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文学家而言,时间是最为公正、最为权威的评判者。在中国文学的这条长河中,名噪一时的作家灿若星汉,群英争芳。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当年曾经令人望其项背的作家都已随岁月湮没在历史的洪荒之中,那些当年曾经洛阳纸贵的作品也随着时间成为了一堆尘封鼠啮的遗纸。然而,真正优秀的作家作品却能够在时间的淘沥中得以存留,并且时间愈久愈能散发出一种迷人的芬芳。杜甫正是这样的一位作家。
在玄宗时代,杜甫绝对不是一位受到重视的、对当时文坛有着巨大影响力的作家。虽然在他漫游齐赵和旅居长安的时候,与当时的著名诗人诸如李白、高适、王维、岑参、储光义等均有交往,但却在他们的作品中几乎找不到一句对杜甫的颂扬之语。当然这并不能成为杜甫是浪得虚名的理由。相反,他的才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被注意到。在其晚年所作的《壮游》一诗中作者这样写道:“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一程囊。”“崔”指的是崔尚,乃武后久视元年进士及第。“魏”指魏启心,乃中宗神龙三年举“才膺管乐科”。在杜甫十四五岁时,崔、魏二人都是享誉诗坛的前辈,他们能将杜甫比作班固和杨雄,可见杜甫的才华很早就已经被人所知晓。
应该说杜甫少有诗才。他七岁便能作诗,只是存留到现在的杜甫少年时期的诗作大多已经亡佚了。因其有才,加之受其先辈(其先祖可追溯至晋代名将杜预,且后世子孙累世为官,祖父乃初唐文章四友之一的杜审言,官至修文馆直学士)光芒的荫泽,他在少年时期可谓是意气风发,甚为得意。这一倾向在其早期诗歌中已有流露。在东都洛阳考进士不中之后,杜甫开始了第一次的齐赵之旅,并于开元二十四年(736年)或稍后写下了可视为其登上诗坛标志的诗作《望岳》,时年杜甫二十四岁。而此时此刻,与其同时代的孟浩然四十八岁,李颀、王昌龄四十七岁,常建四十岁,高适、王维三十六岁,李白三十五岁,储光义三十一岁,且都已经名满诗坛了。他在《望岳》中写道: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该诗成为杜甫早期诗歌中为数不多的名篇之一,赢得了后世不绝于耳的称赞。清代浦起龙就评价说:“肚子心胸气魄,于斯可观。”宋代刘辰翁评论末句有言:“只五字,雄盖一世。”清代的《唐宋诗醇》第九卷则评价说:“四十字气势,欲与岱岳争雄。”全诗风格遒劲峻杰,不仅体现了青年杜甫光芒四射、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也折射出意气风发的盛唐精神,对未来充满了理想主义的乐观色彩。此类诗自杜甫以后,国中再无可比肩者。无怪乎明代莫如忠在《登东郡望岳楼》中感叹道:“齐鲁到今青未了,题诗谁继杜陵人?”
