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uperior man is satisfied and composed; the mean man is always full of distress.

- Confuci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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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只是欢喜随意而至》柴静

在中国,文学被当成“闲书”,是无用的东西,人的天性里的一部分也被这么看待。无用的东西不被鼓励,我自己有好几年不太看小说或者散文,平常带书出门,也会先犹豫半天“带本政治的……经济的吧……起码也得是历史的……总得吸收点什么吧……”,这种下意识的焦虑都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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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沼泽,潮湿泥泞,草很深,一家人也没有,只有对面山坡上远远能看到两个毡房。

三个女人把货卸下来,卸到被窝铺盖的时候,下起了雨,雨很快把被子湿透了。她们从林子里拖了几根碗口粗的倒木,栽在沼泽里比较平的地方,搭一个架子,上面盖上棚布和塑料布。到处都歪歪斜斜的,一看这个家里就没有男人,一点劲儿都没有。

风半夜刮起来,越刮越暴躁,开始不分东西南北地乱吹,柱子嘎吱乱响,帐篷顶要鼓破一样,又象突然被狠狠地吮一下,“吧”地一大声,沉重地塌下来。

姑娘裹着被子坐起来,大声喊“妈妈——”

风猛地一下就停了,她们全都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而害怕。风停了,帐蓬还在喘息一样地轻轻抖动。她感觉到她妈也在黑暗里坐了起来,但什么也没说。过了很久,在帐蓬另一边,外婆说:你们听—–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但不是风,头顶的蓬布上有一道被风吹裂的缝,四下漆黑里,看不到,但能感觉到什么冰凉的东西从那一处正长驱直入。

直到最后,一滴很大的水落到了脸上——-雨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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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来是一个天然含有隐痛的命运—–三代女人来到新疆的腹地阿勒泰,在一个哈萨克的聚居区,在沼泽地里扎根下来,开了一个小卖部,兼裁缝铺,以此谋生。

穿破旧雨衣牧人一推门进来,深重的寒气,一个热鸡蛋,卖五毛钱,剥吃一个下去,犹豫一下,再拿五毛钱,再吃一个。买了二十公斤喂牲口的黑盐,方糖茶叶袜子,孩子的雨靴,放在羊毛褡裢里,冒着大雨把盐袋在马鞍上捆扎实了,翻身上马走了。

也有时候,有人来了,往柜台上一靠,看着货,什么也不说,呆一下午,她要出去散步,把门锁了,很久后回来,人还在,又把门打开,那人继续盯着货架深处看。这里有的是时间。村里没什么人,一只高大的鹤走来走去。

到了冬天,阿勒泰的温度一直降到了零下四十多度,大雪堵住了窗户,房间阴暗。她花了整整半天时间,在重重雪堆中挖开一条通道,从家门通向院门,再接着从院门继续往外挖。挖了两三米就没力气了。漫长一个冬天,谁也来不了,一个脚印都没有。

这个姑娘就开始写。

| 3 |

李娟写的不是小说,也不是童话,就是自己的生活。我最喜欢她写一段和小男生河边的说话,看了简直沉醉。

她端着盆子去河边洗衣服,洗完就搭在芦苇丛上,阳光好的时候,第二件洗完,第一件就差不多被风吹得干透了。有时候有人在河里洗马,她生气了,因为他站在上游。她大声喊,他理都不理。她就端着盆子到了上游,这小孩子慢吞吞把马牵过来,又到她的上游洗。

她跑过去,拿了一块大石头,砸到他脚底下,溅他一身水,谁知他也搬了一块更大的,弄得她从头湿到脚,辫子稍都滴水。

她把衣服盆子一扔,跑了。玩回来,他还在磨蹭。她问“喂—–要不要我帮你洗?

他笑着把马牵开了。

她看他不理自己,说“你这个坏孩子,哪天你到我家买东西,我非得贵贵卖给你,卖给你最坏最差的”

她洗完床单后,让他帮着拧,他劲很大,拧过的衣服再也弄不出一滴水。他看着她涉过河,到芦苇上晾衣服,突然说“这个马嘛,是我的了”

是在炫耀呢。

她扫了一眼 “那么矮……”

“矮才好呢”他急了“你看它腿上多有劲”

她接着说:白的马好看,红的也好看,黑的也好看……但你的马是花的”,她想说杂种马,但实在不会用哈语说,只好饶了它。

“花的才好,你不知道,你不行!”

