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re 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 If there is a chance in a million that you can do something, anything, to keep what you want from ending, do it. Pry the door open or, if need be, wedge your foot in that door and keep it open.

- Pauline Ka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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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画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英] 石黑一雄

如果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你走过那座在当地仍被称为“犹疑桥”的小木桥,爬上陡峭的小路,走不了多远,就能在两棵银杏树的树梢间看见我家宅子的屋顶。即使在山上没有占据这样显眼的位置,它在周围的房屋间也显得鹤立鸡群,因此,你顺着小路走上来时,会纳闷这宅子的主人会是怎样的富翁。

其实我不是富翁,而且从来没有富过。宅子之所以看上去这样壮观,是因为它是我的前任房主建造的,而他不是别人,正是杉村明。当然啦,你也许刚来到这个城市,还不熟悉杉村明这个名字。凡是二战前住在这里的人,只要一跟他们提起杉村明,他们就会告诉你,三十多年前,杉村无疑是城里最受尊敬、最德高望重的人之一。

你得知了这点,再来到山顶,站在那里看着精美的雪松大门,围墙里大片的庭园,琉璃瓦的屋顶,还有那些美不胜收的雕梁画栋,你会疑惑我这个人何德何能,竟能拥有这样的房产。事实上,我买这座房宅出价低廉——当时甚至不到房产的真正价值的一半。由于那个时候杉村家人发起了一种十分奇特——有人会说是愚蠢——的程序,才使我得以购得这座豪宅。

说起来约莫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的情况每个月都有起色,妻子开始催促我物色一个新居。她以她惯常的远见,振振有词地阐述拥有一座跟我们地位相称的房屋有多重要——不是出于虚荣,而是考虑到孩子们将来的婚配。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们的长女节子只有十四五岁,我就没有着急物色。不过,有一年左右,每当我听说有合适的房子出售,都会记得去打听打听。记得是我的一个学生来告诉我,说杉村明去世一年之后,他的宅子准备出售。购买这样一座豪宅对我来说是天方夜谭,我以为这个建议是出于我的学生一向对我的过度敬重。不过我还是去打听了,结果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答复。

一天下午,两位仪态高傲、白发苍苍的女士前来拜访,她们就是杉村明的女儿。当我表示得到这样一个显赫家庭的关注,感到受宠若惊时,那位姐姐冷冷地告诉我,她们这么做不只是出于礼节。前几个月里,许多人都来打听她们先父的宅子,家人最后决定全部回绝,只留下四个候选人。这四个人是家庭成员根据其品行和成就,严格挑选出来的。

“父亲建造的房产必须传给一个他认可和赞赏的人,”她继续说道,“这对我们来说是第一要紧的。当然啦,情形所迫,我们也不得不从经济上来考虑,但这绝对是第二位的。因此,我们定了一个价钱。”

说到这里,一直没有开口的妹妹递给我一个信封,她们神情凝重地注视着我把它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典雅地写着一个数字。我刚想表达对这么低廉的价格的惊讶,却从她们脸上的表情看出,进一步谈论价钱问题会引起反感。姐姐只是说道:“这不是为了让你们互相竞价。我们并不指望得到超过规定价钱的数额。从现在起,我们打算要做的是进行一场信誉拍卖。”

她解释说,她们亲自前来,是代表杉村家族正式请我接受——当然啦,跟另外三位候选人一起——对我的背景和信誉的细致调查。然后从中挑出一个合适的买主。

这是一个奇怪的程序,但我觉得没理由反对。其实,这跟男婚女嫁要走的程序差不多。而且,能被这个古老而保守的家庭认为是一个有资格的候选人,我感到有点受宠若惊。我表示愿意接受调查,并向她们表达了我的谢意,这时,妹妹第一次跟我说话了,她说:“小野先生,父亲是个文化人。他对艺术家非常尊重。实际上,他知道您的作品。”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自己也做了些调查,发现妹妹的话果然不假。杉村明确实可算是热衷艺术,曾无数次出资赞助画展。我还听到一些有趣的传言:杉村家族很大一部分人根本不同意出售房宅,曾有过一些激烈的争论。最后,迫于经济压力,不得不变卖房产。交易过程中这些古怪的手续,实际上是那些不愿房产转到外人手中的人所做的一种妥协。这些安排有些专横,这是无需否认的。但在我来说,我愿意体谅一个拥有这样辉煌历史的家族的情感。但妻子对调查一事很不以为然。