天宝三载(744),杜甫三十二岁,与李白相识于东都洛阳。时李白因高力士之谮言,被唐玄宗赐金放还,适游于东都洛阳。杜甫作《赠李白》: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
野人对腥膻,蔬食常不饱。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苦乏大药资,山林一如扫。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
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此诗前八句是自叙,表达自己厌恶都市而羡慕山林之意,后四句乃赠李白之语。诗中“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句,正是指的是公元744年李白奉诏入翰林,继又因高力士所谮被玄宗赐金放还,欲北渡黄河去王屋山寻访华盖君学长生不老之事。此诗是杜甫诗中少有的作“出世语”,诗中想象大胆,充满了浪漫主义的幻想色彩,和其中后期的诗风成为鲜明的对比,具有李白的影子。因此我们可以说,青少年时期杜甫具备着盛唐诗人的气质,具有着浓郁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
杜甫诗歌创作向现实主义的转变主要发生在羁旅长安的十年中。
天宝五载(746),杜甫进入长安开始了旅食京华的十年,此时杜甫三十五岁。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看,杜甫进入长安,是为了实现在东都洛阳未竟的理想。武后时期兴起的重视文词的进士科到了玄宗时代已经演变成为“以诗赋取士”,长安成为了四方文士的聚集地,杜甫也是来长安想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一员。入长安的第二年,适逢玄宗开科,下诏凡“通一艺者”皆赴长安就选,杜甫应试。然而,李林甫暗中操纵考试,使得此次科举无一人及第,反而向唐玄宗称贺曰:“野无遗贤”。至此,想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愿望彻底破灭了。以后很长的几年,杜甫开始了献赋上书、干谒赠诗以希求引荐的艰难历程。从现存的诗歌来看,杜甫进入长安之后向权贵献诗的举动一直没有停止过,但几乎都是无一列外的石沉大海。例如:天宝七载(748)作《奉寄河南韦尹丈人》,天宝九载(750)作《赠韦左丞丈济》、《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天宝十载(751)作《奉赠郑谏议十韵》,天宝十一载(752)作《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天宝十三载(754)作《投赠哥舒翰开府翰二十韵》,天宝十四载(755)作《上韦左相二十韵》。除此之外,杜甫还直接给朝廷献赋,以期获得朝廷的赏识,但也无甚功效,例如:天宝九载(750),杜甫进献《雕赋》,结果石沉大海,天宝十载(751),玄宗行朝献于太清宫,并在长安南郊举行大典,可谓盛况空前,杜甫进献《三大礼赋》(《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此次虽得玄宗关注,但最终还是因李林甫而遭落空,只是徒然得到一个“送隶有司,参列选序”的虚名。天宝十三载(754)又作《封西岳赋》,仍然无功。
杜甫羁旅长安,在求仕路上的屡次碰壁对他的心理造成了巨大影响,加之生活上没有了经济来源,他在长安的生活日渐窘迫。在天宝五载杜甫所作的《今夕行》中,作者写道:“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烛明不可孤。咸阳客舍一事无,相与博塞为欢娱。冯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君莫笑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儋石输百万!”此时的作者,生活虽不至潦倒,但生活中的艰辛已然来临。今夕相照,生活已无少年时的洒脱,但诗中少年时的豪气尚存。
天宝九载(750),杜甫三十九岁,在长安,初遇郑虔。此年杜甫作《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投赠诗给韦济,此诗是杜甫投赠诗中公认为价值最高的一首。后人对杜甫在长安时期所作的投赠诗多有唇齿之语,但这一首却是一个例外,后人对该诗多有赞辞,黄庭坚就称其立意布局堪称巧妙。最重要的是,该诗表达了作者在长安时生活的窘迫状况和内心的愤懑与辛酸。在诗歌的末尾几句中,表露出自己要离开长安,虽有骚愤之语,却依然不失几分少年时期的英豪气,仍然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
读书破万卷,笔下如有神。
赋料杨雄敌,诗看子建亲。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
