞辩护几句来着,可再三斟酌,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239 课间闲聊,项磊模仿着儿时老师们的语气,问小光以后打算做什么,小光想也没想就回了句“磨豆腐”,项磊继续问还有呢,小光就想了一会儿,回了句“卖豆腐”。项磊问他没想过考大学吗,小光不可思议地看着项磊,说:“那得花多少钱啊!得多长时间才能挣上钱啊!我爸妈希望我能尽快学会挣钱。” 后来张老师告诉我们,小光的父母就在附近经营一家豆腐磨坊。他们说,如果儿子考不上中学,绝不多花一分钱让他去读,店里一直缺人手,再过两三年,小光就到可以接过祖辈衣钵的年纪了。 几天后,项磊和张老师商量了一下,召集孩子家长开了一个动员会。 会上,家长们不自在地坐满了小小的庭院,项磊发言之前,他们一直在和身边的人拉家常。项磊后来告诉我们,那大概算是他人生中最动情的一次讲演了。以往很容易就脸红的项磊站在孩子家长们中间,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自己的十多年求学之路,说到父母的辛酸,讲起四叔的儿子中考全乡第二却读了一所中专的事,项磊的眼里储满热泪。 动员会结束以后,那些家长们像看戏散场后一样,无所回味地离开了,他们彼此之间谈笑风生,但就是没有对这次家长会的内容讨论半句。 只有那些孩子们,每天都会让人动容。 每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和项磊回学校,每次转身,都能看到一群小脑袋探出学校门框。我们一挥手,稚嫩的童声便争先恐后地传来,“老师再见”,一遍不够,两遍也不够,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们转过一个弯,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240 这天下午,兄弟院校来了几个同学,给育才小学的孩子们带了很多零食和捐赠的衣物,问起来才知道,他们是兄弟院校爱心社团的成员。和他们的社长聊了会儿,得知这大三的学弟还是我的河南老乡呢,一时间有些相见恨晚了。 老乡说,社团是他在大二时创建起来的,一年时间里,他们已经走访了50多所类似的小学,在其中20所小学里有长期支教活动,原本还打算在育才小学里安排社员展开支教活动,来了之后才发现已经有我和项磊在了。 我和项磊同时对他说到的数据提出了质疑,难道我这老乡的社团还去外地搞活动不成?老乡憨憨一笑,告诉我们,仅北京海淀一个区,大大小小的农民工子弟小学就有100多所,规模不一,但大多都条件恶劣。看我和项磊瞠目结舌的表情,他又补充说,这数据是他们学校两个攻读社会学研究生的师姐调查统计出来的,这是她们正式申请到的课题,她们花了整整1年的时间,做足了详尽的调查。 “看,还是我们大学生最关注民生吧!甭管能力是不是有限,最起码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最有激情和社会责任感的还是我们大学生群体,因为我们年轻,还足够单纯!”老乡总结道。 两个人的力量总归是杯水车薪的,老乡建议我们,试着号召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像他们一样,也在自己的校园里组织一个爱心团体,大家为爱心接力,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现在这份激情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我的第一反应是,老了,不现实了,都他妈大四了,出不了这个风头了。可项磊不然。项磊的激情被我这老乡添了一把柴,烧得更烈了。 那天回去,项磊一路上都在和我讨论这件事。 当我提到我们很快就要离开校园时,项磊想了一会儿说,我们可以发出倡议,然后寻找同样有心的大二大三的同学出面申请。 就这么一路讨论到了学校。吃过晚饭,项磊没有像往常那样回他校外的住处,而是一边继续和我讨论,一边回了宿舍。项磊接到一个电话,说自己还在学校里,二十分钟过后,何飞也回到了宿舍。 当宿舍里的人得知项磊的想法时,不约而同地笑了。 何飞很不赞成,可项磊一再坚持。 何飞皱着眉头问项磊:“我问你,你有时间和精力去管理吗?” 项磊皱着眉头回应说:“都说了找大二大三的同学出面!” “你找得到吗?”何飞追问。 “不找怎么知道?”项磊反问。 “你找到这么个人倒还成,自己就别出那风头了!”何飞告诫说。 “你就别操这心了!”项磊不耐烦地说。 何飞瞪了项磊一眼,一脸不满,一个人离开了宿舍。 241 项磊最终没有找到大二或者大三的“有心人”。 当晚,项磊就在校园BBS上发了帖子,叫好声一片,可就是没有人出来响应。第二天,项磊又在每个宣传屏贴了小字报,留了手机,一天过去了,没接到一通来电。 第二天,在社团联混着一官半职的同学对项磊说,当晚学校社团联要开新学期首次例会,肯定要布置国庆节后各社团招新的事儿。 我对项磊说:“算了吧。” 项磊坚决地说:“不!把社团建起来再说,我就不信没人加入!有人加入,就一定有人愿意把社团担起来!” 当晚,项磊拽上我混进了社团联的会场。 会议结束后,项磊找到社团联主席,问创建社团的流程,社团联主席摇摇头对项磊说:“来不及了,新社团明天上午就要提交审批表和章程。” 项磊说了半天好话,社团联主席最终给了项磊社团创建审批表和社团章程范本。 第二天一大早,项磊就回到宿舍把我叫醒,说他熬到凌晨,总算赶完了申请稿和章程草案,得抓紧时间去盖章。 系学生办老师看完项磊提交的文稿,苦笑了几下,问项磊:“这个社团具体能做些什么呢?你们还会有精力去管理?”项磊口若悬河地宣讲了他每天都要构想一遍的完美计划,老师摇摇头,犹豫之下给盖了章。 院办主任问了项磊同样的问题,项磊做了同样的交代,主任盖章之前强调说:“记住,搞对外活动的社团要注意肩负的学校形象!”项磊连忙满脸堆笑,点头称诺。 团委老师直截了当地问项磊:“有一个问题,这种社团需要源源不断的资金予以维持,这个资金从哪里来?社员是一次性地交纳会费,还是需要不断地交?如果是后者,社团的公益性质会不会变质?” 项磊忙说:“社团计划不收会费,社员参加活动全凭自愿,当然,相应的支出自然由参加活动的社员自己衡量。” 团委老师当即否决了项磊,她说:“那怎么行?社团没有资金,拿什么来缴纳社团联管理费?” 我们这时候才知道,学生社团是必须要被隶属团委的社团联统一管理的,而且,还要缴纳管理费。 项磊说爱心社团是公益社团,对外活动又能提升学校形象,能否申请免缴管理费,团委老师马上回说:“不能。没有先例。” 团委最终没有在项磊提交的审批表上盖章,而是让项磊回去修改章程里关于免会费的规定,重新提交后等待审批。 242 国庆假期前,社团联主席打了电话给项磊,说爱心社通过了审批,要项磊在国庆节前提交本学期活动计划,并着手准备国庆节后的招新工作。 于是,我们得见大学四年时间里最神采飞扬的项磊。 系里的男生纷纷来我们宿舍,好奇地对社团的事问来问去,项磊向每个人征求不同的意见,只是一份传单,一帮人围在电脑前,字斟句酌了整整两天才拿去印。于是,整整七天假期,项磊一直住在宿舍里,每天都在为节后的招新做准备。 假期结束的时候,全部由项磊新领到手的奖学金垫支,传单,海报,条幅都准备好了,身边的人却不约而同抛给了项磊同一句话:“我看招不来几个人。” 可到了这个境地,就算没有一个人看好,项磊单枪匹马也要孤注一掷。 招新第一天,何飞第一个在报名册上签了字,交了10块钱会费,系里过来帮忙的兄弟们见状,也纷纷前来支持。我负责收会费,何飞负责登记社员信息,项磊一改往日在公共场合不善言辞的性情,站在课桌后面,对每一个前来咨询的同学滔滔不绝。 两天下来,爱心社招新成果居然在全校所有社团中位列第二!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项磊。 社团很快组织了一次全员会议,项磊邀请所有帮忙招新的兄弟们一同去参加,给会上参与竞选演讲的新社员们投票打分,当晚确定了社团各级学生干部。后来,项磊几乎每天都会和那些激情飞扬的学生干部们坐到一起,商讨活动方案,制定活动细则,编排支教值日表和值日交接规范。一周后,社团就有条不紊又生龙活虎地运作了起来。 这些大二大三的同学,每周顶多有两个半天可以参加支教活动,饶是如此,一个育才小学也排不过来了。所以社团又把支教活动拓展到了其他十几所类似的农民工子弟小学。在育才小学,除了我和项磊,又新增了几名社员轮流值日。 在别的农民工子弟小学,项磊和我那老乡重逢了一次。那老乡听项磊说起新建社团的现状后,禁不住连连称奇。老乡那个社团,两年的新旧社员加到一起,也不过是项磊新建这个社团首批社员人数的一半而已。 这大概要归功于项磊在社团招新那两天的现场讲演。 其实据我们所知,项磊根本就不是一个善于讲演的人,我们所亲见的他的两次动情讲演,应该都没能顾得上添加一些用于制造感染力的东西,而不过是本色流露罢了。 第四十九章:天涯咫尺和咫尺天涯 何飞开车下班的路上,手机接到一个国际来电,刚接起电话,就听到了对方鬼叫的声音:“我靠!通了!”然后便是一通狂笑。 笑够了,对方傻呵呵地问道:“没打错吧我?你是何飞吧?猜猜老子是谁?” 还用猜吗?除了已经蒸发0。05个世纪的刘冲,还能有谁打来这通越洋电话? “我以为你他妈的死了呢!还知道联系呢?08年没回来看看?”何飞这会儿已经下了拥堵的三环,右拐上了樱花园西街,把车停在了路边。 “回了,怎么也联系不到你们。”刘冲说。 “省省吧!我每回换号,都会把新号码登在同学录上,我不信你丫都不知道去同学录上看看。”何飞说。 “08年春节前去看过几次,没什么人去啊!我看到你丫留的号码了,妈的!永远都是关机!我以为你们都上校内,倒是经常去看,没再去过同学录。” “懒得去注册什么校内,好像都是小朋友扎堆儿的地儿。是没什么人上同学录,我看也就我,毕业后去过几回。你丫这回怎么想到又去看看了?” “我没去同学录,你号码是我刚才问项磊要的。”刘冲脱口而出。 “谁?”何飞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刘冲口误。 “啊……完了!” “你怎么联系到他的?”何飞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那什么,你们俩现在……不搞那个了啊?” “我问你丫怎么联系到他的?” “你记不记得我们楼层机电学院那个退学的哥们儿?我居然在一个北美华人论坛的派对上碰上他了,他说他和项磊一直有联系,去年回北京时还见了一面。” “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晚上在MSN上聊的,他把项磊的电话给我之后,我就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给项磊,挂了项磊电话,这就给你打过来了。我这儿天都快亮了……” “我是问那人和项磊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问清,应该是去年年底吧。” “你把项磊的号码告诉我。”何飞这就打开了工作用的手机,准备记号码。 “你们俩……真没联系啊?” “别你妈废话了,赶紧告诉我!” “项磊不让我说啊。” “你不说我马上翻脸!” “操!我他妈的别一不小心当了罪人啊!” “绝对不可能,最起码在我这儿你当不了。刘冲,我感谢你十八辈儿祖宗!” 何飞记号码的手指禁不住有些颤抖。 不会突然没了讯号,再打回去提示说“暂时无法接通”吧? 不会是刘冲这家伙的一次恶搞吧? 何飞说自己正在开车,有时间再打回去,这就挂了刘冲的电话。 何飞用工作手机给项磊发了一条短信过去:项磊吧?你好,我是张雯雯,我有点事儿要找何飞,请问,能把他的手机号码给我吗? 很快收到回复:你又换号了?他还是这个号码,应该没变。老样子,就说你是从同学录里看到的啊,拜托了! 回复里的一串数字,正是何飞现在用的手机号码。 何飞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随手又摁了几个字过去:为什么? 何飞仰面躺在驾驶座上,等着项磊的回复。 这个回复,等得相当漫长,一如等待和他的重逢般漫长。 何飞一时不敢打电话过去,真有点怕,怕听筒里传来的,根本就不是项磊的声音。 他回复了,他说:你知道的,我身不由己。 何飞一时间觉得恼火,当即拨了电话过去。 手机里的号码归属地查询软件提示,居然还是北京的号码!好极了!原来一直不曾天涯海角,原来他动动手指就能联系上,原来相距咫尺,他都不愿意选择相见! “怎么了?不是这个号码吗?”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果真……是他。 何飞酝酿好了的歇斯底里,从听到他的声音这个瞬间开始,支离破碎。 “为什么?什么身不由己?”何飞的声音里,充满浓重的倦意。 他显然缓不过神儿来了,他再也说不出半句托辞来。 良久,他试探地说:“刘冲联系你了吧?我就预感,这家伙到底还是会……” “我他妈的问你呢!为什么躲着我?什么狗屁身不由己?”何飞找回了他的歇斯底里,不想,还有委屈,气结,随之,鼻腔里突然酸酸地,不能抵挡,有眼泪暗涌。 “别这样。”他低声说。 “那要怎样呢?”何飞还是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然后扬起手背,胡乱抹去。 “这是你的新号码?”他问。 “重要吗?我就算换一百回,你也能轻易找到我。你找过吗?”说到这里,何飞又掉了眼泪,这一次,抹之不及。 “有机会……见面说吧。” “你愿意见面了?你在哪?我现在过来!” “我在外地出差呢,后天回北京。” “在哪里出差,我开着车呢!” “不行,这么晚了。我在杭州呢!” “我去订机票!” “不行!你疯了吗?你来了我也没时间见你。” “我他妈不管!我他妈的一刻都不能等!我他妈现在就要见!” 何飞空闲着的右手,狠狠击打方向盘。 “别这样。我保证一回北京就来找你,可你如果现在过来,我保证不会见你。” “行!你他妈的敢玩儿我,老子也跟你保证,到时候我杀人的心都有了!” 何飞不想听他说出挂断前的客套话,直接收了线,随手把手机扔到了副驾驶座上。 何飞还是去查了机票信息,没票,这才作罢。 这座城市太大了,大得让人恼火!就是因为这个,何飞和项磊才一直没能在同一座城市的街道上巧遇。何飞恨透了项磊的狠心,何飞想,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根本不像自己所感觉到的那样对自己着迷,可笑的是,何飞还自以为曾经伤害他太深。 何飞真想订一张21号飞往杭州的机票,真想。 291 22号,何飞坚持要到机场接项磊,项磊说当日要很晚才能到北京,不方便见他,想约在第二天何飞下班后见面,何飞没有争下去。 可晚上九点,项磊下了飞机,刚开手机就接到了何飞的电话,何飞说,他在机场。 透过车窗,何飞看到了东张西望的项磊,丫的壮了,发型和装束也变了。 何飞下意识地想了想,上一次看到他的具体时间,2005年7月2日清晨。四年多的时间,就这么晃过去了。 何飞鸣了一声长笛,他循声朝这边望了望,然后迈着稍稍迟疑的步伐走了过来。 他把背包扔在后座,然后有些拘谨地坐到副驾驶座上,又生疏地看了何飞一眼。他好像很用心地挤出了一个艰涩的笑容。 也未可知,因为何飞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头去。 何飞快速打着方向,挪出车位后猛踩油门冲了出去。项磊好像被他吓到了。 直到上了高速,才有人说话。 项磊问何飞:“什么时候买的车?” 何飞淡淡地说:“单位销售部门配的。” 之后,一路无话。 何飞没什么,何飞觉得这沉默理所当然,每当理应千言万语的时候,人人都会如此。可项磊一定不自在极了,何飞想,他一定在手足无措。很好!四年了,何飞觉得他总应该手足无措一回,给自己看看。 路过学校东门,穿过那条和四年半之前一样热闹的斜街,左拐,经过菜市场门口,再左拐。先前的路被拓宽了,路边摊儿没了,那栋六层板楼,现在紧邻宽阔的马路。 何飞停了车,打开右侧车窗,越过项磊,将胳膊肘撑在车窗上,扬起脖子朝六楼望了几眼,然后又示意项磊也看看。 何飞点上一支烟,递给项磊,自己又点上一支,仍旧没有说话,而是打开车载CD,放出了很大声的音乐。Groove Coverage的《Far Away From Home》,好像,这歌名多少有些应景。懒得去管,何飞兀自踩下油门。 车子在紫轩宾馆门口停了下来,何飞卸了安全带,这就要下车。 “何飞!”项磊叫住他,“我真不方便,我得回去。” 何飞手扶车门,一脚踏出车外,一脚还在车里,问他:“回哪儿?” “回家……”项磊垂下头去,低声回答,“何飞,我现在不是一个人。” 何飞定睛看着项磊,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胸口,像是被插上了一把尖刀。 “晚会儿没什么大问题吧?一会儿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坐一号线。” “你看着办吧。十分钟,我只要十分钟。要不也别找什么别人看不见的地儿了,车里伸展不开,你现在下车,就地给我抱十分钟,也成。”何飞说。 项磊没回话,何飞下了车,项磊也没再拦他。 五分钟后,何飞打来电话,只报了一下房间号,就给挂断了。 项磊推开虚掩的门,一走进去,就被何飞迎面抱住。 这一刻,对何飞来说,就像越野长跑训练之后,喘着粗气倒在绿草地上,就像打了一天的球之后,站在水房里浇了几盆凉水,就像熬了两天两夜赶完策划书之后,把自己扔进了沙发里。 项磊央求地喊着何飞的名字,希望自己被放开。何飞没松手,而是把食指竖在嘴唇上,贴在项磊的侧脸轻声耳语着:嘘……嘘,嘘—— 项磊的身体忽然就这么软下来了,他将手臂交缠在何飞背上,用力收紧,紧跟着就哭出声来。 何飞本以为他会奋力挣脱,自己会强力逼迫,他会翻脸,自己会委屈,何飞本以为他会决绝到底,自己会没出息地对着他痛哭流涕。 项磊一哭,何飞忽然意识到,原来他比自己委屈。 他比自己委屈,自己也就没脸去表达自己的委屈了;他比自己委屈,自己正好可以责无旁贷地重新被他需要。 何飞感觉到项磊的身体一直在下坠,何飞必须要抱他更紧,才能防止他因为无力而瞬间堆坐到地板上。 何飞就这么抱着他,过去的四年里,每每幻想到这样的一刻,何飞都觉得奢侈,原来真有这么一天,可以纵情挥霍。 何飞就这么抱着他,下巴放在他的肩膀,嘴唇在他的头发上轻吻。 他哭得越厉害,何飞心里就越欢喜,就越没有办法一如六年前那个冬天,同在彼时此地的情景一样,和他一同哭泣。 何飞轻拍着他的背,抱着他缓缓地左右摇摆。 他像个孩子一样,止住哭泣后,像是要带着浓浓的倦意睡去。何飞将他抱离地面,轻轻放在床上,然后在他身边侧躺下来,一只胳膊伸在他的脖子下面,另一只胳膊轻轻搭在他的腰腹。 然后何飞忍不住凑到他的面前,试探着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他睁开眼睛,无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刚才被何飞吻过的地方。何飞俯下身去,继续,深吻。 如果不是被项磊打断,何飞不知道这一吻要持续到何时,才算得上四年半的弥补。 项磊别过脸去。 何飞的眼睛问项磊怎么了,项磊的眼睛没有回答。 何飞把自己的脸贴在项磊胸口,幽幽地问他:“你真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找你?” “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们……感情这么好?在一起多久了?” “三年半。” 何飞哼笑一声:“统共分开不到四年半,你丫还真够麻溜的。” “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何飞气道:“没那必要!” “你比我大几个月,应该叫她弟妹……” 何飞听到这话,飞快地扬起头来,一脸难以置信地盯住项磊。 项磊面不改色,一脸幸福地继续说着:“小家伙儿快两岁了,特机灵,打小就不认生,谁见了,都想认干儿子……” 何飞噌地一下坐起身来。他不相信!打死也不信!他不相信项磊会选择和一个女人结婚,而且那么早,而且可以这么一脸幸福地对自己说出来! “你结婚?……什么时候的事儿?” “06年,五一。” 何飞再次哼笑一声,随着这口短促的呼吸,胸膛里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你不觉得,太早了吗?” “那之前,我还真没想过要走这一步。”项磊缓缓地说,“毕业后第一年,一直昏昏沉沉的,好像每天都被人绑着一样,跟谁都没什么话想说,做什么也都不过脑子。她也是志愿者,报到时候认识的,工作地方不远,经常见面。我知道她对我有那意思,不过谁也没说破。让我想不到的是,06年春节回家,她居然偷偷跟踪了我,然后就在我家里住下了。我爸妈很喜欢她,还怂恿我提前走,送她回老家也过个年,这样,双方老人都见过了,然后他们就张罗了婚事。她当我一直默认,我也就没好意思拒绝……” “没好意思?我C!”何飞惊叫出声。 “你也别发脾气,那一年,我不是我,再说,毕业前我就有这想法了,哪天我们要是分开了,我干脆结婚生孩子去得了。后来冷不丁回过神儿来,什么都晚了。” 何飞仰面倒在床上,放肆着脸上的失魂落魄。 “要是个男的,我还有心争取争取,是个女的,我哪还好意思跟人抢?而且连小项磊都有了,长大了不拿刀砍我才怪。” “他父亲是长春一个区委的领导,一直希望我们俩期满后回长春考公务员,他答应女儿报西部志愿者,也是出于这么个目的。不过,结婚前我就说了,结婚以后必须在北京安家,媳妇儿一直问我为什么,我就说我爱慕虚荣,喜欢混大城市,而且08年要举办奥运会了,北京肯定发展更好,机会更多。还有,我如果跟她去了长春,按我们老家的说法,就是男的倒插门嫁走了,我爸妈心里肯定不好受……” “不错、不错。你这也算栖高枝了。”何飞说。 “哈——”项磊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该回家了,媳妇儿知道我今天回来。” 项磊坐起身来,何飞马上从他身后将他紧紧抱住。 项磊一边去扳何飞的手,一边说“太晚了得马上回去”,何飞不说话,只是用尽全力将他抱得更紧。项磊忍不住大声说:“何飞!别他妈的耍赖了!现在已经晚了,我老婆孩子都有了!他们在家里等我呢!” 何飞听得恼火,一把将他搡到床上,喊道:“异性恋对老婆都没你这么忠贞!” 项磊沉默地下床,穿鞋子。 何飞不能看着他就这么走掉,真的不能! 何飞爬到床边,再次从他背后抱过去。 “十分钟!十分钟!再陪我十分钟!十分钟以后,我送你回去!” 项磊任他抱住,在床沿上颓然坐下。 “为什么要去结婚呢?以前不是谁说都不行,非得找个男的吗?为什么这么早就结婚了呢?”何飞把脸埋在项磊的肩窝,呜呜啦啦地说着。 项磊把身体倚在何飞的胸膛上,闭着眼睛不说话。 “我就没想过结婚,我跑到你家找你,去云南找你,怎么找都找不到,后来我宁愿找男的,都没想过找个女的结婚。找男的找腻了,我就想,你他妈的又没死,为什么我要去找别人呢?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绝望,总之,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想过结婚!” “早晚都是结。” “可你这也太早了!当初大一的时候你不是……” “何飞!你怎么不替我想想?连跟你在一起都不靠谱,我还能有信心去找谁?” 何飞一时无言以对。 项磊接着说:“原计划30岁以前为自己活,现在不过提前了。早晚都是一样。” “可你既然坚持回了北京,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我想……等你也结婚了,再来找你。” “为什么?” “你不是一直向往那种人生吗?小二要是活着,你们各自结了婚,住对门儿。我常常想,小二要是一直都在,当初你或许连哥们儿都没空跟我做。” “不会的。”何飞收紧臂膀,“也许我和他兄弟一场,是为了后来跟你在一起。” 项磊的眼泪这就又来了,何飞腾出一只手去抹,嘴里补充着:“真的。” “不是在一起过了吗?我挺知足的。咱俩这结果怨不得任何人,别人怎么看我们都没什么所谓,家里也一直都不知道,可能我们就那么几年的缘分,用完就没了。” “那是随便认命的人瞎说的!什么缘分?认识以后的事儿,都该自个儿去争取。” “现在怎么争取?”项磊忽然问。 何飞再次无言以对。 “回北京以后,有五六次吧,我忍不住在你下班的时候跟在你车后,一直跟到你家,然后看着你锁车,开门禁,上楼。” “为什么不叫我?” “累!不想动。就像当初咱俩明明醒了,却赖在床上不愿意起来那种感觉。” “你看吧!你以前还说我狠,你丫这心,比我狠多了!” “是挺狠的,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狠!” “这算惩罚吗?还是报复?