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的主要情节讲述了抗战时期涉世未深的爱国女子王佳芝与她的爱国同学计划暗杀汪伪政府高官、汉奸特务头子易某的故事。暗杀团队商定以王佳芝为诱饵色诱易某,在谋划潜伏两年、二人终成情人关系后,准备动手行刺易某。
《色,戒》开头与结尾的写作特点
张爱玲的《色,戒》是我很喜欢的一篇短篇小说。全文15000字,读下来好像只有7000字似的,紧凑,有张力。
因为小说被李安拍成了电影,曾经洛阳纸贵,所以很多人对其中令人慨叹的情节也都记得。电影对小说的还原度很高,反过来也证明了小说原作的成功。接下来我想从写作的角度分析原著小说中头尾部分的设计。
小说开始于某日下午易某太太的麻将牌桌。王佳芝借口离开牌局,去和易某幽会。期间她顺利带易某至行刺的约定地点——首饰店。但在关键时刻王佳芝因暗生情愫对易某动了恻隐之心,一念之下警告了易某。易某因此躲过一劫,但是换来的却是整个暗杀团队的覆灭。在小说结尾,易某再次回到自己家中——太太们还在牌桌上打牌,王佳芝死生未明,易某在惊魂未定的交织中生出一种对王佳芝的惋惜之情,小说至此结束。
可以知道,小说中所有情节和人物的丰满,都要插叙在这下午的短短几小时的事件之内,所以作家在写“当下”的紧迫时又不得不加入对“过去”的插叙以及人物情感的描写。这难度相当大,各面都照顾到,自然也有做得好与欠好的地方。
但维系整个小说不至于散乱、并且提升了小说艺术感觉的,我个人觉得莫过于作者所设置的开头和结尾太太们打牌的情景。
先说开头
小说开头一句就立刻让读者进入一种紧迫的感觉——
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腿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
这哪里是牌桌,这简直是生死战场。在场景之后,顺势就写出了王佳芝的形象——年轻、干练、美貌。
第二段写牌桌上两个配角——披名曰一口钟的黑呢斗篷是来自重庆的影响,说明她们的身份是高官太太,身处孤岛上海却披金戴银表明她们养尊处优的状态。
接下来两段是写易某的太太以及她及丈夫缘何因政治形势躲避到香港,又如何在那里“巧遇”王佳芝。
几段下来,看着是顺情顺理的人物交代,但是时代背景、人物地位以及连带的人物性格的粗描,全都有了。
两个配角里,一个叫马太太,她有姓氏是因为后面她自有这个角色的作用,而另一个只是搭腔的,自始至终没有名字,被称作“黑斗篷之一”,和开头那看似写景物实为勾勒主角性格的“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一样,都可以看到作者为浓缩笔墨所做的最大努力。
几个角色凑在一个麻将桌上,开始聊就是聊下馆子吃饭。马太太虽然是配角,但还是通过王佳芝的内心活动点出她是一个眼明心亮的角色。
闲扯请客吃饭的事,又引出一个“廖太太”的名字——这是为过会儿王佳芝借口离开易某家时用来凑牌局而设计的人物。
闲话引出廖太太后,一切齐备,男主角易某出场——这出场的克制反而更制造出他的气场——
易太太还在向马太太报道这两天的新闻,易先生进来了,跟三个女客点头招呼。
“你们今天上场子早。”
他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
接着话锋一转又写王佳芝眼中看到的易先生及他家身后的窗帘——“在战时上海因为舶来品窗帘料子缺货,这样整大匹用上去,又还要对花,确是豪举”——这一面自然地强调出男主角的特权身份,又同时再次用景物代替人物来衬托角色的性格,并且这个华丽厚重的窗帘,也是小说收尾时的一个“道具”。
一石三鸟。
男主角出场后,立刻话题开始引入剧情的核心——钻戒。太太们开始聊彼此的钻戒,易某则趁乱对王佳芝使眼色,示意她离开这里,去约会的地方等她。
再说结尾
如果说小说的开头从牌桌写起是有太多必然的理由,那么小说的结尾又回到牌桌,则是我认为张爱玲作为小说家针对这一作品的一个无比漂亮的判断,也是这小说从整体气质上没有落入传奇故事的重要一环。
小说在易某得到王佳芝的警报、仓皇逃出珠宝店后达到高潮,王佳芝独身一人离开珠宝店时城里已经封锁戒严。一个通篇以女主人公心理活动为主线的小说,在她从小说中退场时,作者竟没有再写一笔有关她的心理活动——
一个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牵着根长绳子过街,嘴里还衔着哨子。对街一个穿短打的握着绳子另一头,拉直来拦断了街。有人在没精打采地摇铃。马路阔,薄薄的洋铁皮似的铃声在半空中载沉载浮,不传过来,听上去很远。
三轮车夫不服气,直踏到封锁线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风车拧了一下,拧得它又转动起来,回过头来向她笑笑。
小说这时笔锋一转几乎毫不停留地直接回到了易某的家中——
牌桌上现在有三个黑斗篷对坐。新来的一个廖太太鼻梁上有几点俏白麻子。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来了。”
“看这王佳芝,拆滥污,还说请客,这时候还不回来!”
易太太说:“等她请客好了!——等到这时候没吃饭,肚子都要饿穿了!”
廖太太、马太太、易太太依次讲话,引出读者对王佳芝命运的担忧。而且点明了马太太对男女主人公的隐情早有了女人的直觉。太太们继续聊着谁来请客吃饭的庸俗话题,最后话头引到易某的身上。“易先生是该请请我们了,我们请你是请不到的。而易某“他只是微笑”。
接下来寥寥几句描写易某的神魂不定,代表着汉奸特权家庭地位的进口窗帘最后一次也排上用场——
他在茶杯碟子里磕了磕烟灰,看了墙上的厚呢窗帘一眼。把整个墙都盖住了,可以躲多少刺客?他还有点心惊肉跳的。
在接下来易某的心理活动中,几乎可以肯定王佳芝应该没有逃出封锁,并且与其同志将在当晚10点枪决。进而引发出对自己作为汉奸的未来命运的绝望,这时小说第一次描写了作为男主人公的易某对女主人公的感情——
“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
在小说结尾,几个牌桌上的阔太太为了去哪个高级餐馆吃饭已经是“嚷成一片”,而易某则“喧笑声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小说就这样戛然而止。两个主人公内心的无限波澜——那种女人与情人、猎人与猎物、虎与伥之间的复杂的、隐秘的、尖锐的同时又是像血一样温暖得发腥的感情,就在这些无比庸俗的麻木的旁人的喧嚣声中被深埋在主人公的内心。
“相爱相杀”在文学中不是一个新鲜的母题,但能将这个题材写出新意,这篇小说可以说是在平俗中见了真功。而熟悉了小说头尾的艺术手法,整个小说的凝练也就在意料之中。
生铁,小说家,著有小说集《侦察员,你在爱的旷野》(黑蓝文丛)。《蒿里》《枝》等作品受到读者广泛好评。住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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