她看他急了,就闭了嘴。他还急“我的马是最好的,马鞍子也是最好的,你什么也不知道”

她站在水里很夸张地叹气“唉,矮马呀……”

他猛地跳起来,搬起块超级石头砸过来,她全身都湿透了,还没反应过来,他冲进水里,把对岸她晾好的衣服全都扯下来,扔进水里。这样还不够,把水里的衣服捞起来,往更远的地方扔。

她追了好久好远,才追回来,一件一件重新拧,重新晾,知道他在看,但头也不回,理也不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想回身好好奚落他的马,一回身,人没了,马也没了,河边地上空空荡荡。

第二次他俩见面,和好如初,他一边给拧衣服,一边听她教育,他也不理。衣服晾好,她坐在岸上看他洗马,滚烫的风吹来,世界明亮,大地深远,芦苇起伏不已,盛夏已经来了,去年冬天死去的马被鸟和虫子啄得只剩整齐的,雪白耀眼的骨头,横置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他俩说起弹唱会的事,她问“你的马真的行吗?”

他说:我也不知道。

他这么一说,她突然有点难过,不由自主地说“没事,你的马不是腿上的劲儿很大嘛?”

他高兴起来的“是呀,我的马鞍子也是最好的……不过,赛马不能上鞍子……

这段白描多真实,但她并不是在简单地临摹自然,这样的真实里饱含着诗的精神。

歌德批评过一般的女性写作者“失于软弱,只注重情感,文词和格律 。她们的主观世界里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不能到客观世界里寻找材料,只能找到合乎自己胃口的,与主观的印象契合的东西。”

李娟早期也有很多过于抒情的东西,青春期的空虚感与抽象夸大的自我观察,不结实的东西,有的也不忍卒睹,那种抒发唤不起同情和共鸣。

林风眠有次给人讲画“你的画飘,浮”

问“什么是浮?”

“像一棵树,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你要给人感觉是真的”

“我该怎么办呢?”

“回去练习一下,多看一些汉砖,汉画,注意线条,汉砖人物简单,很倔。线是画中的灵魂”。

李娟后来的写作里,这个白描的劲儿,就有那个倔的线条,她一定是走了一段很长的路,把眼睛从自我的身上转开,把聪明机智都抛在脑后,投身而入广大的世界,就象她写的胡安西一样“在马不停蹄的成长之中,反复地揉炼着这颗心,像卡西帕反复揉面一样,越揉越筋道。他无意识地在为将来成为一个合格的牧人而宽宽绰绰地着手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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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兰兑斯评论女性的特质“她们的心在接受印象的时候软得象蜡,一旦印上后就再也不能抹掉,仿佛是印在金子上一样”

李娟写《乡村舞会》的时候,她的心真象熔成软蜡的黄金,印象这么贵重。

她喜欢拖依(乡间的舞会),和一大群人转在大炕上弹冬不拉,拉手风琴,喝点酒,唱唱歌,暖和了再出去跳—–连着三个通宵也不够。“这样的身体里全是舞蹈啊”,它平常深深地忍抑着,在穿针引线的时候,在讨价还价的时候,在黑夜赶活累得眼皮打架的时候,“这样的身体,不是为着疲惫,为着衰老,为着躲藏的呀”。

她爱上了舞会上的小伙子“就这样,整个秋天我都在想着爱情的事——我出于年轻而爱上了麦西拉,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想我是真的爱着麦西拉,我能够确信这样的爱情。我的确在思念着他——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并不认识他,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法让他认识我—-不是说过,我只是出于年轻而爱的吗?要不又能怎么办呢?白白地年轻着。”

她在舞会上等他。但他不来。只有阿提坎木大爷,不论什么舞曲都半蹲在地上扭古老的“黑走马”。半闭眼睛,满身酒气,一起一落间稳稳地压着什么东西—–有所依附,有所着落。娜拉比往电子琴边上招眼地一站,唱起哈语哥,全场的人跟着低声唱。

李娟问大爷这歌是什么意思。

大爷说“意思嘛——喜欢上一个丫头了,怎么办?喜欢上那个丫头了,实在是太喜欢了,怎么办?”