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其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
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
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
焉能心怏怏,祗是走踆踆。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
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约天宝十载(751),杜甫四十岁,在长安,作《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该诗的所指是什么至今仍无定论。钱谦益认为:“举青海之故,以明征南之必不返也。不言南诏,而言山东,言关西,言陇右,其词哀怨而不迫如此。”诗中“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句,应该和天宝十载唐帝国用兵南诏有关。据《资治通鉴》所载:“天宝十载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蛮,大败于泸南。时仲通将兵八万,军大败,士卒死者六万人,仲通仅以身免。”这个事件是一个纯粹的军事事件,但对大唐的国内影响却是重大的,这个时候宰相杨国忠又是怎么做的呢?“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但也有观点认为是该诗讽刺唐帝国对吐蕃的用兵。无论诗中所指是什么,从整体来看,此诗所关切的并非某一场具体的战争,而是泛指天宝年间大唐王朝的穷兵黩武、暴力开边政策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同时也表达出作者对这种政策的严厉批评,对人民被肆意驱使甚至抛骨绝域的深切同情。此种状况,杜甫的精神产生了巨大的苦闷、激愤和失落,这直接影响了他个人心理和诗歌关注的内容,对他以后诗歌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天宝十一载(752),杜甫在长安,四十一岁。暮春时节暂归东都洛阳。至秋,高适随哥舒翰入朝,杜甫同高适、薛据、岑参、储光羲等人游曲江,登慈恩寺塔,杜甫作《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当时高适还未入哥舒翰幕府,岑参随高仙芝兵败塞外刚回朝不久,储光羲正职监察御史,同游的几人仕途上都有后续仕途的准备,唯杜甫一人仕途渺茫,看不到前路的希望。此时的杜甫,在历经仕途和生活的坎坷后越来越体验到人生的艰辛。宋代陆游为此时的杜甫作过一幅画像的题诗《题少陵画像》,上面写道:“长安落叶纷可扫,九陌北风吹马倒。杜公四十不成名,袖里空余三赋草。车声马声喧客梦,三百青铜市楼饮。杯残炙冷正悲辛,仗内斗鸡催赐锦。”这首诗真可看成是陆游给杜甫所提的画像,正是杜甫屡次求仕不中的真实写照。由《同诸公同登慈恩寺塔》我们可以看出,天宝后期的大唐帝国已经暮色暗显,士人积极进取和社会充满活力的“盛唐气象”已然悄悄逝去,杜甫敏锐的感受到了时代的变化,并且将这种感受通过诗歌表现出来。此时的杜甫,可以说是在经历过种种挫折和坎坷之后,在耗尽内心最后一丝希望和勇气之后,他彻底看清了当时社会现实,他人的命运和自身的境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至此,杜甫更加深化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倾向,更加深入地投入到能深入表达内心关切和社会真实的现实主义。
天宝十二载(753),杜甫在长安,四十二岁。暮春时节,杜甫作《丽人行》,初夏,同郑虔游何将军山。至秋,次子宗武生。《丽人行》: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餍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据《旧唐书·杨贵妃传》载:“玄宗每年十月,幸华清宫,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着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百花之焕发。而遗钿坠舄,瑟瑟珠翠,璨瓓芳馥于路。而国忠私于虢国,而不避雄狐之刺;每入朝,或联镳方驾,不施帷幔。每三朝庆贺,五鼓待漏,靓妆盈巷,蜡炬如昼。”而其从兄杨国忠又于天宝十一载(752)十一月为右相,此时的杨氏兄妹权倾天下,满朝官员无敢出其右,杨氏兄妹的生活极其荒淫无度,杨国忠甚至与虢国夫人私通。此诗故意用工笔浓墨重彩的对杨氏姐妹容态、服饰等方面进行描写,诚如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所云:“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讥;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全诗表达了杜甫对杨氏兄妹乃至外戚权贵骄奢淫逸的极度憎恶和轻蔑,也曲折的反映出君王的昏庸和时政的腐败凋敝。