你丫得理不饶人!”何飞轻声埋怨。 “什么都不算。”项磊无奈轻笑。 良久的沉默之后,何飞忽然说:“走,磊子,我送你回家去。住哪儿呢?” “通州。”项磊没再推辞。 路上,换挡间隙,何飞去拉项磊的手。 项磊轻轻躲开,对何飞说:“好好开车。” 何飞笑道:“你还怕我开到逆行车道上去?” 项磊说:“小家伙还等着我挣钱养他呢,我现在可不能着急去死。” 何飞便开起玩笑:“怎么?现在你连和我一起殉情都不愿意了?” 项磊没再回话,车厢里的空气,忽然有些尴尬。 “抽个时间陪我去趟云南吧!”何飞一边老老实实地开车,一边不时地转过脸去对项磊说,“06年五一我去那边儿找你,正好赶上你回家休假了,嗯,是婚假吧?我一个人去了趟丽江,当时在玉龙雪山上,我就想,你要是也在多好!真的!孙子骗你!” 项磊的脸扭向车窗,半天没回话。 “怎么样?去不去?” “算了何飞,那些不该干的事儿,咱俩还是控制一下,别让它继续下去了。” “一起出去玩儿都不该吗?”何飞失望地问他。 “她一直想去趟泰山,我都没上过心……”项磊说。 “不是钱的问题吧?”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问题?” “我没心情。” 何飞忽然感觉到,这个瞬间,竟然比找不到他的时候更加无望。 何飞猛踩油门,车速瞬间达到极限,各式各样的车呼啸一声,就被撇了老远。 项磊悠然半躺在座位上,没有丝毫的慌张。 就算出了车祸,一同丧命,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吧? 剩下的半路,双双无语。 在项磊家所在的小区门口停下,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 项磊打开车门之后,又转过身来问何飞:“要不要上去坐会儿?” 何飞苦笑一下:“算了,还是改天吧。” 何飞看着项磊的背影转过一个弯后消失不见,这才发动车子返回市里。 292 如你所知,何飞不能轻易接受这样的结局。 何飞打开手机,从电话簿里翻出项磊的号码,能花上几分钟的时间,盯着那个号码看个没完,心下里,斟酌着要不要打出去,思考着用什么借口约他出来,想象着万一被他拒绝之后,自己应该说什么样的话,用什么样的语气,逼迫他。 几分钟后,何飞常常选择放弃。 可这并不代表何飞打算默认这样的结局。 尽管,何飞一时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结局来。 293 11月25日,何飞在电话里约项磊出来吃饭,项磊说儿子生病了。 何飞不知道,这是不是项磊的借口。 “你丫不用顾忌什么,大不了把石卓也叫上。”何飞说。 “没别的意思,真是儿子病了。”项磊解释。 挂上电话之后,何飞在附近超市里疯狂采购了一通,然后驱车到了项磊家所在的小区门口,这才打出电话,要项磊下楼接他。 项磊看上去有些为难,何飞说,就是想来看看小家伙儿。 “让我猜猜小家伙儿叫什么吧!项飞,项小飞?还是,项虎,项小虎?小说电影里那些人,一般都会给儿子取这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何飞笑说。 “鹏宇。——我爸取的。” “咱爸倒挺知心。大鹏……翔于天际,还是飞。你不是信缘分吗?这不也是?” 项磊无奈笑笑。 家里,项磊有点尴尬地介绍,这是老婆,这是同学,那是儿子。 毕竟是干部家的千金,这个并不怎么漂亮的年轻妈妈倒是衣着光鲜,她满脸堆笑地对何飞说:“何飞……啊,你就是何飞啊!我们家项磊几乎每天都要提到你,早该见见了!”然后热情地招呼何飞就坐,又忙去沏茶,洗水果。 小家伙儿正坐在沙发上摆弄玩具,听到动静后便停下来,看见陌生的何飞,居然开心地笑了起来,那模样着实可爱。何飞走过去将他抱起,忍不住亲了亲那张小脸。 细细端详起来,小家伙儿眉宇间和项磊有不少神似之处,为这,何飞的心里既莫名地感动着,又惶惶然不是滋味起来。 某一刻,似乎还幻想过,项磊说的全是谎话,也许是为了试探何飞,试探他是不是真心想重新来过,也许是早已对何飞彻底死了心,家里藏着别的男人。现在,他老婆儿子都给自己看到了,何飞一时间有些无措。 有人敲门,项磊去开,一个女人探进半截身体嘿嘿一笑:“程雪呢?三缺一。” “小宇子病了。”项磊赔笑说。 “哦。”那女人失望地缩回头去,正打算离开,程雪从厨房里传出话来:“你们等我一会儿,小宇子没事儿了,老公同学来了,我洗点儿水果。” 那女人走后,项磊站在厨房门口,压低声音对媳妇儿说:“一天不玩儿都不行?” “你一出差就是十天半月的,我可是想玩儿也没工夫玩儿!”程雪低声说完,瞥了一眼项磊,经过项磊之后,马上又满脸堆笑,一边走过来,一边招呼何飞吃水果。 何飞倒希望,这房间里只剩他和项磊两个人,当然,再加上一个小家伙儿也无妨。 “你怎么跟你媳妇儿提到我的?还每天都提?”何飞问项磊。 “我没提过。她就那样儿,他全家都那样儿。”项磊回答说。 小家伙儿小病初愈,项磊不想留他一个人在家,又不敢带他出门受凉,所以,何飞走时,项磊只将他送到了门口。 何飞看着项磊,真想抱住他亲吻一下再走,可也知道,项磊不可能在自家门口做出这样的事来,于是作罢。 294 十二月,项磊开始忙着参与一个大型项目,在老家山东出差,一去就是一个月的时间。其间,何飞不止一次打电话对他说,自己想去他出差的地方找他,可项磊说什么都不同意,只说自己太忙,每天要出现在山东境内不同的地方。 十二月底,何飞自作主张,还是在经得项磊同意之前去了趟山东。 两人总算又见上了一面,可晚饭后,项磊坚持回了单位安排的酒店。 项磊对何飞说,他们单位有媳妇儿安插的眼线。 295 2010年元旦,项磊回北京休假。 何飞叫上石卓和魏桐,安排了一次新年聚餐。何飞等着看石卓和魏桐怎么数落项磊多年不联系的恶劣行径呢,不过他失望了,何飞这才知道,他们一直都有联系。 何飞都跟石卓急了,咬牙切齿地说:“魏桐就不说了,魏桐跟我见面儿的机会也不多,可你老石难道没看见,我这四年是怎么过来的?” 项磊说,不怪老石,媳妇儿怀上小家伙儿之后,自己才去联系他的。 石卓始终没有争辩什么,只是不停地罚酒自饮,向何飞赔罪。 石卓说,他一直都等着这天提前到来呢。 饭后,何飞坚持要开车送项磊回家,项磊怕何飞真的酒后驾车,就答应了何飞,不过不是开车,而是打车回通州。 一路上,何飞坚持要攥着项磊的手,项磊一次次挪开,何飞一次次重新攥住,直到后来,项磊由着他去了。 回到家,程雪不在,小宇子正躺在他的小床上,蹬着小腿儿没命地哭。项磊抱起来哄了半天,小家伙儿还是哭个不停。 何飞伸出手去摸了摸小家伙儿的额头,当即惊叫出声:“烫得厉害!” 两人马上带小家伙儿去了医院。中年女医生瞪了一眼着急的项磊说:“你这家长当得太不合格!孩子要是会骂人,劈头盖脸骂你一顿都不亏你!” 项磊当即掏出手机,打出电话给程雪。程雪说,孩子睡着以后她才出门儿的,她出门儿的时候,孩子好好儿的,没有发烧。项磊一再打断她,最后说:“总之,儿子要是出什么问题的话,咱俩也没什么好过的了,马上离!” 何飞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地心生希望,可转念一想,又暗骂自己心怀鬼胎,这不等于诅咒无辜的小宇子有个三长两短吗? 296 假期之后,项磊又回山东出差。 这一次,项磊把小宇子带回了老家,委托父母照看。临走时,项磊对程雪说:以后你有的是时间玩儿了。 2010年春节前,何飞每次联系项磊,再也问不出他当时所在的具体城市了。 项磊说春节前他就不回北京了,过完春节陪程雪回趟长春,估计再回北京休息一两天,就要重新开始忙活项目收尾工作了。 何飞劝项磊换份轻松些的工作,项磊说,忙完这个项目应该会好一些,再说,他喜欢这种生活状态。 恐怕,他不过是不想获得闲暇,用于面对他想要逃避的那些事吧!何飞想。 第二十八章:春光抑郁 146 大学里的愚人节,很少有人再像中学时那样疏于提防而频频上当。 事实上,大家早在前一天,就做好了捉弄他人和防止被人捉弄的准备。好像多少都成熟了些,也就刘冲,还能对这样的节日保持着浓厚的兴致,见项磊回了宿舍,这家伙煞有介事地递出一张纸条说:“这人打电话找你好几次了,我没敢把你手机号给他,你看用不用回个电话过去。”项磊理都没理他。 一整天,这孩子对几个人故技重施,结果没一个人上当。 刘冲不甘心,打电话约了女朋友在正门口等,挂了电话,自己先坐在床上乐了一会儿,然后便张罗起了牌局。半个小时后,女朋友打来电话质问,刘冲终于颇有成就感地对着手机哈哈大笑:“傻瓜!今天什么日子啊!不许生气!我这儿打牌呢。” 晚饭后,8点多的样子,刘冲在新浪网看到了张国荣跳楼自杀的新闻,他指着那条新闻对我们说:“新浪这么搞,肯定是要通过张国荣本人同意的吧?” 我们都开始惊讶,这么正统的网络媒体竟然也会为了一个洋节日恶搞。谁也没信那是一个已经发生了的新闻事件,我们开始谈论张国荣的性取向,谈论他和梁朝伟在《春光乍泄》中的床戏,甚至对他几年前在演唱会上的妖娆装扮表达了不同程度的恶心。 刘冲女朋友是个地道的荣迷,刘冲忍不住打电话对她说:“张国荣跳楼自杀了,就刚才。”然后我们听到那个女生歇斯底里地咆哮了一声“滚”,然后她问刘冲是不是也看到了新浪网的鬼扯消息,她说哥哥一定会将这个破网站告上法庭的。 北京地铁站里卖报游商的吆喝声中,刘德华都死几百次了,隔天我们仍旧可以看到这个越来越不服老的男人变换着造型在各式舞台上活蹦乱跳。 可是这天,关于张国荣跳楼这件事,不光新浪在说,搜狐也说了,还有网易,我们感叹,这玩笑开得不小哇。 第二天,张国荣的名字和照片,替代“非典”二字,登上了北京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大概,全世界所有的中文报纸都概莫能外。一向严肃呆板的央视新闻,竟也破天荒地对一个花边儿绯闻缠身的香港艺人离世事件做了完整的报道和正面的评价。 好像从这天起,在看到多数人的震惊和缅怀之后,少数一再对他非议的人,这才终于闭嘴了。 晚上,有不少人自发地来到校园湖中央的小岛上,点了一圈蜡烛。吉他协会的师兄在蜡烛中央唱起了《风继续吹》。 刘冲说,女朋友在这样的烛光和音乐里,靠着他的肩膀呜呜地哭个没完。我们常常取笑这样的女生花痴,可是当我们看到或听到这样的女生为一个一生不得相见甚至毫不相干的人流出眼泪时,忽然又心动起来。 另类才女瞌睡猫在校园BBS上的帖子被固了顶,她说:很多人一直在批判“偶像崇拜”,其实,“偶像”和“崇拜”这种词原本就很肤浅,根本不足以描绘她所认识的荣迷们心底那份爱。那其实是一份无所保留的、只有出发没有回程的、在纯粹的精神世界里饱满真挚的爱,这种爱,并非单纯地基于某个人外在魅力对他们的吸引,或是仅仅基于他们各自飘渺的幻梦,而一定是基于对一种人格的认同。善于用哲学思辨的人挂在嘴上的“偶像”一词,常常会否定掉很多他们根本无法了解到的价值,如果哲学的思辨可以解释感情,那我们就全都不是人,而是一架架机器,一堆堆没有感情的化合物! 于是,对一些人来说,4月1日从此将变得不再戏谑。 147 不知道为什么,当何飞看到报纸的时候,第一时间想找到项磊,他的心里有一份难以名状的撼动,他相信自己可以在项磊那里找到一份理所当然的共鸣。 何飞没有事先联系项磊,而是象征性地敲了三两下门,便直接走进了项磊的房间。 当时项磊盘腿坐在床上,身体周围摊开了几张报纸。 “我此前并不怎么关注他。”项磊指着报纸上痛哭流涕的荣迷说,“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被这么多人留恋至此,特感动。” 打开电视,画面中的那些荣迷们哭得不成样子。他们多悲惨!周杰伦的粉丝可以期待他的下一盘专辑,期待他来到自己身边开演唱会,甚至可以期待有机会和他站在一起合影,可是这些荣迷们再也无可期待了。 何飞看不透,眼前的项磊到底是为张国荣难过,还是为迷恋张国荣的人难过。何飞以为,异性恋总会对张国荣的性取向津津乐道,同性恋则会为此人的性取向而觉得惺惺相惜,可是何飞从项磊这里,看不出丝毫的惺惺相惜之态。 项磊告诉何飞,小学时,叔叔的房间里贴过张国荣的海报,他常常忘记叔叔不止一遍说过的那个名字。中学时,当地电台节目选读了项磊一篇参赛作文,然后寄来一张音像店购物卡,项磊在音像店里逛了很久,最终选了一盘张国荣的精选集卡带,不过只听了三两次,没觉得好听,就随便丢到了什么地方,之后再也没有找到过。大学以后,项磊接触到张国荣几部电影,觉得他很不同,可是具体怎么不同了,一直倒也说不上来。 项磊说,一个人可以对全世界华人造成如此的影响,一个人可以在公开自己的同性恋情之后,仍然被众多男男女女发自肺腑地表达着一腔难以抹灭的爱意,应该足可为这个人的品质做出一定程度的证明吧。 何飞看懂了,这果然不是一份简简单单的惺惺相惜。 这晚,何飞没走。 项磊没有做饭,两个人都感觉到饿的时候,在楼下的面馆里简单对付了一下,然后想去淘点张国荣的音像制品。两人去了附近所有的音像店,无一例外地被告知:去淘碟的人络绎不绝,店内凡是涉及到张国荣的全部卡带、CD和影碟制品,全部断货。 再回住处,两人并排半躺在床上看电视,很多频道仍然在报道有关张国荣去世的消息。唐鹤德疲倦的面容在镜头里一晃而过,何飞忽然想起报纸上看到的一张他和张国荣把手牵在一起的照片。此刻,何飞觉得自己很能体会到他的心情,那种状态,一如灵魂被完全抽离了,剩在人群里的,只有一具麻木的躯壳而已。何飞经历过。 何飞又想起了去年毕业的一个学长讲过的一件事。这学长是何飞在混进学校篮球队之后结识的一名球友,大一下半学年时,学长一个高中师兄的室友在他们学校招待所里开了一个房间,服安眠药自杀了。他们学校里一度传闻那人是同性恋,患了抑郁症。 项磊在宿舍里出柜后,何飞在网上粗略看了些同性恋小说,无论过程还是结果,好像大致雷同。这时候何飞忽然想,同性恋虽然已被证实并非心理变态,是不是或多或少也都有些心理疾患呢?是不是正缘于这些或多或少的心理疾患,才最终导致了一场又一场让人唏嘘不已的悲剧呢? 想到这里,何飞忍不住看了看身边的项磊,一瞬间,脊背上没来由地骤然森凉。 何飞对项磊转述了学长说的那件事,项磊认真地听了,却一言未发。何飞问项磊为什么给自己的小说安排一个悲剧的收场,项磊看看何飞,一脸落寞地说,其实临近收尾时他思考了整整一天,却最终也没能想出一个更加合理的结局来。 何飞笑着问项磊:“你丫不会也抑郁了吧?” 项磊看看何飞,不屑地回道:“我的全部属性里,只有悲观主义这一条最不彻底。” 何飞想,项磊的意思大概是:抑郁症无非就是极端悲观主义带来的终极绝望吧。 148 这注定是一个让人抑郁的春天。 美国佬一意孤行发动的战争,让世界上每个人的眼睛耳朵每天都在被动地领略着新世纪的杀戮和死亡。文明,仍旧这样不尴不尬地虚脱着,像一个不小心感染了非典的青壮年,本来日渐成熟着,却好像随时都要嗝儿屁了。 4月9号,战争持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美军迅速占领巴格达。轰炸和死伤,也许应该就此告一段落吧,而美国佬的霸道气焰,日后恐怕会更加嚣张。 非典开始全球蔓延,人来人往的北京很快出现感染病例,全市随即陷入恐慌。 学校里的空气中,到处都是次氯酸盐的味道,学生办还专门采购了大批口罩免费发放,不管什么原因出现发热症状,一律会在第一时间被隔离,身边的人也会在一段时间内被限制活动范围。一直有传闻说,不久后会封校。 项磊去过几次医院复查身体,所幸得知,那病终于不再复发。房租正好要到期了,项磊打算搬回宿舍。何飞满心欢喜,主动提出要帮项磊搬家。 封校的前一天,何飞和周云志也被迫搬到了宿舍里。 149 何飞在生日前的那天晚上还在想,项磊这丫估计早把自己的生日给忘掉了。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项磊也没有任何表示。这是何飞第一次留意自己的生日,身边的冷清不免让他有些懊恼。 爷爷打电话问,既然生日赶在了周末,能不能回家吃饭,何飞想也没想就说,这节骨眼儿上根本就出不了校门。 周六傍晚,何飞打完球回到宿舍,项磊故弄玄虚地拿出礼物,问何飞怎么请客。何飞看了看那礼物,是一对包装精致的蓝色阿迪护腕,看上去不算什么大物件,庆幸他总算没像自己担心过的那样,会可着两千块钱去买件礼物。 何飞一边换掉汗湿的T恤和短裤,一边笑着说:“你丫就送这玩意儿,顶多够格儿去斜街边的麻辣烫摊儿上蹭顿饭,别指望更高档次的了。” 项磊回说:“早知道你TAMD这么势利,老子真就可着两千块钱,批发一麻袋家乐福袜子回来了。” 何飞冲完澡回来,魏桐也在宿舍,三个人从大一宿舍楼旁边的围墙处翻出学校,游荡了半个小时也没有想好去哪里吃饭。项磊问何飞要不要叫张雯雯和石卓他们出来,何飞说算了,让女生翻墙等于给自己找麻烦,要是石卓来了,估计自己就回不去了。 吃饭的时候,何飞执意叫了几瓶啤酒,项磊却一口也不肯喝。僵持了一会儿,何飞不耐烦起来。 “要是石卓这么劝你,你丫肯定不会不喝吧?”何飞说。 “你想说什么呢,何飞?酒这东西,能不喝我就不想喝。”项磊说。 “怎么,跟石卓那儿就得喝,跟我这儿就能不喝了?” “你过生日呢,不是怎么高兴怎么来吗?” “你丫还记得出来干嘛呢?我当你一出来就非典了,烧糊涂了呢!” “你们俩干嘛呢?”魏桐忍不住插嘴道。 “行行行,我喝我喝。等会儿我翻不回去,你丫来驮吧!”项磊妥协。 然后项磊的手机来了短信,项磊看完短信,又看了看何飞,索性没去回复。几分钟后,第二条短信来了,又是几分钟,来了第三条。何飞终于神经过敏了。 项磊开始在手机键盘上挥舞手指。他明显把手机静音了,不时拿起手机来看看,挥动几下手指,再放回原处。何飞看着眼前的啤酒瓶子,几度想抓起来扔到地板上,他的手甚至都抬到桌面上了,接下来的动作却在最后一刻换成了喝闷酒。 然后何飞定睛看着坐在项磊身边的魏桐,暧昧地笑笑,问道:“我的礼物呢?” 魏桐慌忙去翻找他的背包,然后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来。一支银色的ZIPPO打火机,何飞拿在手里把玩了几下,看着魏桐说:“这才是送给男人的礼物。” 何飞偷偷看了一眼项磊,他刚发完短信,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何飞再说什么。 魏桐起身去了洗手间,何飞连个招呼也没和项磊打,尾随魏桐而去。魏桐从洗手间里出来时,何飞倚在卫生间门口的瓷砖墙上,一把拽住魏桐的胳膊说:“等会儿。”魏桐不明所以,就这么站在何飞面前,看着何飞抽烟。 何飞抽完烟,将烟头轻巧地弹到几米外的水池里,然后对魏桐说:“走吧。” 何飞走到餐桌边,拦住了魏桐的去路,然后他对魏桐指了指了项磊对面的座位,魏桐以为何飞要换到项磊身边,便乖乖地按照何飞的指引坐了过去。魏桐坐定以后,何飞在魏桐外侧坐了下来,顺便把胳膊伸在了魏桐身后的靠背上。 这时候,魏桐尴尬地手足无措起来,对面的项磊冷眼看着何飞的表演,似笑非笑的脸上也稍显局促起来。 “你丫就这一瓶了,多了不请。”何飞说着,抓起瓶子碰了一下项磊面前那瓶酒的瓶口,仰起脖子灌了一口。 项磊看看自己面前的酒瓶,又看看何飞,哼笑一声说:“何飞,这样有意思吗?” “怎样?你问的是怎样有意思没?” 项磊不再说话,把酒倒在纸杯里,然后拿起纸杯喝了一口。 何飞想,项磊和魏桐现在一定希望自己尽快发话结束这顿饭。何飞偏不。 何飞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不时把脸凑到魏桐的脑门边,问ZIPPO包装盒上的英文单词怎么念。好不容易喝完了面前的啤酒,项磊和魏桐几乎同时闪现出一份如释重负的表情来,这时何飞叫来服务员,又加了两瓶酒。 “照你现在这种速度喝下去,等你喝完,宿舍门都关了。”项磊说。 “喊门。”何飞说。 “让大爷登记上名字?然后通报学校?再查出我们私自出校?”项磊说。 “有什么好怕的?要不然我们住紫轩去。荷清池也行啊。”何飞笑道。 项磊深呼吸,别过脸去望向窗外。 何飞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也觉得这样耗下去实在没什么意思了,于是撤了啤酒的单子,去柜台结账。项磊当即站起身来走出餐厅,魏桐紧随其后。 项磊走在魏桐左边,何飞赶上两人,有意走到魏桐右边,笑呵呵地对魏桐说:“我们别回去了,怎么样?万一被抓到就惨了,最起码隔离一个星期,跟蹲号子差不多!还是去紫轩吧,这非常时期,估计会打折。” 何飞觉得差不多够了。 项磊已经加快了脚步,很快距离他们三四米开外。 何飞忍不住笑出声来。 魏桐瞥了一眼何飞,丢下一句“你自己去吧”,然后快步赶上了项磊。 何飞轻飘飘地翻过学校围墙,看到项磊向魏桐道了别,正往宿舍的方向走去。何飞朝着项磊的背影“诶、诶”喊了几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何飞不由自主地跑动起来,跑到宿舍门口的时候,项磊刚好在一二层之间的楼梯拐角处转弯,楼管大爷正要关上宿舍楼大门。 回到宿舍就不方便说自己想说的话了,可是何飞现在急切地想对他说些什么。何飞一步跨上三个台阶,想追上项磊拉住他。 走在二楼的过道里时,他和项磊只差五六步的样子,项磊过了202宿舍时,何飞刚要路过那扇半敞着的门。 “真TAMD倒霉!差点跟这变态撞上!”202宿舍门口清晰地传出了一个声音。 何飞看见项磊的步子稍稍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前行了。 何飞好像由不得自己多做哪怕一秒钟的斟酌,他转过身体,一脚踹向那扇半敞着的门,整个楼道里,随之发出了一声闷响。房门撞上门后的鞋架后,又反弹回来,何飞紧接着又出一脚,再次将它踢开。 一个体壮如牛的家伙,正端着一盆洗漱用具愣愣地站在门口。 何飞在球场上见过他,他叫廖鹏,篮球队一个师兄的吉林老乡。 当初和陶铸闻打架的,正是此人。 廖鹏还没缓过神来,何飞又抬腿飞出一脚,廖鹏手里的洋瓷盆带着盆子里的刷牙杯子和香皂盒应声落地,发出一连串刺耳的聒噪声。何飞就势上前一步,瞄准廖鹏的鼻子直直地送出了一拳,廖鹏后退几步,差点倒地。 他伸出手擦了擦鼻子,沾了满手的血。 廖鹏二话没说,三两步跨过来挥出了拳头,何飞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轻巧地一偏,躲过了。廖鹏跟着转过身体屈起右腿,用膝盖顶在了何飞腰上,与此同时,何飞的右胳膊肘也顺势招呼到了廖鹏的脸颊。 接下来,便是你来我往的近身搏击了。何飞动作快,廖鹏力量大,可是中学物理老师说过,两个人打架本质上其实是互相做功,谁也占不了便宜。 项磊听到响动后马上赶了过来,他试图分开二人,但根本就是徒劳。202宿舍的几个哥们儿见状,也纷纷走上前来劝架。项磊把何飞的两只胳膊卡在身后,202宿舍的哥们儿则站到了廖鹏面前,将他们隔开。 就在项磊困住何飞的时候,廖鹏绕过挡在他面前的哥们儿,一脚踹到了何飞的肚子上,何飞和身后的项磊一同失去重心,向后仰翻。 项磊被挤到了墙壁上,磕了脑袋。 项磊这才火了。何飞揉了揉肚子,迎上廖鹏继续开打,项磊则绕到廖鹏身后,伸出胳膊勒住廖鹏的脖子,这下,轮到何飞得心应手了。 202宿舍的一个哥们儿伸手拍拍项磊的肩膀说:“嘿,哥们儿,过了吧?” 门口有人随即喊了一句:“工程系的兄弟们都TAMD出来!” 这是郑东明喊的。宿舍楼里这么大动静,郑东明抢先闻声而去。 兄弟们赶到202宿舍时,项磊正勒着廖鹏的脖子用力后压,紧接着,大块头重重地仰面倒在地板上,何飞单膝压在廖鹏的胸口,伸出左手死死卡住廖鹏的脖子。廖鹏扑腾着拿膝盖顶何飞,何飞稍稍松开手,廖鹏努力地仰起脖子,这时何飞又猛然发力,廖鹏的后脑勺便重重地磕在地板上,他流满鼻血又涨红了的脸上随之抽搐一下。 楼管大爷拨开门口的兄弟,厉声斥问发生了什么事,何飞回头喊道:“你们挡着别让大爷进来,免得伤着!我TAMD什么时候手腕酸了,什么时候放丫的。” 争斗过程结束之后,看上去只剩下赤LUO裸的暴力了,何飞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时地挥动拳头击打廖鹏的脑门,廖鹏像是混沌了意识,放弃了任何挣扎。项磊显然开始惧怕了,他拽着何飞的胳膊,不停地说着“算了、算了。” 楼管大爷返回管理室,打电话叫来了校警。校警来到宿舍楼的时候,何飞和项磊已经回到了宿舍。 校警最先走进202宿舍。 当时,满脸血污的廖鹏正坐在室友的铺上扯着卷筒纸止血,如果他当时仍然躺在地板上发呆,这次斗殴事件的责任界定,估计会偏重何飞和项磊这一方。后来宿舍里的兄弟们都在校警面前做了证言,证明这次事件不是谁殴打了谁,而是双方对殴。 校警在宿舍门口对着空气说了句“刚才是谁打架出来一下”,然后就去了管理室。何飞朝项磊使了一个眼色,独自走出宿舍。 项磊想了想,还是跟了出去。 何飞发现项磊跟在身后,转身低吼一声:“你丫回去!” 项磊回道:“你以为那S-B不会把我指出来?” 廖鹏血流不止,校警干脆先带他们三人去了趟学校卫生院。 医生处理完廖鹏的外伤以后,坐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何飞走过去对那医生说:“大夫,我肚子疼,刚才被他踹到了。” 医生看了何飞一眼说:“等会儿给你检查。” 然后项磊神色慌张地把何飞拉到一边,急切地问:很疼吗?怎么样? “笨!”