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stead of saying that man is the creature of circumstance, it would be nearer the mark to say that man is the architect of circumstance.

- Thomas Carly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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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掩埋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英] 石黑一雄

要找到后来令英格兰闻名的那种曲折小道和静谧草场,你可能要花很长时间。目之所及,尽是荒无人烟的土地;山岩嶙峋,荒野萧瑟,偶尔会有人工开凿的粗糙小路。罗马人留下来的大道,那时候大多已经损毁,或者长满杂草野树,没入了荒野。河流沼泽上,压着冰冷的雾气,正适合仍在这片土地上活动的食人兽食人兽(Ogre),西方民间传说中的一种巨大、丑陋、凶残的类人妖怪,又译作“食人魔”。。住在附近的人们——什么样的绝境使他们到这种阴冷的地方安家呢——很可能畏惧这些巨兽,它们粗重的喘气声很远就能听到,过一会儿雾气中才会显露出它们丑陋的躯体。但是,这些怪兽不会令人诧异。那时人们应该把食人兽当成日常的危险,何况还有很多要担心的事情。怎样从坚硬的土地上获取食物;怎样避免柴火烧完;怎样阻止一天能杀死十几头猪、让孩子脸颊上长出绿色皮疹的那种疾病。

反正食人兽不算太坏,只要别去激怒它们。不过事实还是必须接受:不时会有一个家伙,或许是和同类发生了争执,跌跌撞撞闯进某个村庄,发着可怕的怒火,人们叫喊着,挥舞着武器,但它全不理会,横冲直闯,躲闪不及的都要受伤。或者,不时会有食人兽把某个孩子抓到迷雾里。对于这种灾害,当时的人们只好看得超脱一点。

在一片大沼泽附近,就有这么一块地方,坐落在嶙峋的山峦投下的阴影之中。这儿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妇,男的叫埃克索,女的叫比特丽丝。也许这不是他们准确的名字,也不是全名,但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就这么称呼他们吧。我本来想说,这对夫妇过着“孤独”的生活,但根据我们对这个词的理解,那时候没有人是“孤独”的。为了取暖和安全,村民们生活在室内,住的地方多从山腰挖进去,深入山腹,有地下通道和走廊相互连通。我们这对老夫妇,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大巢穴里,算不上是“建筑”吧,和大约六十位村民住在一起。如果你离开他们的巢穴,沿着山脚走二十分钟,应该就会看到第二个村庄,在你眼里,和第一个没什么不同。但对村民自己来说,肯定有很多细微的差别,有的让他们骄傲,有的让他们羞愧。

我无意让人觉得,那时候的英国就只有这些东西,以为当辉煌的文明在世界其他地方蓬勃发展之时,我们这儿的人还刚刚走出铁器时代。假使你能够在乡间漫游,定会遇到有音乐、美食和高超竞技技巧的城堡,或者有饱学之士的修道院。问题是没法到处旅行。就算有一匹强健的马,天气晴好,一连走上好几天,你也可能看不到绿林中露出城堡或修道院来。你碰到的很可能都是我刚刚描述过的这种村落;而且,除非随身携带食品或衣物作为礼品,或配备令人生畏的武器,否则未必会受到欢迎。很遗憾我描绘了当时我们国家的这么一幅景象,但事实就是这样。

回头说说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吧。我说过,这对年老的夫妇住在巢穴的外围,住所受自然的侵袭较多,大家晚上聚集的“大室”中烧着火堆,但他们几乎享受不到。以前某个时候,他们也许曾住在火堆附近——和孩子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实际上,浮现在埃克索脑海中的正是这个念头。这是黎明前那段空寂的时光,他躺在床上,妻子在身旁酣睡,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噬咬着他的心,让他无法再次入睡。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天夜里,埃克索干脆下了床,悄悄溜到屋外,在巢穴入口旁那条破旧的板凳上坐下,等候着晨曦的来临。这时候是春天,但空气仍然刺骨,虽然埃克索出来的时候,随手拿起了比特丽丝的斗篷披在身上。不过,他一直沉浸在思绪之中,等他意识到冷的时候,天上几乎都没了星星,一片亮光从地平线上蔓延开来,昏暗中传来第一声鸟鸣。

他缓缓站起身,心里后悔在外面待得太久。他身体健康,但上次发烧花了挺长时间才恢复,他可不想又发起热来。现在他能感受到腿部的湿气,不过转身进屋的时候,他感觉很满足:因为几件在记忆中躲藏了许久的事情,今天早晨他终于想起来了。而且,他现在觉得某个重大决定快要在他脑中成形了,一个推迟了太久的决定,所以心里颇为兴奋,急着要与妻子分享。