杜甫在长安十年的后期,其诗歌不再是对自己个人遭际的独吟,而是开始把自己个人的不幸遭遇同广大人民的痛苦以及国家的危机在诗歌中结合在一起。
天宝十三载(754),杜甫在长安,四十三岁,向朝廷进献《封西岳赋表》,并将家室由洛阳移居至长安城南少陵塬旁杜城。至秋,关中长安一带阴雨连绵六十余日,农田尽毁,农屋房舍倒塌不可计数,至冬关中大饥。但作为宰相的杨国忠做法是:“取禾之善者献之,曰:‘雨虽多,不害稼也。’”而此时的玄宗竟“以为然”。更有甚者,“扶风太守房琯言所部水灾,国忠使御史推之。是岁,天下竟无敢言灾者。”(《资治通鉴》)在这样的宰相和皇帝的情况下,百姓的生活之悲惨是可以想象的。此次淫雨,对杜甫的生活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他在《九日寄岑参》中写道:“出门复入门,两脚但如旧。所向泥活活,思君令人瘦。沉吟坐西轩,饮食错昏昼。寸步曲江头,难为一相就。吁嗟呼苍生,稼穑不可救。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又如在《秋雨叹·其二》中写道:“阑风长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城中斗米换衾裯,相许宁论两相直?”在自然灾害面前百姓是渺小的,在昏君和佞臣面前黎民更如鸿毛。杜甫此时此刻在长安由于“淫雨害稼”而至的物价飞涨致使生活更加艰难,以至于不久就无奈的将妻儿送出长安,至奉先(今陕西蒲城县)就食。
天宝十四载(755),杜甫在长安,四十四岁。至夏,杜甫前往白水县省舅氏崔十九翁(崔十九即崔顼,时任白水少府)。九月,同崔十九同至奉先省亲。十月杜甫归长安,朝廷授官河西尉(治所在今陕西合阳县),不拜,又改授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是一个掌管卫士名帐差科以及公私马匹的小官,官位从八品下,比县尉略高。至此,杜甫在旅食京华已有十年,终究觅得了一小官就职。十一月,杜甫从长安去往奉先县探望妻儿,一路上目睹了百姓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悲惨命运。在他路过骊山时,想到玄宗正与杨贵妃等权贵正在骊山上的华清宫纵情享乐,杜甫心中百感交集。岁暮归至奉先家中,幼子已丧,杜甫心如刀割,于是写下千古名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沉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膠葛。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
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此诗题虽为“咏怀”,其实是将咏怀和纪事融为一篇。清代浦起龙的《读杜心解》对该诗评价颇高,并把此诗分为三大段:“通篇只是三大段,首明赍志去国之情,中慨君臣耽乐之失,末述到家哀苦之感,一篇之中三致意焉。”该诗全篇字字真切,句句凿心。全诗以咏怀为主线,中间穿插大量的叙事和议论,描摹时事,感时忧国,格调沉郁,笔气顿挫。诗中关于骊山宴乐等描写有两百多字,均以叙事为主,辅之以议论和抒情,不过三者结合的甚为紧密,难分彼此。明代的胡夏客就说到:“诗凡五百字,而篇中叙发京师,过骊山,就泾渭,抵奉先,不过数十字耳。余皆议论感慨成文,此最得变雅之法而成章者也。”此诗与有咏怀诗之祖美誉的阮籍所作的咏怀诗已有大不同。在此,杜甫在诗中并不是只咏述一己之怀,而是处处推己及人,把个人的不幸遭际同国家和人民的不幸联系起来,用自己的笔来述己之怀,来如实的记录整个国家和社会正在发生的事。诚如诗中那句千古名句所写的那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二句,不仅是对自己幼子因乏食而夭折发出的悲鸣,更是对唐玄宗荒淫骄奢而造成社会贫富悬殊、人民生活悲惨的沉痛控诉。只是在杜甫写这首诗之前的十一月,也就是当杜甫冒着严寒经过骊山而唐玄宗君臣还在华清宫尽情享乐的时候,安禄山已经在渔阳起兵,向着长安杀来。
对于杜甫来说,羁旅长安的十年是悲惨的。杜甫自天宝五载进入长安,为求出仕经历过科举,进行过赠(献)诗赋,也曾交结权贵,但十年的努力却只得了一个八品下的小官。但就杜甫的诗歌创作而言,长安的十年磨砺是值得的,其成果也是辉煌的,是他诗风转变成型的关键期。长安十年,让他经历各种社会上的挫折和不幸,使他认识到朝政的黑暗和统治者的荒淫骄奢对社会和人民的影响是巨大的。至此以后,杜甫就坚定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向,在爱国忧民、反映人民疾苦的道路上坚定地走了下去。
文 / 柏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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