她心里也在说,怎么办?

凌晨的温度更低了,她倒了屋黑茶,偎着烤箱慢慢地喝,真的该回家了。

凌晨三点,她的男朋友库兰来了,他们一见面就抱在一起,又喊又笑,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笑,那种年青才有的快乐又完整地回来了。跳着跳着舞就会大声地笑,浑身都是汗,但也停不下来。

库兰才五岁,胖乎乎的一个小光头—-他也只跳黑走马,小胖胳膊扭得象蝴蝶一样翻飞,快四点了,她已经跳得肚子疼了,看到他的小手在裙子上捏黑的一片,突然一下子难过得要哭出来。

这时候库兰的妈妈来找他睡觉,又高又胖的妈妈夹他在胳肢窝里,随他的两条小短腿怎么踢腾。

她心灰意冷,准备离开。刚走出院子,听人喊“麦西拉,麦西拉过来……”

就连忙站住 ,悄悄往回撤,北侧的大房间里,红色的金丝绒和蕾丝窗纱都拉上了,什么也看不见,一进房间,白茫茫的水汽扑进房间,在地上腾起半米多高,炕上都是大花毡,炉火烧得通红,蓝色木漆床上摞着二十多床鲜艳的绸被,盖着雪白流苏的铛空大方巾。

麦西拉不在这里。

她失望地准备退出去,却看到床栏上搭着一件外套,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看到,袖口的那块补丁,不是麦西拉是谁?

没人注意到她,她偷偷抓了把葡萄干,守着衣服,一边等一边吃。

没一会儿,麦西拉跟一个小伙子进来了,说笑着,越过她来拿外套,她递过去,以为他要走了,他只是接过去,拿了一个东西出来给那人,又顺手把衣服递给她,说“谢谢你”

她说“没什么的,麦西拉”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注意到她“哦,裁缝家丫头”,他一边脱鞋,一边说“怎么不出去跳舞呢?”

“没人了”

“怎么没人,都是小伙子嘛”

她笑了,不知怎么“我在等人……”

“哦”他起身上炕,她也连忙脱了鞋挨过去。炕上人很多,都在拉手风琴,唱歌跳舞还有打扑克。

麦西拉取下双弦琴,拨弄了两下又放回去。

她伸手再取下,递给他“你弹吧”

他笑着接过来“你会不会呢?”

“不会”

“这个不难的,我教你吧?”

“我笨得很呢,学不会的……”她也笑了“你弹吧”

他又拨了几下,把琴扶正了,拨响了一个常听的曲子,调子很平,起伏不大,但经他一弹,里头有一种说不出浓重的东西,一房间的嘈杂里,炕的另一头在起哄,鼓掌,合唱……麦西拉的琴声一经拨响,就象从没有起源也不会结束一样,音量不大,但那么坚定,又如同是忠贞。

她做梦一样看着四周,所有人都喝多了,酒气冲天,她爬过去,在他们的腿缝里找到一只酒杯,用裙子擦了擦,满满地斟了一杯,递给麦西拉。他停下来,笑着道谢,抿了一小口,递给她,低头接着弹。她捧着酒杯,晕晕乎乎地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捧着酒杯也小口小口地喝起来,大半杯酒都见底的时候,好才意识到这么坐下去很失态,就晕乎乎起身,滑下炕,悄悄走了,推开门要踏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麦西拉还坐在那个角落,用心地,又象是无心地弹拨着,根本不在意我的来去。”

抄这段的感觉,象看托尔斯泰写年青的娜塔莎,那种半是孩子半是女人的爱情,坐在深夜的窗台上想要飞上去的喜悦和无力。乳白色的清凉的雾弥漫,圆月在庭院里菩提树后升起来……说不上狂欢,还是寂静,或者是背后的莫可如何—–好的文学写出人类感情内在的无限性。

| 5 |

我有一次去西藏,很颠簸,飞机下坠,客舱里一片大喊,只有一个婴儿咯咯笑出声来。

李娟对悲苦的态度象孩童一样。

穷苦本身没有任何浪漫可言,她也没有粉饰它,下雨的时候她们找各种各样的东西接水,棚檐下的漏水,五分钟接一大桶水,要修好棚布“……我在雨中用锨挖开埋棚布的泥土,草根牵扯,密密连成一块,我挖不动,我挖的时候觉得自己正在掘一个生命的身体,掘它的肌肤……头发、毛衣、毛裤全湿透了,我还是掘不动,我忍不住哭起来,我想这整个世界都在阻止我……