何飞偷偷笑着,在项磊后脑勺上轻拍了一下,然后又问项磊:“你丫没生气啊!” “嘁!我至于么?我只不过不想搭理你。”项磊不屑道。 “那为什么?” 项磊看了一眼何飞,依然不屑地说:“嘁!你自己都没觉得自己无聊?” “我也觉得没劲。”何飞说,“可是,我看见你发短信就烦!” “我也是。我看见你一脸厌恶地盯着别人发短信,我就烦!” 两个人愣了片刻,同时笑了,然后又同时怪叫了一声:“靠!” 150 班长第二天就打听到了院办领导一致通过的处理结果,打架双方各负一半责任,何飞和项磊分别记大过一次,而廖鹏因为底儿潮,将被学校劝退。 医生鉴定廖鹏轻微脑震荡,所以何飞还要承担廖鹏50%的医药费。 一周后,院办的宣传屏里才贴出了公告。 公告里,廖鹏的处分改成了留校察看两年。 151 50多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其间,何飞没有回家一次。 爷爷打电话说,北京感染非典的病例每天都在增加,老爷子连外出晨练的习惯都给断了,现在每天都窝在何飞的房间里学习操作电脑呢。 日语课的进度很快,何飞没有学习语言的天赋,很难再跟上节奏。好在,日语老师每次点到何飞的名字时更像是逗着玩,用以调节一下课堂气氛罢了,所以无一例外都只是让他读课文,这差事显然要比默写单词和掌握词汇变形简单多了,何飞尚能应付。 和张雯雯的相处规律多了,每天一起晚饭,然后围着校园湖散步,其他时间,包括周末,何飞要么和项磊一起上自习或是泡图书馆,要么就赖在宿舍里霸占刘冲的电脑玩游戏,或是张罗着打升级。无论做什么,何飞都不像别人那样容易上瘾。 就拿周云志来说吧,这家伙本来是一个乖学生,封校以后把自己的电脑搬到了宿舍里,后来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网络游戏。这玩意儿的传染力度似乎大过非典,郑东明和刘冲,还有隔壁宿舍和对面宿舍的兄弟们很快都染上了瘾,动不动就通宵达旦。 学校几乎取消了一切聚众活动,包括一年一度的运动会。 大学针对体育生的训练任务本就不多,这个春天,何飞的大学生活变得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之处了。本来何飞还对原计划五月底举行的校际篮球赛充满期待呢,无奈的是,比赛计划被临时取消了。 152 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学校放松了封校管制。 石卓提议出去“放风”,于是,还是他们五个人,找了一家餐厅坐了下来,照例是喝酒聊天。何飞笑着问项磊这回喝不喝酒,项磊含糊地应了一句“看情况”。 几个人从非典谈到压抑,从压抑谈到抑郁,又从抑郁谈到了张国荣,其间,石卓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喝了差不多半瓶白酒,他才说起了众人都不愿提起的陈韬光。 “项磊,我后来想了想,你丢的那些钱,可能真是被痞子拿了……”石卓说着,喝了一口酒。 众人都沉默下来,等着石卓说下去。 “前一段时间他偷偷溜出去参加了一个聚会,都是半生不熟的哥们儿,你认识我,我认识你,就凑到了一块儿了。一个人出了事儿,哥们儿帮他摆平了,那人请喝酒。” “然后痞子打了一个电话给我,听上去很急,刚说完在哪就断线了。我见到他是在他们喝酒的餐馆儿门外,他被人打得很惨,蜷着身子躺在路边不停地发抖,脸上身上都是血,四下围了不少人在看热闹。近处有几个人正指着他骂个不停,不时还伸脚朝他身上踢。我看到其中一个人也算相识,就走过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说,酒喝得差不多了要散场时,一哥们儿发现自己钱包不见了,并且确定就是在包房里丢的,于是大家开始四处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没办法了,一个混得比较开的人说,既然有人在兄弟们之间玩儿阴的,那就当场把他找出来教训教训,挨个搜身吧!这个过程中,几个人同时看见痞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偷偷扔到了身后的角落里。然后真相大白了,那些人不由分说就开打了,跟痞子一起去的哥们儿倒是替他说了几句话,但是根本就没人理会。其间他跑出了餐厅,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打了我的电话,然后在餐厅门口被追上来的人踹翻在地。有路人拿起手机像是要报警的样子,这边马上有人高声叫道,这人是小偷儿,谁报警连谁一块儿打……” 石卓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继续喝酒。 除了何飞说了句“我早就说过一准儿是他”之外,无人插话。 “我真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打我电话,一旦我去了,这种事不就给我知道了吗?他不怕最好的兄弟对他失望,也该觉得丢人啊!其实之前我去过他们宿舍几次,每次都会听到他宿舍的哥们儿抱怨宿舍里总遭贼,项磊你丢钱那事儿,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可我真不愿意承认,只要没证据,我就想说服自己,相信他不可能这么干。” “他是不是……家里缺钱?”项磊问。 石卓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项磊,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我才发现我这做兄弟的很不够格,这事儿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去他家里看看。直到前几天我才听说,TM一直卧病在床,生活几乎不能自理,他爸本来开出租,出了一次车祸,全部家当都赔进去了,几十岁的人了,现在在一家物流公司当搬运工,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转成司机……” “有一次,他跟我讲他想休学,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愿意讲。我真想不到这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碰上了困难会这么没自尊,竟然干出了这种事儿!” 石卓的表情,既像是难受得想哭,又像是恨得牙痒痒。几个人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应话,索性都一直沉默着。 “项磊,那些钱……就当是我借来帮兄弟分担困境的吧,我会还给你。”石卓说。 “行啊!”项磊接道,“门口就有ATM,你现在取给我吧,一共是一千三。” 项磊说完,喝了一口酒。 何飞哼笑一声。 石卓和两个女生怔在那里。 “那个……你别误会。痞子对不住你,不值得你拿他当兄弟,所以我才这么说。”石卓意识到了什么,慌忙解释。 “有点儿赎人的意思啊!”何飞接道,“不过石卓,过节能讲人情,但形象赎不回的。项磊从一开始就自认倒霉了,估计这会儿倒也心安了,你就别整那些没用的了。” “可我觉得……” “你要么现在给我一千三,要么就别跟这儿废话了!”项磊不耐烦地打断石卓。 石卓当即噤声。 何飞倒不觉得项磊穷大方,换成自己,何飞一定也会是这种反应。 这顿饭吃得相当压抑,不过,好像多少也带来了一些释然。 不说项磊,就连何飞都觉得,即使陈韬光的形象不至于因为面临困境的开脱而得以保全,至少,也没那么令人厌恶了。 说话间,或将盛夏了。 第三十五章:专属的圆满 196 项磊开始回学校上课之后,每天都刻意不与何飞同路,何飞其实并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和项磊之间的关系,可既然项磊在意,也便由着他了。 刘冲告诉项磊,他哥打了很多电话找他,项磊想来想去,能自称他哥的人,好像也只可能是裴勇了。项磊打了电话给裴勇,果然领教了好一顿数落。 项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告诉裴勇,自己的手机究竟是怎样没了的,因为项磊知道,裴勇和小周哥哥那些朋友,恐怕有一点是绝对雷同的,他们都会把那件事,最终归结于一个彻底的原由:因为你是一个同性恋。 裴勇把自己的旧手机寄给了项磊,何飞得知以后,多少有些不舒服。何飞本想在项磊生日的时候送他一个手机的,这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记得项磊哪天生日了。何飞问了魏桐,魏桐对何飞说:“项磊生日的时候,你们还处于冷战状态呢。” 然后魏桐无意间说起了小周的消息,何飞当时就急了,魏桐看到何飞的样子,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魏桐说,那晚的事发生以后,大概四五天的样子,当时项磊还没有回学校上课,小周在校园里叫住了魏桐。 小周对魏桐说,自己一直被哥哥软禁在家里,好不容易才偷跑出来的,这次专程来学校找项磊,可是根本不知道从哪儿找起。魏桐费尽心思,总算把他糊弄回家了,然后回头告诉了项磊,项磊交代魏桐,一定要瞒着何飞。 魏桐最后耸耸肩膀:“找不到他了,那小孩儿是把手机号码留给了我,可当天就被项磊给删除了。算了吧,何飞。” 何飞忍不住骂了几句,可仔细想想,就算找到那个叫小周的人,又能怎样呢?他好像根本无意要害项磊挨打。 要怪,就怪你项磊是个倒霉蛋吧,什么事儿都能被你撞上。 197 周五晚上,项磊告诉何飞,石卓要来他们这里喝酒,于是何飞没回家。 他们在附近小店里订了几个菜,又买了一打啤酒两瓶白酒和几瓶果汁,在卧室的地板上铺了几层报纸当作餐桌。几个人席地围坐一圈,倒也不失为一种别样的乐趣。 当张雯雯挎着杨琳的胳膊走进来时,何飞和项磊都怔了一下,只那么一下,就被张雯雯给捉到了,她面带微笑却又撅起嘴巴说:“怎么?不欢迎我啊?” 项磊马上说:“怎么会?”何飞也慌忙附和了一句。 用不着项磊吩咐,张雯雯最先走进卧室之前,已经脱掉了鞋子,杨琳跟着,也脱掉鞋子走了进去,石卓面露难色,抓了抓脑袋说:“还要脱鞋子啊!我脚臭。” 何飞在石卓肩膀上捶了一拳说:“操!有什么关系?哪有老爷们儿的脚是香的!这都是项磊的馊主意!我动不动忘了脱鞋就进去了,回头还得用毛巾擦干净!” 杨琳回头笑笑:“挺好的。老石你最好先去洗洗你的臭脚再进来。” “不用。”项磊说。 张雯雯穿过卧室走到阳台,四处打量几眼,嘴里不住地说着“真不错”。 众人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石卓进门之后,脚臭味儿马上弥漫了整个房间,这回,连何飞也说,你丫还是去洗洗吧。 然后项磊调了热水,找来脱鞋,向石卓指了指擦脚布,又从抽屉里翻出一罐空气清新剂,把卧室的角角落落喷了一个遍,后来又在石卓的运动鞋里喷了几下,还找了一个塑料袋给密封了起来。 背景音乐仍旧是项磊买的那盘U2的CD,张雯雯说:“不觉得太吵了吗?刚好我新买了一套CD还放在包里,我换啦。”张雯雯说完就起身换了CD。不用说,自然是王菲的,精选集,一套四张碟,这么大手笔的专辑,估计是盗版的。 好像是约定俗成的事,石卓让项磊随意,只找何飞猜拳斗酒,石卓喝白的,何飞喝啤的,石卓输了,要喝掉四分之一纸杯的白酒,何飞输了,要喝整纸杯的啤酒。石卓不耍滑,何飞动不动就使坏,可是何飞仍旧喝不过石卓。 两个女生偶尔指手画脚两三下,项磊一直默默地坐在一边,但笑不语。 盘腿坐在地板上,时间久了会难受,所以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变换姿势,何飞大概晕了,几次伸腿,差点把脚丫子伸到菜盘子里去。 张雯雯忽然问项磊:“项磊,你看过《青山之恋》吗?” 项磊摇头。 张雯雯又问:“那你看过《辉子》吗?” 项磊仍然摇头。 张雯雯接着问:“那你一定看过《北京故事》吧?” 项磊点点头。 “《青山之恋》和《辉子》,都是《北京故事》的作者写的,我都看哭了。我最近看了很多这样的小说,听说很多都是女生写的,看得我也想亲自来写一部了……” 项磊不知如何应话,只是不尴不尬地笑笑。 “不过,我不会写你们俩的。”张雯雯说着,也笑了笑。 项磊看不懂她的笑。 “以前何飞跟我提过,你也写了一篇,能给我看吗?” 项磊忙说:“当然能了,改天我发到你信箱里吧。” 这时候,正忙着应付石卓的何飞看过来两眼,先是看了看张雯雯,然后又把目光转到了项磊脸上,两人对视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项磊便转而看着张雯雯说:“不过,我没他们写得专业,故事也没那么好看。” 张雯雯说没关系。 然后石卓提议大家一起玩,抽扑克牌猜大小,输了喝掉小半杯白酒,或者一整杯啤酒,项磊也得参加,女生可以喝果汁。 张雯雯第一个输了,她嘟着小嘴儿郁闷了一小会儿,然后端起了项磊的杯子。何飞说那是酒,张雯雯说我知道,我也想喝点酒试试,然后她小心地喝了一口,皱着眉头咽了,伸出舌头苦笑了一下,接着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过程有点不可思议,几乎一直都是张雯雯和项磊交替输酒,张雯雯每次都会哭丧着脸嚷着自己倒霉,喝酒的时候,却一点也没有含糊。 石卓又提议说,女生的酒只倒半杯就行了。 事实上,何飞每次只在张雯雯的杯子里倒了四分之一。 张雯雯输酒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幸灾乐祸。何飞看着她喝酒的样子,总觉得她身边应该有个人抢过她的杯子,替她喝。其实过去的一年时间里,何飞都不曾这么做过,因为分手前的张雯雯,从来没有在何飞身边喝过哪怕一滴酒。 啤酒只剩下半瓶的时候,项磊大概已经醉了,他每次喝完一杯酒,都要停上半天才敢发出动作,好像若非如此,就会吐酒似的。 何飞说,最后的酒大家平分吧,结果,他仍旧只给张雯雯倒了四分之一杯。张雯雯干脆从何飞手里拿过酒瓶来,自顾自地往自己的杯子里继续添酒。 何飞抓住瓶身,对她说:“别喝那么多了。” 张雯雯不放手,回说:“最后一杯了,没事的。” 然后何飞就由着她了。 张雯雯倒满自己的杯子,双手举起来面朝项磊说:“项磊,祝你们幸福。”然后她扬起脖子一口干了那整杯的酒,酒还没有喝完,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上。放下酒杯的时候,她拿着酒杯的手无力地落在了地板上,另一只手,则慌忙捂住了脸。 她开始小声地啜泣。 何飞绕过项磊身后,在张雯雯身边坐下来,一把揽过张雯雯的肩膀,拿开她捂在脸上的手,帮她擦起眼泪,另一边的杨琳同时也伸出手来,扶在张雯雯颤抖的肩膀上。 然后张雯雯就开始无所顾忌地发出了呜咽。 项磊看着眼前的情景,多少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何飞这时候望了过来,好像是在告诉项磊,什么都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 背景音乐,是《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一开始,王菲像是在呓语,所以你大概很难为稍后忽然加快的鼓点,做出足够的准备。就像一种心情,忽然因为某个节点,而一下子膨胀起来了,这心情可以是忧伤,可以是欣慰,也可以是满足。 在场的人就这样静静听完了这首歌,连张雯雯的哭泣,也渐渐为此安静了下来。 张雯雯对石卓说,我们走吧,石卓说好,何飞对张雯雯说,我去送你。 张雯雯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用了。何飞把张雯雯送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张雯雯一把抱住了何飞,再一次无所顾忌地哭了出来。何飞始终也没有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他觉得这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太装逼了些。 张雯雯离开何飞的胸膛后,好像很努力地,给了何飞一个笑脸,然后她笑着对何飞说:“我相信你们。” 何飞听到这句话,忽然就莫名地心动了,这心动,根本难以名状。 当何飞目送张雯雯在宿舍楼里转弯之后,便迫不及待往家里赶去。有几个瞬间,他跑动起来,甚至有点不待见自己的双腿了。 他只想尽快回去,好像已经很久不曾见到那个几分钟后就会见到的人,因此连一分钟都等不及了。 198 房间里已经收拾停当,项磊侧身躺在床上,脑袋下面垫着两个叠放在一起的枕头,从何飞推开卧室的门开始,他的目光就一直停在何飞脸上,一刻也没有离开。 何飞关了卧室的顶灯,打开光线昏黄的床头灯,脱下外套随手一扔,便对着项磊躺了下来。何飞的心情,忽然又随着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变得稍稍有些迷离起来,CD唱机的电源发出蓝色的光,音箱里飘来王菲暗夜精灵般的声音,何飞一边盯着项磊,一边伸出手搭在他的身上。项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坐起身子,下床去了卫生间。 一分钟后,卫生间里传来一阵响动,何飞迅速跳下床赶了过去,发现项磊瘫坐在地上,一脸痛苦的扭曲,一只手拽着内裤腰带,另一只手费力地揉着后背,裤子还没有提上,裤腿上湿了一片。 那情形其实很好笑,可是何飞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慌忙蹲下去,扶着项磊的肩膀问他:“完事儿了吗?”项磊点点头,然后何飞拉过项磊一只胳膊放到自己的脖子上,将他拖出了卫生间。 他还真沉。 项磊踉跄的脚步踩散了卧室里的拼图地板,何飞也没去理会。 何飞把项磊放到床边,将他轻轻推倒在床上,然后去拽他的裤子,项磊死死抓住腰带,何飞哭笑不得。 何飞笑了一会儿说:“放心!给你留着内裤!裤子都给你尿湿了,你还打算在被窝里暖干啊?快脱了,乖一点。” 然后项磊就松了手,嘴里嘟哝着:“这回真丢死人了。” 何飞回说:“在我面前你还用得着怕丢人么?” 何飞的声音很低。项磊大概不省人事了,所以何飞觉得,自己这是在自言自语。 没有项磊的配合,何飞颇费了些力气,才拽掉了项磊的牛仔裤。何飞刚要抬着项磊的腿放到床上时,项磊忽然坐起身来,一把搂住了何飞的脖子。当时,何飞正半弯着腰,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已经听到了项磊的哭声。 他一边哭一边说:“你不会有一天突然就离开我了吧?” 何飞怔了一下,拍了拍项磊的背说:“瞎想什么呢?” “你会吗?”项磊带着哭腔继续追问。 “不会,放心好了。不准哭!” “可我想哭。”项磊说。 “想也不准哭。再哭我急了。” 何飞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其实酸楚楚地,难受极了。他觉得如果项磊再这样哭下去的话,自己没准儿也会给他惹得掉下几滴眼泪来。 眼泪太煞风景,何飞不想轻易去招惹这东西。 何飞想直起腰身,把项磊好好安置在床上,可他就这样搂着自己的脖子,何飞稍稍一动,他就会越发搂得紧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项磊渐渐止住了哭声,何飞的姿势保持得累了,又挣不开项磊,索性和项磊一起倒在了床上。上半身在床上,下半身在床下,整个身体都不得不压在项磊身上,何飞觉得他应该被自己压得呼吸困难,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承受下来的。 何飞说:“乖了,躺好行吗?” 于是项磊松开何飞。何飞这才得以正视项磊的脸,他看到项磊满脸的泪痕,情不自禁伸手去擦,不擦还好,这一擦,他的眼泪又来了,几乎是潮水般地往外涌,根本擦拭不及。何飞有点想不通,同样身为男人,为什么他的眼泪会这么多。 “都说了不准哭了!再哭我真急了。”何飞专注地看着项磊湿漉漉的脸,一边严肃地说着,一边仍旧忙着,在项磊脸上抹个不停。 项磊咬住嘴唇点了点头。何飞这才得了闲暇,拖着项磊在床上躺好了,然后面对项磊侧身躺下,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身体。 王菲在唱:呼吸是你的脸,你曲线在蔓延,不断演变那海岸线,长出了最哀艳的水仙。 项磊伸出手。项磊伸出的手,从何飞的额头滑过,然后停在了何飞的脸颊。 王菲继续唱:攀过你的脸,想不到那么蜿蜒,在你左边的容颜,我搁浅,我却要继续冒险。 何飞第一次在项磊的脸上凝视。 何飞第一次用专注的目光盯着一个男生的脸,看了又看。 他的睫毛上有一粒芝麻大的水滴,何飞伸出手,小心地揩去,这时候他才眨了眼。 何飞觉得这首歌不错,下床调了单曲循环,正要上床时,忽然又走到书桌前打开了抽屉,翻出了自己送给项磊的那个剃须刀。 何飞把项磊的身体扳成仰面平躺,自己跪在床上,俯下身子,诡秘地朝项磊笑了一下。然后何飞开始帮项磊刮胡子,他的眼睛几乎贴在了项磊的下巴上,忙碌地在那片田地里仔细地收割起来。 何飞看到项磊的喉结和下巴动了一下,抬起目光看看,他的眼睛里已经再次蓄满了泪水。何飞歪着脑袋,皱了眉头,又瞪起眼睛,伸出手指着项磊的鼻子,项磊于是空咽了一下,撇着嘴巴,无声地张开了笑脸。 何飞在项磊光光的下巴上摸了摸,然后满意地说:“嗯。没有胡子挺好看的,以后记得,别留小胡子了,难看!” 项磊这次真的笑了,他说:“不。要留着,哪天你看不下去了,自然会帮我,省得我亲自动手了。” “靠!”何飞翻身骑到项磊身上,“好事儿没有第二次。” “那就让它难看着吧,反正不照镜子的话我自己就看不见。”项磊说。 “你丫欠收拾是吧?”何飞虚张声势卡住项磊的脖子。 “嗯。” 靠!他这么回应,何飞一时倒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收拾他了!想了想就在他侧身挠了一把试探了下,项磊的反应很大,何飞狡黠地笑笑,将他死死压在身下,开始在他身上乱抓一气,直到项磊蜷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求饶。 闹腾了一会儿,安生地躺下来,听着王菲唱出来的那些不知所云:最好,没有人明白我说什么,只有你听懂我想什么。你一脸沉默。什么?我没说什么…… 何飞问项磊:“你丫为什么就这么爱哭?” 项磊回说:“不知道。喝醉了才这样。” 何飞揪了揪项磊的耳朵,然后忽然定睛看着他,一脸认真地说:“项磊,今天你教教我,怎么那个吧?” “哪个?” “就是,那个……” “那个是哪个?” “你说呢?” “不知道。” “操!故意的是吧?” “我怎么知道你在说哪个?”项磊没忍住,笑了。 何飞把嘴唇凑到项磊的耳根儿,轻声耳语道:“干。” 项磊好一会儿没说话。 何飞抬起头来,迎接他的,是项磊着了火的双眼。 就是那双眼睛,刚刚还是一汪清泉,现在,却升腾起一簇火焰来。 那火焰只有短短几寸的距离,何飞的脸颊上,几乎已经感觉到了灼热。 “你别反悔……”他说。 “我不反悔。”何飞说,“你别半途而废……” “绝不会了!”他说着时,已经将何飞翻成了平躺的姿势。 他居然找回了力气。 何飞甚至要怀疑,他此前的状态都是装出来的。 他在解何飞的衬衣扣子。 他的动作稍稍有些焦躁。 他不停地粗声呼出阵阵酒气。 他在卸何飞的裤子。 何飞稍稍抬起屁股,何飞确信,这个无意识的动作纯粹出自本能。 何飞的心里已经开始昂扬了。何飞知道,就算自己的身体仍旧未能蠢动,面前的项磊,迟早也会唤醒它。 与其说何飞相信自己,不如说,他更相信项磊。 项磊侧过身子,关了床头灯。 只剩下CD电源若有若无的蓝色光晕。 只看得见,彼此的轮廓。 他缓缓地爬过来。 他说:“何飞……我是项磊。” “我知道……任你摆布呢!你丫好好教,记得善始善终……” 他的嘴唇贴了上来,何飞闭上眼睛去迎接了。 湿湿的舌尖调皮地闯进来,何飞稍作迟疑,给了他回应。 然后他的吻,一路向下。 所经之地,细致入微。 第一次。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方式亲吻。 随即来到一个未知的国度。听到的,看到的,闻到的,触摸到的,感知到的,无一不新无一不鲜,无一不挑逗,无一不刺激。 心潮澎湃,身体,不由也跟着澎湃起来。 何飞的成就感来了。 何飞甚至想喊出来。 何飞捧起项磊的脸,语无伦次地说:“你真棒!磊子!你真的很棒!我他妈的从来没有试过这样!你太棒了!” 然后何飞听到项磊呓语般的声音:“你想不想、想不想……” “什么?” “你想不想……” 何飞马上会意。 余下的,又何须项磊来教?何飞早已轻车熟路。 他浑身是汗。 何飞顾不得这些。 