屋内,巢穴里的通道仍旧漆黑一团,他只好摸索着走过那一小段路,回到住处。巢穴内所谓的“门”,大多不过是个拱廊,算是进入住处的标记。这种开放的布局,村民们不会认为有碍隐私,反而有利于房间保暖,大火堆或巢穴里许可的其他小火堆的暖气能通过通道传来。然而,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的房间远离火堆,倒有一扇真正的门,一个木头做的大框,上面纵横交错地绑着小树枝、蓟条和藤萝,要把它们撩到一边才能进出,但能挡住寒风。这扇门埃克索宁愿不要,但时日久了,门已经成为令比特丽丝颇感骄傲的物品。回家的时候,他常常发现妻子正在摘掉门上已经枯萎的藤蔓,换上她白天采摘来的新枝。

这天早晨,埃克索把门帘撩开一点点,刚好能让自己进屋,小心翼翼不吵醒妻子。晨曦透过外墙上的细缝渗入屋内。他能隐约看到自己的手,干草皮铺成的床上,比特丽丝盖着厚厚的毯子,还在沉睡。

他想喊醒妻子。因为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此时此刻,如果妻子醒着、与他说话,他和那个决定之间无论还有什么阻碍,都会瞬间瓦解。可时候还早,要等一会儿村民们才会起床,开始一天的劳作,于是他在房间角落里那张矮凳上坐下来,身上仍旧紧紧裹着妻子的斗篷。

他心想,不知道今天早上的雾有多重,天光渐亮,也许等会儿能看到雾从墙壁缝隙里渗入房间。接着,他的思绪又飘离了这些事情,回到他此前一直考虑的问题上。他们一直是这么生活的吗,就两个人,住在村子的边缘?抑或以前情况不是这样?刚才,在屋外,他回想起了以前的一些片段:那是个短暂的时刻,他走在巢穴中央长长的过道上,一条胳膊挽着自己的一个孩子,走路时微微弓着身,不是因为像现在这样上了年纪,而是不希望脑袋在昏暗中撞上屋梁。当时孩子可能在跟他说话,讲了什么好笑的事,两人都在大笑。可是现在呢,和之前在外面的时候一样,他脑子里一片模糊,越集中精力,那些片段似乎就越不清晰。也许这一切都是个老傻瓜的想象。也许上帝从来没有赐予他们孩子。

你可能会想,埃克索为什么不去找其他村民帮助他回忆往事呢?但这可能不像你想得这么容易。因为在这个群体中,人们很少谈论过去。我倒不是说这是什么禁忌。我是说,过去消失在一片迷雾之中,就像沼泽地上的雾气一样。这些村民就从没想过要去回想往事——哪怕是刚刚过去的事情。

举个例子吧。有件事已经让埃克索心烦了很长时间:他肯定,不久前村子里有个女人,长长的红色头发——大家认为这个女人对村庄很重要。有人受了伤或生了病,大家就立即去请这个红头发的女人,她有高超的治疗技能。可是,现在哪儿也找不到这个女人,好像也没人去想这是怎么回事,她不在了,都没人表示遗憾。有天上午,埃克索和三个邻居一起挖开霜冻的土地时,提起过这件事情,从他们的反应来看,他们是真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其中一位还停下手中的农活,努力回想,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他说。

一天晚上,他跟比特丽丝提起这事。“我也不记得这个女人,”比特丽丝说。“也许你是出于自己的需要,想出了这么个女的,埃克索,虽然你身旁已经有个妻子了,腰板比你自己还直呢。”

这是去年秋天什么时候的事情,当时周围一片黑暗,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雨打房屋的声音。

“我的公主,这么多年你的确一点儿也没老,”埃克索说道。“但这个女人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只要花点时间想一想,你自己也会记起来。一个月前,她就在我们家门口,友好地问我们,需不需要她带点什么东西来。你肯定还记得吧。”

“可她为什么要给我们带东西呢?她是我们的亲戚吗?”

“我想不是亲戚,公主。她就是好心帮忙。你肯定记得吧。她常到门口来,问我们冷不冷、饿不饿。”

“埃克索,我想问的是,她为什么要单单把我们挑出来,要帮我们的忙?”