只是她没有停留在这里,继续往下写“妈妈往棚布上压石头,石头不够,便撂一些连有草皮的泥土上去。我也帮着一起干,干着干着突然停住,我抱着一大块沉甸甸的潮湿的泥土,说:“——看这上面还有株草莓……” 她们都笑了。

她们想到一个主意,把塑料袋系在漏水的地方,撑不住的时候外面再套一下,这样一来,满屋子就都是明晃晃的塑料袋了。

她写“幸好塑料袋子是一种不透水的东西,——这么想的话,就觉得塑料实在是是太神奇了,平时为什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它和我们这里其它的任何一种天生生成的事物真是太不同了——它居然可以遮雨……它是一种雨穿不透的事情,它不愿融入万物,它是在抵挡着,抗拒着的。又想到那些古代的人,他们没有塑料袋子又该怎么生活呢?他们完全接受世界了,一定比我们更加畏惧世界吧?他们一定比我们知道更多的有关这个世界的秘密一样的内容吧?”

只有对万事万物的感受永葆清新的人才写得出来这句话。接受采访的时候她说:“世上受苦的人很多,但大多都默默无语。大约越是悲苦的生活,越是得投身其中吧。自怨自怜实在是很丢人,很虚弱的事。”

她象一切孩子一样,碰到倒霉的处境,并不悲惨,也不显得滑稽,只是觉得好玩儿“有的时候柜台上方的塑料袋胀得不行了就破掉了,而我这个时候正站在下方对顾客微笑。”

| 6 |

上次聊起何伟的书,六哥说,好的文字有一种神性。

我说,指什么?

他说了句囫囵的话“神性就是给人以尊严”,补了句“你看他对路上偶遇的人的态度”。我们没再谈下去,后来看到王小波在纪录片里倒是解释过这个问题,说:“什么叫尊严?你可能在党内,在家里,在认识你的场合,别人尊重你,但是你走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你被当成是一个东西。我想在哪儿都是个人,不想被当成个东西,这就是尊严”。

李娟的书里也有这个态度。

她写跟邻居的女儿去砍冰,卡西她用斧刃刮去大冰层上有些脏了的残雪,然后一下一下地砸击脚下幽幽发蓝的坚硬冰层,居然看到一个小姑娘正小心翼翼地在上方冰层尽头一步一滑地往下滑蹭着行进,挽着一只亮晶晶的皮包。

卡西主动打起招呼来,那姑娘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继续险象环生地往下蹭。她的鞋跟太高了。

这姑娘黑色闪光面料的外套里面是宝石蓝的高领毛衣。脖子上挂着大粒大粒的玛瑙项链,左右耳朵各拖一大串五颜六色的塑料珠子。花毛线手套,打过油的高跟鞋。后脑勺两边对称地别了一对大蝴蝶发夹。辫子梢上缠着一大团翠绿色金丝绒的发箍。手指上一大排廉价戒指 ——李娟写“如此拼命的架势,在城里出现的话会显得很突兀很粗俗的。但在荒野里——荒野无限宽厚地包容着一切,再夸张地打扮自己都不会过份—她之所以不辞辛苦翻越冰达坂,是因为另一条路漫长而多土——怎么可以走那条路呢!她的衣服多新啊,皮鞋多亮啊,头上又浇了那么多头发油!”