何飞在他汗湿的额头、干涸的嘴唇、湿漉漉的脖子里啄来啄去,那些严格意义上来讲根本称不上是亲吻的触碰,恰到好处地宣泄了何飞满心堆积了久久的情愫,——既是久远的沉积,又是五味的杂陈。 圆满了,终于。 说的是他,当然,也是自己。 没有人再有机会去伤害他,害他生病,害他绝望。 他也没有机会再去自虐,孤单地淋雨,无助地挨打。 他专属何飞了,前所未有地天经地义起来。 那些故事里的人们,多半没有未来,那么多遗失的未来,何飞有心替他们去奔赴。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像何飞这样,明晰自己的未来。很少。 所以现在,何飞正为之骄傲。 “小磊子,我是何飞……”何飞贴在项磊耳边低吟。 “不……你是许梦虎。”他纠正说。 “行吧,你说我谁我就谁了。反正,我是你爷们儿。” 项磊的手攀上何飞微微有些潮湿的背,稍一用力,何飞就整个儿贴到了他身上。 王菲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那些语无伦次:湿湿的汗水,不只一点点,你眉头是否碰上黄梅天,来吧,滋润我的沧海桑田,你每一脸,是我一年,已好久不见。 还有一句说,一点一滴的沉淀,累积成我皱纹,在你的笑脸。 好像,遥远的未来,顷刻间已经触手可及。 第四十三章:百无聊赖 243 项磊要坚持发起社团时,何飞提醒他,元旦前后就有校园招聘会了,过完年还要准备毕业设计,项磊根本没有听进去。 在学校宿舍,当着众兄弟的面儿,项磊不耐烦的一句“你就别操这心了”,让何飞一时颇为光火,两人为此别扭了好几天,可项磊似乎根本没闲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何飞想想,好像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得小心眼儿起来了,不由自嘲了一番,主动问项磊国庆假期去哪里玩。项磊当即回说:“不行了,不能玩了,社团批下来了,节后就要招新,七天的时间,还不知道能不能准备妥当呢。” 项磊对何飞说,大学以来,自己从来都没有组织过什么集体活动,如今碰上这种事儿,还真挺紧张的。 何飞失望极了,听项磊的语气似乎又在倾吐心声,可何飞好像仍旧共鸣不起来。 国庆节当天,项磊用宿舍电话打给何飞说,自己正在设计传单,兄弟们都在帮忙出主意,晚上就住在宿舍了。 何飞忍不住说:“你他妈的别为这事儿疯了!” 项磊倒也没生气,压低声音回说:“要不你也回宿舍来住得了。” 何飞说了句“你他妈自己疯吧”,便烦躁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项磊一整天没来电话。 晚上,何飞把电话打到了宿舍里的座机上,电话一接通,那边儿就传来了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郑东明接的,丫愣是没听出来何飞的声音,直接叫了项磊听电话。 何飞问项磊:“你丫今天还不回来?” 项磊回说:“暂时还没搞定呢!” 何飞回了两次宿舍,项磊总在热火朝天地忙自己的事儿,甚至都没有闲暇多看何飞两眼。为这,何飞甚至都有点嫉妒项磊手里忙活的那些破事儿了,哪怕是普通同学,似乎也理应问上几句进展如何的话来,而何飞根本就不想去了解,所以也懒得问上半句。 何飞窝在他们的小屋里,日夜颠倒,泡面充饥,玩网络游戏玩到想吐,就泡在各种论坛里灌水。心血来潮回到项磊曾经担任总版主的那个同志论坛里看了看,那里已经完全改了版,前十的活跃ID也没一个看上去眼熟的了。翻了翻旧帖,发现2004年春节前的帖子已经被全部删除了,包括项磊的小说。 人气最高的版块里,很多人姐姐妹妹相称,何飞差点以为这论坛已经变了主题,直到百无聊赖地翻看了几个帖子,才敢确定这帮姐妹从生理上来说应该都还属于男性。 一个ID叫“大清赫舍里贵妃”发的一个帖子标题相当惹眼:本宫昭告天下,今日又喜收一女。何飞忍不住点了进去。 像是网络过家家游戏,一个家族招募了新的成员,特发帖册封该新成员为“大清紫玉格格”。主帖后面果真有一个名为“大清紫玉格格”的ID跟帖:额娘!额娘!儿臣给额娘请安了!儿臣近日看上了叶赫那拉娘娘的四阿哥,还请额娘为女儿做主啊!再后面,“大清叶赫那拉贵妃”也跟帖了,“她”说,四阿哥已经有了婚约…… 何飞笑抽了。何飞开始想象这些人的样子,大概都像魏桐那样,清秀得模糊了性别第二性征,也或许比起魏桐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飞注册了一个新账号,然后回到这篇帖子里,跟帖问道:“你们都打算做变性手术吗?”很快就有三个ID几乎同时回复,大致雷同的反应,骂何飞装逼,叫何飞滚蛋,要何飞有种就别穿马甲。 何飞非但不气,反倒觉得好玩儿,就这么继续混了下去。 几日下来,那些人虽然仍对何飞心存敌意,却好像也感觉到了何飞其实原本无意挑衅,所以没再对何飞骂声不绝,甚至还有人邀请何飞加入他们的家族。 何飞说自己当不了贵妃福晋,也当不了格格小姐之类的,如果有皇帝老子的位子空着,倒还可以考虑考虑。 这番话很快招来了几个重量级人物的羞辱,那些贵妃们大概觉得自己被猥琐之人占了大便宜,几乎全都抛头露面了,纷纷要何飞赶紧撒泡尿照照自己。何飞回说:老子每回撒尿的时候都不忘照照,帅得连冲马桶都下不去手! 何飞回到这个熟悉的论坛之后,竟成了过街老鼠!连那些家族之外的ID都开始围攻他了。何飞发帖表示不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那些各大家族之外的ID。 有一个叫“橙子阳光”的ID发了一条站内信过来,他告诉何飞,带有家族称谓的ID不过是家族成员的官方马甲罢了,只有在处理家族事务的时候才会被登入。何飞回信问他,这些家族平时都有什么样的日常事务,橙子阳光回复说,如你所见,接收成员或者开除成员,解决内部矛盾,册封、晋升或降级成员等等。 何飞哑然失笑,心想,这些人大概刚断奶不久,言行思维着实搞笑。可随后何飞又想,也许这些人不见得会有多么幼稚,他们痴迷过家家的游戏混迹于此,会不会正像自己现在对他们这么一群人莫名其妙地感兴趣一样,不过是因为太寂寞罢了? 橙子阳光又发了站内信过来,问何飞要QQ号码,何飞回信说,自己不用那玩意儿,然后对方又问何飞要手机号码。 何飞回道:小妹妹,咱俩还不熟吧? 对方反问,想认识一下不可以么? 何飞又回道:就先这么认识吧。 何飞忽然觉得无聊,顺手关了浏览器,往那张冷清清的大床上直挺挺倒去。 244 一大早,项磊就爬了起来。 何飞被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后,看见项磊已经背上书包往门口走去。 何飞半睁着睡眼问他:“又去哪?” 项磊头也不回地说:“小学。” 何飞扯起嗓子喊了起来:“内裤都他妈没的换了!” 何飞的这声喊,正好被项磊带上门的声音完全遮盖掉。 直到晚上九点多,项磊才回到家,他洗了个澡,打开电视就要脱衣上床。 电脑前的何飞忽然说:“我快饿死了!” “晚上没吃饭?”项磊停下来问。 “嗯。”何飞发出委屈的声音。 “怎么不去吃?” “不想下楼!” “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呢?” “玩游戏呢!没留意时间!再说,谁知道你丫什么时候回来!” “那你等会儿。”项磊说完,就在门厅的橱柜前忙活起来。 “我求求你别整面条了!”何飞朝卧室门口喊道。 “只有青菜、鸡蛋和挂面了,大米没了……”项磊在一阵叮叮咣咣声中说。 “操!不吃了!不吃了!”何飞气急败坏。 “刚路过的时候,那些小店都关门儿了……”项磊站在卧室门口对何飞说。 “都说了不吃了!”何飞头也不回地说。 项磊脱衣上床,拿着遥控器搜索着电视节目。何飞关了电脑和卧室顶灯,迅速脱完衣服,一把抢过项磊手里的遥控器,直接关了电视。 直奔主题。可是何飞明显感觉得到,项磊好像从头到尾都在应付。 何飞心中不快,不管不顾。这件本应该是两个人互相迎合才能水到渠成的事,完全被何飞干成了自己一个人的事。 完事儿,何飞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软绵绵地叫嚷不停:“妈的,饿死了!饿死了!”然后翻身去推项磊:“面也成,面也成。” 项磊不情愿地穿衣起床,一边咬牙切齿地责怪何飞真能折腾人,一边走出卧室,捯饬他做不烦也吃不腻的青菜鸡蛋面去了。 何飞爬起来,重新开了电脑。 项磊把面条盛到碗里,放在何飞手边,何飞看了一眼,说:“筷子。” 项磊忍不住叫道:“操!” 项磊拿了筷子回来,顺手在何飞后脖颈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响,大概远远超出了项磊的预料,于是项磊禁不住“啊”了一声,又伸出手去揉了几揉。 何飞呲牙咧嘴地痛斥项磊心狠手辣,项磊嘿嘿一笑,钻进了被窝里。 何飞狼吞虎咽,三两口吃完了面条,随手将碗筷仍在了桌子一角。 “你丫先去把碗洗了再玩电脑!”项磊说。 “你睡你的,别操这心!”何飞回道。 项磊转身过去,很快就起了鼾声。 玩游戏到下半夜,临睡前,何飞又去论坛逛了一圈。 橙子阳光在几日前的站内信里追问:就先这么认识吧,——可我们这算认识吗? 何飞笑笑,然后又下意识转过脸去,看了看熟睡的项磊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何飞忽然莫名地有些心虚。 何飞没有回复橙子阳光的站内信,刷了几个帖子就关上电脑,爬上了床去。 245 睁开眼睛之前,何飞隐约闻到了一股饭香。隔着一道卧室的门,门厅里传来煎炒的声音,何飞光着身子打开卧室的门查探,看见项磊正在炒菜。 “油烟!油烟!”项磊挥舞着锅铲,示意何飞关上卧室的门。 何飞洗了个澡,擦干身体围着浴巾走到项磊身后,从项磊腰间环抱了过去。 “我身上油烟很重,你刚洗完澡,赶紧滚回卧室去!”项磊侧过脸笑说。 “不滚。”何飞探出下巴,在项磊脖子里蹭来蹭去,“今天怎么这么好?——啊不对!应该问,今天这么空闲?这都中午了还没出门儿呢,又是蒸饭又是炒菜的。” “吃完饭我们去爬山吧,国庆节不是没玩儿上吗?我这心里也老是耿耿于怀的。” “我可没有耿耿于怀!”何飞叫道。 “去不去吧你?香山!” “不去!都他妈去过一百回了!小学中学大学,一有集体活动就去爬香山,红叶没见几片儿,净看黑压压的脑袋了!” “那你说还有什么地方能去?八达岭长城?故宫?颐和园?圆明园?天坛公园?” “让我想想……”何飞偏起脑袋,“我们去爬蟒山吧!以前我一哥们儿给我指了条小道,一路上去别有一番情趣,说不定,半路上还有心情打个野战什么的。” “一脑袋不可回收垃圾!”项磊骂道。 “就这么定了!不过咱俩得抓点儿紧,蟒山比香山远,在昌平十三陵那边儿呢!” 项磊的烹饪手艺仍旧让何飞难以恭维,不过,这顿饭吃得还算有滋有味。何飞心想,你总不能奢求一个没学过烹饪技术的大老爷们儿,像一个贤妻良母一样精通厨艺吧? 吃完饭,何飞觉得时间紧迫,没让项磊及时去收拾锅盆碗筷,两个人背上几瓶水就奔十三陵去了。 穿过十三陵水库,走过蟒山正门,钻进一片林子来到半山腰,何飞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条羊肠小道。沿着这条没有铺设石阶的小道一路上山,果然不见半个人影。周围的草木灌丛虽然大致雷同,但穿行在这样的原生态丛林里,真的别有一番韵味。 在一处悬崖边,项磊把手拢在嘴边,对着远方吼了几嗓子。何飞四处查看,未见人影,拽着项磊来到一片密林深处,当即吻了过去,亲吻着时,手也没闲着,真要去脱项磊的裤子。 项磊奋力挣脱,大笑着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回头骂何飞是个疯子。 何飞觉得这人真是扫兴,跟上去的步子,不由也慢了下来。 走出大概半里路的样子,迎面过来一个挑夫,分别看了何飞和项磊三两眼。项磊一直目送挑夫走远,然后示意何飞回头看,何飞看到那挑夫正好经过刚才那片密林。 “看见没?被人撞上的话,连裤子你都穿不及!”项磊说。 “操!到时候我把衣服往你丫脑袋上一蒙,他怎么知道我下面是男是女?谁撞到这种事,还会停下来欣赏一会儿啊?”何飞嘴上这么说,心里倒觉得庆幸。既如此,被扫兴的郁闷也就这么被冲散了,不多时已经一干二净。 远远望见山顶的时候,两人已经过了口干舌燥的生理极点,吹着山风着实感觉到神清气爽。这山并不高,没有石阶的山路其实也并不难走,他们一路少有停歇,到了山顶的时候,离太阳下山还早。 一路风景和附会于此的人文气息其实并无特别之处,两人在山顶吹了会儿风,就沿着石阶路下山去了。 第五十章:灯火之外 297 2010年春节,农历正月初六。 何飞的这一天安排得满满的,中午去顺义参加中学那帮哥们儿的聚会,下午打算去项磊家,晚上,石卓请客吃饭K歌。 项磊初七晚上就要赶去山东,此前,何飞问项磊什么时候方便见见面,道个别,项磊就安排在了初六下午。项磊和程雪前一晚刚从长春回来,初六这天,去了程雪的北京亲戚家做客,说好下午三点半回通州,等何飞过来。 何飞打算送些新年礼物过去,顺便让项磊带些压岁钱给小宇子。何飞料想项磊不会收钱,于是买了一个电动玩具车,把钱放在了玩具车的后备箱里。 中午参加的聚会一直闹到下午三点,仍旧没有结束的意思,何飞打算提前离开,因此被罚了不少酒。聚会的地方有些偏僻,何飞等了半天没等到出租车,于是借了哥们儿的摩托车,往通州赶去。 项磊在电话里说,自己也被程雪的亲戚灌了酒,他们还不肯早早放人,何飞只好在项磊的小区门口等着,酒意之下,又冷又困。 石卓的电话催了几遍,何飞说自己赶不上吃饭了,等会儿一起K歌就是了,最好续成通宵,过年了,疯他妈的一次也好。 直到晚上六点多,项磊才到家。 除了项磊和程雪,还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孩尾随着,项磊介绍说,那是程雪的弟弟。何飞放下礼物就要离开,项磊看何飞喝了酒,还骑了摩托,就坚持要何飞住下。程雪也在一旁满脸诚恳地说,何飞可以和她弟弟睡在次卧,将就一晚。项磊马上坚决地否定了程雪的建议,项磊说,一个人睡沙发,都比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舒服。 “你睡沙发怎么样?”项磊定睛看着何飞,一脸央求地征询何飞的意思。 程雪一定觉得让客人睡沙发不是待客之道,也不能理解项磊为什么会这么失礼,她马上接口说:“咱家次卧里也是双人床,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干嘛睡沙发?” 何飞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摩托车得还回去,还得回市里赶场子,石卓他们几个在市里订了一个KTV包房,这都等我俩小时了。” 说着时,何飞已经往门口走去,项磊和程雪就跟着送下楼来。 “要不,让我弟弟睡沙发?何飞,喝了酒还是别骑摩托车了。”程雪说。 “没事儿,酒劲儿差不多都过去了。我真得回去,哥儿几个都等急了!”何飞一边开门禁,一边回头对程雪说,“我给小家伙儿准备了压岁钱,在玩具车后备箱里,让项磊回山东时给小家伙儿带回去吧,你们俩的酒钱我也给补上了,改天再来讨酒喝。” “哎呀!这怎么能行!”程雪想要转身回去,这边何飞却一直没有停步,于是程雪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扯了扯身旁的项磊,希望项磊出个主意,可项磊始终没话。 何飞已经跨上了摩托车,回头对项磊二人笑笑说:“我回去了。” 项磊走上前去,拉住何飞的胳膊:“还是别走了,一会儿我打电话给石卓说说。你这样回去,我心里不踏实。” “没事儿,我现在清醒得很!你看我走路,像有问题的样子吗?”何飞笑着说。 “项磊你先拉着何飞,我上去一趟。”程雪说着,转身迈出步子。 何飞说,弟妹,你不用上楼了,我这就走呢。 项磊同时说,何飞,要不我陪你们一起去玩吧。 程雪停在几米外的地方,缓缓转过身来。 项磊这就跨上了摩托车后座儿,何飞看见程雪一脸嗔怪地站在那里,只好违心地劝说项磊赶紧回去。项磊始终不肯下来,何飞便下了摩托车,一把将项磊拽下车去,推到了程雪身边。 “赶紧回去!”何飞皱起眉头说。 项磊却绕过何飞,兀自回到摩托车上,转过头来对何飞说:“感觉你今天喝酒比我多,还是我来开吧!” “项磊,明天你还回山东吗?”程雪远远地看着项磊发问。 “当然得回了,后天一大早就有活儿干。”项磊回道。 “那你今天晚上还能出去玩儿?”程雪又问。 “怎么不能玩儿?明天晚上的飞机,耽误不了。”项磊说。 程雪冷冷地哼笑出声。 何飞走过去,又将项磊拽下了车,两个人就在摩托车边拉扯起来。 项磊问道:“你什么意思?嫌弃我?以后你们一起玩儿,都不带我了?” 何飞反问:“以后有的是机会,干嘛非得今天凑这个热闹?” 项磊回说:“我都一个多月没见石卓了!” 何飞笑道:“你丫就这么想他?我替你转告一声,成不?” 那边,程雪已经跨到了摩托车后座儿上,正回头对何飞喊着:“何飞,我也走,你捎我一段儿,我不担心你喝了酒还开摩托车。我们走!” 何飞站在原地苦笑,心里骂道:这他妈的算什么啊! 何飞走过去,对程雪说:“弟妹,你尽管放心,今天我不会带走丫的,你下来,我还有事儿,得抓点儿紧!” 程雪便下了摩托车,何飞急忙跨上去,发动了车子。 项磊眼疾手快,再次抓住了何飞的袖口,他对何飞说:“等等我。”何飞拨开项磊的手,松开离合,加了油门,终于脱身而去。 何飞忍不住从观后镜里看了项磊一眼,嗯,他是失望的。 他和他的老婆开始争论着什么。 镜子里,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何飞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何飞去顺义还摩托车。这个晚上,通州到顺义的路上,人影车影都不多,太多个相互隔离的瞬间,何飞觉得,自己已经和这个世界失去了关联。 何飞把油门加到极限,手,握得生疼。 无法抑止的眼泪逆风飞向耳后,随即,在发丝中结成细冰。 程雪建议何飞和他的弟弟睡一张床的时候,项磊居然紧张成那样,想到那一幕,何飞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他是怕何飞已然变成随时可能猥亵清纯小男孩儿的色狼了,还是怕他的小舅子会用青春的身体引诱何飞呢? 明天,如何继续呢?何飞宁愿没有明天。 如果遭遇一场车祸,多好! 现在,醉酒驾驶,情绪失控,极速飙车,安全禁忌统统都冒犯了,何飞总以为,下一秒就会无限期地清净下去,刻薄的人生戛然而止,无休止的绝望就此终结。可掌控这一切的混蛋好像还没有欣赏够何飞的落魄,他仍然慷慨,为何飞送出了下一个明天。 298 何飞在顺义街头等出租车,项磊来了电话。 “在哪里?”项磊问。 “顺义。刚还了摩托车,正打算回市里找石卓他们去呢!” “没开车吧?”项磊又问。 “没有,正等出租车呢。” 何飞找到石卓的时候,看到项磊居然也在。 “吵架了吧?”何飞问他。 “没怎么吵。我要是没出来,估计这会儿正吵着呢!” “你这样,下回我还能去你家么?你媳妇儿估计已经恨死我了。”何飞无奈笑笑。 “不会,她倒也不算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他们真的安排了通宵,中途,还有人打电话叫来了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何飞朝项磊看了一眼,然后走出了包房。不知道,现在的他还能否意会。 项磊紧跟着也出了包房,在何飞身后说:“我们先走吧!” “我就是这意思。你明天就走,别跟媳妇儿闹那么僵,我送你回去。”何飞说。 然后两人向石卓他们道了别,喝了两杯罚酒,这就提前离开了。 “知道今天得喝不少,就没开车,咋俩先打的回去取车,我再送你回去。”何飞说。 “还是别开车了,我这心里,好不容易才踏实下来。”项磊说。 “行吧。那就打辆车,我就不过去了。” 何飞伸手拦车,一辆出租车靠右减速。 项磊这时候忽然说:“我……不想回去了。” 何飞久久地愣在原地,直到出租车司机摁响了喇叭。 何飞一脸歉意地对出租车司机摆摆手,说了声“不好意思”。 就近找了家酒店,貌似颇为高档。何飞像个孩子一样对项磊笑笑说:“咱也奢侈一回。”项磊也像个孩子一样,笑着回说:“好!” 前台推荐了一个顶层的房间,她说房间里有落地窗,可以看夜景。 好像少年般矜持。 两人各自坐在两个床沿,看着电视里的无聊节目,冷不丁还会讨论一下节目内容。 何飞的手机响了,石卓来电,何飞说自己不回去了,下午的酒劲儿刚过来,那边相继换了几个人接听,挨个儿笑骂一通,这才挂断。 何飞朝项磊笑笑,干脆关了手机。 项磊的手机响了,程雪来电,项磊说自己喝大了,明儿一早赶回去,那边未作任何反应,直接挂了电话。 项磊朝何飞笑笑,也关了手机。 房间的电话响了,娇媚的女声,问先生是否需要按摩服务,何飞一口回绝,对方连句“打扰了”也没说,直接挂了电话。 何飞想了想,把电话线也给拔了。 何飞走到项磊身边坐下,揽过项磊的肩膀。 项磊居然脸红了,目光一直停留在电视屏幕上,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何飞侧过身去亲吻了他。 何飞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却在某个瞬间感觉到,项磊睁开了眼睛。何飞睁开眼睛查看,果然发现他的双眼还在闪动。 项磊被发现以后,就开始笑场,直到何飞不能继续下去。何飞不解地看着项磊,项磊看到何飞不解的神情,更是笑个不停了,何飞便也跟着傻笑起来。 笑够了,项磊对何飞说:“去洗个澡吧!” 何飞盯着项磊回说:“一起洗。” 然后,久违的零距离;然后,末日般的分秒必争;然后,全新的过程,何飞迸发之前忽然停下来,心血来潮地对项磊说:“磊子你来,我也试试。” 然后,前所未有的情动,一半来自项磊,一半来自何飞。 299 两个人CHI身LUO体四仰八叉平躺在床上,各自双手交叉枕在脑袋下面,交叠着腿。 “陪我去趟云南吧!”何飞说。 项磊没有回话。 “就去十天,怎么样?一周也行!要不,五天?”何飞锲而不舍。 “我不想去。”项磊说。 “就三天!就去趟丽江,就到玉龙雪山看看!好不好?就当三天以后是世界末日,咱俩再想见面儿也见不上了……”何飞侧过身去,捧住项磊的脸。 “可我怎么跟她说呢?就今天晚上,我连跟她吵个架都没底气。” 何飞无话,下床翻摸口袋,这才记得身上的烟已经没了。忽然还想喝点小酒,于是穿上衣服,去了一层的便利店。 回来时,房门虚掩,房间空了,何飞以为项磊到底还是回家去了,颓然扔掉手里的东西,开了手机,拨出项磊的号码,通的。 “你在哪儿?” “楼顶。” “你他妈的去那儿干嘛去了?怎么上去的?” “从楼梯间再爬半层上来,右边有个小门,门锁是挂着的,上面好像在装修。” 何飞扔了手机,风一样地冲进楼梯间,几步跨上台阶,到了楼顶。项磊的背影就在眼前,他趴在楼顶边沿的围墙上,向着远处张望。 这剪影的底色,是灰蒙蒙的夜空。 何飞几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拽住项磊的胳膊,失声吼了出来:“你他妈的跑来这里干什么?说!你他妈的跑这里干什么来了!” 项磊笑了:“登高望远,看看夜景,真好!” 然后,项磊示意何飞去看眼前的灯火,和远处的霓虹。 嗯,果真是万家灯火。谁看到这一幕,心里都会暖暖的。灯火里的人们应该意识不到,自己的家长里短有什么值得看灯火的人羡慕的,可只消一眼,何飞就羡慕不已了。 何飞从项磊身后抱过去,把自己的脸贴在项磊背上,嘴里喃喃地说:“我再也不逼你了,磊子。再也不会了。” “你以为你来晚几步,我就跳下去了啊?放心,我还没活够呢!”项磊笑道。 良久的沉默。 “何飞,你爱我吗?”项磊忽然问道。 “别你妈……” “说说怎么了?你从来都没有说过。” “爱!”何飞狠狠地说。 “都爱得咬牙切齿了,呵!”项磊笑笑,“那你现在恨我吗?” 何飞没说话,仍然贴在项磊身后。 “恨我既然招惹了你,却没有在你离开的时候低三下四地挽留你?恨我让你陷进来了,自己却没有善始善终?” “看不见你的时候,就恨;一看见你,就他妈的没工夫恨了!”何飞说。 何飞一边抱紧项磊,一边用脑袋拱着项磊的后背。 项磊转身面朝何飞,忽然又问:“你还记得我们真正生活在一起,有多久吗?” “一年多吧!”何飞松开项磊,摸出两支烟来,一支递给项磊,一支叼在嘴角。 “可我们怎么连一年多的时间,都没有用好呢?真够浪费的!” “怪我,我不懂珍惜……”何飞满眼自责。 “不是的。”项磊摇头,“谁都不怪,是我们那时候太年轻了,不够成熟。” “现在是熟了,可惜,好像来不及了。”何飞心里,万念俱灰。 “还有一个办法。”项磊忽然拉起何飞的手,似笑非笑地说。 何飞摩挲着项磊的手背,静待他的答案。 “咱俩把手绑一起,从这儿跳下去,什么责任,道德,都不用管了,活着的人自然有办法活下去,我们俩也不用担心好一段儿时间以后又腻了,谁想跑也跑不掉了。至于新闻,爱怎么写怎么写,反正看不见听不着,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了。”