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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pictet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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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Empire of Cotton: A Global History)

以棉花工业历史描述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用“战争资本主义”概念颠覆“自由资本主义”的神话

棉花作为一种普通的植物,棉织品作为一种普通的商品,至今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可是如果我要说,我们今天之所以迥异于古人而过上现代化的生活,与这种极为普通的植物和商品有着不可分割、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可能不太相信。然而,这的确是事实,棉花因此而被称作“白金”!《棉花帝国》这本书就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这是一个生动而真实的故事。作者不愧是讲故事的高手,因为这本书通过棉花给我们讲述了现代世界诞生的故事,与我们此前听到的故事情节完全不同。

本书从小处着手,立论却极为高远。作者将棉花产业置于全球史的框架中,试图解决一个宏大的问题,即现代世界是如何起源的?现代世界起源作为一个吸引了无数学者关注的世界性课题,学术界已经有很多的研究成果,结论众说纷纭,诸如技术进步说、制度变迁说、解除土地和劳动力制约说等等,都有相当的说服力,但是又很难说服争论的另一方。传统观点认为,英国是工业革命的发源地,自然也是现代世界的发源地,英国海上霸权的确立为工业革命提供了充足的资金和广阔的市场,殖民地的开辟释放了原来劳动力和资源的压力,技术的进步则使生产力得以解放等等。这是一种主流的观点,被很多教科书采纳。

工业革命是现代世界诞生的关键和重要环节,这一点当然不容否认。但显而易见的是,工业革命同样是结果,而不能成为解释现代世界诞生的充分理由。关于这个问题,著名经济学家熊彼特和诺斯的研究做出了杰出的贡献。熊彼特在斯密动力说的基础上,于1912年提出了“创新说”。熊彼特提出,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实际是一个内在因素的创新过程,即在市场动力的推动下,制造新产品、引入新的生产方法、开辟新的原材料市场、创新企业新的组织形式,在此基础上所建立起来的一种新的生产关系,其中企业家的作用非常重要。诺斯则注意到,不仅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斯密、李嘉图没有预测到工业革命,甚至后来很多身在其中的经济学家,都没有注意到所谓的“工业革命”。为什么?因为欧洲的经济变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置身其中,却并无明显的感知,只不过后来有一个加速的时期而已。他认为,导致经济变革加速的最主要的因素是贸易,在这个加速过程中,贸易不仅是一种根本动力,而且贸易的发展使具有完善财产权规定和自由竞争的普通法取代了中世纪和王权时代的约束,使生产组织“从手工业到领料加工再到工厂制”,后来到工业革命。应该说,上述对于工业革命的解释是很有说服力的。但是上述解释并没有回答所有的疑问,比如这些变化的源点在哪里?又是如何形成燎原之势,并最终使全世界走出希克斯所说的习俗经济和命令经济而达至市场经济的?这是困扰我们的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

实际上,关于现代世界的起源问题,既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问题,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历史问题,因此传统的单一学科很难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比较而言,全球史方法的引入,为我们解释现代世界的起源提供了一个更好的视角,能够帮助我们更深入全面地了解现代世界起源的真相,从而有可能给我们提供一个相对让人信服的答案。现代世界区别于前现代世界的一个根本区别是交互性(interconnectedness),即随着人类认识水平的提高、技术的进步,各国各大洲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全世界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一点对我们深入了解最近几百年历史的发展变迁非常重要。全球史方法打破了传统研究中以民族国家为出发点、以欧洲国家为中心的理念,将研究视角转向全球、转向欧洲以外的地区。《棉花帝国》一书即是运用全球史方法解释现代世界起源的杰作,到目前为止,我认为这本书是运用全球史方法探讨重要历史问题的最成功的著作之一。

今天大家都能感知全球化对当代社会方方面面的影响,已经明确意识到我们已经生活在全球化体系当中,离开全球化,单个国家几乎无法生存。而对于影响当今世界的重大历史事件,尤其是大航海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同样需要从全球化的视角去理解,比如工业革命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此前各种各样的解释之所以引起争议,大约就是对全球化的重要性认识不足,普遍缺乏全球史的视野。即使近年引起大家广泛关注的加州学派所提出的新颖观点,同样引起极大争议。加州学派力主打破欧洲中心论,并普遍采用比较的研究方法,提出很多独特的见解。但在现代世界起源等相关问题上,加州学派也遭到了学术界严厉的批评,因为加州学派最主要的问题是普遍贬抑欧洲历史发展的重要性,强调东亚尤其是中国历史的重要性,甚至认为欧洲历史的发展尤其是工业革命的发生,完全是偶然现象,是历史发展的意外事件,这样的解释的确让人疑窦丛生。