她俩佝偻着肩背,气喘吁吁背着冰爬到山顶最高处时,“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回头张望,看到那姑娘还在在下面光秃秃的的山谷里无限美好地锦衣独行。”

李娟写人没有嘲讽,只有了解,有人批评她对世界太小心翼翼,只呈现人的美好。这话不对,她不是要取悦谁,也不管这个人物是愚蠢还是聪明,是不是跟她相象—–只要是自然的,本原的事物,但凡她遇到,不管它们以怎么样简单的方式出现,她都能认识到她们的本来面目—–与其说这是道德,不如说是纯真的人性。

| 7 |

李娟的书没能入选“年度十大好书”,这并没什么,但媒体报道的原因是有评委认为“好书应能回应这个时代的问题,并表达作者的独立思考,李娟写作太过个人化,过于轻浅,格局也不开阔。 ”

奇怪,独立思考的基础本来就是个人化的“我”,不是“我们”,一个个只接受第二手印象的心灵才组成了“我们”,已经失去了自己感受的能力—–一号召就合唱,一示意就鼓掌,一鼓动就爱,一不足就恨,一刺激就夸张,容易交出自我,容易接受蛊惑,轻易交出权利,轻易得出结论。

以“太过个人化”为理由,来确定这“回应不了这个时代的问题”——-好象这个时代的问题还不够因“我们”而起似的。

李娟倒是不在意她自己得不得什么奖,能写她就很高兴,她写过一只野生的雪兔,白毛蓝眼睛,她们把它养在笼子里,有天兔子不见了。她们认为是从最宽的栅栏里挤走了。

一个月以后,这只兔子又在笼子里出现了,已经瘦得皮包骨,变成了黄不溜秋的颜色,嘴边上都是乌黑的。

她们用米汤把奄奄一息的兔子救活了,才发现它去了哪儿。

这个笼子有五边,最后一边是土墙,它在默默吃着胡萝卜的时候,一转身已经开始打洞,她们往里伸,胳膊够不到底,拿铁钩捅,也不到底,后来发现一个月的时候已经打了两米多,再有几十公分就到大门口了。

一个月里头,她们以为它早跑了,没有食物,它把笼子上盖的硬纸板能吃的都吃完了,后来就吃煤渣了—–嘴边上的黑乎乎就是煤迹。

救活了之后,放在院子里,倒是不跑了,象个小狗一样,抱着老太太的鞋子又咬又啃,欢天喜地。

这不是什么寓言,也不用说道理——这不是《肖申克的救赎》——家兔天天在笼子里挤作一团,完成繁殖的任务,谁也不会说它不好。但一只野兔子,不愿意光躲在黑漆漆的杂货屋子里吃你喂的胡萝卜活着,它想按照自己的天性打洞,愿意在太阳底下跟一个鞋子折腾来折腾去——-你不让它这样,它不舒服,它不欢喜。

天性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可以失去,失去也很容易,失去了那就随便吧。但天性还在的时候,你想改变它试试。

| 8 |

我有一个意外是,李娟写《木耳》时,结构和篇幅都已经具备了最容易被认为是“时代问题”的基础—–资源和古老文明被工业化掠夺的主题。我原以为她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但看她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这篇她自己很不喜欢,虽然是真实发生的,但写作的刻意与苦心让她难受。她不喜欢沈从文某些文章,也是因为觉得他写得“苦”。

她宁愿没有预设视角,用本能的敏感去逼真地体验一切她遭遇的世界,这里面当然可能有残缺,但文学的独立性就在于不是人云亦云,而是用个人的方式来解释人与世界的关系,在此之上建立自己“所为”与“所不为”的基础。

她写卡西帕洗衣服“她把肮脏得快要板结的裤子和内衣被罩泡在一起洗。打上羊油肥皂揉啊揉啊的,揉出来的黑水又黏又稠,泥浆似的。洗完了也不清洗,直接从泥浆水中捞出来拧一拧就晾起来了”

卡西帕的妈妈做事很地道,但却不教她。

李娟写“大约‘教’也是一种干涉吧。她做的饭再难吃妈妈也从不加以指责。似乎不忍打击她的积极性,等待她自个儿慢慢去发现技术上的问题。反正妈妈最擅于等待了”。

她对自己和别人都有一种“伴随”的耐心,“生命自己会寻找出路。因为只有在无际的弯路中,才会有更多的机会不停地靠近世界的种种真实之处,才会有强大生活的强大根基。”

她说“而那些一开始就直接获取别人的经验而稳妥前行的人,那些起点高,成就早的人,其实,他们所背负的生命中“茫然”的那一部分,想必也是巨大沉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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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说她没有事儿干的时候,走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觉,用外套蒙着头和上半身,下雨时,往往裤腿湿了大半截了,人才迷迷糊糊地惊醒。醒后,起身迷迷糊糊往前走几步,走到没雨的地方躺下接着睡。山里总是小小一朵孤零零的云,底下孤零零一点雨。