项磊说。 何飞听着项磊这话,无意识地抓紧了项磊的手。 “你害怕?”项磊问何飞。 “嗯。”何飞说,“不过,我怕的是你把我一个人推下去,或者你自己跳下去。” 项磊笑了,倚在围墙上,仰望夜空。 “何飞,你不是向往那种生活吗?找个女孩把婚结了吧,我可以说服程雪把现在的房子卖了,然后我们找个新楼盘,不是对门儿不要。” 何飞松开项磊的手,靠墙蹲下。嘴角的烟一直忘了去点。 何飞现在总算明白了,感情这东西,就像比着烧杯上的刻度线往里加试剂一样,要么多一点,要么少一点,少一点就是一辈子的兄弟,多一点就不小心爱上了。兄弟之上的感情当真不好把握,与之对应的兄弟之上的关系,要么用不上,要么,根本就不够。 300 清晨,何飞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何飞眼睁睁地看着项磊一个人纵身跳下楼去,自己想跟着去跳,却被各式各样的人强行拉住。何飞觉得奇怪,项磊跳下去的时候,整个楼顶只有自己一个人,轮到自己去跳的时候,身边却凭空出现了嘈杂的人群。 睁开眼睛,浑身发冷。 清醒下来,何飞发现项磊不在身边,于是慌忙找出手机,拨出了他的号码。不知道什么时候,项磊又把手机给关了。 何飞情不由己叫喊出声:“操!” 这时,项磊的声音倒从卫生间里传了过来。 “怎么了?” “没什么,我还以为你他妈的真去跳楼了呢!” 项磊便在卫生间里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你现在和石卓一起租房住呢?”项磊问。 “嗯,你什么时候回去?” “中午去你们那里看看,下午回。” “行吧,下午我开车送你回家,晚上送你去机场。” 在何飞和石卓的住处,项磊一人主打,做了顿丰盛的午餐。 石卓赞不绝口,问项磊是不是参加过烹饪培训,项磊说没有,完全都是照着食谱练出来的,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原材料,才算修炼到现下这种水平。 何飞原本不信,还借机嘲笑项磊只会做西红柿炒鸡蛋,浅尝几口以后,才知道项磊的厨艺果真大有长进,虽然色香比不上饭店厨师,味道上,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了。 四年多的时间过去啦!他发生过而自己不曾得以见证的事儿,应该多了去了。 不由地这么一想,何飞的心里,失落满溢。 第三十六章:好学不倦 199 连续几个周末,何飞周六日上午回家,晚饭前回到他和项磊租住的地方。何飞从背包里取出各种各样的零食,扔给项磊。 项磊说:“你是不是疯了,女生才喜欢吃这些东西!” 何飞就笑呵呵地回道:“没错儿,这些本来就是我妈托我带给她儿媳妇儿的,我出门前,我妈还特意把原味儿的酸奶换成了草莓味儿的,因为她老人家坚信,女生更喜欢水果味儿的酸奶。这还有几个韭菜盒子呢,喏,还热着呢!我妈亲手煎的。” “你都跟你妈说什么了啊?”项磊哭笑不得。 “没说什么啊!他们总问我为什么不在家里住了,我就说我处了一对象,目前正在热恋期,几个小时不见面儿,就想得心慌慌,然后我妈就长篇大论了一番,说我不小了该懂得负点责任了之类的,嘿,叫我不要害了你……” “是叫你不要害了你媳妇儿吧?”项磊打断他。 “你不就是我媳妇儿吗?”何飞盘腿坐在他们的拼图地板上,仰起脖子,挑起嘴角,眯着眼睛,对项磊说。 “靠!”项磊只是叫了一声,却好像没能找到反驳的余地。 何飞笑了笑说:“过来!” 项磊没动窝。 “听见没?过来!”何飞提高音量。 “干嘛啊?”项磊一边扭捏,一边走过去,在何飞身边坐下来。 何飞一把揽过项磊的脖子,揪了揪项磊的耳朵,——他总是这样,项磊习惯性地别开了脑袋。 “晚饭吃什么?不会还是面条吧?”何飞说。 “答对了。不过没奖。” “操!我忍了!”何飞叫道。 项磊点了支烟,倒在地板上,何飞伸手去拿烟盒,空了。 项磊连着抽了两口,就把那支烟递给何飞。何飞看了看,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看着项磊说:“你喂我试试。” 于是项磊就抽了一口烟,然后坐起来,扳过何飞的脑袋亲了过去。 何飞抽完这口烟,想了想,又从项磊手里把烟拿了过来,抽了一大口,然后鼓着嘴巴“嗯嗯”地发出声音,点头示意项磊去接,项磊便又亲了过来。 何飞并没有像项磊那样,缓缓地吐出嘴巴里的烟,而是一口转给了项磊,所以项磊被呛出了眼泪,一只手按在胸口咳了半天。项磊一边咳一边说:“我早该知道你丫没安什么好心!”这时的何飞,只顾笑得满地打滚儿。 何飞想要学着主动去亲吻自己喜欢的人,并能从中找到乐趣,不知道,这算不算? 200 事实上,何飞暗暗觉得,两个男人同居起来,总归还是没那么和谐。 比如那档子事儿吧,男女之间,一旦男的完事儿了,也就告一段落了,不像两个男的来搞,没解决的那个,会像个讨零食吃的孩子,眼巴巴地瞅着解决完的那个。那是在告诉你,搞同性恋的话,解决完一个并不算完。 何飞从来都算不上是一个好学生,项磊诲人不倦的言传身教,全是白搭。何飞曾经试着照葫芦画瓢,结果刚刚摆好姿势,还没动真格儿的,就差点儿把晚饭给吐出来。最后重任落到了双手上,何飞觉得就是打一天的篮球,也不至于能把手腕酸到那种地步。 “操!还有没有更省事儿的?”何飞问项磊。 “有。”项磊说。 “那你不早说!”何飞如释重负。 然后,项磊就把何飞的身体翻转了过去。 何飞一惊:“你丫干什么?” 项磊回道:“你说呢?” “你丫傻了吧?”何飞在项磊脑门上轻拍一下,快速翻回身来。 总之,这件事,随着日子的推进,越发分明地成了何飞心中的一个结。何飞一边觉得其实也没什么所谓,一边又不时地想着,该怎样去解开它。 201 关于那档子事儿,何飞一度猜想过的八九不离十,无论你曾经如何难以想象,一旦发生一次,大致周期内,再发生第二次、第三次,此后都能习惯它。也许那并非心理冲动支配的生理欲望,可是床上的那些事,好像有了条件反射,就够了。 他们躺在床上看人与自然。镜头里出现两头狮子**的画面,赵忠祥的画外音,正在讲解他们的发情期。 何飞指着电视画面问项磊:“你说他们干这事儿,是出自人类为它们臆想过的某种动物意识,还是仅仅出自本能,只为让自己爽呢?” 项磊扑地一声笑出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何飞,不知道怎么回答。 何飞接着说:“它们的本意,就是为了繁殖吗?我看未必。” 何飞的想法是,繁殖大概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确切说,那是一种结果,是动物在成全躯体本能的过程中,不经意间获得的结果。人类最初,或许也大抵不过如此,然后日益发达的文明,赋予了人类以繁殖为目标的主动意识。再后来,今天,不少人认为繁殖应该作为一个人存在于世的必须,于是,男女之事比起男男或女女之事来讲,才显得更加天经地义了。 如果不以繁殖为目的,男女之间隔着一层防护罩翻云覆雨,和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之间相互解决本能需要这两种行为,相比之下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没区别。何飞想。 “你脑袋里整天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项磊看着何飞说。 “操!你想知道吗?” 何飞都懒得下床了,直接把手里的烟捻在床边的书桌一角,然后爬到床尾,一把攥住项磊的脚踝用力一拉,原本倚在床头的项磊就平躺在了床上。 何飞一边说着“现在就让你丫知道”,一边蛮横地压在了项磊身上。 202 石头剪刀布,何飞输了。 赖了好一会儿,项磊也不肯让步,于是何飞很不情愿地下楼去买青菜和面条。 何飞爬回六楼时,项磊正在接电话,他一边冲何飞笑,一边对着电话埋怨说:“你怎么不早说啊?等会儿这家伙肯定要抓狂了。” 项磊讲完电话,何飞问,谁打来的,项磊说,魏桐的男朋友请吃饭。 住在六楼,上来不想下去,下去不想上来,听到项磊这么说,再看他一脸幸灾乐祸的笑,何飞真的抓狂了。 总算见到了魏桐的男朋友。 那人见到何飞和项磊,温和地笑了笑,那种温和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一个30多岁的人才能把握好的境界。他有形的体貌特征和散发出来的无形气质,好像多少有些不搭;他的身板高大壮实,微微有些富态,可他的眼神里,似乎堆满了忧郁的颜色。 何飞想,如果他不是同性恋,——而且还是一个已经和女人结了婚的同性恋,那么这样的一个男人,不该有这样的眼神。 “我朋友,张海强。”魏桐介绍完那人,又对张海强指了指何飞,顿了一下,大概是把“项磊的朋友”这个头衔给生生咽到了肚子里,然后才说:“他就是何飞。” 张海强伸出手来,何飞象征性地握了一下。两人谁也没有客套出什么问候的话来。 张海强搓搓手说:“还挺冷!我们去吃火锅吧!别在这儿傻站着了。” 吃饭时叫了啤酒,不过张海强并不像石卓那样懂得劝酒,只是不时地和项磊何飞两人碰碰杯子,各自随意喝上几口。 他看上去也不善言谈,只是冷不丁会问几句学校的事罢了。 其实何飞很想问问他娶妻生子的感受,只是,自己也知道这问题实在冒昧,再说,这样的一个闷葫芦,显然会被这样的问题尴尬。 何飞暗暗猜测,这个人眼神里的忧郁,很有可能跟他的婚姻和家庭脱不了干系。 有外遇的已婚男人就算再坦然,内心一定也会处于道德劣势的境地,更何况,他的外遇还是一个小男生。何飞觉得,自己隐隐有些同情这个男人的处境了。 魏桐对何飞说,每次都是你们去我那里,今天我也想去你们那里参观一下,何飞说没问题。于是饭后,四人一同去了何飞和项磊的小家。 他们看到卧室里的拼图地板后,像杨琳和张雯雯看到后一样,连连说着“真不错”。魏桐拉住张海强的胳膊说,我们明天也铺上这个怎么样,张海强说,也好。 他们脱了鞋子进了卧室,席地而坐,何飞习惯性地开了CD。 有一段恰恰舞曲,魏桐拉起张海强,在项磊的拼图地板上光脚跳起来舞来,何飞和项磊慌忙撤到了床的另一边。 魏桐的动作连贯流畅得好看,张海强则稍显笨拙。他们跳出来的版本,完全丢掉了拉丁舞热情奔放的最核心特征,看上去柔情似水。 也许是因为换到了相对私密的环境,也许是因为那张海强根本不胜酒力,何飞发现张海强渐渐放得开了,他微笑注视着魏桐的目光,深情得几乎有些放肆,好像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 何飞看到张海强那样的目光,忽然有些感动了。 何飞想到,自己很少这样注视过项磊,唯一的一次,大概就是发生在张雯雯不请自来的那一天。更多时候,在何飞的潜意识里,项磊好像仍旧是他最好的兄弟,而不是自己绝对意义上的爱人,只不过他们发生着兄弟之上的浓烈情感,身心随之零距离了。 项磊似乎从来没有奢望过被这样来注视,为这,何飞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亏欠。 魏桐招呼项磊一起跳,项磊看上去已经被他们感染到了,没有扭捏就凑上前去。他学得很快,刚开始舞步零碎,但很快就找到了感觉。 何飞其实也想去凑个热闹,可仔细一想四个男人一起跳舞的情景,心里觉得既肉麻又好笑,所以只是走过去,把CD唱机调成了单曲循环,就又退到了一边。偶尔,何飞会说:“项磊,你丫步子迈错啦,人魏桐迈的是左脚……” 魏桐和张海强离开以后,何飞缠着项磊教他。 试了几下,项磊看着何飞企鹅般笨拙的动作,总是忍不住笑得直喊肚子疼,何飞也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具备这方面的天赋,不一会儿也就意兴阑珊了。 何飞换了节奏稍慢的音乐,走上前去搂住项磊的腰,一边学着张海强那种目光,刻意注视着项磊,一边跟着音乐左右摇摆。项磊很快就被何飞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他别过脸去,把下巴放在了何飞的肩膀上。 何飞忽然觉得自己见人就学的心情着实有些可笑,忍不住就笑了出来,任凭项磊怎么问,他都没办法为这种可笑找出合乎情理的解释。 项磊一定以为,何飞是在笑他,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羞愤地推开何飞,兀自到卫生间里洗漱去了。 他真可爱。何飞看着项磊的背影,如是想。 第四十四章:小激情和小寂寞 246 转眼到了深秋,眼看隆冬将至。 社团收取的象征性会费,一半给了社团联,一半用于零零碎碎的活动开支,很快就没了。积极的社团干部们一直想在冬天来临之前解决掉育才小学的课桌椅问题,可是争取过各种渠道,找学校团委,到本地中小学寻求捐赠,拉社会赞助,没一样行得通。 直到十一月中旬,这件事还是没什么进展。 半数社员申请退出支教活动,还有少数社员要求退社。事实上,在他们第一次去那些小学参加活动的时候,这些后来要求退社的少数社员就已经开始动摇了,那些脏兮兮的孩子们抓着他们的衣角围着他们嬉笑打闹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惊叫着躲开。 也许,他们想象中的爱心活动,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次社团联例会,社长拽着项磊一同去了。点名到摄影协会的时候,项磊忽然有了主意。他很快召集了社团的学生干部,商讨和摄影协会联合举办一次艺术摄影活动,到农民工子弟小学采风,然后在所能联系到的中小学校和兄弟高校校园内,巡回展出这些摄影作品。把活动搞好了,没准儿能争取到不少支持。 每个人都对这个想法充满了兴趣。 说干就干,项磊第二天就联系了摄影协会,摄影协会正苦于找不到有意义的活动内容,所以双方一拍即合。 家在北京的社员纷纷联系自己的母校,家在外地的社员则通过同学老乡的关系联系兄弟高校,很快,超过二十所大中小学接受了社团发出的书面倡议,大致算下来,巡回影展差不多要持续到期末考试前。 活动资金问题是个大问题,项磊一筹莫展的时候,社团干部们纷纷表示,他们愿意自己掏腰包搞这个活动。外联部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拉赞助,未见成果,眼看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解决资金问题,项磊只好接受了干部们自愿集资的倡议。 小家伙们可爱照相了,争着抢着往镜头里蹭。 照片洗出来了,社员们带上那些孩子们的照片,无论是去印刷传单和海报,还是去制作展板,那些商户老板都愿意给出一个不错的折扣。 在展板上设计版式是项颇为复杂的工作,社员们希望做出尽量完美的视觉效果,为一句台词、一个底色,一次次地修改。自习教室里显然做不了这种事,有时候他们在湖边的空地上工作,如果有风,他们会搬到教学楼的楼梯拐角处。 有路过的同学问社员们在做什么,而后惊讶于自己此前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社团的存在,当即要补交会费入社。几天后,社团人数回升到了最初的水平,甚至有摄影协会的同学也加入了进来,还有几个社员的激情,影响到了整个宿舍的同学集体入社。 247 学校陆续开了几次校园招聘会,可项磊连简历都没来得及做呢。 校园里路遇班长,班长问项磊为什么放弃了保研考试,项磊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还在保研之列。项磊问班长哪天考试,班长说,后天。这他妈的根本就来不及了。 何飞问项磊:“你丫到底什么打算?考研还是工作?总该不会是继续义务支教下去吧?现在社团已经有人顶着了,你他妈还有必要盯着不放吗?” 项磊叹一口气,回说:“过了这段时间吧,这段时间对社团来说太重要了!” 项磊没有做过一天社长,可包括社长在内,那些大一大二大三的学弟学妹们都直呼项磊“头儿”。解决所有问题的最后一步,总是归于同一个程序,在场的每个人纷纷朝项磊看齐。尽管项磊对此很不习惯,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担当了很久。 248 何飞反对项磊参与这次影展活动,可是何飞又怎么可能不了解项磊的秉性?社团现在就像他的亲儿子一样,他就是舍不得干脆利落地撒手不管。 石卓曾经说,项磊其实是一个不大有主见的人,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何飞常常幻想项磊拿不出主见的情景,可这情景,只在小馆子里决定点什么菜,或是假期计划去哪里旅行时,才会偶尔出现。项磊大大小小的决定,几乎从不参考何飞的反应,何飞的忠告对他来说,也不过只是一阵阵的耳畔清风罢了。 何飞看见,项磊很累,他遍布周身的倦意,在过去的三年多时间里,何飞从来未曾得见。可何飞同样清楚得很,那个疲惫的躯壳里,装满了他的精神抖擞。 何飞应该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样的项磊,善良得纯粹,认真得可爱,可是何飞现在觉得,自己开始憎恨这样的项磊了。到了如此忘我之境,他心里哪还会有什么闲置的空地儿,用来盛放某个特别的个体呢?不会有的! 石卓还说过,项磊在何飞这里找不到精神共鸣,石卓还说,任何一种共鸣都强求不来。眼下,项磊似乎越来越不需要何飞的共鸣了,可这并没有给何飞带来任何轻松。每当何飞无意中看到项磊摊开来摆放在桌子上的支教笔记,还有他给那些孩子们准备的奖品时,总感觉有些不自在,想马上躲开视线。好像总有什么一直贴身存在,然而可恨的是,一半咫尺,一半天涯。 何飞倒是能确定,这当然不是自己被项磊冷落后的小情绪。 事实上,何飞知道,项磊不曾冷落自己,因为每当何飞叫嚷没内裤换、没饭吃的时候,项磊总是一副理亏的样子,颠儿颠儿地忙着去洗衣做饭,只喊累,不喊责怪。 这时候,何飞却由衷地想说一句:活该! 249 为了尽可能地扩大这次活动的影响力,社团很希望清华北大也能参加到这个活动中来,可一直没能联系到合适的团体组织接收活动倡议书。项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了陶铸闻,说来也巧,陶铸闻最亲近的一个学姐,正好担任过北大爱心社的学生干部,陶铸闻通过这学姐的关系,很快就促成了这次校际合作。 陶铸闻打来电话时,项磊正在洗澡。 何飞看到项磊手机上的来电名字,本来并没有在意,也没打算去接。可这个人的电话第二遍打来时,何飞忽然就记起了陶铸闻这个名字,然后想也没想就接了起来。 “你找谁?”何飞口气生硬。 “这不是磊子电话吗?我找磊子。”陶铸闻怯怯地说。 何飞一听就来气了!“磊子”这么肉麻的称呼,若非兴之所至,连何飞自己都很少叫得出口,这北大高材生,果然酸的可以! “你什么事儿?”何飞问道。 “你是哪位?能让磊子接电话吗?”陶铸闻一听没打错电话,倒镇定了不少。 “他不方便!有什么事儿你直接跟我说就成!”何飞提高音量。 “你是他朋友吧?别误会,我就是打电话跟他说说影展的事儿,我们学校这边儿已经谈好了,订了日期提前通知一下就行了。要不,我过会儿再打来吧!”陶铸闻说。 “不用打了!我会转告的!”何飞说完,直接挂机。 项磊洗完澡,何飞面无表情地转述了陶铸闻说的事儿。项磊拿起电话就要回拨,何飞马上急了:“都他妈一个字儿不落把事儿跟你说了,还打回去干什么哪!” 项磊吓了一跳,愣了半天也没把电话拨出去。 “我当上回手机被人扔河里以后,很多人都联系不上了呢!原来你俩到现在还联系着呢!”何飞狠狠盯着项磊,大声说。 “这不有事儿才联系的吗?”项磊低声解释。 “操!还一口一个‘磊子’,够磁的啊你俩!” 项磊不再辩解,上床钻进了被窝。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项磊忽然嘿嘿笑了出来。何飞坐在电脑桌前,转过脸去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当即又厌恶地转了回来。 “横起来没完了你?”项磊说,“不过难得见你吃一回醋,看着挺逗的。” 何飞没理会,自顾自地玩起了网络游戏。项磊觉得无趣,转个身自己先睡了。 何飞自己都感觉,这气,生得底气不足,甚至没来由,可心里就是不顺,烦。特别是项磊非但没有多做辩解,没和自己吵,反倒讨好似地嘿嘿笑起来,这让何飞觉得厌恶极了。何飞觉得他们如果能吵几句,骂几嗓子,甚至动起手来,一定都会远胜如此! 何飞发现,自己一半是气陶铸闻的电话,一半却是气自己。 好像只有在他受伤害的时候,才值得自己心疼,只有在他孤单无助的时候,才值得自己走上前去,完完全全地独享下来,而一旦他获得足够多的善待和尊重,一旦他充实起来,像个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时,自己忽然就不知道,应该怎样继续被他需要了。 这种无可抑制的情怀,让何飞情不由己地觉得自己可恨起来。 每当项磊积极配合自己的时候,何飞总是忍不住说一些让他饱受刺激的话。比如何飞在那档子事儿的过程中,贴近项磊的耳朵问他:“你说说你那些社员弟妹们,那些学生娃,还有张老师和那些学生爹妈,如果知道你和一个男的同居着呢,每晚上都会躺在这男的身子下面,而且还会不时地配合这男的变换各种姿势,你说他们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信任你,尊敬你,喜欢你?” 何飞停下来,贴着项磊的耳朵说完那段话之后,就摆正脸和他面对面,盯着他的眼睛等待答案,可他一声未吭。 何飞心下还有话没说出口呢:你丫难道记不得大一那前儿的事儿了吗?起初每个人都愿意跟你做哥们儿,可当他们发现你是一个同性恋之后,就一个个地敬而远之了。现在团支书正发展最后一批积极分子呢,剩下的消极份子,差不多只有四分之一了,没见人郑东明都预备了吗?三天两头就会去趟敬老院孤儿院少管所烈士陵园之类的地方,组织上一直都看不见你,何止是因为你背了一个记过的院系处分? 项磊躲开何飞逼视的目光,别过脸去,何飞伸手扳正,项磊又别向了另一边,何飞再伸手去扳正,嘴里还不停地央求着:你说说呗!说啊! 直到项磊被惹恼,低声骂道:“你他妈就一S-B!” 何飞看到项磊脸上的羞愤,不怒反笑。项磊要中止这件已经让他感觉到索然无味的事,何飞却就此寻到了滥用身体强势带来的另一番乐趣。 这,是项磊一开始就配合何飞的境况。 如果项磊从一开始就不配合自己,何飞又觉得,这样的生活剩不下半点意义了。这个同床共枕的人,他是自己的兄弟还是爱人呢?认定的兄弟很容易就能一辈子,可他们两人之间超越兄弟的关系之后,一旦不在一起,很可能只会渐行渐远。 何飞仍旧不敢认定,这是一场正式的恋爱,因为何飞曾经有过的恋爱,统统没有像样的下场,而且,统统都是自己不想要了以后,挥挥手就丢掉的。 何飞还是宁愿相信,是因为兄弟做到了这个份儿上,顺理成章,也就同性恋了。 其实,面对这个和自己具有相同构造的小男人,从他的身体散发到自己鼻息中的生理诱惑越来越强烈,于是,自己被他的身体激发起来的欲望也就越来越密集,同性恋这件事对何飞来说,已经不只是纯粹的习惯了。 可让人懊恼的是,曾经精神里为之颠沛的时候,身体上风平浪静,如今身体上为之着迷的时候,精神里又失去了原有的方向。 不是想要离开他,而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所振奋了。 何飞宁愿自己是在这个时候生病住院,或者,项磊是在这个时候被人狠揍。 何飞宁愿他们共同承担一些祸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在远离自己的一个小宇宙里成就着自己的小激情,自己却在他眼皮底下的一个小世界里放任着自己的小寂寞。 橙子阳光锲而不舍地在站内信里说:帅哥,你让我失望了,你没有你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可爱而不羁,我甚至以为你会很大气。现在我忍不住想问你,你怕什么呢? 何飞转头看了看熟睡的项磊,索性点开回复,从QQ登陆框复制了自己的号码,又敲了两个字,“加我”,然后不给自己哪怕半秒钟斟酌的时间,就这么发了出去。 250 十一月末,社团第一次最为隆重的校际巡回影展活动终于拉开帷幕。 活动反响不错,有社会资源的合作学校还请来各类媒体进行了报道。看到摄像机的时候,项磊赶紧逃离现场,可最后还是被眼尖的社员给拽了回来。项磊脸红,口吃,语无伦次,采访记者就临时设计了一段台词,让项磊花了十多分钟的时间背了下来。 为了节省转移展板产生的费用,社团制定了最合适的巡展路线,前后两个学校的距离不超过两公里的时候,值日的男社员们轮班,步行带着展板转移,或举,或扛,或抬,或端,或背,或抱,所经之地,俨然一道行为艺术风景线。当然,项磊每次都在。 十二月的风冷得刺骨。一路上,女社员们带头玩接歌游戏,男社员们接不上来,很快就意兴阑珊,三五成群地交换起每晚宿舍夜话时收集到的黄段子。 这趟巡回影展募集到了很多公益物资,文具,书,衣服,育才小学的课桌椅也总算有了着落。影展最后在本校收尾时,又吸引了不少同学入社。 元旦假期前后,每个去育才小学值日的社员都收到了一张童童的画。