“当时我也感到疑惑,公主。我还记得,当时我想,这个女人专门照顾病人,可我们两人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健康啊。难道有消息说要发瘟疫了,所以她来看看我们?可结果呢,没有瘟疫,她就是好心帮忙。现在我们谈起了她,我就能回想起更多事情了。她就站在那儿,跟我们说,孩子们骂我们,不用去理会。就这样。后来我们就没见过她了。”

“埃克索啊,这个红头发的女人是你凭空想出来的,而且她还是个傻瓜,竟然去担心几个孩子的游戏。”

“我当时正是这么想的,公主。孩子们哪能伤害到我们呢,不过是外面天气不好,他们找点乐子而已。我跟她说,我们根本就没想过这事,可她终究还是好心。现在我想起来了,她还说,我们晚上没有蜡烛,是个遗憾。”

“如果这家伙同情我们没有蜡烛的话,”比特丽丝说道,“那她至少弄对了一件事情。这是对我们的侮辱,我们的手和其他人一样稳,却禁止我们在这样的晚上用蜡烛。别人的屋子里点着蜡烛,他们喝多了苹果酒,都醉得不省人事,要不就是一大堆孩子乱跑。他们拿的是我们的蜡烛,现在你就在我身边,埃克索,可我却几乎看不见你的身体。”

“公主啊,这不是有意要侮辱我们。事情一直就是这样罢了,没别的。”

“对了,拿走我们蜡烛这件事,不是只有你想出来的这个女人觉得奇怪。昨天,也许是前天吧,我在河边,从那些女人旁边经过,她们以为我走远了,听不见她们说话,但我肯定我听得明白,她们说,像我们这样正直的夫妻,每天晚上只能摸黑坐着,真是件不光彩的事情。所以呢,这样想的可不仅仅只有你想象出来的这个女人。”

“我的公主,我不是一直跟你说嘛,这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女人。一个月前,这儿所有人都认识她,都讲她的好话。可现在每个人,包括你,都不记得有过这么个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春天的早晨,埃克索回想着这段谈话,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承认,关于红头发女人的事情,是自己弄错了。他毕竟上了年纪,偶尔会犯糊涂。但是,让人困惑的类似情景还有很多,红头发女人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让人丧气的是,他一下子想不起来那么多的例子,但例子数不胜数,这一点他确信无疑。比如,跟玛塔有关的那件事情。

玛塔是个九岁或十岁的小姑娘,大家都知道她胆子大。孩子们到处乱跑会有危险,可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都不能打消她对冒险的喜爱。那天傍晚,离天黑不到一小时,雾气已经聚起,山坡上传来狼的嚎叫声,这时候有消息说玛塔不见了,每个人都警觉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接下来不长的时间内,巢穴里到处都是呼喊她的声音,脚步声在通道里来来回回,村民们搜索了所有睡室、储物洞、椽子下方的空隙,寻遍了孩子找乐子的一切藏身之地。

在这慌乱之中,两名牧羊人从山坡上值勤归来,回到“大室”中,挨着火堆烤火。这时候,其中一位牧羊人说,头天他们看到一只金鹰在头顶盘旋,一圈、两圈,然后又绕了一圈。绝对没错,他说,那就是金鹰。消息很快在巢穴中传开去,不久火堆四周便围了一群人,听牧羊人讲故事。连埃克索也匆忙赶了过来,因为金鹰在这个地区出现,可是真正的新闻。金鹰有很多能力,其中一项是能够吓走狼群,据说在别的地方,因为这些大鸟,狼已经全部消失了。

作者: [英] 石黑一雄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原作名: The Buried Giant
译者: 周小进
评分: 7.9

公元六世纪的英格兰,本土不列颠人与撒克逊入侵者之间的战争似乎已走到了终点——和平降临了这片土地,两个族群比邻而居,相安无事地共同生活了数十年。但与此同时,一片奇怪的“遗忘之雾”充盈着英格兰的山谷,吞噬着村民们的记忆,使他们的生活好似一场毫无意义的白日梦。一对年迈的不列颠夫妇想要赶在记忆完全丧失前找到此刻依稀停留在脑海中的儿子,于是匆匆踏上了一段艰辛的旅程。他们渴望让迷雾散去,渴望重拾两人相伴一生的恩爱回忆——但这片静谧的雾霭掩盖的却是一个黑暗血腥的过去,那是一个在数十年前被不列颠人的亚瑟王用违背理想的手段掩埋的巨人。一个神秘的撒克逊武士肩负使命来到这片看似平和的山谷,他那谦逊的外表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秘而不宣的动机?他的使命带给这个国度将是宽恕的橄榄枝还是复仇的剑与火?而亚瑟王最后的骑士高文则决心用生命守护国王的遗产,因为守护它就就意味着守护最后的和平。记忆与宽恕,复仇与和平,四人的命运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了一处,而结局只有一个。

作者简介 · · · · · ·

石黑一雄,日裔英国小说家,1954年出生于日本长崎,凭借1989年的名作《长日留痕》摘得英国“布克奖”,与奈保尔、拉什迪(《撒旦诗篇》作者)并称“英国文坛移民三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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