自大航海以来,历史发展的两种趋势不可逆转,一是全球化趋势,二是人类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趋势。后一种趋势的核心是工业革命所导致的现代化模式,这种模式主导了近几百年来的历史发展,甚至成为唯一的发展模式。对这种发展模式的解读吸引了无数学者的注意力,这种模式既然起源于英国、欧洲,因此欧洲中心论自然也成为一种主导的理论。随着20世纪发展中国家的崛起,欧洲中心论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挑战和质疑。但让人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一种理论构成对欧洲中心论的真正挑战。更为滑稽的是,几乎所有反对欧洲中心论者的立足点和出发点,恰恰又都是欧洲中心主义。这样问题就来了,是欧洲中心论本身没有问题,其本身就是历史事实,其理论本来就是正确的;还是这并非历史事实,这个理论的确有问题,但至今没有找到一个破解的办法?

我相信作者是带着同样的疑问并试图回答这些疑问来撰写《棉花帝国》这部著作的,他说自己这个选题的目的就是为了研究全球资本主义以及现代世界的缔造过程。他选取棉花产业作为研究和立论的原点,可以说眼光敏锐而独特,棉花产业作为当时重要的制造业,不仅是工业革命的摇篮、杠杆和跳板,而且在现代世界的形成过程中,棉花产业还主导了世界贸易。英国正是对棉花产业链条的全方位控制,才成为世界霸主,成为现代世界的引领者。与茶叶、鸦片、咖啡、糖、瓷器等商品的生产和贸易比较,只有棉织品生产和贸易的历史才真正暗含着现代世界诞生的密码,因为只有棉织品才是真正全球性的商品,只有棉织品才引致了生产与加工环节持续不断的技术革新,只有棉织品能够调动全世界的资本、土地和劳动力。总之,只有棉织品才将全世界关联甚至整合在一起。

全球史既是一种审视历史、研究历史的独特方式,也是历史的一个重要研究对象。也就是说,全球史是实实在在的历史,而不是人们虚构的一个概念。这一点,《棉花帝国》就是一个极好的尝试,作者通过对棉花产业各个链条的研究,让我们清楚地看到,棉花产业不仅跨越了国界、洲际的界限,而且跨越了人种、宗教及文化的界限。因为棉花种植与加工的复杂性,任何一国大约都无法独立完成其全部的过程。虽然我们看到在前现代时期,像印度、中国这样的大国似乎能够独立完成棉花产业从种植到成品的整个链条,棉织品曾经畅销世界各地,但这些大国却完全无法应对现代纺织技术对传统棉纺织业的冲击,最后不得不加入到全球分工的链条当中。在以工业革命和城市化为动力的全球化浪潮中,似乎没有哪个国家可以置身事外。通过棉花产业的全球史,我们可以清楚看到,英帝国是如何崛起的,欧洲各国是如何步步紧跟的,美国是如何摆脱英国走上现代强国之路的,中国、印度是如何被卷入而成为强国附庸的,所有这些变化都与棉花产业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本书提出了一些重要的概念,比如战争资本主义、工业资本主义等,这些概念对我们理解现代世界的诞生过程是非常有益的,同时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全球化进程与民族国家形成之间复杂的关系。大家知道,民族国家是在全球化过程中伴随西方世界的兴起而诞生的文明形态,民族国家既依赖于全球化,但又与全球化背道而驰。作者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点,并正确指出,19世纪末全球一体化加速与民族国家本身的加强是同步的。现代世界正是诞生于全球化加速与民族国家形成之间,在这个过程中,以棉花产业为代表的近代工业形塑了整个世界,也造成了世界各地发展的不均衡,这种不均衡影响至今。

至20世纪后半期,棉花产业在现代世界中的地位已经大大下降,棉纺织工厂几乎全部转移到了发展中国家。但是,棉花产业塑造了现代世界,这个事实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和思考。

以上摘自本书《中文版序二》
仲伟民
清华大学历史系


斯文·贝克特(Sven Beckert)是哈佛大学的美国历史莱尔德·贝尔教授,教授现代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美国资本主义历史、镀金时代美国史、劳工历史、全球资本主义课程。贝克特还是哈佛大学资本主义研究项目的联合主席,也是韦瑟黑德全球史计划的联合主席。贝克特写作范围广泛,涉及资本主义的经济、社会和政治历史。他是美国学术协会理事会会员,约翰·西蒙古根海姆纪念基金会的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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