画里,一个高个儿的男生或女生牵着一个矮个儿小女孩的手,下面写着一行祝福的话:“祝亲爱的老师新年快乐!” 收到礼物的社员们说,如果小童童是在本地小学里读书,整整大半个学期,都能在宣传屏里看到自己的作品。 251 橙子阳光在论坛里又发来站内信对何飞说:帅哥,加你QQ都已经一礼拜了,从来也没见过你上线!于是何飞登陆了久违的QQ账号,刚上线就收到对方十几条留言,无一例外,都是问“在吗”。 何飞敲了一个字过去,“在”。 对方二话没说,直接点开了视频邀请。何飞这边没有摄像头,没什么好顾虑的,又好奇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于是想也没想就接受了。 何飞看到视频里的那个人,心下不由地叹道:这家伙真是好看!怎么说呢?这种赞叹更多是源自一份羡慕吧,只恨自己没能生成那副模样。 对方看不到何飞,关了视频。 “你很好看!”何飞说。 “谢谢。我也想看看你。” 然后那人问了何飞很多问题,年龄身高体重自然少不了,这个模式何飞在大一的时候就知道了。他问何飞是1是0,何飞想了想说:“应该是1吧!”对方回说:“这么勉强?”何飞一看就急了,回道:“操!老子是纯1!满意不?” 对方回复:哈哈哈哈。 大一那年听项磊无所顾忌地介绍这些事情时,何飞心想,就算自己是同性恋,也绝不可能是被动角色。可是后来,何飞发现,对男人来说,同性恋其实有一个旁人大概不屑于领教的好处,那就是,少了很多必须要去逞强的苦闷。 和女人在一起,你能疲惫,或者脆弱吗?就算再辛苦,你也要坚持,也要硬撑,也要装出一副顶天立地的气概。同性恋男人则不必,或者至少不用撑得那么无路可退,装得那么逼真。适当的时候,你可以靠在身边那个肩膀上闭目养神一番,甚至躺到他的胸膛上,彻底放松那么一小会儿,对方会认为理所当然,自己也不会因此而自惭形秽。 项磊第一次把何飞的脑袋从腮边挪到胸口的时候,伸出手绕过何飞的身体,轻拍着何飞的后背,嘴里还装模作样喊着“乖哈”,何飞马上抬起头来换了姿势,把项磊的胳膊抽出来,惊讶地叫道:“你丫傻了吧?”项磊就咯咯地笑起来。 可这件事第二次发生的时候,何飞就懒得去做出纠正了,于是后来,它又发生了第三次、第四次,乃至更多次。 何飞甚至还给过项磊一次机会,想要感受一下互换角色的滋味。 所以何飞才会一时犹豫,说了句“应该是”。何飞忽然有些想不通,这些人纠结的10问题,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区分呢?精神强弱?还是生理分工? “你呢?”何飞问他。 “我是0。”他干干脆脆地说。 他告诉何飞,朋友都叫他东子。他还主动报出了自己的年龄身高体重。一个大一的小孩儿,应该挺单薄,何飞站起身来比划了几下,觉得他应该刚到自己胸口那么高。 每当听到项磊上楼的脚步声,在项磊推开卧室门之前,何飞会迅速把QQ关掉,随便打开一个网页来。看见项磊,何飞一边觉得心虚,一边又觉得平衡。 252 影展结束的时候,张老师告诉项磊,教育系统的领导来慰问过了,希望张老师有时间多跟那些大学生沟通沟通,再给他们带个话:别太过张扬了。张老师听得不舒服,当即回说:那些大学生不张扬,我这些小同学仍旧要坐在砖地上,冻着屁股蛋子上一冬天的课。领导一时语塞,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钻进小车里绝尘而去。 没提前打声招呼,张老师直接带着两个学生家长,把一面锦旗送到了学校团委。团委老师联系到社长,社长打来电话要项磊一同前去接旗,项磊死活没去。 社长后来告诉项磊,锦旗挂到了团委办公室的墙上,社长问团委老师,能否把锦旗交给社团保管,团委老师瞥了他一眼道:交给你们保管,你们往哪里挂? 期末社团联半年总结会上,团委颁了一个最有价值奖给社团。社长提交了免缴社团联管理费的申请,再次被当场拒绝。 社长忿忿地对项磊说:“他们凭什么啊?不就每学期收一次工作计划和一次总结报告吗?期末还搞什么聚餐晚宴,吃饱撑的!” 项磊苦笑一声对社长说:“反正你记住,我们社团不是为找他们邀功而存在的就是了。全靠你们了,以后我除了偶尔去育才小学看看,估计没什么时间参加活动了。” 社长忽然有了压力,哭丧着脸说:“头儿,有什么事儿我可能还是得找你!” 项磊拍拍他的肩膀笑说:“别总他妈烦我就行,偶尔商量商量什么事那没问题。” 253 这天来到育才小学,项磊看到张老师正和那个已经升到本地小学四年级的同学说着些什么。张老师看上去语重心长,那同学则一直低着脑袋,不时抬起胳膊,用袖口擦擦眼睛,然后重重地点点头。 小同学耷拉着脑袋离开以后,项磊问张老师发生了什么。 张老师对项磊说:“这孩子非想转学回来,问他的想法,他也表述不清,可能看我们这里越来越热闹,心生向往了。” 项磊看着那孩子渐行渐远的落寞身影,忽然就不由地难过起来。本该为他有机会到正规学校里读书而高兴的,现在却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社团影响再大,愿意帮助这些孩子们的人再多、再上心,能为他们做的,好像也总归是徒劳的。这么一想,项磊满心失落。 254 项磊无意间在电脑里发现了何飞的上网痕迹,打开久违的那个论坛,随便看看就能猜到哪个帖子是何飞发的。 有一天回来,电脑桌上多了一个摄像头,项磊问何飞哪里来的,何飞说他当天下午专程去中关村找表弟要的。项磊没再多问,似乎是不敢多问,比如问他要来摄像头做什么,或者问他,怎么开始去同志论坛里混了。项磊觉得这些问题或许本来不是问题,可一旦问出来了,就会成为大问题了。 何飞曾经埋怨项磊不相信他,事实上,项磊是把所有的信任都押在了何飞一个人身上。有时候项磊想,如果连何飞都不值得自己相信的话,一旦他最终选择离开自己,那自己恐怕再也剩不下足够的信心,找到下一个可以让自己义无反顾去相信的人了。 项磊偷偷看完了何飞在那个论坛里发过的所有主贴和回复,项磊最终确信,何飞混迹在那里,和他通宵玩网游一样,不过是排遣寂寞罢了。 此前,项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让何飞这般寂寞。 好在,社团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自己也算尽了全力,往后的日子,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一番了。错过了保研考试,并不至于让项磊觉得遗憾,项磊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就没有打算过读研。学习这件事总会让项磊感到乏味,如果不是因为背负了很多人的期望,项磊可能连大学都不愿意读。 还剩下半年的时间,找工作,做毕业设计,够自己忙活的了。 想到找工作的事,项磊顺便也想到了何飞和自己的未来。——真的可以像何飞曾经描绘的那样,就这样一辈子吗?换成任何一个人,项磊都愿意尝试这样的誓约,因为就算有一天它会无疾而终,自己也不会像丢了性命般难过。 丢了性命般难过。——饶是胡乱想想而已,项磊都能体会到那种滋味,好像翻翻舌头就能尝到似的。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誓约,大不了就像项磊曾经为自己做过的打算那样,成全给自己一个十年的青春,轰轰烈烈地爱他妈的一次!然后,剩下的人生,为父母亲人而活,自投罗网,找个看得顺眼的女人结婚生子,安命于一处囚牢,自欺欺人地伪装出一颗爱无能的心,庸俗至死。 其实,自看到何飞为自己心疼得掉下钻石般眼泪的那天起,项磊就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有一天,看着他像来时那般冲动地决然离去,最终属于某个让他一生心动的女孩。 没有那种被欲念牵扯着的梦想,也就无所谓有一天看着它被敲碎。 可是,何飞这家伙向来都比自己单纯,比自己天真,他不会想这么多。当他描绘那个触手难及的未来时,当然是发自肺腑的,某年某月某一天的任何一个另外的他,都不用为此负责。他本人不用负责,项磊当然也不会苛求,旁人更无权评判。 只是,对于项磊来说,梦想若无便罢,一旦有了,碎起来是要致命的。 可谁又能将其左右呢?无用的猜测,只能徒增烦恼罢了。 要找工作了,项磊的心里早就有了毋庸置疑的打算:无论何其难得的工作机会,一旦要离开何飞,自己都将选择放弃。 255 东子一直闹着让何飞也买来一个摄像头,不然太不公平,于是何飞就找表弟要来了一个摄像头。本来有些心怀鬼胎的忐忑,项磊问起来的时候,何飞本以为要费尽口舌去搪塞他呢,没想到三两句坦白之后,就不需要交代下文了。 这时的何飞,一边觉得庆幸,一边觉得失落起来。 何飞不禁有些心烦意乱,自己这是怎么了?至于么?像完全被一个游魂附体,心智、精神、情绪统统为其左右,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他妈的搞不清楚了! 东子看完视频里的何飞,直言何飞让他失望了,他说何飞只有他想象中的痞相,没有他意淫中的帅样。 何飞受了打击,灰头土脸回说,拉倒吧,就这么着吧!反正也没想过要怎么着,再说,老子也不是靠这张脸出来混的! 东子哈哈大笑,直夸何飞有趣,非闹着要何飞的手机号码不可。何飞说什么也不愿意给,又实在招架不了这孩子死缠烂打的架势,于是招呼也没打一个,就下了线。 何飞一连几天没上QQ,东子在论坛里发来站内信认错儿,一句一个“哥哥”,直看得何飞浑身酥软。上了QQ,何飞又实在耐不住这孩子继续展开的这番蜜糖攻势,最终真的给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有什么?能怎么?——何飞这么想了又想。 尾声1 2010年3月初,何飞爷爷病故。一夜间,何飞觉得自己这才算是长大了。 3月末,何飞捡了一条命回来。 本是和几个同事一行四人,去天津参加一个招标会,临行前喝了酒,何飞一不小心就多了,出发时被同事塞进车后座儿。车子在京津高速上出了事儿,驾驶和副驾驶座儿上的同事当场丧命,何飞和身边的另一名同事重伤。 石卓通知了项磊,项磊以为石卓的话里有所保留,怀揣着一颗近乎崩溃的心,马不停蹄赶回了北京。走在医院的长廊里,项磊几乎每一步都是软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倒地,再也剩不下半点力气爬起来了。 爱是什么啊?对现在的项磊来说,好像不过是一团浸透在血肉里的,常常需要和道德、情理、世俗冷眼对峙的欲望。难免,也只有在面临生死绝境的边缘,这奋不顾身的欲望,才能最终占据上风。 小说里洒狗血的剧情,不会都他妈的找上门来!——项磊对自己说。 项磊推开病房的门,一眼就看到了被绷带缠成木乃伊一样的何飞。看到他至少还充满活力的一张脸,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那双一开始灰蒙蒙的眼睛在发现项磊以后忽然就变得晶莹剔透起来,这时的项磊,一时间心有锥痛。 “你他妈的上瘾了是不是?我这是第三次来这种地方看你了!”项磊骂道。 病床上的何飞和病床边的石卓,这便无声地笑了出来。 “你可来了,赶紧替我会儿,我都饿了老半天了!”石卓说着,走出了病房。 项磊在病床边蹲下来,低声问他:“什么情况?” “腿给压断了,碎了几块骨头,得养几个月。我他妈的命大,膝盖以上什么问题都没有。”何飞一脸不屑地说。 “石卓说,出事儿前你喝多了,以后还喝吗?” “没喝多的话,开车出事儿一命呜呼的人,就是我了。” “瞎说!你不喝多的话,开车的人是你,兴许就出不了事儿!” “不说这个了。昨天被人送进来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你有没有把我们的事儿写成小说?”何飞一脸严肃地问。 “没有。” “哦。我以为你写了。”何飞的眼里颇有些失落,“昨天被人推进医院的时候,我有点迷糊,想说话说不出来。我听见负责抢救的医生检查完我那两个同事之后说,不行了不行了,我就觉得自己可能也没那么好运。当时我就想,你如果把我们的事儿写成了小说,这回,不用编也能写成一个悲剧了,就是俗了点儿,又是车祸。” 何飞说着说着就露出笑脸,继而傻笑起来。 “真二!”项磊跟着笑,笑得鼻子有点酸。 “你说,如果真是这样,你写出来的话,会不会有人不信?”何飞继续追问。 “肯定有人不信,俗到家了!那次直接从酒店楼顶跳下去,都比这强!” 何飞开心地笑了出来,这时候,项磊轻轻地摸到了他的手。 “等你好起来了,我们马上去云南,好不好?就咱俩。我把今年的年假全都用上得了,不用白不用!你放心,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儿,咱都去!”项磊说。 “行吧。你敢不去,到时候我把干儿子给绑架喽!” “那能算绑架吗?给我省心了!小子被咱爸咱妈给惯坏了,现在皮得很!” “总比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强!这样的儿子,长大了出息!” 这时候,正牌何飞忽然推门进来,项磊慌忙撤开了自己的手。何飞的父母和姑妈也紧跟着走进病房,何飞介绍了项磊,项磊有点无措地一一问了好。 然后项磊俯下身去,对何飞说:“明儿我再来看你。” 何飞抓住了项磊的手,轻盈而无力,项磊一站起身,那只手就滑落了下来。 看着项磊对父母和姑妈道别,何飞忽然满眼是泪,看着项磊走出了病房的门,何飞忽然忍不住哭出声来。何飞总感觉他会再次一去无返,何飞总害怕自己再也不能将他找回。何飞想叫住他,可争先恐后的眼泪好像堵在了嗓子眼儿,何飞怎么都喊不出话来。 “许梦虎!许梦虎!”老爸老妈一同俯下身来,交替喊着自己的名字。 他们一定无法领会到,自己的儿子到底在送别什么,值得这样,忘我涕泪。 何飞的泪眼专注地凝视着病房的门,好像一门之外,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表弟跟出病房区,在长廊尽头叫住了项磊。项磊回头看了看他,捧住脑袋,在身旁的椅子上颓然坐了下去。 “你们俩……”表弟欲言又止。 “我本有心做一个无愧的人,可好像无论怎样,都摆脱不了罪名。” 反正是自言自语,项磊也无心过问,身旁这个正牌何飞是否能够领会了。 第三十七章:只只片片 203 晚上,何飞总要软磨硬泡,从项磊手里抢走电脑玩网游,而项磊每次都坚持不到最后,他悻悻地让开电脑前的椅子,躺在床上看起了央视版的《天龙八部》,看了几日倒上了瘾,再也没去碰过电脑。 不是抢来的电脑,何飞就觉得,玩也玩得索然无味了。 萧峰永失阿朱的时候,那小子居然哭了! 何飞无意间转头发现时,他慌忙闪躲。 “你丫没病吧?”何飞惊道。 “滚!”项磊羞愤地骂道。 “操!差点儿忘了,今天AC米兰对尤文图斯!”何飞说着时,一把抢过项磊手上的遥控器,胡乱转换起频道来。项磊要伸手夺回,何飞闪开身体后退了几步。 “没人和你抢电脑了,你又来抢遥控器,没你这样的!”项磊叫道。 “破电视剧有什么好看的?看来看去不还是那些情节?”何飞继续换台。 “又不是NBA!你这纯属找碴!”项磊马上要急了。 何飞不管。何飞终于找到了体育频道,画面上正在播放没完没了的广告。 “看见没?广告呢!先调回去让我看完。”项磊央求道。 “嗯,我看看有没有别的好节目。”何飞一本正经,憋着没笑,每换一个频道,都要停上几秒钟的时间,然后说句“没劲”,再换下一个频道。项磊已经急得跳下床来抢遥控器了,何飞像把玩篮球一样做着假动作,项磊一直没能得逞。 再换到央视版的《天龙八部》时,陈好扮演的阿紫正在耍小脾气,项磊说着“都一圈儿了”时,何飞已经迅速换到了下一个节目,嘴里还说着“我看看体育频道广告结束没”。项磊终于怒了,他愤愤地撤开纠缠在何飞胳膊上的手,坐到了床沿上。 何飞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 “我这不是怕假惺惺的电视剧把你给惹哭嘛!”何飞说着,把遥控器扔给了项磊。 项磊抓起遥控板,迫不及待转到了播放《天龙八部》的频道,这时候,王菲已经开始唱片尾曲了。项磊狠狠瞪了何飞一眼,随手摔了遥控板,扯起被子躺了下去。 他们的拼图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小坑,遥控板的电池都飞了出来。 “操!至于么?”何飞继续笑个不停,弯腰捡起遥控板和电池,“咱家地板都给你砸坏了!” 何飞关了电脑,脱了衣服上了床,把电视节目调到了体育频道,不时看看身边项磊丢给自己的一张背,偶尔忍不住,再哈哈笑出几声。 比赛开始的时候,何飞推项磊:“嘿,开始喽、开始喽,快爬起来陪我看比赛!” 项磊根本没给他一丁点儿的反应。 何飞一个人看完比赛时,项磊已经睡着了。何飞简单洗漱几下,上了床就去扯项磊的内裤。项磊被他折腾醒了,一把将他推开,骂了句“神经病”。 何飞愈发觉得好玩,兴致被项磊越激越浓,一手钳住项磊的两只手,一手继续去扯项磊的内裤。项磊没那么容易制服,他的两只手挣脱了何飞的束缚后,就开始全力反抗起来。“滚一边儿去!”他一边奋力推开何飞,一边气急败坏地喊。 何飞干脆起身,从项磊身上跨过去,又屈膝骑在项磊身上,然后一连正经地对他说:“你先消停一会儿,你听我说句话。” 于是项磊停止了挣扎,静待何飞发话。 何飞俯下身去,凑近了项磊说:“你没事儿应该多看看生活类杂志,《婚姻与家庭》什么的,那里会有很多知心阿姨告诉你,小两口儿床下闹点小别扭,千万不能拿床上的事儿作为要挟,不然,小别扭会演变成大矛盾,一发不可收拾。” “这么说你经常看?”项磊问道。 “嗯。我妈单位发的,平时就搁在洗手间里,我蹲马桶的时候偶尔翻几下。” 项磊一脸无语的表情,随即又换成哭笑不得。 何飞埋下脑袋在项磊嘴唇上啄了两下,然后又去扯项磊的内裤。 “你他妈的就一垃圾!”项磊只是笑骂了一句,伸出的手象征性地在内裤松紧带上扯了一把,然后浑身上下、由里及外,就没剩什么可供坚持的了。 “我要是垃圾,显得你也没什么档次了吧?嗯,不过,打是亲,骂是爱。你跟那些小女生,还真没什么两样。”何飞没脸没皮地说。 项磊伸手在何飞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怎么样?够亲吧?” 何飞当即腾出一只手,在项磊的巴掌落下去的地方搓了几把,一边“嘶嘶”地倒吸着凉气,一边苦着说:“操!你丫真狠!” 事毕,何飞抢先去卫生间冲洗了一番,然后一改往日周身赤LUO倒头便睡的习惯,穿上了此前从项磊身上卸下来的内裤。 那边传来了项磊的责问,为什么要把衬衣裤子袜子内裤统统泡在洗衣机里,何飞懒懒地说,那是为了提醒你,已经没有干净衣服可换了。 项磊嗔怪说,你丫没看见卫生间里一直都放着内衣洗涤剂吗? 何飞心想,自己还真没留意过,那些瓶瓶罐罐都是干什么用的。这家伙居然还有专门用来洗内裤的法宝,——他比老妈都像个过日子的。 204 早晨,项磊悉悉索索地穿衣起床。 四六级考试临近,项磊觉得怎么着也应该多上点心了,这次再过不去,就他妈的丢人了!于是每天都会早早爬起来,到校园湖边晨读。 此前,何飞和项磊之间达成了无条件协议,何飞说自己的四级考试交给项磊了,学校规定,没有四级证书拿不到毕业证,何飞把自己没那么所谓的前途,直接押到了项磊身上。到时候临考前,何飞去挂失自己的考试证,然后再把两个人学生证上的照片掉个儿,这样,项磊就能拿着何飞的学生证,去补办一张临时考试证。 自住在校外以后,何飞受项磊影响,很少再赶去学校上八点的课,有时候明明提前醒了,睁开眼睛看到项磊睡得正香,自己也懒得起床,稍稍闭上眼,一会儿的工夫就又睡过去了。后来项磊每天坚持起床晨读,何飞倒已经习惯了睡懒觉。 项磊掀开被子,何飞被折腾醒了。 隐约听到项磊说,怪不得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原来被你丫穿身上了!何飞就忍不住在混沌的意识里扬起嘴角笑。 然后是项磊开关衣柜的声音,他抓狂地说怪不得你睡觉还穿着内裤,他妈的你早就知道只剩一条了! 于是何飞就笑出了声,还睁开惺忪的睡眼,朝项磊扮了个鬼脸。项磊伸手去扯何飞身上的内裤,何飞不配合,他折腾了半天也没得逞。 “你他妈的就知道欺负人!”项磊一时忘了害臊,赤条条站在床边,指着何飞说。 “谁叫你这么久都不洗衣服?”何飞振振有词。 “我靠!又要忙着复习帮你丫考四级,又要给你丫做饭,就差没喂到你嘴里了,真把自个儿当爷了啊!洗衣机你不会用?” “得了吧你!每天都是面条,不是住六楼的话,我宁愿出去吃路边儿摊,你还好意思邀功。那个半自动洗衣机,爷还真不会用。”何飞仍旧嬉皮笑脸。 “操!”项磊气得说不出话来,开始光着屁股套秋裤。 何飞一想,每天这么拿他寻开心,真担心哪天没准儿真把他给气到了,也不知道哄起来麻烦不麻烦。于是嘻嘻哈哈脱了内裤扔给项磊,项磊一把甩了回来,三下两下穿好了衣服,就摔门走了。 205 晚上,何飞打完球回来。项磊正在看《天龙八部》。 何飞看了看橱柜,没发现吃的,问项磊,他头也不回地说,他不会做饭。 得,真把人气到了吧。 “我饿了。”何飞走上前去,推了推项磊的肩膀。 “饿了就下楼去吃啊!”项磊回道。 “刚上来,累,不想下去。” “那先饿着。”项磊说。 “你不饿吗?赶紧下去吃饭吧,顺便给我带上来点儿,什么都成。” “我吃完了。” “操!你丫够狠!” 项磊不再回话。 何飞找了半天没找到遥控板,索性挡在电视前面。 “说!你丫怎么就突然变这么狠了?” 项磊从枕头下面拿出遥控板,绕过何飞直接关了电视。 “拜你所赐。”项磊说着,双手交叉在脑后,仰面躺在床上。 直到何飞的肚子开始抗议了,项磊仍旧没有妥协,何飞这才打算下楼吃饭。何飞下到一楼的时候,项磊也跟了上来。还没等何飞问话呢,项磊就主动交代说:“我也没吃呢!为了打消某人寄希望于让我下楼带饭上去的念头,这才撑到现在。” “我C!你丫真欠收拾了!等着好了。”何飞叫道。 吵吵嚷嚷吃过晚饭,——应该算是夜宵了,又推推搡搡爬回六楼。 项磊洗完澡,何飞说,你丫赶紧把衣服洗出来吧,再过一夜,就他妈馊了。项磊径直上了床,丢了一句“谁爱洗谁洗我没这爱好”。 何飞觉得,今天的项磊大概不会对自己妥协了,无论他这晚的坚持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于是何飞就吹着口哨草草洗了衣服,等洗完衣服挂在阳台后,项磊又忍不住把衬衣和内裤收回来,重新洗了一遍。 何飞看着挂满半湿衣服的阳台,听着卫生间传来的搓衣服的节奏,忽然就有些感动了。感动了自己的,好像并不是项磊,而是自己。 恍惚间,其实未作任何挣扎,就默认了项磊的不妥协。 生活的气息,好似就这般浑然天成。 紧接着,何飞就稍稍察觉到了这份莫名的触动。 206 临近寒假,何飞和学校的联系越来越少。 系里的同学、宿舍里的兄弟们,偶尔只能在大课教室、餐厅或者球场上碰个面。石卓和杨琳两口子,忽然也来往渐疏。每隔两三天,张雯雯或许会冷不丁发来条短信。 除了项磊,何飞最常见到的也就是魏桐了。 中学吃喝玩乐的哥们儿打来电话,问何飞是不是冬眠呢,何飞想想,也差不多了。 刘冲几次缠着项磊,想要参观参观项磊校外的小窝,顺便借借地方,看场凌晨的球赛,却都被项磊巧妙地挡了回去。 这时候,何飞真想直接上前对刘冲说句“没问题”,怎么说,那个小窝自己也有份儿。可想到刘冲这家伙八卦至死的精神头儿,何飞自己都觉得不好招架。 何飞也开始花时间听一些大家都听的中文歌了,陶喆的,陈奕迅的。他们的小屋里常常循环播放《K歌之王》。项磊动不动就说,何飞你非要把我感兴趣的东西统统培养成呕吐对象不可。 这包括用作早餐的油麦面包片、炼乳和果酱,自从项磊第一次从超市里买回来这些东西之后,每次去超市,何飞都不放过这几样。 还有,项磊曾经把何飞胡乱扔进购物框里的可口可乐换成了百事可乐,自那次以后,何飞就再也没有买过可口可乐。何飞特意问项磊,两者有区别吗?项磊说没区别,没道理的偏爱而已。 于是,何飞便学会了没道理的偏爱。 很多事情都是没道理的。 就像,何飞从来不会正式对项磊说“我爱你、我喜欢你”之类的话,想想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可是何飞打心眼儿想和他黏在一起。 其实他有很多何飞看不惯的地方,比如他身为一个男人,却动不动就哭,——躺在一起看《我的兄弟姐妹》时,何飞都哄得心烦意乱了,他还在没完没了地泪如雨下;再比如,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提高一下自己的厨艺,却总是居“功”自傲;还有,他小心眼儿,还死轴,你要是逗着玩儿惹恼了他,那就不妙了,可能整整一天,他都不肯轻易给你好脸子看。 怎么说,还是没道理。 何飞想想,甚至觉得好笑。 207 寒假开始,项磊在北京逗留了四天,才赶回家去。 春节前,项磊每天至少会来一个电话,三条短信,春节后,却连续三天没有丁点儿音讯。何飞忍不住打了几个电话过去,每次项磊说上三两句话就要匆匆挂断,每次都说晚上打回来,可没有一次算数。 初六的时候,何飞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里发了火。 “是不是见到初恋以后就心花怒放了?”何飞问项磊。 “你快歇了吧,这大过年呢,谁能不忙,再说,我这不一年才回来一趟嘛!