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淡影(A Pale View of Hills)〔石黑一雄〕

读完整部作品,感觉就像它的标题所示,留给读者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一种淡淡的感觉,整部书连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都没有,留下无数的空白让读者自己去想象。而且,即便是已知的信息,也得靠读者自己从小说的字里行间一块块拼起来,小说中没有多少介绍故事背景、人物来龙去脉之类的说明性文字。

构成这本书的是主人公悦子零碎的回忆。回忆是石黑的作品里最重要的题材。正如书中说的:“回忆,我发现,可能是不可靠的东西。”悦子的回忆充满矛盾和空白。回忆不仅由于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且是非常主观的东西,加入了人的情感和选择。石黑说:“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石黑一雄关心的不是外部的现实世界,而是人复杂的内心世界。通过扭曲的回忆所反映的微妙的东西可以帮助人们窥探这个世界:为什么他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件事?他对这件事是什么感觉?他说他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是要说给我们听,那么读者能相信他多少?等等。

总之,石黑笔下的主人公的回忆是扭曲的,读者不能完全相信,很可能要带着批判的眼光阅读第二遍。比如,书的一开始就是故事矛盾激化的地方:景子自杀了。可是接下来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自杀,转而开始回忆悦子在二战后的长崎与一位友人的一段友谊。读者会想:怎么讲到另一件事去了?她对女儿的自杀心情如何?她女儿为什么自杀?

读完全书,大家都会觉得悦子和佐知子其实是同一个人,景子其实也就是万里子。石黑说:“我希望读者能明白她的故事是通过她朋友的故事来讲的。”不管佐知子母女是不是真有其人,悦子利用她们做掩护,精心编织了一个看似是别人的故事,想藏在别人的面具之下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读者可能从一开始就怀疑是这样,但找不到确实的文本证据。到了书的最后,“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淡淡一句就戳破了悦子在整本书中精心设计的谎言。她的心理防线在最后还是崩溃了,她不想或者忘了伪装。书的戏剧效果极强。

为什么要这样写,石黑的解释是,当时他在伦敦收留无家可归者的慈善机构里做社工,“我有很多时间和无家可归的人在一起,我倾听他们的故事,听他们说怎么会到这里来,我发现他们不会直截了当、坦白地说他们的故事。”“我就觉得用这种方法写小说很有意思:某个人觉得自己的经历太过痛苦或不堪,无法启口,于是借用别人的故事来讲自己的故事。”

小说始终没有交待景子到底为什么自杀,悦子为什么离开日本(悦子为自己设计的在长崎的形象是一个传统的、尽本分的妻子,与她后来离开丈夫、离开祖国的大胆行为相去甚远。)悦子回忆的重点不是她们具体怎样离开日本到达英国,也不是景子在英国到底过得如何(景子在英国的生活我们可以从悦子本身少量的叙述中看出来,也可以从妮基对景子的回忆中窥见一斑。景子一直与这个异国新家格格不入,后来更是自我封闭、有点病态,最终导致自杀)。悦子的回忆集中在去与留的抉择。这反映出悦子心里深知景子悲剧的根源在日本,景子的自杀触发了悦子内心长期以来的担忧:自己选择离开日本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对于离开日本的决定,按佐知子自己(我们把她看作悦子的代言人)的话说:“我是个母亲,我女儿的利益是第一位的。”“万里子在美国会过得很好的……那里更适合孩子的成长。在那里她的机会更多,在美国女人的生活要好得多。”“日本不适合女孩子成长。在这里她能有什么指望呢?”

虽然佐知子口口声声去美国都是为了女儿,但是读者能体味到去美国似乎更符合佐知子自己的愿望和利益,而不是万里子的。从主观愿望来说,万里子不愿意去美国,想回安子阿姨家,讨厌那个美国酒鬼。万里子甚至在她们第一次准备离开的时候试图上吊自杀。当然,在佐知子的回忆里把它说成是一个从树上摔下来的小意外。从客观条件来说,回安子阿姨家对万里子来说意味着稳定的生活,去美国则存在着很多不确定因素,是很冒险的举动。然而对佐知子来说,她伯父家只是个有无数空房间的坟墓,美国则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国家。这是她从小的梦想,在日本饱经战乱之苦后,这种向往异国的心情更加强烈。所以纵使弗兰克不是一个十分可靠的人,却是她改变现状唯一的希望。

就算佐知子确实是为了女儿好(不冒点险怎么能变得更好呢?),她在母女关系上处理得也不是很好。她们的关系大部分时候都很紧张,她时常把万里子一个人撇在家里。这种紧张在淹死小猫的事件上达到高潮。她没有如约让万里子带着小猫回到安子阿姨家,很明显后来也没有像她保证的那样:“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随时可以回来。”桥上悦子与万里子谈话的那一幕,评论家们基本上都认为实际上就是她们母女俩在谈话。这无疑是说服万里子去美国的一次重要的对话,回忆到这里时,当时的情形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悦子无意中就跨过了旁观者的界限,变成了当事人。此时故事接近尾声,悦子与她的代言人之间的界限变得十分模糊,而到了最后就如前面所说的彻底崩溃。

悦子一会儿安慰自己:“我离开日本的动机是正当的,而且我知道我时刻把景子的利益放在心上。”一会儿又说:“我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这里不会幸福的。可我还是决定把她带来。”她的一生都在做着激烈的良心斗争,当她的担心最终变为现实时——景子用自杀结束了自己不开心的一生——这种斗争达到了高潮。景子死后,悦子心中充满自责和悔恨。

