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ngs do not change; we change.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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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度曲:在新年的第一天哀悼我的衰老(宋炜)

我没有什么新的事情要问你,未来,穷人的天堂。我仍然穿戴着同样的东西。

我仍然凭借同样的光芒,乞求着同样的提问,吃着同样的石头。

而钟的指标仍然没有进入就已敲动……

—— W·S·默温《另一年的来临》

一、避世书

唉,地球如此之老!

──冰雪消融、林木毁败、河流枯涸,一如我的涣散,我的衰损。但地球仪足足转了上亿年,才抛出这些记忆,同时也抛去了未来,用它令自己晕眩的离心力。

即使如此,你还是看见了:它比我年轻!

我只用四十年就抛出了一切:之前的所有荒唐事,以及之后的……啊,你看出了还有之后吗?

我惟一收获的是已经过去了的明天,一个袖珍的、只有你才能目睹的小末日。

而在世界开始的第一天,我还以为其实是上帝度假后的第八天,万物都要由我来安排,或者,任我制造事端。

我可以是任意一个人(如果不是,我向你致歉),比如,是施耐庵。在我动笔以前,世界是个戏台,所有人都在等待,而我忍住了世界,在一个小洞天中。

不,其实我更愿意在市梢尽头一爿傍村的小酒店中坐定,用一种仿古的醉态让景色与人物引而不发。

我让鲁达只是一个用衣袖揩鼻涕的小儿,袖子里还没有长出拳头。但一瞬之间他就会亮出刀子,脱颖而出,和我一起在长亭中竭息,当路叫酒。他总是按捺不住。

远处,几只山鸡在松林中觅食的时辰,另一条好汉在松下剪径,四顾无人,只好猎走了这些下酒的飞禽。这一刻,你在哪儿?

你隐匿在这些纸页里,即将在笔端涌现,却看见早有人在你之前施施然前来,唱老大一个肥喏,

而我仍自不去睬他:既然他早已奚落了山花,又涂毒了麋鹿,我又何以不让你也一出场就沉鱼落雁?哦,既得陇,复望蜀,万千头绪就这样在我的朴刀下迎刃而解。

当我拉开帷幕,这些人的亮相全都大手大脚,仿佛无师自通。而这些,正是我昔年的行状。

看吧,世界是一台宴席,我不会把它写散。如果生活给了我粮食,我就好好把自己饿着,只用它来酿酒。正是这样的如饥似渴使我知道了,生活不提供爱,因为爱是大饥饿,连被爱都不能使之满足。

我喝到的由此而既非花醴,也非寡酒;吃的也是:刚得了盐,又来捻酸,也算是得了些滋味──即使你如此可口,我也不想吃下你,只是在你身上留下足够深的牙印(我要表明我已到此一游,虽然这些字迹连生长的树木都能将它们愈合。)

是的,我没有得到过你的脸与身体,但我有了这些被子与枕头。更早以前因为有了飞机,我就再没见过燕子与蜻蜓。

你看,我还是我自己!

我没搞过梦露,并不意味着我不喜欢美女,我没去过吴哥窟,并不表明我讨厌旅行。

同样,我还没死过,并不是说我已不想活了。

爱也是小事情,小得无所不在,四处弥散,像一堆无从整合的零碎,谁也不能还原其本来面目。

爱有面目吗?如果有,长得像哪一朵姚金娘?

世上如此多美好的女人,我竟未择一为妻,对此我感到内疚:对迷宫来说,她原本可以是一条直路,把我导出渊薮。

现在,我已被齐腰深的女色淹没,现在,我的微笑是带有歉意的,我的每个表情仿佛都在说:对不起。

而阁儿以外,迎接我的梆子却照样细吹细打,你听,他们唱:“不信春光厌老人!” ①

我够贫穷了吧?

但我不要,反而继续丧失。

这世界从来就没有被得到过,只有给予。

我打算从一个讨厌的人变成无趣的人,体内外一片蛙鸣。我戒酒,驾长车远行。

我走了,我在墙上画了个守门人,他至今都还在工作。而我将在路上蒸发,让他难以目送。

阳光照在我的身上,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有我看见斑马失去了身上的条纹,斑点狗遗落了身上的黑点。

可这也没什么不好啊:它们依然是马和狗。

我朝手心吐唾沫。

既然不能额手称庆,我只好含羞搓手。

这个暖冬已经够热烈了,我不用再以高烧来取暖,烘烤自己的身子骨。

我可以像狗一样在地上随处睡觉。

我至少要跟两条以上的土狗睡在一起。

你看,垃圾堆里全是吃的,是一个好厨房。

会有两种温暖来照应我:一种是太阳,一种是狗儿起伏的呼吸和粗糙的披毛。

如果雨来了,我就摇脑袋,乱抖身子。

如果你来了,我就摇尾巴,阳光洒落一地。

你的出现使万物聚焦于你的脸与身体,而你不在的时候,世界只是一场烟雾。

我相信我所拥有的道德不过是一种习惯,继而是风俗、疾病、迷信,最后,是节日。

但你如此避世,把可以推迟的一切都延至死亡之后,或如我一般,躲进节日的狂欢中,像神像在壁龛中避雨。但这样更好:
正因为我们从来就没在一起,分手才更加突出:像一排凸起的盲文,瞎子都能看见。只有我视若无睹,把你视为乌有:你只是一个可能的人,足以让我等待。我还可以按我自己的意愿来塑造你,多年后,你的重新出现会比今天更加光彩。

看呀,转弯抹角,吹糠见米,一张粉脸近在眼前──

就算你永远不会出现,但你的来临,

不,是来生,也早已迫在眉睫!

二、晚景小记

我回到乡下,看见自己与许多红辣椒一道在场坝上晒太阳。我们把夏天搞得有多热啊。

我手搭凉篷,就以为在眼前安装了空调?

事实上,我的额角与颈子出产了许多盐。

看,我们还把这个夏天搞得如此咸湿!

并且,我对自己的款待也不尽人情,不然我为什么要让自己斟上这一只满杯?

是的,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半杯。

作为一个古旧的整体主义者,我要求一切都是完备的,包括残云、余烬与垂死。

其实我也可以退而求其次:没有晚年。

这世上有太多人为了成为先驱而放弃了下半生。

一生太短,无法容纳,还不如抽身离去。

我如此极端,要不然飞起来吃人,要不然就潜到海底看星星──天塌了,海水也溢满陆地。

如果我自己的衰老与地球暗合,为什么我们的末日不能是同一天?假若地球等不及我这个急切而甜蜜的大限,我会对世界说:请提前!


① 引自贺铸词《浣溪沙》。

(编辑:木木 / 来源:红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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