前几天下午没办法,都喝得烂醉,睡颠倒了,醒来都是半夜,所以就没回电话。”项磊回道。 “你丫原则不是能不喝酒就不喝吗?谁这么大面子啊,给得这么痛快!” “我不跟你在电话里吵,要吵,等我回北京以后,咱俩当面吵。” 初八那天开始,何飞每天两个电话,无一例外,都是问项磊什么时间回北京的。 “不耽误开学上课。”项磊说。 “你丫就不能提前两天回来,老子闲得蛋疼!”何飞叫道。 几天后,项磊大概被问烦了,他对何飞说,自己三天后的凌晨到北京。 在何飞看来,都市里的春节其实特没劲,没有多少亲戚可以串,没有多少旧时的玩伴值得叙旧,吃不吃好的,穿不穿新的,也没儿时那么有所谓了,鞭炮放不得,烟花没得看,各家各户家门紧闭,和平常也没什么两样。 那些关于春节的花哨记忆,大概早在举家进京后就被封存了。最初的几年,何飞读初中以前,每逢春节,还能跟随爷爷回陕北农村老家一趟,后来,值得爷爷每年拜访一次的亲友故交相继去世,何飞一家,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这个春节,何飞和中学时的几帮哥们儿吃喝玩乐几天,又在表弟的摊位上帮了几天忙,就再也没有别的活动了。 项磊坐上车回北京那天晚上,何飞回到他们的小家,玩了大半夜游戏,到凌晨三点的时候实在熬不下去了,就打了个电话给项磊说:“我不想来车站接你了,可以吗?” 项磊回道:“你丫故意的,又不是不知道我几点到,现在才说这话!你现在就是想来接,也他妈来不及了,我坐的是汽车,已经过四环了。靠!” 何飞撂了电话,一头扎在床上,连个姿势都没挑,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睡着了。 项磊回来的时候,何飞看看表,已经七点了。问他怎么这么晚,他哭丧着脸说,钱包又给落在车上了,何飞伸手在他后脑勺上轻拍了一下说:“你可真行!坐的不是汽车吗?找找车站的电话,问问!” 于是项磊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一连打了七次,被告知六个号码,最后才总算找到了可以回话的车站工作人员。 项磊高兴地对何飞说,他坐的车直接空车返回了,现在还在路上。 半个小时后,车站回电话说,他们已经联系到了司机,但司机坚称,车上没有乘客落下的钱包等物品。 项磊打了电话给裴勇,裴勇说,只要你确定是落车上了,我就一定能帮你找回来。 “破财消灾,快别郁闷了,赶紧睡会儿。”何飞说。 “钱是不多,可一想到又要补办那么多证件,我就头疼。”项磊哭丧着脸。 “还不一定找不回来呢!没事儿!”何飞伸出胳膊,项磊就在何飞身边躺了下来。 何飞要脱项磊的衣服,项磊说自己还没洗澡,身上都是臭的。何飞说没事儿赶紧让我抱会儿,然后又故意凑到项磊脖子里,用力闻了几下,撇撇嘴说确实蛮臭的赶紧去冲冲。冲完澡,项磊问何飞香吗,何飞就又在项磊脖子里用力闻了两下说,嗯,不臭。 关于“想我吗”、“想死了”、“我也是”之类的对白,不大可能在这两个家伙之间展开,于是,简单抱在一起,睡觉。 睡前,何飞的嘴唇在项磊的耳朵上碰了一下说:“乖,虽然都攒了半个多月了,可咱俩现在都够累的,到了晚上再happy吧。” 项磊哭笑不得地问何飞怎么做到的,这种话说出来,都能这么一本正经。 “睡觉、睡觉。”何飞闭着眼睛,弯了弯枕在项磊脖子下面的胳膊。 下午,两个人是被裴勇的电话吵醒的。 裴勇说钱包找到了,不过钱都没了,司机坚称,后来找到钱包的时候就是空的。项磊说本来就没多少,算了,不用追了。裴勇就问了项磊的地址,把钱包快递了过来。 第四十五章:错过的救赎 256 一年之隔,何飞和项磊,魏桐和张海强,四个人又凑在了一个饭桌上。 张海强不停地帮魏桐续茶水,夹菜,甚至肆无忌惮地盯着魏桐看个没完,而魏桐只是沉默地低头吃饭。 项磊知道,张海强来看魏桐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可项磊不知道,张海强是怕打扰魏桐一心准备司法考试的清净,还是因为有了孩子之后,根本就分身乏术了。 饭后,张海强没有留下来。魏桐招呼何飞和项磊一同回了他的住处。 魏桐说,他想搬回学校,因为这个房子的意义已经越来越微不足道了,很多关于司法考试的信息,也因为自己住在校外而没办法及时获取。 项磊劝魏桐站在张海强的角度想想,项磊说张海强也许身不由己。 这时魏桐忽然问项磊:“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他?” 项磊赶紧帮张海强说了不少好话,可魏桐摇摇头说:“我不是气他不来找我,你没看出来吗?他很累!他太累了……” 一时间,项磊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老婆孩子比我更需要他,我这样分着他的心,总觉得不安。”魏桐又说。 何飞突然插嘴:“你以为你俩分开了,他就一心一意顾家,从此不找别人了吗?” 项磊听到何飞这话,心中陡然一惊,恍惚中,还带来了些凉意。 项磊觉得何飞本不应该说出这种话来,因为这话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说出的,无疑是自己内心的念头。可是,何飞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项磊怔怔地看着何飞,差一点就要问出口的是:“你会吗?” 何飞定睛回看欲言又止的项磊,目光里似有挑衅的笑意。 多么陌生的一张脸。陌生得,让项磊瞬间就慌乱起来。那个曾经纠缠着要和自己做好兄弟的许梦虎,不是这张脸。那个为自己心疼到落泪、坚持要做自己的男朋友、冷不丁又许下种种誓言的何飞,也不是这张脸。 兄弟?谁的兄弟会换来换去呢?项磊和裴勇就算十年不见,他们彼此心中仍旧还会是兄弟。可是何飞早就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兄弟了,现下这种关系,可以在任何适当的时间地点,换个适当的对象一对一。也就是说,自己离开了,还会有别的人填补上来。 爱情?如果真的连兄弟之上的情感都超越了,那么很可能,它即将成为过去,甚至或者,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接下来的关系,大概徒剩险情。 对比时空,彷佛有什么东西变得不真实起来了。可是项磊清楚,没有什么是不真实的,虚假的东西,都是因为不合时宜。比如把眼前这张脸,放到远去的回忆里,或者把过去的感觉,交给这一刻的当事人。 项磊曾经在图书馆里看到一本书,书中的一段话让他一直耿耿于怀,记忆颇深,说的是:人们不懈地追求 “永恒的爱情”,恰恰证明了它的虚幻,人们热情地讴歌“始终不渝的忠诚”,恰恰印证了此举的不易。它们并非那种依据人类本能就可以顺顺当当做到的事,而是必须要以压抑和牺牲人类的某些本能作为代价,才能得以实现…… 没有心力去压抑和牺牲这些本能的人,是不是就应该对天长地久绝望呢? 要么,守着爱情面包被啃光后掉在地板上的碎屑,一边心猿意马,一边无咸无淡地坚持下去,要么,放任与生俱来的本能,继续憧憬起关于爱情这件事的别的可能。 你会吗?你真的会吗? 项磊多想就这么问出口,预支答案,最起码,是一半准备。 “算了。我还是和他分开吧,就当是为了自己,为自己好好考试,或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一点,也为自己以后能找到一个可以心无旁骛的人。”魏桐叹道。 “你还是想好了再做决定。”项磊只此一句,再也劝慰不出别的话来。 “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他不喜欢女的,为什么还和女的结婚生孩子!”何飞忽然又说,“先不提对人女的公不公平,对得起自个儿吗?” “你会吗?”项磊终于忍不住,问了何飞。 “和女的结婚?”何飞面无表情地说,“咱俩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还结个屌的婚啊!我以后要是对女的彻底没兴趣了,不管咱俩还在不在一块儿,我都不可能去找个女的,把自己给绑了!” “每个人的境况都不一样,很多人不能不结婚……”魏桐一脸落寞地对何飞说。 “那你以后还是别找结了婚的人了。”何飞说完,径直走向阳台,倚着阳台的门,悠悠然地点上了一支烟。 项磊看着何飞悠然自得的样子,忽然有些失落。 这莫名其妙的失落,一瞬间,莫名其妙地改写了此刻之前若干次的类似场景。曾经看到他的神情悠然,不由会心下自得,现在,看着他的悠然自得,自己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默默地欣赏着,甚至,还不平衡地艳羡起来。 257 东子总是会不定时地打来电话,清晨,中午,傍晚,深夜,都有可能,何飞这才发现,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 项磊在的时候,何飞干脆给手机静了音。 何飞一再对东子说,不要轻易打来电话,东子仍旧那样问何飞:这么小心,你怕什么?这个年纪,到底还是撒泼任性的年纪,他示威一样,不分时候的来电越来越多。直到何飞忍不住恼火起来:妈的!再这么胡闹,老子要换号了! 这么一说,那孩子终于老实下来,每天只来一通电话,中午之前,叫何飞起床。 东子对何飞说:“完了,我发现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何飞一听就乐坏了:“小屁孩儿!看完视频后,你不是说我让你失望了吗?” 东子拿何飞说过的话来争辩:“男人本来就不应该靠一张脸出来混!” 何飞笑够了,一本正经告诉他:“你可别!我有朋友的。” 东子:“啊?你从来没有说过啊!你耍我玩儿呢?” 何飞:“你可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你不问,我有必要说吗?” 东子一时语塞。这孩子把该问的都问了,就差这么重要的一条,忘了问。 东子像个孩子一样不依不饶:“那我们发展地下情!” 何飞笑道:“那可不行!” 东子:“你很爱他?” 何飞:“嗯。没有他,我就不会发现自己也是一个同性恋……” 何飞第一次把他和项磊的事讲给了别人听,从开始到现在,几乎不放过任何一处他能记起的细节。东子听得入神,除了嗯嗯啊啊附和的声音,几乎一直没有打断何飞。 东子说,他一直把电话听筒紧贴耳朵,现在,耳朵都给压疼了,何飞说,自己的手机也已经烫手了。何飞道了别,要挂电话,东子忽然又说:“真要命,我现在比打这个电话之前更加喜欢你了。” 何飞忽然想,大一时的项磊,或许就像现在的东子吧,很容易喜欢、更加喜欢、越来越喜欢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那时候何飞觉得,这样的项磊花痴,又没有原则,现在想想,也许他当时所认定的那种喜欢,不过是一时的心动而已。 没有交往的基础,这样的喜欢恐怕只是一种心情罢了。基于某种幻想、一瞬间为之怦然心动的心情,如果让它付诸现实,往往不得善终,不得善终后,往往又不甘心,不甘心就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尝试,一路尝试下来,也就怎么看怎么花痴了。 项磊说过,但凡有一次被成全,他也就没可能经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了。 258 临近寒假的时候,项磊获得了一家日企的面试机会,全国同期招聘,面试安排在武汉集中进行。 尽管何飞警告项磊说,进日企之前,要三思而后行,因为日本人惯于把女人当成男人使、把男人当成牲口使,但看在能够免费去趟武汉的份儿上,项磊还是打算去参加这次面试。项磊本希望何飞也能一同前往,不巧,何飞那天也要参加一个重要的面试。 259 东子没再任性胡闹,偶尔倒还懂得在电话里对何飞嘘寒问暖,听得何飞既心动,又有些不好意思。 无意间说到项磊的厨艺,何飞颇有些失落。东子骄傲地说,他初中就会烧菜了,他很有信心,自己烧的菜何飞一定爱吃。何飞便顺口说,有机会来给我准备一顿像样的午饭吧,东子马上说没问题,一言为定! 后来东子动不动就问何飞,什么时候邀请他上门做客,何飞一再推脱,东子就埋怨何飞说话不算数。何飞的心里开始有些挣扎,何飞确实有心想要见见这个相当可爱的小兄弟,却又实在没有把握,让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最终不会发生。 何飞无意间在电话里说到项磊去武汉面试的事,东子听了,又开始闹人了。他说他很想很想来看看何飞,很想很想为何飞准备一顿像样的晚饭,很想很想让何飞抱着他睡觉,他说他保证绝对不会引诱何飞背叛项磊。他几乎是在恳求。 何飞心乱如麻。何飞对东子说,自己要放下电话考虑考虑。 晚饭之前,东子又打来了几个电话,何飞每次都敷衍说,自己还没有考虑好。东子哀戚戚地问:难道你连抱抱我都不想吗?仅仅只是抱着,仅仅只是聊天睡觉而已啊。可是何飞听到东子这么问的时候,居然有了强烈的身体反应。 何飞懊恼地想,这你妈还能仅仅只是抱着睡觉吗?非坏事儿不可! 东子说,他们宿舍晚上十点就会关门,十点以后就没法儿出门了。 九点多,东子来了电话,何飞犹豫了半天,没有去接。 让他来!在项磊之外的一个漂亮小孩那里尝一回鲜,也算不上是天大的背叛吧?和项磊比起来,一直以来,自己根本就无所经历。——这念头,就像汹涌的海潮一浪浪冲撞着岸滩一样,一直在冲撞着何飞的胸膛。 手机又一次来电,屏幕上闪出“东子”两个字。 何飞感觉自己像着了火,愈燃愈烈,浑身焦躁难耐。何飞情不自禁闭上双眼,褪去下身衣物,脑海里交替闪现着项磊和东子的脸,双手无须吩咐就自己折腾起来。 原来,不过是一团欲望作祟。 想象着这欲望就像现在这样消失无踪后,身边还躺着一个陌生小男孩的话,何飞觉得那种情景下,自己一定是没法给自己交差的。 何飞接起东子九点五十分的电话,说自己很累,还是挑个别的时间见面吧。东子失望地叹了几口气,委屈地挂了电话。 260 在武汉面试期间,项磊听说一旦被录用了,要去日本培训半年,再回国上岗。 项磊忽然很怕自己被录用。最后一关,和日本面试官见面时,项磊有意表现得像一个十足的仇日愤青,总在回答提问的时候,把话题往民族关系上扯,一度让面试官尴尬得问不出下一个问题来。 150个面试名额,只有80个被邀请面试的人去武汉参加了集中面试,最后,75人被录取,项磊有幸正是那五个未被录取的人之一。 项磊花了一天的时间,在武汉市区逛了逛,心中并无失落,仔细想想,权当是一次省下了来回路费的小旅行。 项磊颇有成就感地对何飞描述了那个日本面试官的一脸窘相,何飞并没笑,而是问项磊:“你真不想去日本?”项磊一脸轻松地回道:“去日本玩儿一趟还行,我这一去,可是要卖给人家的。不是你说的吗?日本人惯于把男人当成牲口使,我是真怕了。” 项磊忽然后悔了,后悔不该把这件事讲给何飞听。项磊觉得何飞大概把这件事误解成了项磊的忘我牺牲,就算是,又何须让他知道,给他压力呢? 而事实上,意在成全自己的事,又怎么能算作是一种牺牲呢? 261 听到项磊说起他主动放弃那个日企工作机会的事,何飞莫名地烦躁起来。何飞不想看到项磊为自己做出什么牺牲,这让何飞情不由己地回想到前一晚那份背叛的冲动,虽然挣扎再三最终也没能实现它,可还是让何飞因此而无休止地暗暗自责起来。 倒不如来真的了,反正一样要这么心虚!——何飞忿忿地想。 如果真干成了那件事,这么多天来默默隐忍的憋屈,倒也总算找到了一个出口,当然不用像上次那样傻了吧唧地“坦白从宽”,心里觉得抱歉,精神上想要做出弥补,行动上不由自主地去讨好,也就够了。 他们之间,似乎正需要这样的一次拯救。 现在倒好,克制了背叛他的冲动,恍若也成了一种付出、一次牺牲了。 262 为了找工作,项磊在大年三十那天才赶回家过年。 检票的时候,项磊朝何飞伸手接包,何飞却迟迟没有递出来。犹豫了片刻,何飞忽然说,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回家过年吧?项磊还没来得及把答应的话脱口而出,何飞却又递出包来,说,还是算了,肯定特挤。 他若不提,项磊会好好的;他提出来之后又马上放弃了,这让项磊一路上觉得孤单极了。一直幻想何飞就坐在身边的情景,一直幻想,那个承载了自己20几年成长岁月的地方,终于也给了自己心爱的人一段相同的记忆。 这就像他给项磊的那个梦想一样,若无便罢,一旦有了,就必须要逼迫自己去担待它生死未卜的命运。 除夕夜,零点一过,何飞打来电话。 何飞第一次问项磊:“想我了吗?” 项磊老老实实回答:“想了。” 何飞没有像别的恋人那样,继续追问怎么想的、哪里想的、想到如何,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项磊说:“新年快乐!” 何飞回说:“你也一样。跟咱爸咱妈说说,你对象要你代问他们一声好。” 项磊笑了:“那你也别忘了跟那边儿的爸妈这么说。” 何飞说:“放心吧,吃年夜饭的时候我就说过了。” 何飞挂上电话之后,项磊忽然就像第一次吻到何飞时那样振奋起来。 263 项磊发现这个春节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家乡的朋友们疏离了很多,一旦巧遇还是亲如兄弟姐妹,可谁也没像往年那样,刻意制造重聚的机会。他们开始像那些完全长大了的人们一样,忙于自己的生计,有几个朋友甚至早早结了婚,已经开始为他们的下一代做种种准备了。 裴勇换了女朋友,项磊再也找不到机会单独和他坐下来喝酒聊天了。项磊当着那个女孩的面儿说给裴勇的话,一不小心世故得,连自己都感觉到了意外。 一想到是该长大的时候了,项磊总会感觉到一丝慌张。项磊甚至找不到这份慌张的原由,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根本就没来得及做好必要的准备。 串完三两家亲戚之后就闲了下来,项磊每天待在家里,两天一过,就觉得乏味了。 父亲问项磊工作找得如何,母亲问项磊对象处得如何,无论哪个问题,项磊都支支吾吾,回答得没什么底气。 何飞一直没有像去年那样,不厌其烦地打来电话催促项磊尽快回去,可这个春节,项磊自个儿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初六那天就买了大巴车票回了北京。 264 最后半个学期只有和毕业设计相关的三门课程,一个月就结了课。项磊一边继续找工作,一边准备毕业设计,偶尔,还会去育才小学给孩子们上几节课。 好的工作机会似乎都安排在年前了,年后,项磊获得的面试机会倒是不少,可那些用人单位跟商量好了似的,给出的待遇出奇一致地差劲,连挑拣的余地都没有。 毕业设计也让人头大。学长告诫过,系里这些老师们虽然授课质量不怎么样,但为毕业设计把关的作风却绝非一般的严谨,指望靠拿来主义东拼西凑蒙混过关,想都不用想。初审不合格,答辩的机会都不可能给你,直到毕业仍然没有得到答辩机会的事儿不是没有发生过,你若掉以轻心,答辩十次都过不了关也不是没可能。 要命的是,项磊要用等同的态度做好两份不同的毕业设计。人何飞早就说了,他顺利毕业这件事,项磊责无旁贷。 尾声2 2010年国庆长假第三天,何飞和项磊一同参加了我的婚礼。 席间,项磊接起一个电话,走出了门去,这时候何飞朝我身边凑了凑,问道:“老大,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写那篇小说?” “刚开始写。”我说。 “有没有想好怎么结尾?”何飞又问。 “那倒没有。我觉得写到最后,自然就知道应该怎么去结尾了。”我说。 “我都帮你构思好了,你参考参考呗!”何飞笑说。 “行,那改天你发我邮箱里。” “别改天了,我带着呢!” 何飞说着,便从自己的手机里翻出了一个电子文档给我看。 我正在笨拙地处理手上的伤口时,手机响了,一看,是何飞那小子打来的。料想这人也没什么要紧事儿,还是等我包扎好自己的伤口,再给丫打回去吧。 可这家伙一直打个没完,我就任由手上淌着血,接起了他的电话。 “老大!你猜我现在在哪呢?”28岁的何飞,说话口气像8岁的小屁孩儿! “等会儿给你打回来再猜,我这边儿割破手了,正包扎呢!” “别别别,你猜我身边儿是谁?”小屁孩儿锲而不舍。 “猜个屁!我他妈的一直流着血呢!” “你丫那么大个儿,一时半会儿也流不完!不让你猜了,我在玉龙雪山呢!这高度如果搁在北京,我往下看你,就跟看一只蚂蚁差不多……”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那边儿,何飞忽然喊了一嗓子:你丫想死呢!靠里走! 话音未落,讯号中断。 何飞给我看的结尾就这么多,上面是全文。 我开始想,这结尾到底要不要用? __________ ————— —— 全文完 —— 第四十六章:季节魔咒(上) 265 年后返校,魏桐真的搬回了宿舍。魏桐对项磊说,他终于说服了张海强,他们分手了,尽管很痛苦,还是觉得轻松多了。 魏桐在项磊这里,和项磊一起准备午饭。临到开饭的时候,学校篮球队的几个朋友打来电话叫走了何飞。 何飞走后,魏桐脸上一直保持着的平静,再也不愿意在项磊一个人面前继续装下去了,他一遍遍地对项磊说,如果张海强一直都没结婚,该有多好。 “还记得当初认识他的那天晚上吗?”魏桐问项磊。 “怎么不记得?我对你说他一直偷偷看你,你还非说他是在看我。”项磊笑笑。 “你这种类型,不是一直都比我这样的更受欢迎吗?” “鬼扯!” “真难为他了!他那样的人,不知道做了多少努力,才过来搭话的。”魏桐笑说。 “还赶在我去卫生间的时候,哈!” “还是那么老套的搭讪:诶,麻烦问一下,几点了?”魏桐学着张海强木了吧唧的腔调说,“我一眼就发现他戴着腕表呢,就奇怪地问他,你这不戴着手表呢吗?你当时如果在,肯定乐抽了,我这么一问,他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然后呢?”项磊当然知道然后的事,可他知道,魏桐这会儿想要自己讲出来。 “然后我看了手机时间告诉了他,他尴尬地笑笑,说了句‘你俩挺般配的’!我早就说过,咱俩一起去酒吧得分开坐,不然都以为咱俩是一对儿呢,谁敢上来搭话啊!” “人张海强不就敢么?”项磊笑道。 “要说,他当时不多这句嘴,今天也就……用不着说分手了……” “他怎么答应的?”项磊不问出这话,魏桐的目光,就会那样一直落寞下去。 “他哭了,对我说对不起,说他能改……”魏桐停下来空咽几下,忍住了眼泪。 “我就对他说,是我的原因。”魏桐继续说,“他说他以后肯定没心思再找了,要我什么时候想他,就回去找他。他说那么大点儿的小孩儿,需要操的心太多了,可能过段时间,两边儿的老人都来帮忙带带,就应该会好些了……” “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那么早结婚。”项磊说。 “他当时以为,结了婚就不会想这事儿了,真是幼稚!不过,早结晚结还不是一样?哦对了,我们商量好了,我不联系他就证明没想他,他就不联系我。后来他要走了你的手机号码,以后没准儿会打你电话问我的情况,到时候你就跟他说,我找到朋友了。” “让他死心?那为什么不过段时间,你直接打电话对他说?” “我说不出来。” “那万一以后你又想去找他,怎么办?” “算了。像何飞说的那样,以后还是不找结婚的人了……” 魏桐说着说着,忍不住转过脸去,抹了几滴眼泪,项磊装作没看见,低头盛饭。 实在找不出什么切实意义的安慰的话来,项磊的心里挣扎地思考着,更应该值得同情的到底是魏桐,还是张海强。 选择传统婚姻的同性恋总归是不光彩的,撒一个弥天大谎,一边委屈自己,一边辜负别人。可是转念想想,有多少传统婚姻,是真情实意的归宿呢?又有多少人的真情实意,愿意长留给他们的婚姻?如果张海强真的就此放弃寻找真爱了,比起那些名实不符的异性恋婚姻来说,仍然会是更加不道德的那一个吗? 应该是,无论背叛前面的定语是什么,都没有道德优劣势之分吧。 而张海强,无论此后他是否会将自己置于道德劣势的境地,都应该是值得同情的吧,因为,他注定不能再为自己而活。 如此这般想想,倘若有一天丢掉了自己的爱情,项磊大概也会选择娶妻生子,开始自己下个阶段的人生。只是,不同于张海强的是,一旦有这么一天,项磊觉得自己会事先对自己声明说:永别了,爱情。 266 项磊交代何飞,起床后然后去趟学校,把闪存盘里的两份开题报告打印下来,交给系主任。 何飞赖在床上质问项磊又去哪里,项磊说育才小学的值日社员请了假,他要赶去代课。何飞便笑说:“郑东明他们最后一批预备党员这两天要去义务植树,这类公益活动就没人邀请你也去参加参加?”项磊没有理会他,兀自走出门去了。 晚上,难得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 暖气好像提前几天断了供给,房间里阴冷潮湿。 项磊打来电话,说自己正在公交车站避雨,这一路不近,走过来肯定会浑身湿透,项磊要何飞送伞过去,何飞懒得动,要项磊等雨停以后再回来。 何飞看到项磊湿漉漉地回到家时,自然满腹歉意,却又忍不住想,如果他能听话,也就不至于让自己这般歉疚了,于是颇有些烦躁地责怪他说:“不是要你等雨停了再回来吗?你不想等,刚才在电话里干嘛不直接说?” 