“她们以为自己是谁?”她不满地说。“应该告诉她们,我们不想再跟她们发生任何关系。”

“可是有什么害处呢?”我说。“我们没有什么不愿意让她们发现的。不错,我家境不殷实,但这点杉村家的人肯定已经知道了,而她们仍然把我们看作有资格的候选人。就让她们调查去吧,她们只会发现对我们有利的东西。”我还刻意加了一句:“实际上,她们所做的事,就跟我们要跟她们联姻差不多。我们必须慢慢习惯这类事情。”

而且,“信誉拍卖”——用那位姐姐的话——的想法确实值得赞许。我奇怪为什么我们没有用这种方法解决更多的问题。这样的竞争要值得称道得多,它用以评判的不是某人的钱包大小,而是他的道德操守和成就。我仍然记得,当我得知杉村一家——经过最为周密彻底的调查之后——认为我最有资格买下他们如此珍视的那座房子时,我内心深处曾感到多么满足。毫无疑问,这座房子也值得我们忍受一些麻烦,它外表壮观、盛气凌人,里面却是精心挑选的色彩柔和的天然木料,我们住在里面之后才发现,这座房子特别有助于放松心情,安享宁静。

然而,在交易期间,杉村一家的专横显而易见,有些家庭成员毫不掩饰他们对我们的敌意,换了一个不太善解人意的买主,准会觉得受到冒犯,放弃这笔买卖。即使到了后来,我有时还会碰到杉村家的一些人,他们不是礼貌地跟我寒暄,而是站在大街上盘问我那所宅子的状况,以及我对它做了什么改造。

最近,我很少听到杉村家人的消息了。不过日本投降后不久,曾经来找我商量售房事宜的两姐妹中的妹妹,突然前来拜访。连年的战争把她变成了一个消瘦的、弱不禁风的老太太。她以他们家族一贯的作风,毫不掩饰地表示她只关心宅子在战争中受的损害,而并不关心住在宅子里的人。听了我妻子和健二的遭遇,她只是淡淡地表示了几句同情,然后就对炸弹造成的破坏提出一大堆问题。这使我一开始对她非常反感,可是后来我注意到,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打量着房子,还有,她斟词酌句的时候会突然停住话头,于是,我理解了她再次回到这座老宅的百感交集的激动心情。后来我推测,出售房宅时还活着的那些家人如今想必都去世了,我开始对她产生恻隐之心,便提出带她四处看看。

宅子在战争中遭到一些破坏。杉村明在房子东边建了厢房,共有三间大屋,有一道长廊跟主宅相连,长廊横贯主宅一侧的庭园。长廊从头至尾精美繁华,有人说杉村建造长廊——以及东厢房——是为了他的父母,他希望跟父母保持距离。不管怎么说,这道长廊是宅子里最引人注目的特色之一。下午,外面的繁枝茂叶把光和影投洒在整个长廊,人走在里面,就像在庭院隧道里穿行一般。炸弹造成的破坏主要是在这一部分,我们在庭院里审视长廊时,我看见杉村小姐难过得两眼垂泪。此时,我先前对这位老太太的不满情绪早已烟消云散,我一再向她保证,一有机会就把受损的地方修好,让宅子恢复她父亲当初建造的样子。

我信誓旦旦的时候,并不知道物资仍然这么匮乏。日本投降之后很长时间,我们经常要等上好几个星期,才能等来一片木头或一包钉子。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尽量先照顾主宅——它也没有逃过战争的破坏,庭院走廊和东厢房的修理进展缓慢。我想尽办法防止出现严重的衰败,但宅子的那个部分始终没能开放。而且,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仙子,似乎也不需要扩大我们的生活空间。

今天,如果我领你走到宅子后面,拉开厚重的纱门,让你看看杉村庭院里长廊的遗迹,你仍然会感受到它当初的奇妙壮观。但是毫无疑问,你也会注意到我未能阻挡的蛛网和霉斑,以及天花板上大大的裂缝,只用防水帆布盖着,遮挡天空。有时,天刚亮,我拉开纱门,发现一道道绚丽的阳光透过防水帆布照射下来,映出悬在空气中的尘雾,就好像天花板是刚刚塌下来的一般。