“那样的睡眠,是不会有梦的,只是睡,只是睡,只是什么也不想地进入深深的感觉之中……直到睡醒了,才能意识到自己刚才真的睡着了。有时睡着睡着,心有所动,突然睁开眼睛,看到上面天空的浓烈蓝色中,均匀地分布着一小片一小片鱼鳞般整整齐齐的白云——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像是用滚筒印染的方法印上去似的。那些云,大小相似,形状也几乎一致,都很薄,很淡,满天都是——这样的云,我想象着风,如何在自己不可触及、不可想象的高处,宽广地呼啸着,带着巨大的狂喜,一泻千里。一路上,遭遇这场风的云们,来不及“啊”地惊叫一声就被打散,来不及追随那风再多奔腾一程,就被抛弃。最后,其碎片被风的尾势平稳悠长地抚过……我所看到的这些云,是正在喘息的云,是仍处在激动之中的云。这些云没有自己的命运,但是多么幸福……那样的云啊,让人睁开眼睛就猛然看到了,一朵一朵整齐地排列在天空中,说:“结束了……”——让人觉得就在自己刚刚睡过去的那一小会儿的时间里,世界刚发生过奇迹。”

李娟写这些,就象林风眠评论苏东坡的话“不是想表现自己,超过别人,而只是自己的欢喜随意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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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文学被当成“闲书”,是无用的东西,人的天性里的一部分也被这么看待。无用的东西不被鼓励,我自己有好几年不太看小说或者散文,平常带书出门,也会先犹豫半天“带本政治的……经济的吧……起码也得是历史的……总得吸收点什么吧……”,这种下意识的焦虑都不自知。

买了这本《我的阿勒泰》之后,也一直没有看。一直到某天,家人生病,拉着窗帘,电脑关了,音乐也停了,我搬只板凳坐在床边才把这书看完,想起十一二岁的时候,凌晨四点多钟去上学,看到微蓝的新雪覆盖空无一人的校园,心里微微一动,就是这个感觉。

书里写有年大年三十,她们是唯一的汉族家庭,当地没人过年,李娟从外地买回来三支烟花。没有月亮,外面漆黑一片。没有一点灯火,她踩着墙脚的柴火堆,把烟花放到黑乎乎的屋顶上,又递上来几块石头,抵住烟花。四周那么安静,她没穿外套,冻得有些发抖,牙齿咬得紧紧的,却非常兴奋。还有些害怕。

烟花一点问题也没有,一串串火星迸出来,高高地冲向漆黑的空中,四周寂静无声,白雪皑皑。外婆走得太慢,等一步一步挪出门,都已经结束了。

她开始点燃第二支烟花筒。这支是喷花,彩色的火花像喷泉一样四面乱溅,还甩得“劈里啪啦”直响,特别热闹。她和妈妈并排站在雪地里,仰着头看烟花。 “我们是在戈壁腹地、在大地深深的、深深的一处角落面对着这美好的事物……若有眼睛从高远的上方看到这幅情景,那么这一切将会令他感到多么寂寞啊”。

在火光中,院墙外的黑暗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两三个人,正静静地仰头凝视着这幕绚烂的——对阿克哈拉这个村庄来说,这是“奇迹”般的情景。其中一个女人是她们的邻居,她穿着破烂的长裙,裹着鲜艳的头巾,衣着单薄地站在那里。

远处有一两幢房子的灯亮了,有人正披着衣服往这里走。

但她只买了3支烟火。再也没有了。他们站了一会儿,低声说了几句,消失在黑暗中。第二天,来她家店里买东西的人都会由衷地赞美一声,甚至,连住在河对岸的老乡套着马爬犁子来村里买东西时也这么说:“昨天晚上你们这里真漂亮啊!你们过年了吗?”

李娟说:“真让人纳闷,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看到呢?”

时空广大,相隔千年或者相去万里,月光底下苏轼在赤壁跟朋友扣船而歌,李娟在大戈壁的腹地深处无事点几枝烟花,都只为自己欢喜,文学不外如此。我偶然看到了这光,心中一动,别无他事,但要说它一声,“哎,在这儿呢,看见了”。

文 | 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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