项磊看也没看何飞一眼,一边脱着湿衣服,一边低声说:“这是春天,雨怎么可能说停就停?我挂了电话才决定淋回来的,外面挺冷,也不想让你再下楼跑一趟了。”说完,也脱完了,项磊进了卫生间,关了门。 何飞走过去,一把推开了卫生间的门。莲蓬头喷出来的水刚好淋在项磊脑袋上,项磊随之打了个冷战,一边深吸一口气闷叫一声,一边慌不择路地后退了两步。 “我靠!没热水!” 何飞本打算气势汹汹地问他赌个鸟的气呢,看到他这副狼狈样,就没有问出来,转身扯过门外的浴巾扔给他说:“我忘了烧。你先去被窝里暖暖,烧好了再洗。” 项磊擦干身体,哆哆嗦嗦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何飞走到阳台,细细查看窗外,回头对项磊说:“谁说春天的雨不会说停就停?现在已经差不多停了!” “开题报告交上了吗?”项磊问。 “我起床的时候就下着雨呢,没去。”何飞说。 项磊失望地叹出一口气,何飞听来,那叹息声里充满了烦躁。 “怎么呢?”何飞转过脸去问他。 “没怎么!”项磊不耐烦地回说。 “非得今天交?” “系主任都强调好几次了,今天是最后一天!” “可你没这么跟我说!” “可那天的指导课你明明也去上了!” “可我他妈的没听!” 一声高过一声。 这些声音,好像在比赛,比赛到底谁压抑得更久、更多。 项磊认输。项磊沉默良久,放低了下一句话的音量。 “真不知道你每天待在家里都做些什么。”项磊好像自言自语。 “我他妈的还不知道你每天到处跑的什么呢!”何飞叫道,“你他妈的好好琢磨琢磨,咱俩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衣服都他妈的多少天没洗了?还有吃饭,哪天不是有这顿没下顿的?动不动就去那些小餐馆儿,炒饼炒饭,炒饭炒饼,难得哪天你心情好了自己做一顿,操!雷打不动,每回都是他妈的面条!” 项磊坐起身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盯住何飞。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事儿非得都是我做?” “你说呢?”何飞扬扬下巴反问。 “OK,没问题。我从没觉得多做这些有什么不平衡的,可就算我不做面条,你不也不爱吃么?我他妈的就这水平,有什么办法?难道还得专门去学学怎么当厨师?” 何飞哼笑一声,点上一支烟,没再继续争吵。 可这并不代表何飞不想争吵下去。 事实上,何飞真想在这个时候对他说起东子这个人,用接近炫耀的口吻,告诉他东子如何会烧菜,如何希望给自己准备一顿像样的午饭等等,可想想又觉得这些话就算能气到他,也着实没什么意思。 对何飞来说,胃口其实也算不上有多么重要,可他们居然为了这个,就这样争吵起来了,想想实在有些可笑。 说起东子,何飞的不冷不热好像已经击败了他的热情,他几乎一周才来一次电话,也绝少再问何飞何时邀请他来做客了。 何飞真想让项磊知道,自己对待这个叫东子的小男孩,是怎样的决绝。 两个人较着劲儿沉默下来,项磊盯着天花板出神,何飞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贝塞尔曲线发呆。 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打破了这沉默。 何飞起身开门,石卓拎着两瓶二锅头,带着一阵阴冷的风跨进门来。空气里随之弥漫起浓烈的酒精味儿。 他显然刚刚喝过,而且不少。 “这什么情况,老石?”何飞关上房门问他。 这时,石卓已经喘着粗气进了卧室,一边扬着手里的瓶子,一边对床上的项磊粗声喊道:“来,磊子!还这么早,睡什么觉呢!喝酒!” 他忘了脱鞋,项磊的泡沫地板上被他踩出了一串泥水脚印。 项磊急忙下床,扭捏地光着身子,打开衣柜翻找干净衣服。 “操!这才什么点儿啊,你们俩……真……”石卓看看何飞,又指着项磊大笑。 项磊脸红了,随便扯出两件衣服就往身上套。 石卓一屁股蹲下来,打开酒瓶后才发现没有杯子,便问项磊要。 “不会就这么干喝吧?”何飞问道。 “他妈的!我忘了带几个小菜了!”石卓很少这样气急败坏地骂脏话。 石卓起身,要下楼弄几个下酒菜过来,何飞拦住他,自己跑下楼去买了回来。 石卓一句废话也没多说,倒满了酒便要和项磊何飞两人碰杯,何飞端着酒杯轻巧地躲开,问他:“喝了多少过来的?” “没喝多少。刚一个人在斜街上喝的,越喝越他妈的觉得没劲,就来找你俩了。对不住,不知道你们开始这么早,耽误哥俩办事儿了!” 往常,这种玩笑,石卓也很少开。 “屁!我们俩刚才干架呢!”何飞笑道。 “又怎么呢?俩男的在一块儿就这点儿不好,都容易冲动……” “得、得,别说我们俩了,没啥大事儿。你倒是说说,你这是怎么个情况?” 何飞问完,项磊也跟着问,石卓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半天没回话,等二人再问起时,石卓双手捧着杯子,居然闷声哭了出来。 “琳琳和我分手了。” 一连确认几遍,才总算听清楚石卓含含混混说出的这句话。 何飞和项磊面面相觑,谁也料想不到,他们会发生这种事。 这个季节,分手的校园情侣们真的太多了。早在中学时代,他们就一定耳闻过这样的契约式大学恋爱。可是石卓和杨琳,他们甚至都计划好了足够远的未来。 年前,杨琳签了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但工作地点在深圳。石卓父母希望石卓留在北京,为此,杨琳差点儿放弃这个工作机会。石卓最终说服了他的父母,决定和杨琳一起去深圳打拼几年,所以一直都不去关注工作地点在其他任何城市的招聘信息。 怎么,说分就分了呢? 何飞第一次看到石卓喝醉。 石卓就像那天的陈韬光一样,双眼迷离,舌头直了,身体前后左右地摇晃不止,嘴里仍旧嚷着“喝、喝”。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有三个字——“别提了”。 趁石卓没留意,项磊把剩下的半瓶酒偷偷倒掉了。石卓坚持下楼再买酒回来,起身却摔倒在地。项磊何飞分别去拉他的两只胳膊,石卓挣扎了几下,再次大声嚎啕起来。 房间里一片狼藉。外面又响起了密集的雨声。 石卓已经不省人事,看来只能留宿了。项磊小心翼翼地征求何飞的意见,何飞说这还用得着商量吗,只能如此。 人都这样了,何飞和项磊也没再问他什么,石卓自个儿却断断续续讲了一件事。 石卓说你们可不知道,现在这些大一的小孩儿可开放了,那小学妹能主动找你去开房,你说哪个老爷们儿碰到这种事儿还能装蛋趴窝啊?我他妈的就颠儿颠儿地去了。没想到这妹子粘人,几次没理她,她居然去找了琳琳…… “完啦!没可能啦!你们谁也不了解琳琳这个人,她可能不怪我也不恨我,但绝对不可能再跟我好啦!她不可能回头啦!” 石卓躺在床上,一边挠着胸口,一边嚷,一边哭。 何飞和项磊费劲地去脱他的裤子和上衣,他没剩下半点意识来配合。 杨琳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得知石卓在项磊这里,就放宽了心要挂电话,项磊想继续聊聊,杨琳回说:“改天我们几个坐到一起再聊吧。我可能要提前去单位实习,毕业论文在网上交,最后答辩和领毕业证时再请假回来,正打算找你俩道个别呢!” “你和石卓,真的……没可能了吗?”项磊问她。 “你问的是感情还是在一起生活呢?感情肯定不可能不翼而飞,但要说一起生活下去,那真是没什么可能了。”杨琳斩钉截铁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挂上电话后项磊觉得胸口很堵,好像自己也跟着石卓一同失恋了。 项磊问何飞怎么睡,何飞坏笑着说:“你睡中间。他这副德性,被你占尽了便宜都不可能察觉得到。” “神经病!”项磊骂道。 收拾完房间,关灯睡下,何飞翻身压到项磊身上,项磊既小心又奋力地推开他。 “你疯了吗?”项磊用气声质问。 “你不觉得这样跟做贼似地来一次,肯定会倍儿刺激么?反正丫的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何飞贴在项磊脸上耳语。 “滚!”项磊失声叫了出来。 项磊慌忙转过脸去看了看石卓,那人果真还四仰八叉地打着惊天动地的呼噜。 何飞翻身下来,面对项磊侧身躺下,没脸没皮地笑了起来。 第四十六章:季节魔咒(下) 267 清晨,何飞被一串光脚丫子踩在泡沫垫上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看看,石卓只穿了一条裤衩站在床边,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睡过的这张床。 “醒酒了没?”何飞用胳膊肘撑起身体,打了个哈欠问石卓。 “醒了。”石卓局促地回说。 “没感觉到项磊趁你睡觉的时候占你便宜吧?”何飞笑道。 “没有。”石卓老老实实回答。 “那就好。” “啊?”石卓满脸惊诧。 何飞一阵大笑,项磊随即也醒了过来。 何飞坐起身来,忽然想到一件事,又笑问石卓:“明明记得昨晚没有帮你脱这么干净啊!怎么现在只剩条裤衩?” 石卓四下里寻了寻,发现自己的秋衣秋裤都堆在了床尾的地板上。 “估计是睡着时候自己脱的,习惯这么睡了。”石卓一边穿衣一边说。 “幸亏你丫不是习惯裸睡,要不然我们家磊子可得一夜煎熬。”何飞继续打趣道。 项磊听了,突然扯去何飞身上的被子,何飞一丝未挂,赤条条地裸露在空气中。这时项磊说:“有人可是习惯裸睡的。”石卓便指着何飞笑了起来。 何飞慌忙去扯被子,无意间碰到了项磊的身体,一时忘了遮羞,伸手摸了摸项磊的额头,问他:“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可能发烧了,浑身难受。”项磊没再同何飞争抢被子,懒洋洋地重新躺下。 “你现在起床,跟我一起回趟学校,赶紧去卫生院里看看,这季节,感冒发烧不能拖着。”石卓对项磊说。 项磊赖在床上,说什么也不想动。最后何飞打算回学校交开题报告,顺便买些药回来,晚饭之前,如果项磊还不退烧的话,再带他去看医生。 路上石卓对何飞说,自己昨晚找上门来的事倒还记得,最后什么个情况,真是半点也记不起了。何飞想起石卓睡觉前自言自语的那件事,不由问他,一时冲动真会有这么严重的影响吗?石卓一惊,料想自己酒后已经自曝荒唐事了,苦笑一下,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当时还真没预计到这么严重的后果,现在算是彻底认识到了,不过,也晚了。 何飞交了开题报告,买了一堆药,又带了早点回去。项磊简单吃了些东西,服药后继续躺到床上休息了。何飞接到球友的电话,看看项磊已经睡着,就没打招呼,直接回学校打球去了。 268 中午,球友们一起吃饭,何飞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同去,于是打电话给项磊。 “退烧没?”何飞问他。 “退了,被子能拧出水来,不知道太阳下山前能不能晾干。我正做饭呢!” “做什么饭呢?”何飞又问。 “不想下楼,还是煮的面条。”项磊讪讪地回说。 “那你自己吃吧,我这儿球队聚餐呢!” “我下了两个人的……”项磊的话没说完,何飞这边已经挂了电话。 这帮人彼此不服气,上午的球就没打过瘾,于是相约下午再战,而且要赌胜负。于是叫上来的啤酒又给退了,说好下午由战败方凑钱,请战胜方喝酒。 下午,何飞不幸沦为战败方一员,口袋给翻了个底儿朝天。 晚饭时,众人谈到几个月后的分别,不由有些伤感,酒也喝了不少。感觉再多一口就要吐了的时候,何飞冲开层层阻拦,执意回了住处。 路上,凉风一吹,何飞真的吐了酒。一个人蹲下来,冲着菜市场边儿上的杂货铺门口,吐得那个天昏地暗。 身边连个递块纸巾端口温水的人都没有,何飞一时间竟十分气恼,尽管知道若是在家里狼狈成这副德性,项磊一定不可能袖手旁观,可何飞还是蛮不讲理在心里骂道:项磊,你他妈的这会儿在哪儿呢! 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何飞一直没腾出空闲去接。 差不多没什么东西可吐的时候,何飞才站起来继续往回走。嘴角和鼻腔里残留的味道,让自己频频作呕。 何飞忽然想,这样的自己,项磊还会不会喜欢? 自己有什么好喜欢的!何飞觉得项磊的喜欢,一定不是因为自己是何飞,而是因为自己是个男人罢了。当初如果不是自己上赶着找他,这会儿走在这条路上,往那个熟悉的地方赶的人,应该是别人,随便一个男人,凑合在一起过日子的男人。 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老子喜欢他,可不是因为他是个男人! 可是,喜欢他什么呢?他有什么是值得自己喜欢的呢?因为他像自己再也找不回来的兄弟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因为他是项磊,——敷衍一样的原由,因为他是项磊。 手机又响了,何飞接起。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项磊的声音。 “马上就到家了。怎么?又烧了?”何飞吐着酒气问他。 “没烧,已经好了。” “那就好。你乖乖躺在床上等我就是了。” “你喝多了?” “有点,两分钟就能到家。” “嗯。” 何飞打开门时,项磊正躺在床上看电视。何飞径直去了卫生间洗漱,然后又冲了个澡,酒醒了大半。何飞走进卧室,拿了遥控器关了电视,脚还湿着就爬上床去,直接压在项磊身上,蛮横地亲了过去。 下一秒,何飞又迅速撤开嘴唇。 “我C!你丫吃大蒜!” 何飞当即吼了出来,然后翻下身去,背对项磊,蜷起身子躺下。 “晚上吃了中午剩的面条,我怕吃坏肚子……我妈说大蒜败毒。” “你他妈的离我远点儿!”何飞厌恶地朝床边挪了几寸。 随后,何飞感觉到了项磊转身朝向另一边的动静。 何飞这便意识到,自己刺伤了他的自尊,也许,至少应该做个样子稍稍去抚慰他几句。可是何飞在第一时间就完全放弃了这个简单易行的打算,而且饶是这么个“应该”的念头,已经让何飞忍不住烦躁起来了。 269 四月初,杨琳和张雯雯叫上何飞和项磊,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张雯雯说是为杨琳饯行,杨琳说是为张雯雯考上研究生庆祝。项磊不见石卓,小心地问杨琳为什么没有叫他,杨琳说,她已经单独和石卓道过别了。 项磊犹豫了很久,还是又问了杨琳:“你和老石,真就不可能了么?” 杨琳淡淡一笑,没有回话,而是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给项磊看。 发件箱里的几条短信说:老石,别以为我现在不再爱你了,转而开始恨你,没有的事,我只是忽然想到,如果就这样走下去,哪天会不会不小心把我们一直都引以为荣的这份感情彻底丢掉?我实在不想面对这样的时刻,我希望我们这辈子都留着我们这份感情,唯此才可成全。我不是不相信你,不相信我们的爱情,我只是觉得,我不喜欢维系它的这个过程,一边把它捧在手心,一边提心吊胆地怕它碎掉。我不希望那个在你身边柴米油盐成黄脸婆的女人是我,你一定也不希望亲眼见证我变成那样。你知道的,爱和在不在一起,本来就是两回事儿。 真的吗?爱和在不在一起,本来就是两回事儿? 可为什么彼此喜欢的两个人,都在试图走到一起,为了这个结果,人们做出种种努力,甚至情愿头破血流,他们不知道,在不在一起其实根本无关他们的爱情圆满吗? 项磊把杨琳的这番话大致对何飞讲了,何飞说,杨琳大概是对的,两个人在一起久了,难免都会彼此生厌。 于是项磊问何飞:“你对我已经生厌了吗?” 何飞心不在焉地回说:“嗯,厌了。” 那些终成眷属的有情人,总会在人们眼中适时隐退,再也打听不到下落。可一直惦记他们的人坚信,他们会一直过得幸福,无论多少年以后,他们都会一如初见般彼此心动。人们坚信不得见的那些幸福,就像人们坚信暗夜尽头一定可以等到日出一样。 270 四月中旬,何飞不想再这么耗下去了,就随便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工作要求有驾照,于是何飞报了一个驾校,总算有点事情可以忙活了。 而项磊,则每天忙于都要毕业设计的事儿。 项磊觉得这样的日子再继续下去,自己要早早地生出满头白发来了。一个选题进行得还算顺利,另一个选题直到深入去做的时候,才遭遇到了瓶颈,自己大学四年的收获,好像根本不足以寻求到突破。 可到了这个时候,重新选题的代价显然更大,所以项磊只好打算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何飞基本上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他的专业课不是侥幸过关,就是二次重修过的,事实上,项磊也没想过要去指望他。 四月末,陶铸闻打来电话说,为了争取到一个国外实践的机会,他提前拿到了这学期的必修学分,这几日就要去新加坡了,估计回国时项磊已经毕业。陶铸闻希望离开之前能一起吃个饭,为免项磊的朋友误会,陶铸闻建议项磊不妨带上他一起来。 何飞坚决得很,不去。不过,倒也没有阻挠项磊一个人去赴陶铸闻的约。 陶铸闻不是一个人,项磊找到他的时候,他身边还坐着一个男生。陶铸闻诧异地问项磊为什么一个人来的,项磊说那个他正忙着考驾照呢,抽不出时间来。 陶铸闻介绍了身边的男生,他的第一个正式朋友,然后又对那人介绍项磊,末了还总结道:“就是这位了,我与生俱来的自信心,在他面前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无意间说起毕业设计的事,项磊连连叹气。 陶铸闻这回又能帮上忙了,他说他有一个怪才老乡在清华读研,和项磊一个专业的,陶铸闻可以介绍他们认识,请这师兄指点一二。项磊问,要付钱的吗?陶铸闻笑道,请人家吃顿饭就行了。 陶铸闻临走前,带项磊去找了那老乡一趟,三个人在陶铸闻的宿舍里研究了半个下午,总算解决了让项磊头疼的几个问题。 271 路过图书大厦,项磊忽然想到,应该去买本食谱。 刚刚付过书钱,手机来了电话。育才小学的值日社员告诉项磊,学校要解散了,张老师和孩子们希望项磊明天能去上最后一天课。 项磊心中一震,急忙问他怎么回事,社员说,育才小学不具备办学资质,被教育部门强制取缔了。 项磊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他对着电话狂吼:“都他妈的十年了,今天才因为这个被取缔!那孩子们以后怎么办?”社员怯怯地回说:“他们要么去规模稍大未被取缔的私立农民工学校,要么去本地小学……” 挂上电话之后,项磊停在图书大厦门口,忽然心生失落,一时忘了离开。 项磊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对那些孩子们来说,或许是件好事,是的,是件好事。他们理应坐在更加宽敞的教室里,听更为专业的老师们讲课。 项磊返回图书大厦,又买了一堆儿童读物,打算给孩子们留作纪念。 第二天,项磊早早起床,去育才小学上最后一天课。 孩子们显然已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当项磊把准备好的书分发下去的时候,除了小光,他们每个人都送了项磊一件礼物。 礼物全部都是涂满水彩的画,每张都用不同颜色的蜡笔写着“送给亲爱的项老师”这句话,还有他们各自的署名。张老师告诉项磊,那是小伙伴们委托童童一个人画的,——她画了整整一天。 小光曾经和童童闹过别扭,两人一直不说话,小光放下自尊找童童帮忙,被童童当场拒绝了,为这,小光看到自己没什么东西回送项磊的时候,居然委屈地哭了。 项磊知道这件事之后,问他们为什么闹别扭,两人就为几个月前的一件事互相争执起来,童童虽然觉得自己也很委屈,可看到小光都哭成那个样子了,脸一红,辩解起来也没什么底气了。 项磊说,老师不希望看到你们闹矛盾。这时,小光不再争辩什么,只顾拿手背抹着眼泪,童童转身面对小光,大度地问他:“那你想画什么给老师?” 最后一节课,项磊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这里给同学们上课了。”这句话刚说完,孩子们就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良久,慧佳低声说:“老师,你别走。” 三个男生就相继跟着喊:“老师,你别走。” 秀秀已经敢于回答问题了。上学期数学测验,她第一次及格,没有人再会嘲笑她笨了。这时,她把脑袋埋进自己的胳膊里,伏在课桌上,无声地抽动着肩膀。 童童正低头赶做她帮小光画的画儿,不时抬起手来,抹抹眼角。 项磊还想说,你们会去更好的学校读书,你们会有更多的伙伴一起玩耍,你们会有更专业的老师上课。可是,一句也没能说出来。项磊走出教室,站在那个破败庭院里的夕阳下,忍不住泪如泉涌。身后,同时也传来了一片呜呜的哭声。 好像丢了什么异常重要的东西,这一刻,项磊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 当失去那个一起吃饭一起自习的知心朋友时,项磊因为理解那个人而觉得释然;当后来失恋、生病、挨揍时,项磊相信,这些倒霉事儿总会有过去的一天;当害怕向往已久的一段感情也许最终会无疾而终时,项磊至少能够说服自己坦然面对;可是现在,好像一瞬间,项磊的胸膛里被掏空了,只剩下血脉曾经律动过的回响。 公交车上,项磊反复翻看着那几张水彩画。小光的那张,还有一小片童童泪湿的痕迹。回想半年以来的种种,旁若无人地,项磊的眼泪再一次满脸地爬。 回了学校,项磊找到社团的几个干部,在校外一家小馆子里喝了不少酒。 几个人一边相互安慰说,应该为他们高兴才是,他们以后会有更好的学校上了,一边又忍不住抱头痛哭。 毫无征兆地醉了。 项磊回到家,还没来得及瞥一眼卧室里有没有人,就冲进卫生间里狂吐了一通。想接点水漱漱口,刚起身,就重重地摔了回去,脑袋磕在马桶盖上,很疼。 “你没事儿吧?”何飞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 项磊没有回应,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地板上,倚着瓷砖墙哭了一会儿。这一次,只是身体里的空气争先恐后地从喉咙里涌出来,并没有伴以眼泪。 “你没事儿吧?”何飞又在卧室里问。 他只是这么问,却迟迟没有走出卧室半步,所以项磊仍旧懒得做出什么回应。 项磊感觉到了浓重的疲倦,于是无意识地安静下来,这才留意到卧室里传来的网络游戏里打打杀杀的声音。 良久,项磊挣扎着重新站起来,简单洗漱了几下,回到卧室。 何飞正在电脑前专注地玩游戏,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头也没回又问了一句:“喝酒了?没事儿吧你?” “你不担心刚才我在卫生间里就那么死了?”项磊倚着床沿,瘫倒在地。 “操!死了还能哭成那样?”何飞不以为然。 “哭完再死,不行么?”项磊看着他的背影,继续追问。 “我就知道你他妈的没那么容易死!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何飞心不在焉。 “上回你不是这样的,上回你马上就冲过去了。”项磊又说。 “就是因为上回冲过去发现你离死还远着呢,所以就知道这回没必要冲过去了。” “你他妈的真狠!”项磊忽然叫道。 何飞回头看了项磊一眼,没回话。 “太他妈的狠了!”项磊重复道。 何飞摔了鼠标,转过身来,狠狠盯着烂醉如泥的项磊。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难道你不狠?”项磊拿挑衅的眼神回敬。 “耍酒疯呢?没事儿找事儿呢你?”何飞克制地问道。 “谁说没事儿找事儿的?我们没事儿吗?没事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项磊忍不住叫嚷起来,“你他妈的都开始烦我了!这还叫没事儿吗?” “那你说怎么办?嗯?你说说要怎样我才能不烦你呢?”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项磊大声喊道,“你说是你变了,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只不过现在才让我发现?” 何飞冷笑一声:“要不……” “你想说什么?分手?我说过两次了,我才不会说第三次!你是不是还没忘你发过的誓?所以你想让我说出来是吧?我现在告诉你,我他妈的不会说的!” 何飞继续冷笑:“你可别误会。人杨琳不是说了吗?两个人脸对脸看久了,早晚起腻,要不我先消失几天?” “随——便!”项磊喊了一声,身子一歪,倒在了地板上。 何飞收起冷笑,换作一脸阴霾,起身踢开椅子,摔上两道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项磊在心里想着:这一天终于来了。 项磊把身体蜷在床边的地板上,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