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不是拿来用的?那要看是谁的人生咯,不过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世界上像康永这样坚信人生不是拿来用的人是少数。像美国效率管理专家柯维那样把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榨干尽其用的也是少数。这世界上大多数人,过得其实不过是一边打麻将,打游戏,刷微博,吃着瓜子看韩剧,一边质疑这个有什么用,那个有什么用的人生罢了。大多数人,既没有过尽情的无用的人生,也没有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人生有用罢了。
大学毕业时,爸说:“你一定要念一个硕士学位。不用念博士,可是硕士是一定要的。 ”
” 为什么硕士是一定要的”?我没问。爸爸对我的要求非常少,所以一旦他开口了,我都很“上道”的照单全收,当然,也因为硕士大都很容易念,选个容易的科目,常常可 以在九个月内就拿到硕士。
博士就麻烦得多,要是不幸遇上贪图廉价人工的指导教授,想把研究生一直留在身边帮忙,那一个博士学位耗掉你十年以上,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就很安然的接受了爸的指 示。
“没问题,一个硕士。”我很有精神的覆诵一次,好像柜台后的料理师傅。
“而且要念一流的学校。”爸进行第二阶段的指示。
“没问题,一流学校。”师傅覆诵客人点的第二道菜。
我当然很同意“念一流学校”的想法。我在大学四年,整天听我有学问的好友阿笔,不断告诉我西方最厉害的几间大学,到底都厉害在什么地方:柏克莱待了多少个得过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医学院又完成了什么手术、德国的法学博士和美 国的有何不同、牛津的研究生吃晚饭时要穿什么、康乃尔的研究生为什么自杀比例最高 ……聊的都是这一类的事情。
对于在台湾各种烂学校混了十几年的我们来说,没事就把这些知识神殿的名字,在牙齿之间盘弄一番,实在是个方便又悲伤的娱乐。就像两个台湾的初中男生,翻看着“花花公子”杂志拉页上的金发兔女郎。夹杂着向往和民族的自卑。
爸对学位的指示,已经清楚到。“一流学校、硕士就好”。轮到我对爸开出条件了。
有风格的料理师傅,是不会任凭客人想点什么、就做什么的。客人可以要求吃生鱼片,可是有风格的师夫,会决定此刻最适合做生鱼片的,是哪一种鱼。也就是说,你点归你点,未必吃得到。
“爸,我只念我想念的东西喔。”
“可以,不要念太多就好。”
爽快。这是爸跟我随着岁月培养出来的默契。各取所需,互蒙其利。不过,老实说,“ 我取我需”的状况,似乎比“爸取爸需”的状况,要多那么一两百次吧。
我想念的东西,对一般的台湾爸妈来说,似乎有点怪。 我想学“舞台剧”。
还好我爸不是“一般的台湾爸妈”。 从小到大,爸从来没问过我:“这有什么用?”
“这有什么用?”几乎是我们这个岛上,最受欢迎的一个问题。每个人都好像上好发条 的娃娃,你只要拍他的后脑一下,他就理直气壮的问:“这有什么用?”
“我想学舞台剧。”——“这有什么用?”
“我正在读《追忆似水年华》。”——“这有什么用?”
“我会弹巴哈了。”——“这有什么用?”
“我会辨认楝树了。”——“这有什么用?”
这是我最不习惯回答的问题,因为我没被我爸问过这个问题。
从小,我就眼睁睁看着爸妈做很多“一点用也没有”的事情。爸买回家里一件又一件动不动就摔破的瓷器水晶;妈叫裁缝来家里量制一件又一件繁复的旗袍;一桌又一桌吃完就没有的大菜;一圈又一圈堆倒又砌好的麻将,从来没有半个人会问:“这有什么用? ”
“漂不漂亮?”“喜不喜欢?”“好不好吃?”这些才是整天会被问到的问题。
长大以后,越来越常被别人问:“这有什么用?”才忽然领悟很多人,是随着这个问题一起长大的。
我不大确定——这是不是值得庆幸的事。一直到,反复确认了“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其实都没有什么用”时,才觉得自己运气真好。
人生,并不是拿来用的。
爱情,光荣,正义,尊严,文明,这些一再在灰黯时刻拯救我、安慰我的力量,对很多人来讲“没有用”,我却坚持相信这才都是人生的珍宝,才禁得起反复追求。
文 | 蔡康永(Konwin Choi)
排版 | 瓯南(O’lan)
编辑 | Hienwey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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