从“时钟时间”计算,小说的时间跨度是妮基来看望悦子的那五天。这五天里,悦子想起了大约二十年前在长崎的往事,“心理时间”的跨度长达二十几年。作者似乎将她的一生浓缩在这几天里。故事一会儿发生在距离现代较近的英国,一会儿又回到遥远的战后的长崎。因为利用回忆,作者就可以轻易地在各个不同的时空(物理时空与心理时空)之间跳来跳去,无需多费笔墨加以交待,过去与现在交织在一起,造成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效果。

小说以战后的长崎为背景。一个关键词就是:改变。事物在变(重建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如佐知子的表姐说的:“我肯定春天的时候是没有那些楼的。”读者就能直观地感受到),人心也在变。书中虽然没有一个地方直接描写原子弹爆炸,但原子弹爆炸带来的阴影却无处不在。首先,悦子、佐知子和藤原太太都在原子弹爆炸中失去了很多,可是她们对战后生活的态度却迥然不同。积极乐观、向前看的藤原太太安心地经营着小小的面店,悦子和佐知子则不能像藤原太太那样坦然接受现实生活。其次,儿童是战争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战争中儿童的利益往往最容易被牺牲。经历了战争的万里子对大人感到恐惧、不信任。再者,绪方先生所代表的旧价值观受到了以松田重夫为代表的新价值观的强烈挑战。夫妻间的关系也开始发生变化。

石黑以自己的家乡长崎作为处女作的背景自然与他的身世分不开,但他也一再强调读者不要把他的作品与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对号入座(比如他的另外一部小说《长日留痕》是以两战期间的英国为背景,《上海孤儿》则是以三十年代的上海公共租界为背景)。他希望人们更多地把他的小说看成是隐喻和象征。选择故事发生在这里而不是那里更多的是技巧上的需要,而不是内容上的需要。他通常是故事、主题已经成形在胸了,最后才为故事寻找适合的地点。比如此书场景最初设置在英国康沃尔郡,而不是长崎。作者无意写一本历史小说,本书的中心还是探讨内疚和自欺的。

此外,石黑也一再强调他对背景的描写也不是如实描绘,只是取其典型。他认为如今的小说没有必要像十九世纪时那样细致入微地描写风景,因为电视、电影等媒体在写实方面比小说更有优势。小说家只需用几个关键词引起读者联想就够了。例如,介绍佐知子的小屋时,石黑只说“是乡下常见的那种木屋子,斜斜的瓦屋顶都快碰到地面了”,剩下的就靠读者自己去联想了。石黑对日本的印象除了儿时的记忆和父母的言传身教以外,还来自五十年代的日本电影,例如小津安二郎、黑泽明和成濑巳喜男的电影。

另外,书中平淡之中见辛辣讽刺的地方也比比皆是。例如,举世闻名的和平雕像就被作者揶揄了一番:

我一直觉得那尊雕像长得很丑,而且我无法将它和炸弹掉下来那天发生的事以及随后的可怕的日子联系起来。远远看近乎可笑,像个警察在指挥交通。我一直觉得它就只是一尊雕像,虽然大多数长崎人似乎把它当作一种象征,但我怀疑大家的感觉和我一样。

然而你不得不佩服他的角度很新颖,说法也不无道理。

此书出版于1982年,是石黑的处女作。其中的很多东西成了他日后的标志,如:第一人称叙述、回忆、幽默与讽刺、国际化的视角等。

石黑的第一部作品就获得了英国皇家学会颁发的温尼弗雷德·霍尔比纪念奖。虽然这部书出版至今已经快三十年了,但仍在不断重印。它的艺术价值和魅力得到了时间的检验,探讨人性的主题也永远不会过时,现在读来仍令人唏嘘感慨。

注:以上文字摘自本书《译后记》

作者: [英] 石黑一雄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原作名: A Pale View of Hills
译者: 张晓意
评分: 8.2

这是一段迷雾重重、亦真亦幻的回忆。战后长崎,一对饱受磨难的母女渴望安定与新生,却始终走不出战乱的阴影与心魔。剧终,忆者剥去伪装,悲情满篇。 《远山淡影(石黑一雄作品)》是石黑一雄技惊文坛的处女作,一部问世30年仍在不断重印的名著。其“感伤与反讽”的融合、平衡令人犹记。
作者简介 · · · · · ·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日裔英国小说家,1954年生于日本长崎。1989年获得“布克奖”,与奈保尔、拉什迪并称“英国文坛移民三雄”。被英国皇室授勋为文学骑士,并获授法国艺术文学骑士勋章。

1989年,石黑一雄获得享有盛誉的“布克奖”。石黑一雄文体以细腻优美著称,几乎每部小说都被提名或得奖,其作品已被翻译成二十八种语言。

虽然拥有日本和英国双重的文化背景,但石黑一雄却是极为少数的、不专以移民或是国族认同作为小说题材的亚裔作家之一。他致力于写出一本对于生活在任何一个文化背景之下的人们,都能够产生意义的小说。于是,石黑一雄的每一本小说几乎都在开创一个新的格局,横跨了欧洲的贵族文化、现代中国、日本,乃至于1990年代晚期的英国生物科技实验,而屡屡给读者带来耳目一新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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