除了长廊和东厢房,受损最严重的是阳台。我们家的人,特别是我的两个女儿,以前总是喜欢坐在那里消磨时光,聊天,欣赏园子。因此,日本投降后,节子——我已婚的女儿——第一次来看我们时,阳台的情形让她感到难过极了。那时我已经把破坏最严重的地方修好了,但阳台的一端仍然高低不平,满是裂缝,因为当年的炸弹把地板都掀了起来。阳台顶上也遭到破坏,一到下雨天,我们就不得不在地上摆一排容器,接上面漏下来的雨水。

不过,在过去的这一年,我总算取得了一些进展,到节子上个月又来看我们的时候,阳台已经差不多修复了。因为姐姐回来,仙子专门请假在家,加上天气不错,我的两个女儿许多时间都呆在外面,就像过去一样。我经常跟她们一起凑热闹,有时候,时光又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全家人一起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上个月的有一天——应该是节子到来后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吃过早饭,一起坐在阳台上,仙子说道:

“节子,你终于来了,我总算松了口气。你可以把爸爸从我手里暂时接过去了。”

“仙子,说实在的……”她的姐姐在垫子上不安地蠕动着。

“爸爸现在退休了,需要人好好照顾呢,”仙子继续说,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你得让他有点事做,不然他就会感到郁闷。”

“说实在的……”节子紧张地笑笑,然后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园子。“枫树似乎完全恢复了,看上去多么精神啊。”

“节子大概根本不知道你最近是个什么情况,爸爸。她只记得你当年是个暴君,把我们支使得团团转。你现在温和多了,是不是这样?”

我笑了一声,向节子表明这都是在开玩笑,然而我的长女还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仙子又转向姐姐,接着说道,“但是他确实需要人好好照料,整天呆在家里闷闷不乐。”

“她又在胡说八道了,”我插嘴说,“如果我整天郁闷,这些东西是怎么修好的呢?”

“是啊,”节子说着,笑眯眯地转向我。“房子现在看上去棒极了。爸爸一定干得很辛苦。”

“苦活累活都有人来帮他干,”仙子说,“看来你不相信我的话,节子。爸爸现在大不一样了。你不用再害怕他。他脾气温柔随和多了。”

“仙子,说实在的……”

“他偶尔还自己做饭呢。你都不会相信,是不是?最近爸爸的厨艺可是大有长进。”

“仙子,这件事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节子轻声说。

“是不是这样,爸爸?你的进步可真不小。”

我又笑了笑,疲惫地摇摇头。我记得就在这时,仙子把脸转向园子,对着阳光闭上双眼,说道:

“我说,等我结了婚,他可不能指望我回来做饭了。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哪还有空照顾爸爸。”

仙子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姐姐——刚才一直拘谨地望着别处——用询问的目光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她立刻又转移视线,因为必须回应仙子的笑容。但是节子的神态举止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更深沉的不安,幸好这时候她的小儿子在阳台上奔跑,飞快地从我们身边蹿过,使她有机会改变话题,她似乎松了口气。

“一郎,安静点!”她冲着儿子的背影喊道。

一郎一直跟父母住在现代化的公寓里,现在见到我们老宅这么宽敞,毫无疑问是被迷住了。他似乎不像我们这样喜欢在阳台上闲坐,而是喜欢以很快的速度从阳台一头跑到另一头,有时还在擦得铮亮的地板上滑行。他不止一次差点儿打翻了我们的茶盘,他母亲一直叫他安稳地坐下来,但收效甚微。这次也是,节子叫他跟我们一起坐在垫子上,他却不肯,只在阳台那头生气。

注:以上文字摘自本书《第一章》

作者: [英] 石黑一雄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原作名: 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
译者: 马爱农
评分: 7.6

内容简介 · · · · · ·

《浮世画家》是作家石黑一雄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获Whitbread奖并进入布克奖短名单。 《浮世画家》同样以主人公的会议为基调,以非凡的小说技巧生动地展现了主人公的回忆与思考,写作笔法含蓄委婉,耐人寻味。主人公曾是位显赫一时的浮世绘画家,随着二战日本的战败,他才恍若大梦初醒:原来整个日本民族的过去竟是在为一种荒诞虚幻的理想献身,他的艺术理想也真如其名称一样毫无根基,虚浮于世。

作者简介 · · · · · ·

石黑一雄:一九五四年生于日本长崎,五岁时随其父前往英国定居。他迄今共出版六部长篇小说,其作品已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他的每部长篇小说都曾获欧美的文学奖项,其中包括一次英国布克奖(《长日留痕》),另加三次该奖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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