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怀揣垃圾行走的人

转眼又是春秋轮转,距癸巳年末忽闻梁小斌发病入院双眼暂时性失明的新闻已经过去了许久。暑天某日午后,在许老师的书店见到了梁小斌。

一、

谈话最后,梁小斌引了个关于垃圾的例子。想了有一阵,初时不明白,为何梁小斌说,他要做个怀揣垃圾行走的人。

他说起自己在森林公园散步的时候,望着地上别人扔的烟头之类,引起了长久的思考。在现代,如今的小娃娃们进了学校,老师一定会教育他们,不要乱丢垃圾,在外 也要寻到垃圾桶再丢进去。梁小斌说,在找到垃圾桶之前,要忍受自己携带这样的垃圾,它们甚至是肮脏。那么,假设这世上根本没有垃圾桶可以丢掉身上的垃圾, 选择随地扔掉吗?梁小斌在给大家讲完同时代朦胧诗人的最后,又提及垃圾的例子。这次,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会永远做一个怀揣垃圾行走的人。

再没有任何解释了,只觉意味是深长,值得回味。哪怕周身腐臭,只要内里是洁净。是不是也有人为了保持通体无污,便就地把垃圾落下了。仅是我一厢情愿的理解了。

至于我自己,也曾为垃圾的问题而苦恼,却是另一方面了。每天望见那样多的生活与工业垃圾被制造,而处理方式却只能以填埋为主。时常也担忧,到那一日无地可填了该如何呢。真是粗浅又无聊,与诗无关,怕是也等不到那一日到来。

二、

约莫十年前,我随父亲参加本地的一个诗会采风活动。年纪小,不怕生,人群中儿戏一整日,其间便有梁小斌。之后便无交集。一三年末我在家中备考,忽闻梁小斌伯伯突然发病入院,脑梗造成双眼失明。近乎窘迫的境地,无钱医治。十一月底特地去了“每一把钥匙都是温暖的——梁小斌拍卖救助会”,现场朗诵梁小斌诗歌,随后是竞拍书画作品,全部所得捐作医疗费用。这只是诗友文人们发起的其中一场救助活动。

又是暑天正热,私下里消息传来。下午一早便去许老师的书店喝茶候着了。还没到约定的点,瞅见梁小斌与许老师二人进了门,白衬衫,长裤,戴眼镜,精神尚佳。许老师的说法:他如今身体转好,便特地来给大家见一见。

开始刚坐下,梁小斌拿出一只白色的智能手机让许老师帮忙删掉其中一个联系人的信息:“唉,这些高科技的东西真是叫我头疼呦。”如今他看东西,眼睛仍有些模糊,却只是连呼庆幸:医治及时,未曾落得半身不遂的下场。

最后还得我出马,接过手机帮他删完了,又同他聊几句。梁小斌关切交代:“平常小杨你有什么问题就随便问,不要怕说错,说错了还可以改的嘛。”

主要还是听他讲,听他讲讲同时代的朦胧诗人。梁小斌评价,真正矫健的诗人精神在中国是凤毛麟角的。

三、

梁小斌对北岛做出了极高的评价,他称北岛是中国诗歌史上的领衔人物,是中国朦胧诗的旗帜。

“我初次见到北岛是在诗刊的青春诗会,那时刚写了《中国,我的钥匙丢了》。他来看我和舒婷,那时候舒婷与北岛是文友,而我是初次见到北岛。第一次见面,看到他 修长挺拔的身材,穿的干干净净的。吃饭的时候,他话不多坐在旁边,同我讲了一句:你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写的很别致。我当时就像是诗歌的小学生,心里 十分的不好意思。”

梁小斌回忆第一次读到“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句诗的真切感受。“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语言灌到我的耳朵里。”他下放以前所接受到的 教育,好人与坏人都是被标签化的。贫下中农分的很清楚,比如说地主就是卑鄙的坏人,是绝不可能被放行的。猛然,北岛的这句诗在梁小斌脑中产生回旋,颠覆之 前的全部概念与思想,并教会了他重新认识,什么是卑鄙与高尚。那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原生态的第一次发声,几十年的宣传语熏陶对一个诗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北 岛的诗歌开始启发引领人去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两句诗带来的并不仅仅是震撼了。“北岛是旗帜,我们都笼罩在他的旗帜下前行。”梁小斌如是说。北岛身上文秀与坚韧的气质深深感染着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四、

谈及顾城,梁小斌叹了口气。顾城与他通过几十封的信,总是邀请自己去北京找他玩。这也一直成为梁小斌的一桩心事,后来便有了不好的消息传来。

梁小斌称,顾城给人感觉是在父母姐妹无微不至的呵护下自由生长的花朵,他的童心里不掺有任何杂质。这在中国诗坛中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现象,简直是一种奇迹。仅从诗歌上来看,看不出他受到任何现实中的污染。

顾城在书信里的笔法真就如孩童了,字写的大大的,方方正正。他给梁小斌推荐了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还对他坦言自己并不喜欢《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我们的国家是不培养童心的,根本没有童心成长的土壤与空间。顾城每次见到我都是背个书包,也不谈诗,只谈他的画。我觉得他挺喜欢我的。他见到我说: 梁小斌,你怎么到北京来了就像个皮球一样骨碌碌的跑掉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但他后来在激流岛上发生的事,这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又是叹息。

再谈顾城的童心,他的干净是通过先天培养得来的。梁小斌说起餐桌上顾工看儿子的眼神满是哀怜与爱护,这父爱使人羡慕又难忘。

五、

梁小斌最后总结中国朦胧诗的两面旗帜,一个是北岛,一个是舒婷。舒婷的诗歌如同月光,充满雅致,第一次将女性视角代入诗歌。

有文友让他谈谈余秀华的“爆红”,梁小斌声明自己并不赞成诗歌用“爆红”这样的字眼,诗歌的成功是必然的。他称自己很欣赏余秀华,在中国还有千千万万这样 的写作者,非常原生态。“我们现在发现诗人还是发现少了,我希望诗人能不断的被挖掘,像是出土文物一样被挖掘出来。”

又谈诗歌在精神上对于诗人的回报,远超过物质。每一个诗人一定都暗自感谢自然甚至是贫困对他的馈赠。世界与自然对于一个诗人的馈赠,使他能够继续写下去。可能诗人并不孤独,他与万物同在,万物产生它的诗歌。然而诗人与诗歌的关系是,诗歌通过诗人。它并不是一种简单语言的记录,而是一种自然的生发。

陈先发在《黑池坝笔记》里写:“当然,最妙的读者是自我携带出口而进入一首诗。他神秘地以阅读拓展了经验的空间,并觉得自己更应是此诗主人。‘料青山观我亦如是’的茫茫然。诗的伦理学由此建立:诗籍作者之手现身,而作者仅仅是第一个穿过它的人而已。”
诗歌净化照耀人,即便是“泪珠滴落于玉鬘, 簪花倏忽凋残。可怜天人五衰, 顷刻即现眼前”此般衰毁。

怀揣垃圾行走的人,大约也似持灯。是一种寂静与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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